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于讲到这本书了——《瓦尔登湖》。
为什么我要说终于呢?我第一次读《瓦尔登湖》是在1998年,当时压根儿就没读懂,之后又反复读过好几次,直到我大概30多岁的时候,才读出了一点感觉。而且不断有书友向我建议,说能不能讲讲《瓦尔登湖》,因为它是如此著名的一本书,但是很多人都反映读不懂。我一直没有想过要讲它,原因是我也不太清楚,直到我读到这个版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注释版。
它的注释的体量有多大呢?跟原文差不多1:1的比例,注释的作者叫作杰弗里·克莱默,他是梭罗研究所的所长,这个研究所就在瓦尔登湖畔,专门研究《瓦尔登湖》。
我读完了这个版本以后,才终于明白了之前我为什么读不懂。其实《瓦尔登湖》并不深奥,书里边所有的话都是很直白的表达,是非常诗意的描写。只不过因为梭罗加入了特别多的隐喻、典故、引用,甚至还有当时他周围朋友发生的一些逸闻趣事,才变得不好理解。就像我们读苏东坡的文字,他引用了很多中国古代的典故,假如你对这些典故一无所知,肯定觉得根本读不懂。
当然,讲这样一本文学性很强的书,难度是很大的。所以我在讲这本书的时候,会念更多原文。我慢慢地念,大家静静地听,这也许就是理解《瓦尔登湖》最好的一种方式。
那首先介绍一下这本书的背景。梭罗是哈佛大学毕业的高才生,他和他哥哥一直经营着一家中学。后来,在1842年的某一天,他哥哥做木工活,不小心把手弄破了。一开始也没当回事,大小伙子不在乎,结果没想到患上了破伤风,他哥哥突然就去世了。这件事情对梭罗的冲击力很大,于是他开始思考关于友谊、关于精神、关于社会、关于自然的话题,也开始了他的写作。
在1845年7月4日到1847年9月6日,这两年零两个月的时间中,梭罗住在瓦尔登湖畔自己建造的一幢小木屋里。这个小木屋(下图)是现代人按照它当年的样子翻修的,所以梭罗实际住的小木屋,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和大小。湖畔的林地是被爱默生买下来的,爱默生是被称作“美国的孔子”的这么一个人,他是梭罗的精神导师兼好朋友。爱默生很有钱,他买下这片林地以后,允许梭罗在上面建房子。在住在这里的两年零两个月的时间里,梭罗大概完成了《瓦尔登湖》一半的内容。 图片 梭罗在瓦尔登湖畔的小木屋 我们必须再着重介绍下梭罗和爱默生的关系。爱默生是一个超验主义者,他影响着梭罗。梭罗在书中描绘的、体验到的哲学,也是一种超验主义哲学。什么叫超验主义呢?超验主义认为人可以凭直觉认识真理,人们并不需要通过科学和逻辑,才能够见识到真理。
梭罗的这本书在出版以后,一鸣惊人,一发不可收拾。我们简单介绍一下它的几个有名的粉丝:俄国大文豪托尔斯泰、印度的圣雄甘地、马丁·路德·金、海明威等等。爱默生称赞梭罗是“美利坚的雄狮”。我还特别喜欢一本书叫作《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相信很多文艺青年也会喜欢这本书,这本书的作者在骑着摩托车到处旅行、治愈自己的过程当中,随身只携带着一本书,就是《瓦尔登湖》。他随时随地走到一个地方,打开读一段,就会感受到疗愈。
接下来,就让我们一起进入瓦尔登湖畔的生活中,体验一下什么叫超验主义的生活方式。这本书最长的一章就是第一章,叫“简朴生活”。我们必须从第一句话开始念,大家才能够对《瓦尔登湖》有一个完整的感受。
在撰写下面的这些篇章,或者是撰写其中大部分章节的时候,我独自住在森林中我亲手盖的小房子里,这片森林位于马萨诸塞州康科德镇的瓦尔登湖畔,所有的邻居都在一英里之外,我完全靠自己双手的劳动维持生计。我在那里生活了两年又两个月。如今,我又是文明生活中的过客了。
在开篇梭罗就表达了对于普通人生活的同情,他说:
我看到年轻人,我的同乡们,他们的不幸就是继承了农场、房屋、谷仓、牛群和农具;因为这些物事都是得之容易去之难。他们还不如生于旷野之中,由一匹狼哺育长大。
这个典故来自罗马城的建城城主罗穆卢斯,罗穆卢斯兄弟俩就是被狼抚养长大的。 那样的话,他们或许还能用更明亮的眼睛,发现这一片他们在其中劳作的土地。他们为什么要贪吞六十英亩的土地,当人们命中注定只能吃一方寸土?他们为什么刚刚降临人世就开始挖掘自己的坟墓?他们应当过人的生活,推开眼前这一切物事,尽其所能去生活。我见过多少可怜的不朽的灵魂,宿命地被事物的重负碾碎、窒息,在生命之路上踽踽爬行,推着前面一个七十五英尺长、四十英尺宽的大谷仓,从来就没有清扫过的奥吉厄斯牛栏,还有一百英亩的土地,耕作、收割、牧场和木材场!没有遗产的人,因为没有(为)这些不必要的遗留下来的财产而奋力劳作的,发现仅仅就是去开垦和栽培几立方英尺的肉体,也够辛苦的了。
梭罗的想法跟我们完全不一样。我们都希望继承大笔的财产,有大量的土地,但是他认为这些东西让人劳累。其中提到的奥吉厄斯牛栏,来自古希腊神话中赫克里斯的第五项劳役——清理奥吉厄斯牛栏。这个牛圈里面有三千头牛,而且从来没有打扫过,你想这代表着多么沉重的负担。而他是怎么认为的呢?梭罗说:
我认为,我们可以安全放心地去相信,比眼下相信得更多一些。我们可以减少对我们自己的关心,减少之后,把剩下的一切都诚实地给予他人。大自然能够适应我们的长处,也能够适应我们的弱点。有些人没完没了地焦虑和紧张,这是一种几乎无法治愈的绝症。我们天生就喜欢夸大我们自己所从事工作的重要性……我们是多么警醒啊!决意只要能够避开,就坚决不去按照我们的信仰生活;整天都在提心吊胆,晚上心不甘情不愿地祈祷,陷入不安之中。我们这样完全彻底谨小慎微地生活着,敬畏我们的生命,而否定了任何变化的可能性。我们说,这是唯一的途径;但是,从圆心中能够画出多少条半径,就有多少道生命的途径。万变想起来是一种奇迹;但它是一个每时每刻都发生的奇迹。孔子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当一个人把他想象的事实变成了理解的事实,我能够预见到,所有的人都将以此为基础精心构建他们的生活。
梭罗希望用他的话语来警醒我们,不一定非要按照世俗的惯性来生活,从一个圆心当中能够画出多少个不同的半径,人们就有多少种不同的生活方式。所以没有必要别人都在追求什么,你也一定要追求什么。同时这本书有一个核心逻辑,就是梭罗认为人这一辈子只需要满足热量就够了。我们为什么赚钱?因为要买吃的。为什么买衣服?因为要保暖。为什么要房子?为了防止寒流。这些行为都是为了保护热量。所以你只要算清楚了这一生需要多少热量,赚到这些热量就够了,剩下的都是多余的。那梭罗也算了这个账,他说:
就本地气候而言,人的生活必需品可以区分为下列几项:食物、住所、衣物和燃料;只有这几项得到了保证之后,我们才能自由地面对真正的人生问题,才有希望解决这些问题。人不仅发明了房屋,还发明了衣食;可能是偶然发现了火的温暖,并随之开始使用火,坐在火边取暖最初是一种奢侈,而今天,取暖也变成了必需。
今天,在美国,从我自己的经验来看,几种工具,一把刀、一把斧子、一只铁锹、 一辆手推车,等等,就够了。或者对好学的人来说,一盏灯、文具、几本书,这些算是必需品吧,而且用很小的代价就能得到。可是有些不智之人,还要跑到地球另一面,到野蛮和不健康的地方去做生意,一去就是一二十年,而目的不过是为了舒适而温暖地活着,并且能够最终在新英格兰死去。这些奢侈的富人并不是为了简单地保持舒适和暖和,而是为了不自然的燥热;像我前面说过的,他们被烧烤了。
“烧烤”,英文里边叫cooked。梭罗觉得这种做法是不可理解的。 当一个人已经用我上面描述的几种方式得到了温暖之后,接下来他应当需要什么呢?肯定不是更多相同种类的热,不是更多、更丰富的食品,更大、更豪华的宅邸,更精致、更多样的衣服,更燃烧不尽的、更灼热的火焰,等等。
这段话的意思就是,我们拥有的热量已经足够多了,多到用不完,但是我们还是去获得更多的热量,这在梭罗看来完全是一种重复。 于是这样就锻造成了束缚自己的黄金或白银的镣铐。 就是我们被外在的这些事物所束缚。那梭罗希望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他认为人生应该做的事有这么几件,他给自己界定的:
第一个,叫作惦念改变此时此刻,并且踏线而行。就是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对此刻的感受,生活在当下。
第二个,叫作寻找猎狗、马和斑鸠。这句话很多人听不懂,其实这句话来自中国的《孟子》。在《孟子》里边有一句话:“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当我们把那些斑鸠、狗、马放出去,都知道把它找回来,但是当你的心被放走了以后,我们却不知道把自己的心找回来。所以孟子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把你放在外面那颗心找回来,就好了。这里梭罗说要寻找猎狗、马和斑鸠,实际上指的是寻找自己放在外面的那颗心。这源于孟子的讲法,很高级。
然后第三个,就是期待大自然本身。他说: 诚然,我从来没有在物质上帮助太阳升起,但是不要怀疑,更重要的是,在太阳升起时,身临其境。 梭罗真是个金句王,你要看《瓦尔登湖》里摘出来的这种金句,句句震撼人心。
第四个,他认为是忙碌于记录和写作。因为梭罗喜欢写作,要把这些事记下来。
第五个,他要成为一个测量员。梭罗是一个特别喜欢测量东西的人,他甚至自己把瓦尔登湖测量了一遍。这里边他讲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隐喻,他说一个印第安人编了很多的篮子,然后就出来叫卖,说要买篮子吗?有一个白人看到了,说我不要篮子。结果那个印第安人就勃然大怒地说:“什么?难道你想饿死我吗!”因为他是一个卖篮子的人,对于不要篮子的人会非常生气。梭罗说:
我自己也编织出了一种结构精密的篮子,但是我没有让任何人觉得它值得购买。不过,我并没有觉得它们不值得我编织,我没有去研究如何让我的篮子值得人们购买,我研究的是如何才能避免一定要卖出篮子。人们交口称赞和认为成功的方式,只不过是生活中的一种。我们为什么要靠贬低别的成功方式,而夸大另一种成功方式呢?
