千古风流人物 第一季:杜牧 参差烟树五湖东(3)
七年的幕府生涯,使杜牧那颗忧郁之魂深埋心底。空有经邦济世之才,却纵情于声色,只能在烟花之地流连忘返,聊以慰藉。这时,朝廷的一纸调令让杜牧重燃热血,然而阴森的庙堂却让他感到危险,只能以身体有病为借口移官洛阳。彼时长安朝中风云变幻,虽然在洛阳的杜牧避过了甘露之变,但从此对朝堂纷争越发忌惮。之后杜牧浮沉于宦途,忽做京官,忽做外官,却始终不愿苟合取容,委曲求全。
吕氏强梁嗣子柔,我于天性岂恩仇。
南军不袒左边袖,四老安刘是灭刘。
——杜牧 《题商山四皓庙》
参差烟树五湖东
公元835年,杜牧怀着施展才干、报效国家的一腔热血回到了长安,哪知这时朝廷中正是密云不雨,乌烟瘴气。面对权臣宦官把持朝政、陷害忠良的暗淡景象,杜牧深感无力。此时自己的好友李甘因直言权臣被远贬岭南,这让杜牧心神不定,敢怒不敢言。面对一个帝王专制的政权,多一个刚直的谏官不过是多一个殉葬品而已,这种困苦的心情使杜牧忧惧,不久他就以身体有病为借口,表示不能胜任朝中繁重的工作,请求调职,最终被安排分司东都。 “一般情况下人们进京,都是理想,到京城来做官。但是在唐代后期这个情况恰恰相反,很多人不愿意在京城做官,这原因主要就是京城的权利不是皇帝有权,而是宦官有权。有时候即使朝臣有点权力,党争很严重,所以在朝廷工作的话心情不舒畅。唐朝的政治中心在长安城,那么洛阳也有一套机构,在洛阳去做官的话就比较清闲”——王双怀(陕西师范大学教授)杜牧需要的不是清闲,而是安全。公元835年8月,杜牧来到了洛阳,虽是远离了风波,但也离梦想更远了。还好与洛阳朋友们之间的你来我往,能倾吐心中块垒,这使得杜牧的忧闷和凄冷多少减轻了一些。这时,朝中正在酝酿着一个巨大的阴谋。同年11月,当甘露之变的消息传至洛阳时,杜牧一定会感觉庆幸。 “唐文宗统治时期,对宦官的专政非常不满,所以他有意想清除宦官势力。他就和当时的李训、郑注这些朝臣商议,谋诛宦官。他们找了个借口,说左仗院的树上出现了甘露,要官宦前去观看一下。因为甘露它的出现是一种祥瑞,让宦官落实一下。其实他们在这个院子里面埋了伏兵,就等待宦官去”——王双怀(陕西师范大学教授) “由于指挥的将军神色异常,被宦官们察觉了。然后宦官们仔细一看,发现有埋伏,跑到大殿上把皇帝挟持,然后往后宫这个方向跑。他(们)为什么要挟持皇帝?皇帝抢到手里面,他就拥有了发号施令的权利,然后紧急召唤神策军来保卫他们,结果神策军赶过来之后大开杀戒。据说当时整个长安城内被杀的人成千上万,尤其是一些元老重臣,朝堂可以说是为之一空”——于赓哲(陕西师范大学教授)
七年以前,杜牧在洛阳进士及第,如今又躲过甘露之变,这里可谓他的福地。但这次在洛阳度过的冬天,却是他人生中最难以忘怀的,虽然在事先面对真凶和事后面对宦官,他都没有正面发言,但那道心灵的伤口却永远存在。无奈的杜牧也只能借酒消愁,行至洛阳的酒肆,望眼过去竟见到了一位故人,便是以前在洪州(今江西南昌)所熟识的歌女张好好。二人乍然相遇,似乎都在梦中,杜牧一双懵懂的眼睛询问着张好好何以沦落至此。张好好压抑着满腹辛酸,只是淡淡地说,沈述师抛弃了我。当年沈述师以千金为聘礼,纳张好好为妾,是何等的洒脱。而今洛阳重逢,张好好却已成了当垆卖酒之女,红颜薄命,却是一再应验。张好好惊讶于杜牧尚且年轻却已生白须。随之询问,昔日的朋友是否健在,还有没有落魄失意如他这般。命运的大起大落没有使张好好沉沦,她反倒关心昔日那些她曾为之唱歌的酒徒们,还有杜牧这个年仅34岁却已白了须发的落魄者。