意思就是你是卖篮子的,但你不能强迫别人非买你的篮子。梭罗是写书的,但他没有想过这本书一定要卖给所有人。所以我只是精心地编织这个篮子,至于你们买不买,不重要。因为人的成功方式有很多种,有的人是靠卖了很多书而成功,有的人书没有卖出去,但照样成功了,所以不需要贬低另外一种方式。
接下来他用大段的文字来讽刺过度地修饰自己的衣着、需要很多房子的现象。在梭罗生活的年代,就是19世纪的时候,美国的一套独立住宅,大概要花费十到十五年的工资。也就是说一个人努力工作十到十五年,能够换来一套独立的房子。他说,在整个康科德小镇,数不出十二个没有欠债的农夫。而且你有了房子以后,会发现一个非常困难的事,就是你没法搬家,因为只有这个地方是你的家。你想要去别的地方,你想要感受其他的生活,不可能,因为你家在这儿。
多数人至少最终能够拥有自己的房子,或者租住带着各种先进设施的现代住宅。然而,文明改善我们的住房时,并没有同样改善要居住在这样的住房里的人。文明创造了宫殿,但创造贵族和国王却并非易事。此外,如果文明人的追求并不比野蛮人的追求更加有价值,如果他大半生的生命只用来获取生活必需品和舒适品,他为什么要比野蛮人享有更好的住所呢? 就是梭罗不明白,人为什么要住那么大的房子,让它成为自己一生的负担。 那我们来看看他所选择的湖居生活是什么样子的。我尽量地念得慢一点,让大家有一个体会的过程。
1845年3月底,我借了一把斧子,到了瓦尔登湖的树林里,在离我打算盖房子最近的地方,开始砍下一些高高大大像箭一样笔直、依然年轻茂盛的白松作木材。工程伊始,什么都不借可能很难,不过借东西也是个机会,可以让你的同乡们从你的项目中获益。斧子的主人把斧子借给我的时候,告诉我这把斧子就像他眼中的瞳仁一样,是他最珍贵的东西;不过我还斧子的时候它可是比我借它的时候还要锋利。
我干活的地方,是一片令人赏心悦目的山坡,长满了松树,从那里我可以看得见瓦尔登湖;树林里有一片空地,生长着松树和山核桃树。湖中的冰还没有全化,尽管有些地方已经开冻,颜色很深,溢满了水。我在那里干活的那些天,偶尔有薄薄的雪花飞舞;但大部分日子,我从铁路线上出来,回家的路上,金黄色的沙堆沿着铁路延伸开去,在蒙蒙雾气中熠熠发亮,铁轨在春天的夕阳里闪烁,我听见云雀、野百灵鸟和其他鸟儿们都已经来了,要和我们一起迎接春天。
那是些欢快的春天的日子,在这样的日子里,人对冬天的不满随着大地一起消融,冬眠着的生命也开始舒展开来。我就这样一连几天挥着我自己窄小的斧子,砍削木头,砍成立柱和椽子,我没有多少值得交流或者学术性的想法,只是为自己吟唱着。
这是他自己写的一首诗:
人们说他们无所不知,
哦,可是他们添上了翅膀,
艺术和科学,
和一千种器具;
飘扬的风,
是人们所知的一切。
梭罗和爱默生都是诗人。 尽管我砍掉了一些松树,但是还没到我完工时,我已经成为松树的朋友,而不是它们的敌人,因为我对它们更了解了。有时候树林里游荡着的人,顺着我的斧头声而来,我们会面对着我砍下的碎木屑,开心地聊上一阵。
大家可以想想这种诗意的生活。他买了一个小窝棚,目的是什么呢?就是把那个窝棚拆了以后,可以获得很多钉子和木板,这个对于他造房子是有帮助的,而且很便宜。
我当天早上就把这个小房子拆了,拔出钉子,用小推车把它搬到了湖边,把木板摆在那里的草地上,在太阳底下让它重新漂白,恢复平整。我推着车沿着林间小径走过时,一只早起的画眉不时为我送来一两声轻啼。一个叫派特里克的年轻人向我告密说,我推车离开的空当里,爱尔兰人邻居西利将一些还将就能用的,能够钉得进去的直的钉子、小钉和长钉都装到他自己口袋里去了,我回来后打发这一天剩下的时光,事不关己地,带着春日闲思,重新看着眼前这一片杂乱,派特里克就站在旁边;如他所说,已经无事可做了。派特里克在那里充当着旁观者的角色,让这件本来无足轻重的事情变成了盗窃特洛伊诸神的事件。
能听出来梭罗的幽默感吗?什么叫盗窃特洛伊诸神的事件呢?就是在特洛伊之战中,为什么长期攻不下特洛伊城,有一个说法是,因为雅典娜的神像一直在特洛伊城里边。所以希腊人为了能够攻进这座城,就派人进去偷偷地偷走了雅典娜的神像,这是希腊神话里一个非常重要的典故。所以梭罗很幽默地说,他的这个小帮工站在旁边给他提醒,说有人偷钉子这件事情,就像偷那个神像一样的大事件。而且在19世纪的时候钉子是很贵的,比我们今天的价格还贵,待会儿我们会讲到钉子的价格(因为那时候铁很稀少)。
我于7月4日开始住进我的房子,当时房子刚刚铺上木板、盖好房顶,木板边缘被仔细削薄、互相交叉重叠着钉好,因此能够很好地防止雨水渗进来;不过装木板之前,我在房子的一头为烟囱打好了地基,用了两车石头,都是从湖里运到山上的。秋天锄完地以后,我把烟囱盖好了,这时候还不需要生火取暖,这段时间,我清晨的时候在室外的地板上做饭:我还是觉得,从某种方面来看,室外做饭比通常的烹饪方法更方便、更宜人。在我的面包还没烤好时,如果眼看要下雷阵雨了,我就用几块木板支在火的上方,然后坐在木板下面看着我的面包,就这样快乐地度过了几个小时。
现在我们的炊具都变得越来越好用了,而且都是在家里做饭。但是我记得小时候,我们住在一个大院子里,各家各户都是在门口露天做饭的,各家吃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所以当时梭罗是直接在森林里边烹饪。
接下来我们来看一下盖这房子的成本,这个我相信大家是关注的,就是他所需的热量到底要花多少钱。
就这样,我拥有了一个木瓦做顶、有墙面板的牢固房子,十英尺宽,十五英尺长,八英尺的柱子,带着阁楼和壁橱,每侧一扇大窗户,两扇通往地窖的门,房子的一端有一扇大门,门对面是砖砌的壁炉。下面列出是我房子的精确成本:
木板………………………… $8.03½,大部分是小窝棚的木板
房顶和外墙用的旧木板…… 4.00
板条………………………… 1.25
两扇带玻璃的二手窗户…… 2.43
一千块旧砖头……………… 4.00
两桶石灰……………… 2.40 忒贵
毛发…………………… 0.31 忒多
壁炉架铁……………… 0.15
钉子…………………… 3.90
铰链和螺丝………………… 0.14
闩……………………… 0.10
白垩………………………… 0.01
运输………………………… 1.40 } 很多是我自己背的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合计……………………… $28.12½
在盖好了房子之前,我希望通过某种诚实和愉快的方式挣上十到十二美元,以支付额外的开销,为此,我在房子附近翻耕了大约两到两个半英亩地,主要种的是豆类,但也有一小部分土豆、玉米、豌豆和萝卜。整片地有十一英亩,大部分长着松树和山核桃,去年的售价是八美元八美分一英亩。
一英亩地,好大呀,价格是八美元一英亩。 一个农民说它“什么用都没有,只配用来养吱吱叫的松鼠”。我没给这块地上什么粪肥,因为我不是所有者,只不过是个占地者。
所有者是爱默生。
而且估计也不会耕种这么多地,所以我并没有翻耕所有的地块。
梭罗看到很多人在种地的时候,会用牛来耕地,这样效率会更高一点,所以他就说: 我常常想,不是人在使唤牛群,而是牛在使唤人。
因为梭罗观察到很多同乡,因为拥有了牛以后,需要干更多的活来养活这些牛,需要给牛准备吃的、准备窝棚,牛有了病,还要带牛去看病。但实际上你如果不要那些牛,你可以省很多的力气。
我永远不会驯服一匹马或一头牛,让它来为我做任何事情,因为我害怕我会变成仅仅是一个马夫或牧人;如果社会因此而获益,那么,我难道能够肯定,一个人的收获并不是另一个人的损失,一个马倌和他的主人一定有同样的要求需要满足吗?
就是梭罗追求极简的生活,所以在他看来,连养一头牛这样的事都不是浪漫的,因为它增加了自己的负担。 他还会干许多其他的事情——测量、做木匠活和在村子里干其他各种各样的临时工——“因为我的手艺和我的手指头一样多”。人有十个手指头,也就是说梭罗至少有十个本事。包括什么呢?注释里说:
我曾经是一个校长——一个家庭教师,一个测量员——一个花园工,一个农民——一个油漆工,一个石匠,一个日工,一个铅笔制造商,一个玻璃纸制造商,一个作家,还是一个诗人。 ……我挣了十三美元三十四美分。从七月四日到三月一日我做出这些估算为止,历时八个月,尽管我在那里住了两年多。——这八个月的伙食费,不包括我自己种的土豆、少量的青玉米和一些豌豆,另外也忽略不计后来还在我手头东西的价值。
伙食费是多少呢?他把他整个吃的这些东西——大米、糖浆、黑麦粉、玉米馇、猪肉、面粉、糖等等全部罗列了下来。 汇总起来,我确实吃掉了八美元七角四分。 就是除了他自己种的之外,花钱买的吃的有这么多。当然有时候他会钓一些鱼,还宰杀过一只土拨鼠。土拨鼠是可以吃的,梭罗吃过土拨鼠。 还有一些衣物和临时开支,没有明细账目,总数是八美元四十点七五美分。
所以最后加上房屋开支、农场开支、伙食费等等,合计是六十一点九九七五美元,这是梭罗大概八个月时间的开支。然后从前面讲到的收入总额中减去所有成本以后,差额为“负二十五美元二十一又四分之三美分”,就等于他在这个地方生活的前八个月,花掉了二十五美元。
这和我最初开始时准备的家当价值差不多,是预料之中需要支出的费用。另一方面,我由此而得到了闲暇、独立和健康,而且还得到了一所舒服的房子,我想在那儿住多久就住多久。 今天有很多人都在讨论我们能不能够躺平,其实梭罗早在1845年的时候,就替所有人做过了这样的社会实验,并且记录下来了所有的花费,这是特别有意思的一件事。
接下来,我们来看看梭罗所获得的自由是什么样的,他说: 由于我珍视某些东西,尤其是珍视我的自由,由于我能够忍受艰苦的生活,而且能够苦中作乐,我目前还不希望花费我的时间去挣钱购买华丽的地毯或其他高档家具,或精致的炊具,或一幢希腊或哥特式的房子。如果有人觉得获取这些东西不是一种干扰,得到这些东西之后也知道怎么使用它们,我会把这种追求拱手交给他们。
梭罗其实有机会赚很多钱,他们家原来除了开学校之外,还开铅笔厂,制造铅笔。但当梭罗去那个铅笔厂实习、体验了一番后,说我绝对不会连续好几天都做同样的事。 我并不想让任何人因为任何缘故而接受我的生活方式;还没等他差不多学会我的生活方式,我说不定又会找到另一种生活方式,此外,我还希望世界上不同的人越多越好;我希望每个人都仔细地找到和追求他自己的道路,而不是他父亲、他母亲或他邻居的道路。年轻人可以去建筑或种植或航海,只要不妨碍他去做他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
所以梭罗并没有让所有人都要向他学习,他只是自己选择了想要做的一些事,以上就是第一章“简朴生活”的内容。我们现在理解整套书的逻辑了,这就是他之所以要到湖边住两年零两个月的最重要的动机和想法。接下来我们来体验湖边的生活,看看生活到底在何处。梭罗说: 我经常看见一个诗人,在享受了一个农场最有价值的一部分以后,潇洒离去,而粗俗的农夫以为他只不过摘取了几只野苹果。唉,农夫这么多年都不知道,诗人已经将他的农场写入了诗篇。
这个诗人指的是埃勒里·钱宁。钱宁是梭罗和爱默生共同的朋友,也住在瓦尔登湖的附近的村子里边。 所以生活究竟在何处?其实不在于拥有,而在于我们的体验。 我开始在林中居住,也就是说,开始除了白天以外晚上也在那里度过,那一天恰好是独立日,或1845年7月4日。
就是在这一天,梭罗开始全天地住在瓦尔登湖畔。 这座建筑非常轻巧,是环绕在我周围的一种晶体结构,映射着建筑者的形象和内心。它的轮廓看起来有些像一幅画。我不需要出门去呼吸新鲜空气,因为屋里的空气本来就十分清新。即使是大雨滂沱的天气里,我坐着的地方,也不像是在室内,而是更像在门背后。
这是因为梭罗的屋子太透风了。 《诃利世系》说,“一座没有鸟的住所,就像没有加佐料的肉”。 《诃利世系》是指古印度的诗集(5世纪左右,印度关于奎师那神的史诗)。 我的住所就没有这个问题,因为我突然发现我成了鸟的邻居。我不是把一只鸟关在笼子里, 而是把自己关在了鸟儿附近的笼子里。
梭罗的小屋像一个笼子一样,周围全是鸟,所以他觉得这个屋子实在太好了。 画眉、鸫鸟、猩红丽唐纳雀、田麻雀、夜鹰,还有很多其他鸟类。
第一个星期,当我眺望着湖面的时候,在我眼里,瓦尔登湖都像是高高地坐落在山坡上的天池,它的湖底比其他湖的湖面还要高,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我看见它轻轻抛开夜间坡上的一层薄雾,这里,那里,层次不同地显露出它柔和的波纹或平缓如镜的湖面,而薄雾,像鬼魂一样,从四面八方悄悄地隐入树丛,就像某个晚间秘密会议终于散去一样。而挂在树上的露珠好像能够盘桓更长一段时间,山坡上的朝雾也是如此。
我希望大家听我讲完了这本书以后,最大的感受是不再害怕它,不再畏惧它,觉得它是能够读懂的。这时候你再去读梭罗写的这些细节,你会发现瓦尔登湖非常美丽。当让你真的能够深入他的文字当中去,你会发现他对于瓦尔登湖是一种完全沉浸式的体会。我只能够选这其中最有逻辑的部分念给大家听:
每一个清晨都快乐地对我发出邀请,要我开始像自然本身一样简单、一样纯洁地生活。我像希腊人一样虔诚地崇拜黎明女神欧若拉。我早早起床,在湖中沐浴,那是一种宗教体验,也是我所做过的最好的事情之一。据说,成汤王的浴盆上刻着这样的字眼:“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梭罗特别喜欢孔子和孟子。而且他每天早上要到瓦尔登湖里边洗澡,再冷都要去。 我到森林中居住,是因为我想活得有意义,只面对生活中最至关重要的事实,看我能不能学到生活可以教给我的东西,而不是在我行将离世的时候,才发现我根本就没有生活过。我不想过不是生命的生活,因为活着是这样珍贵。 所以梭罗还说了一句话:“为什么你们看起来走得很快,实际上却慢得要死。”今天的生活看起来是越来越快了。从梭罗那个年代冒着黑烟的火车,发展到今天的高铁,真的是变得越来越快了,但是我们的精神成长也越来越快了吗?还是我们可能会慢得要死呢?这是梭罗的反思。接下来,咱们一块儿来过一下湖畔自然的一天。
让我们像自然那样清醒地生活一天,不要因落在道路上的一只坚果壳或蚊子的翅膀而脱离轨道。 这句话现代人可能看不懂。意思是什么呢?各位知道刚刚发明火车的时候,最常出的事故就是脱轨。比如有人在铁轨上放一个小石子,脱轨了;有牲口撞了一下火车,脱轨了。所以这段话是梭罗对于铁路的嘲讽,说不要因为一只坚果壳,或者蚊子翅膀,火车就脱轨了,同时也代表着我们的生活不要脱轨。
让我们早早起床,快快起床,或者吃早饭,轻轻地,不必大张旗鼓;任凭人来,任凭人往,任凭钟声敲响,任凭孩子哭泣,下定决心过好这一天。我不想让我的双手毫无必要地忙碌。我的头脑是我的左膀右臂。我觉得我最优秀的机能都集中在头脑里。本能告诉我,我的头脑是我挖掘的器官,就像某些动物用它的鼻子和前爪挖掘一样,我用我的头脑在这些山坡上开采、挖掘。
意思就是梭罗用他的头脑过这一天,他并不需要真的去挖掘,他只需要沉浸体会那些山坡、那份湖光山色,这才是他真正的一天。 接下来一章专门谈到阅读。因为在湖边梭罗有大把的时间,除了欣赏风景,看书是一个非常好的享受,梭罗说:
和大学相比,我的住处更有利于思想,也更有利于认真地阅读,尽管我的阅读超过了一般的流通图书馆的藏书。
为什么会这么多藏书呢?因为爱默生家里边有一个超大的图书馆,所以他经常会去那借书来看。