几年前,杜牧曾为杜秋娘写诗,今日又为张好好写诗。面对这些柔弱的女流,他无能为力,只能以诗呐喊,表达同情。 “在这首诗里面,其实杜牧一方面说明了,美好的一个青春的少女怎么样遭受了人生的这种困顿,另外一个方面也是在借助张好好她的人生的这种经历来抒发自己仕途的不顺利,从原来壮志满怀到后来又到东都来避货。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们很多时候写诗,看似写别人,其实实际上是想抒发自己的感情”——程遂营(河南大学教授)
时至今日,杜牧的墨宝行书《张好好诗》经历了千年风雨,被完好地保存在故宫博物院里。其书行云流水,落笔如烟。公元837年,杜牧的弟弟杜顗(yǐ)患了眼病,几乎失明。于是杜牧便请假离开洛阳,到扬州看望弟弟。此次扬州之行本是就地重游,但由于弟弟病重,杜牧的心镜自然不好,不再有当年的豪情逸兴。而且为了照顾弟弟,杜牧住在扬州城东的禅智寺。寺中环境清寂,所见无非青苔、暮霭,简直不像是一个十里珠帘二分明月的繁华都市。告假已满百天,而弟弟的饮食起居仍不能自理。杜牧思虑再三,只好辞去监察御史的官职。辞官虽然容易,但维持生计却十分困难,他必须得重新获得一份俸禄。这时恰好有一个熟人崔郸(dān),正任职宣歙观察使。宣州(今安徽宣城)离扬州不远,而崔郸就是杜牧中进士时的主考官崔郾之弟。 “你要知道崔郾可跟杜牧是朋友,当年就是他把这个杜牧判为进士第五名的,所以两个人的私交还是相当不错的。虽然这时候崔郾已经去世了,但是那个交情,那个情分还在。在这种情况之下,我向你求一个官做,那对于崔郸来说,那当然一定要帮忙的。所以他才帮忙让杜牧担任了一个宣州团练判官,并且挂了个京衔”——于赓哲(陕西师范大学教授)
当年秋天,杜牧带着弟弟赶往宣州赴任。距上次置身宣州也不过七年时间,然而这七年对于唐王朝和杜牧本人都是极其重要的时间段。尽管他在甘露之变中毫发未伤,但政局的阴影时刻笼罩在杜牧的心头。如今的宣州已物是人非,那时幕僚中朋友颇多,常常一起宴游。如今漂泊近十载,壮志未酬,杜牧却已两鬓斑白,其中苦闷无以言说,只能留下“景物不尽人自老,谁知前世堪悲伤”的叹息。身为官员,杜牧的名字始终在吏部的簿籍之上。第二年冬天,他接到新任命,回京担任左补阙。接到敕令的杜牧并未立即动身赴京,因为他要想办法安置弟弟一家。 “这个情况也可见杜牧晚年他的生活不是有余的,虽然在做官,在官场,但是连一个弟弟都养不了。因为自己收入很低,没有办法来把他(弟弟)带到长安城来。长安城的房租很贵,长安城的这个米价也很贵,物价很贵,所以没有办法。好在当时,他有这样一个亲戚,有亲戚可以寄托,所以解决了他的燃眉之急。那这也就是他当时这种生活状况的一种真实写照吧”——王双怀(陕西师范大学教授)这时杜牧的一个堂兄在江州(今江西九江)担任刺史,作为地方行政长官,刺史还是有能力养活一大家子人的。公元839年2月,杜牧来到了江州,将弟弟杜顗交给堂兄照看。因急于赴任,兄弟三人匆匆作别,这一去,再见便不知何年何月。
数年前,杜牧在扬州被调任京城做监察御史时,是乘船由运河北上,沿黄河西行。这是当时江淮一带人士进京经常走的道路,而这一次他却走的是另外一条路,乘船沿长江、汉水,经襄阳,转陆路过南阳、武关、商山而至长安。沿路有山有水,风景很好,又恰是二三月间春光明媚的时候,所以他一路作了许多首诗。眼看离朝廷越来越近,诗人心中的情感却越来越复杂,并不像远别许久的游子,更像是前往大城市的拓荒者。
水叠鸣珂树如帐,长杨春殿九门珂。
我来惆怅不自决,欲去欲住终如何。
——杜牧 《除官赴阙商山道中绝句》