诗人米尔·卡马尔·乌丁·玛斯特说:“坐在此处,穿越精神世界的领地;我在书中有这样的特权。一杯美酒就令我陶醉;我在畅饮深奥学说的甘醇时,享受到了这种极乐。”我整个夏天都把荷马的《伊利亚特》放在桌子上,尽管我只是偶尔看一看他的书页。最初,我手头总是有没完没了的手工活计,因为我同时既要把房子完工,又要锄豆子,根本就不可能读书。不过,我盼着将来能够读书,用这样的希望来激励着自己。我在工作间隙阅读了一两本比较肤浅的旅游书籍,随后,读这样的书又让我为自己感到羞愧,责问自己,那么我究竟是身在何处。
梭罗希望读《伊利亚特》,但是他拿不出精神头来。 读书和写作一样,必须慎重而含蓄。仅仅会说书中所用的那个国家的语言还是不够的,因为在口语和书面语之间还有显著的差异,听得懂口头语,并不意味着能够读得懂书面语。口头语通常是暂时的,一个声音,一种话,一种方言而已,几乎和动物一样的,我们像动物一样无意识地学到我们的母亲的语言。而书面语则是口头语基础上的成熟和凝练;如果我们把口头语叫作母语,那么书面语则是我们的父语,一种含蓄和精选的表达,这种语言太重要了,因而耳朵听不到,我们要想说它,就必须重生一次。
大家想想看我们读文言文,与我们日常生活当中的白话文相比,文言文就是一种凝练、精炼的表达。实际上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古文当中的文言文是父语,而我们今天所表达的白话文,可能就是母语。
大多数人学会阅读是为了一种微不足道的方便,就像学会计算是为了记账,做买卖的时候不受人欺骗一样;但对于作为高贵的智力活动的阅读,他们只是略知一二,甚至一无所知;从更高的意义上看,真正的阅读不是那种用奢侈诱惑我们、让更高贵的感官一直沉睡的阅读,而是我们必须踮起脚尖、用我们最警觉的和清醒的时间去进行的阅读。
这段话对于我们读《瓦尔登湖》是有帮助的。为什么很多人都读过《瓦尔登湖》,但是很少人读完过?原因就在于书里充满大量的哲思,以及大量重复的、细节的描写,所以如果你不具备足够的耐心,不能够对作者产生理解和共情,就真的很难读得下去。但是当我把这本书读了这么多遍以后,我开始感觉到随便翻开《瓦尔登湖》的每一页,你都能够感受到安宁,都能够感受到一种静静的享受。这种时候阅读带给你的体验,就和你只想从阅读中快速地获得一些东西是不一样的体会。
我期望结识比我们康科德本地出生的人更有智慧的人,他们的名字在这里无人知晓。难道我能够听说过柏拉图的名字,却从来不去读他的书吗?那就好像柏拉图是我的同乡,而我却从来没有见过他,是我的近邻,而我却从来没有听过他讲话,或者关注过他的言论中的智慧。
就像我们为什么要读孔子的《论语》、读《孟子》、读《老子》,这些人我们听过他的名字,我们应该认识他,并且应该通过他的书来认识他。 如果我们能够真正地阅读和理解,它们可能会比清晨或春天更有益于我们的生活,并且能够帮助我们看到事物的新层面。有多少人,因为阅读一本书而开创了他生命的新阶段。书为我们存在,或许它会解释我们的奇迹,并且揭示新的奇迹。
我们吹嘘我们属于19世纪,我们的发展速度比所有国家都要快。但是,想一想这个村庄为它的文化所做过的事情有多么微不足道吧。 今天回过头来看19世纪的美国和英国,虽然在当时发展很快,但跟今天比起来肯定还是很落后的。但是梭罗认为那个时候享乐主义至上,人们都在感受着工业革命所带来的高速发展的快感。他说,我们为文化做出了什么样的贡献呢?
同时,在“阅读”这一章里,梭罗觉得大学未必非得在哈佛、在耶鲁这些地方,在康科德就应该办一所大学。然后我们不一定非得在这里种地,我们可以在这里印书、开讲座。他最后说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他说:“我们不要贵族,我们要的是高贵的村民。”所以梭罗和爱默生——尤其是爱默生,是当时非常伟大的教育家、社会活动家、诗人和哲学家——他们都在推动着教育的普世化。
接下来这一章叫“声籁”。大家记得《庄子》里边曾经讲过有天籁、有地籁、有人籁。《瓦尔登湖》在这一章专门讲自然界的各种各样的声音。梭罗住在湖边听到的声音,跟我们在城市中听到的肯定不一样。他说,什么是比读书更好的事呢?我们来听听:
第一个夏天没有读书,我在忙着种豆子。不,我经常在忙着干比这更好的事情。有时候,夏日的早晨,我按照习惯洗过澡之后,会坐在阳光灿烂的门前,从日出一直坐到中午,我沉浸在遐思中,周围环绕着松树、山核桃树和漆树,享受着无人打搅的独处和寂静,而鸟儿们在歌唱,或者悄无声息地掠过我的房间,直到太阳照进我的西窗,或者从遥远的公路上传来某个旅人的马车的声响,提醒我时间在流逝。我在这些季节里成长,就像玉米在晚间成长一样,这样的闲暇,比任何体力劳动都要有益得多。这并不是荒废了我生活中的光阴,而是大大延长了我应有的生命。我终于明白了东方人提倡勤于沉思、摒弃俗务的意思。大部分时候,我根本不在乎时间是如何流逝的。
如果你读过《相对论》,你就会发现时间是人类所特有的感知,如果你过度地在意时间的流逝,你会变得非常地焦虑。 有些人只能从外面寻找乐趣,从社交和戏剧中寻找娱乐,和这些人相比,我的生活模式至少有一项优势,就是我的生活本身已经变成了我的娱乐,而且永远在不停地更新。 一条狭窄的小路通向下边的湖边。我前院里长着草莓、黑莓、千日草、金丝桃和麒麟草、矮栎和沙樱、蓝莓和花生。
这个夏天的午后,我坐在窗前,老鹰在我这片林中空地前盘旋;野鸽子三三两两地从我面前飞过,或者不安地栖息在我房子后面的白松树枝上,它们跳跃着,在空气中发出声响;一只鱼鹰在玻璃般的湖面啄出一个漩涡,叼起一条鱼;一只水貂从我门前的沼泽里偷偷蹿出,在岸边抓住了一只青蛙;莎草被飞来飞去的刺歌雀压得弯曲下垂;刚才这半个小时,我一直听着火车车厢叮叮咣咣,一会儿渐行渐远,一会儿又再次出现,听起来像是鹧鸪扑扇着翅膀发出的声音,将旅客从波士顿送往乡村。
梭罗能听到咣当咣当的火车声,以及他眼前看到了这样的自然景象。 火车的汽笛一年四季穿过我的树林,听起来像飞过某个农家院落的老鹰的尖叫,告诉我,很多焦躁不安的城市商人从东面的波士顿来到镇子上,或者敢于冒险的乡村商人从西面的乡下来到了这里。
瓦尔登湖在波士顿的西郊,离波士顿很近,我有一个生活在波士顿的师兄,说他整天都在瓦尔登湖旁边散步。所以如果你去波士顿的话,不要错过了这个地方。
夏天有一段时间,夜间火车驶过以后,七点半准时,夜莺会坐在我门前的树桩上,或者是屋脊上,歌唱它们的晚祷曲。每天晚上,它们几乎准时得像钟点一样,通常以日落为标准,离日落时分相差五分钟之内开始唱歌。我有了罕见的了解它们习性的机会。有时候我能够听见林中有四五只夜莺同时歌唱,碰巧一个紧挨着另一个,它们离我这么近,我不仅能够分辨出每一个声调后的咕咕声,而且还能分辨出一种特殊的嗡嗡声,听起来像是缠在蜘蛛网上的苍蝇,只不过响亮很多倍而已。其他鸟儿沉默下来以后,东美角鸮则有所不同。
鸮就是猫头鹰。
它们那古老的呜噜噜听起来像是哀伤的妇人。它们那惨淡的嘶鸣确实是本·琼森风格的。
本·琼森写过一部叫《妖女之歌》的剧作。 还有一种雕鸮朝着我唱小夜曲。从近处听时,你可以把它想象成自然界里最忧郁的声音, 好像它是用这样的声音把人类临死前的呻吟制成了铅板,永远保留在它的歌曲之中,它们像某种微弱的残迹,所有的希望都弃置脑后,进入黑暗的山谷时,像动物一样哀号,但又带着人类的抽泣,因为某种咯咯的旋律而听起来更加可怕。
在梭罗的小屋里边能够听到各式各样的自然界的声音。但是他小屋里边也会没有一些声音,没有什么声音呢?他说: 我这里没有搅拌声,没有纺车,没有水壶的叫声,没有茶水壶的嘶嘶声,也没有孩子们的喊叫来安慰人心。一个旧式男人会失去理智,或者在此之前就无聊至死。我的墙里连老鼠都没有,因为它们都被饿出去了,或者从来就没有受到诱惑爬进来。 院子里没有公鸡咕咕,母鸡咯咯。连院子都没有!但是,没有篱笆的大自然一直到达你的门槛。在大雪中不是没有通往前院大门而去的路径,而是没有大门,没有前院,也没有通向文明的路径!
我曾经在美国住过一个人开的民宿,就在瓦尔登湖附近。越是在郊区美国人住得越宽敞。那个院子大到什么程度呢?大到你把后门一打开就是一大片森林,直接面对着整个森林,连篱笆都没有。我问民宿老板,会有熊来吗?他说倒是没见过熊,但是鹿经常来。那个地方的生活环境就这样。而梭罗住得更开阔,面前有一个大湖。最后这句话特别有意思,他说:“没有大门,没有前院,也没有通向文明的路径。” 他就是一个人,孤单地住在这样一个湖边的小屋里。
接下来这一章叫“独处”。梭罗的房子经常会来访客,因为他从来不锁门,而且没必要锁门,房间里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他说: 我回到家时,发现家里来过访客,并且留下了他们的名片,要么是一束花,要么是一只常青藤花环,要么是写在黄色核桃叶或小木片上的签名。那些不太来森林里的人,往往会把森林里的一小部分拿到手里一路玩弄,然后会有意无意地把它留下。
大家去森林里边有没有摘过树枝,做成一个花环?这就是梭罗说很少来森林里的人喜欢干的事儿,而且经常会放在他的房子里边。因为大家觉得一个这么好看的小屋,推开门就进,里边也没有人,很有趣。所以他那边经常会来人。 我经常能够通过烟斗的味道,知道六十杆以外有一个旅行者在沿着公路走过。
人到了自然中以后,嗅觉会变得更加灵敏。
我何德何能,占有这一大片森林,方圆几平方公里无人涉足,人皆弃之,为我一己私有?我最近的邻居也在一英里之外,四周看不见一座房子,除非你登上离我这座小山头半英里以外的山顶。我一个人独享着树林划界的地平线,远处能够看见铁路,一边与湖岸相接,另一边是环绕着林中小路的篱笆。我仿佛是独自拥有我自己的太阳、月亮和星辰,和一个小小的世界。
有一次,那是我刚刚到林中后几个星期的一天,有一个时辰,我有些忐忑,担心人如果要过一种安详健康的生活,是不是一定要有近邻才行。独自一人,有时候是令人不快的。但是,我同时也意识到我的情绪中略有失常,同时似乎也预见到我迟早会恢复正常。在绵绵细雨中,当这些思想占了上风时,我突然感受到,大自然中是如此甜蜜和慈爱,在雨点的淅淅沥沥声中,在我房子周围每一个声音和景色中,一种广博无垠、无法衡算的友谊,像大气层一样环绕着我,于是,想象中的与人相伴的好处相形之下便显得无足轻重,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过那样的想法。
我们很多人之所以不选择一个人到野外独居,就是怕孤独,我们觉得人应该跟别人住在一起。梭罗也有过这种想法,但很快就消失了。
我在春天或秋天漫长的雷雨中度过了一些愉快的时光,雷雨让我一整个下午和上午都困在家中,它们那无休无止地咆哮和滂沱抚慰着我。当早早到来的黄昏迎来漫长的夜晚时,有足够的时间让很多思想扎根、伸展。东北风挟着瓢泼大雨,同样袭击着村庄里的房子,当侍女们手拿拖把和水桶站在门口,阻止洪水进屋时,我安然地坐在我的小房子的门口,我尽情地享受着它的保护,我整个房子就这么一个入口。
我特别能够理解这种感觉,就是你拥有的东西越多,你需要照顾的东西也就越多。但是像梭罗在瓦尔登湖畔的这个房子,就只有一个入口,而且建在山坡上,当村里的人手忙脚乱在抗洪时,他可以坐那里享受大雨、聆听雨声。
我发现,大多数时间一个人独处是有益于健康的。与人在一起,即使是与最好的人在一起,也很快会变得无聊和分神。我喜欢独处。我从来没有发现与孤独一样易于相处的同伴。在多数情况下,我们身处人群中时,比我们在家中独处时,要感到更加孤独。
社会交往通常是廉价的。我们彼此会面的间隔很短,没有时间获得任何新的价值与对方分享。我们每天三餐都见面,让对方重新品尝一下陈旧发霉的奶酪,也就是我们。我们不得不遵从某一套规则,称之为礼仪或礼貌,而使这种频繁会面变得可以忍受,使我们不至于彼此开战。我们在邮局里见面,在社交场合见面,每天晚上在炉火前见面。我们居住稠密,彼此碍事,彼此绊倒,我认为,我们就是这样失去了对彼此的尊敬。当然,如果是最重要和最诚恳的交流,偶一为之就足够了。
就像梭罗和钱宁、爱默生的交流,偶尔为之就行了,不用天天在一起,没有那么多话好说。而且你要知道梭罗那个时候还没有电灯,如果他穿越到今天,感受一下通讯如此发达的生活,可能立刻就疯掉了。
我在家里有很多伙伴,特别是早上无人拜访的时候。让我打个比方,或许某一种比方能够说明我的处境。我并不比湖中狂笑的潜鸟更加孤独,也不比瓦尔登湖本身更加孤独。我想问一声,那个孤独的瓦尔登湖又有什么伙伴?