这种情绪对于杜牧此后三年多的朝官生涯,简直是一语成谶(chèn)。这一路都行经在春风春景之中,等到了帝都,春天也随即到头。长安的阴沉使杜牧的心凉了半截,那种奉献经国济民之策的冲动被骤然冻凝了。 “杜牧担任的左补阙,是一个从七品上的一个官,这个官其实坦白了说品质不高。但是它毕竟是个言官,他可以给皇上建言献策。而且唐代的言官有一个好处,叫作言而无罪。那个时候的杜牧,不仅是杜牧,那个年代担任言官的人,你让他那么大胆地说话,恐怕他自己都不敢,因为那个年代宦官的权势格外地嚣张,尤其是甘露之变之后,宦官几乎把皇帝完全地掌控于股掌之间。那个年代对他(杜牧)来说,他担任京官的言官,可以说精神上相当的郁闷,因为有劲儿没处使”——于赓哲(陕西师范大学教授)杜牧上次出任朝官,正赶上权臣掌朝,好友李甘因直言进谏被贬为封州(今广东封开)司马,最终死于贬所。四年之后,杜牧再度来到朝堂,很想为李甘洗雪冤枉,但这时并不存在让人开口直言的机会。唐文宗不甘心受制于宦官,他曾两次与大臣谋划诛杀宦官,但都失败了。就在杜牧入京这年11月的一天,唐文宗召当时翰林学士周墀(chí)闲谈,这位周墀将来会成为杜牧的贵人。席间,唐文宗问周墀,自己可比历朝历代的哪位君王?作为臣下,周墀只能夸奖他堪比尧舜。然而唐文宗却连连摇头说道,我哪敢比尧舜,之所以问你,只是想知道我比周赧(nǎn)王和汉献帝怎么样。周墀闻听大惊失色道,那都是亡国之君,怎能比得上陛下的圣德?唐文宗叹息道,他们受制于强藩,而我却受制于家奴,就这一点来说,我连他们也比不上。
从那之后,唐文宗再也没有上朝,翌年正月怅恨而死。经过一系列斗争后,文宗的弟弟李炎继位,是为唐武宗。 “唐武宗当然他也想有一番作为在政治上,所以在当时他重用李德裕,李德裕是李党的代表,所以当时作为牛僧孺一派的重要人物杜牧,当然就成了排挤打击的对象。所以在唐武宗当政时期,那对于杜牧来说不是好的消息,而是噩梦,这是政治斗争,是牛李党争”——王双怀(陕西师范大学教授)面对朝中的暗涌,杜牧不想卷入其中。这年冬天,他请假南下江州看望弟弟杜顗,打算将他接回长安。杜牧风尘仆仆地抵达江州,但杜顗却不肯跟他北上长安,他深知哥哥在京并无田产,而京官薪俸微薄,坚持留在堂兄杜慥身边。杜顗不走,杜慥也诚意挽留。兄弟三人好不容易再次见面,杜牧也不愿立即返回长安,而是决定留在江州过年,因为朝廷太混乱了。开春之后,分别在即,杜牧不禁又为弟弟的病情和自己前途忧心。虽然不想沾染政治的漩涡,但是身处池水中,总会被涟漪波及。
公元842年春,朝廷一纸敕令外放杜牧为黄州刺史。就官职而言,刺史身为一州之长,无疑是擢生,但从京城到偏远小郡,无异于明升暗降,其中甚至有驱遣之意。对于长安而言,杜牧注定不是归人,只能是过客。 “按照杜牧自己给别人写的信的说法,就是说他外放黄州刺史,是被李德裕给外放的。当时在牛李党争的背景之下,那么李德裕认为杜牧是牛党的人,因为杜牧曾经在牛僧孺的手下担任过掌书记,所以那在李德裕的眼睛里看来,你肯定是牛党的人。不过话说回来,这个事属于杜牧的一家之言,究竟真相如何,恐怕现在已经完全不能判断清楚了”——于赓哲(陕西师范大学教授)唐代的黄州是一个比较穷僻的小州,紧临淮南西道,当年淮西叛乱,黄州则是用兵之地,多年的战乱使得这里弊政丛生。杜牧上任以后,事必躬亲,竭尽所能地兴利除弊,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黄州的面貌大为改观,百姓也对其爱戴有加。在李德裕执政期间,杜牧外放七年,不得升进,但仍不改“平生五色线,愿补舜衣裳”的抱负和志向。到了牛党上台后,杜牧被召回京任司勋员外郎,掌管官员的勋绩。如此风光之际,他却三次上书请求外放为湖州刺史。面对朝中复杂的政治生态和对牛党执政方略的不满,与其在朝中无所作为,还不如到地方做一个好官。
觚棱金碧照山高,万国圭璋捧赭袍。
舐笔和铅欺贾马,赞功论道鄙萧曹。
东南楼日珠帘卷,西北天宛玉厄豪。
四海一家无一事,将军携镜泣霜毛。
——杜牧 《长安杂题长句·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