漫长的冬天的夜晚,当大雪纷飞、林中狂风怒号的时候,我偶尔会有一个客人来访,他是一个老住户,最初的业主,据说他挖出了瓦尔登湖,给它铺上了石头,在它的周围种上了松树;他给我讲旧时的和新近的故事;即使没有苹果或苹果酒,仅靠着社交的快乐和对事物乐观的看法,我们两个人也能设法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他是一个睿智而幽默的朋友,我很爱戴他。
关于这个老住户是谁,其实没有更多的信息考证,但是根据梭罗所说,他挖出了瓦尔登湖,人们认为他可能指的是潘神,就是自然的一个神(希腊神话中司羊群和牧羊人的神)。梭罗觉得这个神会来拜访他。这就是他独处的过程。
接下来一章是“访客”,别看梭罗这个屋子小,还经常会有朋友来。接下来是很有名的一段,梭罗说:
我房子里有三张椅子;第一张是给孤独的,第二张是给友谊的,第三张是给交往的。
实际上有几张椅子,知道吧?其实就一张。他前两张椅子(一张给孤独,一张给友谊),实际上就是没有。
当访客们蜂拥而至时,只有第三张椅子供他们所有人坐,不过他们通常就在那儿站着,站着节省空间。
根据注释者说,就算梭罗不在瓦尔登湖住的时候,他的房间里边也是只有一把椅子。
我的屋子里同时接待过二十五到三十个灵魂,外加他们的身体,不过我最好的房间则是我房后的松树林,它是我的休息室,随时准备接待客人,太阳很少照在地毯上。
这里的“地毯”就是指草地了。
夏日里,当贵宾来访时,我把他们带到那里,有个价值连城的仆人早就清扫过地面,给家具掸过灰,把一切都整理得井井有条。
这个“价值连城的仆人”就是大自然,大自然会帮他收拾好这一切。梭罗有一些很有意思的客人,因为有的人跟他一块儿干活,于是他就描写了这些很有趣的人。其中有一个加拿大人,梭罗说:
他有动物般丰富的活力,有时候任何能够让他思考、惹他发笑的事情,都会让他笑翻在地,满地打滚。
看着周围的树,他会赞叹:“老天爷!在这里砍树我就足够开心了,我不需要更好的娱乐了。”有时候,空闲下来,他会整天在树林里玩一把手枪,一边走,一边隔一段时间自己给自己放枪致敬。冬天的时候,他点上火,中午,他在火上热咖啡壶里的咖啡。当他坐下来吃饭时,山雀有时候会飞过来落在他的胳膊上,啄他手里的土豆。他说他“喜欢小家伙们在身旁”。
这就是梭罗的朋友。他就喜欢这些自然地生活着的这些樵夫、农夫。有一次,他问这个朋友,你每天砍那么多的树累不累,这个人回答他说:“老天爷!我这一辈子还真没觉得累过呢。”他就是特别具有活力的一个人。
很多旅人特地绕道来看我和我屋子里的摆设,借口是讨一杯水喝。我告诉他们我自己就是从湖里喝水的,并指向湖边,还主动提出借给他们一个水瓢。
这里有个很有意思的注释,是梭罗在1852年1月17日的日记里记录的。他说,来了两个女孩要喝水,他就把水瓢借给她们,结果这两个人拿着水瓢跑了。梭罗说“她们是女性和人类的耻辱”,偷了他仅有的水瓢。
我有些客人,人们通常不把他们算在镇上的穷人之列,但实际上他们应当算。无论如何,他们算是世界上的穷人。他们需要的不是你的热情,而是你的款待。他们诚恳地希望别人帮助他们,提出要求之前先明确表示,首先已经下定决心不要自己帮助自己。我要求一个访客不能饿着肚子来拜访我,尽管他可能有世界上最好的胃口,不管他的胃口从何而来。客人不是慈善的对象。有些人不知道应该何时结束他们的访问,尽管我已经重新开始忙我的事,回答他们的问题也越来越漫不经心。候鸟迁徙的季节,差不多各个智商层次的人都来访问我。有些人的智商很高,却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有些人是带着种植园习惯的逃亡奴隶。
梭罗这个瓦尔登湖畔的小屋子,曾经庇护过很多逃亡的奴隶。尽管没有记录说他让人在屋子里边住过,但他这里确实是一个中转站,帮助过很多从农场里边逃亡出来的黑奴。
我禁不住会注意到我的访客身上的一些特殊性。男孩女孩和年轻女性通常像是真心喜欢到林中来。他们看湖、赏花,玩得很开心。生意人即使是农民,也只想着这里太孤单,只为生计着想,认为我这里有多么偏远不方便。尽管他们说喜欢偶尔来林中漫步,很明显,其实他们并不喜欢。
医生,律师,我不在家时来偷窥我橱柜和床的不安分的管家婆们——某某夫人怎么知道我的床单不如她的床单干净?——不再年轻的年轻男子,已经得出结论:职业上因循守旧最安全。所以这些人通常都说,我的处境不可能对我有什么好处。唉,这恰恰是问题所在。
“这恰恰是问题所在”,这句话引自《哈姆莱特》。
无论男女老少,都是那些软弱和胆小的人,对疾病、突发事故和死亡想得最多。对他们来说,生活充满了危险,其实如果你什么危险都不想,那危险又会在哪里呢?一个人如果活着,他总是有死去的危险,一个人坐着不动,和在外奔跑的危险是一样的。
我觉得我如果作为一个访客,去了湖边的房子,我可能就是梭罗所描述的那种庸俗的中年男人——首先想到的就是怎么办?怎么赚钱?在这里安全不安全?万一来个流窜犯怎么办?我会天天担心这些安全的问题。但是如梭罗所说,其实你在哪儿能够绝对安全?人只要活着就有死去的风险。这句话说得很有道理。
接下来有一章梭罗专门描写他的豆圃,就是他自己种豆子的事。他说:
我种了大约两英亩半的坡地。由于离这片地最初开垦出来只有十五年,而我自己也挖出了两三捆的树桩,我并没有给地里施肥。在白人来到这里开垦土地之前,一个已经灭绝的部落从前也在这里居住过,种植过玉米和豆子,于是从某种程度上说,已经使这里的土壤地力耗尽,不适合于种玉米和豆子了。
当我用锄头在豆行上培更新一点的土时,我打搅了那些旧岁时先民的遗骨,他们曾经在这一片天空下居住过,却没有留下记载,他们的小武器和狩猎工具也在我的锄头下重见天日。我的锄头碰在石头上叮当作响,这样的音乐在林中和天上回响,为我的劳动伴奏——我的劳动即时出产了价值无法估量的产品。我锄的不是豆子,锄豆子的也不再是我。我带着怜悯和骄傲想起我那些去城里看清唱剧的朋友们——如果我还有闲心想得起他们来的话。
有时候,我会好好干上一整天的活,在晴朗的下午,夜鹰在头顶上盘旋——它像是我眼中的尘埃,或者是天堂的眼中的尘埃,时不时向下俯冲,发出的声音犹如将天幕撕裂得支离破碎,然而天空却依然完好地覆盖着一切。有些小鹰在空中飞翔,雄鹰从天上掠过,有时候我凝视着两只鸡鹰在空中高高飞旋,就像它们是我思想的化身。
梭罗认为自己在这里锄地的时候,锄头碰撞发出的声音,比你们跑很远的路到城里听歌剧要美妙得多。所以他觉得这一天下午根本没有在劳作,而是在“看歌剧”,在享受自然所带来的这一幕。
我常常忘记,太阳一视同仁地看顾着我们的耕地、草原和森林。它们都一样反射和吸收太阳的光线。太阳每天行程中那幅伟大的图景中,耕地只占很小的一个部分。不过即使我珍视这些豆种子,并且在秋天时收获它们,那又怎么样?这一大片土地,我看管过这么久,它却没有把我看作主要的耕作者,而是更加期盼那些浇灌它、使它青翠、更有助于它生长发育的影响因素。这些豆子还有别的收成,无需我来收获。难道它们不是有一部分喂了土拨鼠吗?
你注意,这里已经逐渐上升到哲学的高度了。因为在这一篇的结尾,梭罗所表达出来的东西,是庄子在《齐物论》中所表达的观点。他说:
那么,我们怎么会有坏收成呢?难道我不能同时为丰富的野草感到欣喜吗?因为它们的种子便是鸟儿的粮仓。相形之下,田野里的收成能否填满农夫的仓库,实在是无足轻重。真正的农夫不会焦虑,就像那些松鼠根本不关心树林今年会不会结栗子。他只是忙着完成每天的劳作,却又放弃对他的田野中的产品的所有权。在他的头脑里,他既奉献第一次收获的果实,也奉献最后一次收获的果实。
“第一次收获的果实”这个典故来自《出埃及记》。在《出埃及记》中写着,地里的出产必须按照《圣经》的规定奉献给上帝,即初熟之物要送到耶和华的神殿上。所以梭罗很多话背后都有引经据典的来源,这就是《瓦尔登湖》难读的原因之一。
但大家能够听出来他种地为什么那么愉快?因为连种出草他都高兴,觉得种出草的话,草籽还能喂鸟呢!但是我们一旦功利心变得特别强,就会觉得豆子还应该更好,还应该收成更大,这时候你就不再是一个纯然的农夫了。这是梭罗种豆子的体会。
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村庄,爱默生他们就住在这个村庄里,梭罗经常会到村庄里去逛。
上午锄草后,或许读书写作之后,我通常在湖里再洗一次澡,然后游过湖中一片小水湾,从身上洗去劳动的灰尘,或者抚平学习留下的最后一道皱纹,整个下午我就完全自由了。每隔一两天,我走到村里去听听有些什么不停更新的八卦闲谈,要么是口头传播的,要么是报纸上互相转载的。实际上,八卦闲谈也会像树叶的沙沙声和鸣蛙一样,令人耳目一新。
梭罗离尘世并不远。
在村里边有时候我突然狂奔,谁也说不清楚我的去向,因为我并不在乎是否优雅,钻篱笆的缺口也毫不犹豫。
他是一个成年人,但经常从篱笆的缺口里钻过去。
我甚至习惯闯入一些人家,在那里得到盛情款待,听完了首发的新闻,也听完了最后一次刷新的新闻,譬如有什么风波平息了,战争和和平的前景如何,世界会不会继续维持下去,然后人们就让我从后门出去,再次逃回林中。
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个湖边怪人,所以看他从前门进来,从后门出去,也觉得无所谓。
有时候我在村里滞留得太晚,这时候独自步入黑夜,实在是一大乐事。
月黑风高的时候,因为没有灯光,普通人在森林里边是特别容易迷路的。有的人甚至在林子里边能够转一整晚出不去。而梭罗能够摸黑走回到自己的小屋,而且他认为这个过程非常愉快,他很喜欢在林中这么慢慢行走。
接下来我们来了解一下瓦尔登湖的景色,这是对于湖面的描写:
暖和的夜晚,我经常坐在船上吹笛子。
梭罗一家人都喜欢吹笛子。
看到鲈鱼像中了我的魔法一样,在我周围游来游去,月亮在碧波荡漾的湖底穿行,湖底还静卧着森林的碎木残片。
大家可以想想看:一个月夜,一个人坐着一艘船,在湖面上吹笛子的那种感觉。
瓦尔登湖的风景不算很壮观,尽管它非常美丽,却谈不上壮丽,不常来这里的人,或者不住在湖边的人,也不会特别关注它。但是,这一汪湖泊是如此异乎寻常地深邃纯净,真是特别值得描述一番。
瓦尔登湖是一口清澈而幽深的绿色水井,长度为半英里,周长为一又四分之三英里,面积大约六十一点五英亩。它是一潭位于松树和橡树林中的四季长流的泉水,除了云彩带来的雨水和蒸发以外,没有任何可见的进口和出口。
实际上瓦尔登湖的东岸和西岸都有渗透岩,水是从岩石里边渗透进来的。所以瓦尔登湖是流动的水,并不是一潭死水。
我们康科德所有的湖水至少有两种颜色,从远处看是一种颜色,从近处看是另一种颜色,近处的颜色更接近自然本色。从远处看,主要取决于光线,其次是随天空的颜色而不断地变换。即使从同一个观察点看去,瓦尔登湖也会一会儿蓝,一会儿绿。它栖息在俗世和天堂之间,共享着俗世和天堂的颜色。
湖水是透明的,一眼就可以看到深达二十五或三十英尺的湖底。从湖面上荡舟而过时,你能看见湖面下几英寸处游着一群一群的鲈鱼和银鱼,大概才一英寸长,但是鲈鱼可以很容易地从它们的横纹辨认出来,你会想,它们肯定是一种在这里谋生的苦行鱼类。
很多年前一个冬天,我在冰上凿洞钓梭鱼,上岸时,又把斧子扔回冰上。就像某个魔鬼天才操纵一样,斧子滑了四五杆,直接滑进了一个洞里,那的水有二十五英尺深。出于好奇,我趴在冰上往洞里看去,看见我的斧子头朝下立着,斧柄直直地随着湖水的节奏轻轻地前后晃动着。要是我不打搅的话,它可能就会这样一直直地立着,前后晃动着,直到斧柄烂掉。我用我的冰凿子在它正上方另外挖了一个洞,用刀砍断了附近能够找到的最长的桦树枝,然后做了一只套索,把它系在桦树枝上,仔细地把它放下去,套在斧头柄的把手上,然后拽着桦树枝的线往上拉,又把斧子拉了上来。
我为什么节选了这一段呢?因为这是我们没有体会过的。梭罗把斧子掉到冰窟窿里了,然后他自己凿出一个洞朝湖底看,竟然看到斧子就立在那儿,接着他就慢慢地把它拉了出来。
有些人迷惑不解,为什么湖岸铺得这么平整。我的同乡都听说过这个传统,老人们告诉我,他们年轻时也曾经听说过这个传统:古时候,印第安人在这里的山丘上举行一种仪式,这座山丘升到天空的高度,与瓦尔登湖沉入地面的深度一样。
就是根据民间传说,瓦尔登湖是像天一样深不见底的,但实际上并不是。
根据这个故事,印第安人用了很多亵渎之语,其实印第安人从来不曾做过这种坏事,他们举行这个仪式时,那座山丘摇晃起来,突然下沉了,只有一名叫作“瓦尔登”的老妇人逃脱了,于是人们就用她的名字为湖命名。据人们猜测,当山丘摇晃时,这些石头从山坡上滚下来,形成今天的湖岸。
这个湖岸是平整的。
瓦尔登湖是我现成的水井。湖水全年都是纯净的,其中还有四个月是冰凉的。
因为美国东部湖水特别多,你如果在那里开车就会发现,走一会儿就会遇到一个大湖。所以梭罗不是只看瓦尔登湖,他逛了很多个湖,但是他发现瓦尔登湖与别的湖最大的区别就是湖水总是凉的,而且喝起来更甜,所以他直接从湖里边引水来喝。
不过在我所知道的所有特性当中,瓦尔登湖最为出色,而它也保留得最好的,是自己的纯洁。很多人都曾被比喻成瓦尔登湖,但很少人受之无愧。尽管伐木工人一棵接一棵地砍光了它岸边的树,尽管爱尔兰人在湖边搭起了窝棚,尽管铁路侵入它的边缘,凿冰的人也曾在湖上采过冰,但是瓦尔登湖本身却毫无变迁,仍然是我年轻时看到的同样一片湖面,倒是我发生了很多的变化。
梭罗最后总结说:
大多数时候,大自然在远离人类居住的村庄的地方,独自枯荣。还奢谈什么天堂!你们把人间都玷污了。
梭罗讽刺人们污染了大自然,还要想去天堂。在梭罗所住的小房子附近有一个贝克农场,他在去贝克农场的路上要路过一个“快乐草甸”,就是一大片的草甸。他说:
有一次,我碰巧正好站在一道彩虹的尽头,这道彩虹覆盖了大气层的下端,给四周的青草和树叶都涂上了颜色,令我眼花缭乱,像是看着一枚五彩缤纷的水晶石一样。整个湖里满是彩虹的光芒,而我在彩虹之中有那么一小会儿,我觉得自己像是一只海豚。
在西方人看来,当海豚死亡的时候会焕发出很多光彩。
如果它持续的时间长一点,说不定会给我的职业和生活也增添光彩。
这一点很奇幻,大家想象一下——彩虹架在那儿,你站在彩虹的尽头,然后周围全是彩虹的颜色,这种感觉是很美妙的。但是注释讲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彩虹的形成是角度的问题,彩虹不可能在我们的头顶,我们也不会就在彩虹中间,只能是远远地看到彩虹。只有这个角度才能够形成彩虹,所以没有人能够站在彩虹的起点。但是至于梭罗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受,以及他当时怎么会看到周围全是金光闪闪的,是没法考证的,也可能是光线的作用。
在草甸上住着特别有意思的一家人,叫作约翰·菲尔德,是爱尔兰人。当时的很多爱尔兰人在美国做苦工,很多苦力活是爱尔兰人在做的。他们住在一个非常糟糕的、透风透雨的窝棚当中。有一天突然下雨了,所以梭罗就决定去约翰·菲尔德家里躲雨。他说:
约翰·菲尔德是一个诚实、勤劳,但显然十分无能的人。他的妻子,能够在那个高高的炉子上不断地做出那么多晚餐,也算得上勇敢了。她有一张圆圆的、油乎乎的脸,敞着胸怀,还在想某一天能够日子变得更好。她手里抓着一把从不离手的笤帚,不过家里看不到任何打扫过的痕迹。那些鸡也在躲雨,像家庭成员一样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觉得它们太通人性了,烤来吃不合适,它们站在那里看着我的眼睛,或者是郑重其事地啄我的鞋。
约翰·菲尔德揽了一个活儿,就是替贝克农场清理沼泽地。价格很低廉——每英亩十美元,外加一年无偿使用这块土地和上面的肥料。
我来这里钓鱼,看着像一个游手好闲的浪子。我住在一个严密、采光和干净的房子里,每年的租金比他这个破棚子通常花费也多不了多少。只要他愿意,他一两个月就能为自己盖出一所宫殿。我告诉他我不喝茶,也不喝咖啡,不吃奶油,不喝牛奶,不吃鲜肉,这样我就不用辛苦干活去挣这些东西。反过来由于我无需猛干,我也无需猛吃,我的食品所费不多。而他需要茶、咖啡、奶油、牛奶和牛肉,他就得拼命干活才能买得起这些东西。当他拼命干活时,他又必须再次猛吃才能弥补自己身体的消耗——这样我和他之间也就半斤八两了。其实还是他更得不偿失,因为他很不满足,把自己的生命浪费在这笔交易中了。但他觉得到美国来还是赚了。在这里你可以每天喝茶、喝咖啡、吃肉。我谈话的时候有意把他当作一个哲学家,或者一个希望成为哲学家的人。
这里就是梭罗在跟做苦工的人交流生活态度。他说,你干吗干这么多的活儿?你像我一样不用吃那么多高热量的东西,日子过得也挺好,还可以盖个房子。
我告诉他,像他这样忙着清理沼泽,他需要厚靴子和结实的衣着,它们很快就会变脏变破,而我只穿着轻便的鞋子和衣服,花的钱还不到他的一半,尽管他可能以为我穿得像个绅士。一两个小时内,如果我愿意的话,我可以毫不费力地,玩儿似的,钓到足够我两天吃的鱼,或者挣到足够维持我一个星期生活的钱。如果他和他的家庭能够简单地生活,他们夏天时可以全都去摘越橘玩儿。
到山上摘果子是多么愉快的一件事。
这对他们来说,就像是根据航位推算来航行一样复杂,他们看不清如何找到他们的港湾。 约翰·菲尔德,啊!活着而不懂得盘算,输得如此一败涂地。
我觉得这是一个互相怜悯的过程,其他人可能会觉得“啊!梭罗,一无所有,过着这样简朴的生活”,但是梭罗也在同情这些人。他觉得干重活儿的人又要穿靴子,又要穿衣服,又要吃那么多高热量的东西,是在浪费时间、浪费钱、浪费精力。到山上采摘越橘多好,到河里钓鱼多好,随便吃点烤面包不就行了吗?所以梭罗试图把他的哲学传递给约翰·菲尔德,但很明显约翰·菲尔德夫妇并没有接受。梭罗说,要用凿子在生活当中凿出一个缝隙。什么意思?就是你得看出来,生活未必要像千百代人一样去过,你可以走上一条不同的道路。这就是他跟周围人之间的互动。
接下来这一章叫作“更高的法则”。当他从约翰·菲尔德家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看到一只土拨鼠从边上跑出来,在那一刻,他突然有了一种冲动——把土拨鼠抓起来以后剥了皮生吃。虽然他没有这样做过,但是他的体内产生了一种兽性的冲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他说:
我在自己身上发现了两种本能,一种是和大多数人一样向往更高的,或者如人所称的精神生活的本能,同时还有一种向往原始和野蛮类型的本能。这两种本能我都崇敬,这两种本能在我身上依然存在。我对野性的热爱,不亚于我对善的热爱。钓鱼中的野性和冒险,依然引导我回归野性。有时候我想直接抓住生活,像动物那样度过我的岁月。
比如像一只浣熊一样地生活,像一只狐狸一样地生活,可能也是一种方式。但是像爱默生那样生活,像一个追求哲学、追求精神层次的人那样生活,也是一种方式。这两端在撕扯着诗人。
近年来我多次发现,我每钓一次鱼,我的自尊心就要下降一些。我试过一次又一次。我钓鱼的技巧还不错,而且,像我很多同好一样,对钓鱼有某种本能的喜好,不时会重新冒出来,但是,我每次钓完鱼都十分后悔:我要是压根儿没去钓鱼就好了。毫无疑问,我身上的这种本能属于某种更低层次的族类。然而年复一年,我钓鱼的次数越来越少,尽管我并没有变得更加人道,或者更有智慧。眼下,我已经完全不钓鱼了。
就是在人性和神性之间,梭罗更多地选择了神性。
提供和烹饪一盘简单、洁净,而又不冒犯我们的想象力的饮食,其实并非易事。但我认为,我们在喂养我们的身体时,也必须喂养我们的精神,身体和精神应当同时端坐在同一张餐桌上。不过做到这一点或许并不是很难。适量地吃一些水果,不必让我们为我们的胃口感到羞愧,也不妨碍我们进行最有价值的追求。但是,如果你给自己盘子里多加一份佐料,它就会毒害你。靠丰盛的美味佳肴活着是不值得的。
梭罗不希望我们吃得太好,不希望我们追求更好的胃口。
不过,就我自己来说,我从来就不是特别挑剔。必要的时候,我偶尔也会津津有味地吃掉一只油炸老鼠。
注释中说,其实梭罗吃的不是油炸老鼠,是麝鼠,麝香的麝。他的屋子底下住着一窝麝鼠,他曾经吃过一只。
我很高兴我这么多年来喝的一直都是水,我更喜欢自然的天空,而不喜欢鸦片鬼的天堂。
当时英国有一些人流行抽鸦片。
是由于一样的原因,我宁可永远保持清醒,而沉迷陶醉的方式是没有止境的。我相信,水是智者唯一的饮料,葡萄酒就不是这样一种高贵的饮料。想一想吧,一杯热咖啡会打破一个早晨的希望,而一杯茶则会打破一个夜晚的希望!啊,受到这些东西诱惑的时候,我堕落得多么低下啊!即使音乐也可能使人迷醉。这些东西表面上看起来微不足道,却毁了希腊、罗马,也可以毁掉英国和美国。
希腊和罗马的消亡,都是跟奢靡的生活有关,所以他说这些东西毁了希腊和罗马。
使人污秽的不是进入他口中的东西,而是他进食时的那种食欲。
这句话给我特别大的警醒,让我反思我们是不是太贪吃了,在吃之前的那种食欲已经接近饕餮了。梭罗说这种食欲才是使你污秽的东西。
我们意识到我们内心潜伏着兽性,当我们崇高的天性昏睡时,它就相应地苏醒过来。孟子说:“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
孟子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人跟禽兽的区别并不大,而君子就是要珍惜这点差别。
人唯一应当引以为耻的事情,就是与低劣野蛮的兽性同流合污……每个人为他信奉的神明、完全遵从自己的风格建造着一座神殿,这座神殿就是他的身体,他也不能弃之而去,就是建造大理石的神殿也替代不了。
这段话的意思就是,我们每天吃进去的食物构造了我们的身体。身体是我们每个人为自己所造的一个神殿,脱离了它,哪儿也去不了。
他能够想到的,只是采纳某种新的艰苦简朴的生活方式,让他的思想降入肉体,拯救肉体,并且让自己越来越值得尊敬。
以上被梭罗称为“更高的法则”,讲了我们怎么样能够远离我们的兽性。接下来一章叫“动物邻居”,这一段读起来非常生动有趣,描写了瓦尔登湖旁边的各种各样的动物,包括:老鼠、燕雀、鹌鹑、水獭、浣熊、蚂蚁、猎狗、猫、潜鸟。
尤其是写蚂蚁的这部分,梭罗写出了《庄子》的感觉。《庄子·外篇》里边有一章讲过,一只蜗牛的两个角上分别是两个国家,这两个国家在打仗,打得一塌糊涂,血流成河,但是在我们外人看来,这只是蜗牛的两个角。
梭罗在湖边看到黑蚂蚁跟红蚂蚁打架,他看了一天,就是一天都盯着蚂蚁看。后来还把其中几只打得最厉害的,用一个玻璃罐装着带回家继续看。它们在那里的决斗非常惨烈,跟古罗马的决斗没有什么区别。
这是他在湖边所观察到的各种各样的动物。其中我想给大家念的是写潜鸟的这部分,因为我们大家对潜鸟都不太熟。潜鸟在湖上会发出狂笑声,然后突然之间潜到水下,你也不知道它会从哪儿冒出来,它还可以在水里游。
十月的一个风平浪静的下午,我沿着湖的北岸划着船,在这样一个日子里,潜鸟都像下面的乳草的短绒毛一样,平静地飘在湖面上,我在湖上徒劳地搜寻着它,突然,一只潜鸟在我前面几杆远的地方从湖岸往湖心游去,发出它豪迈的狂笑,暴露了自己。我划着船去追它,它潜下水去,但等它浮上来时,我比刚才更接近它了。它又潜下水去,但这一次我错误估计了它的方向,等它再上来时,我们之间的距离有五十杆远,是我划错了方向,帮助它扩大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它再次发出漫长高亢的笑声,比上一次狂笑又多了一层得意。
像一个武林高手一样。
在这平缓的湖面上,一个人和一只潜鸟之间进行着一场有趣的棋赛。突然,你的对手的棋子消失在棋盘之下……可是,既然它表现的出这么多计谋,为什么它一浮上水面,就总是用那高亢的笑声暴露自己?它那白色的胸脯还不足以暴露它吗?我想,它只是一只愚蠢的潜鸟。我通常能够听见它上来时的水声,因此也就发现了它。但是一个小时以后,它还是一样精神抖擞,自由自在地潜水,游得比刚才还远……我得出了结论,它是对自己的能耐很有自信,它的笑是在嘲弄我的白费力气。
每一种动物都会给梭罗带来一些有趣的事实以及思考。所以他这里有一个感想,说:
为什么恰好就是我们看见的这一切事物构成了世界?为什么人类正好有这些动物做他们的邻居?就好像只有一只老鼠才能填补缝隙,我疑心比德帕伊等人最好地利用了动物,因为他们在某种意义上都是负重的动物,本来就承载着一部分我们的思想。
比德帕伊就是印度的梵语寓言《嘉言集》的作者。梭罗说的“比德帕伊等人”就是指伊索、拉·封丹等用动物来做寓言的人。他说这些人“在某种意义上都是负重的动物,本来就承载着我们一部分的思想”。以上就是梭罗对这些动物的思考。
很多人觉得在湖边住,春天、夏天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是到了冬天,天冷了以后,该怎么办呢?尤其美东地区,是非常寒冷的。所以专门有一章叫作“室内取暖”。我们先来看天气渐冷的感受:
九月一日起,我就能够看见湖对面靠近水边的尖角上,那三株白杨的白色树干分叉处的下方,三株小小的枫树已经开始变红,啊,它们的颜色讲述着多少故事!
读这本书一定要慢,一定要慢慢体会它所描绘的景色。
十月份,成千上万只黄蜂来到我家里,准备在这里过冬。
后来,梭罗把那些黄蜂赶了出去,因为太危险了。
十一月份,我也像黄蜂一样搬入过冬的住所。北风吹拂着瓦尔登湖,已经开始使湖水变凉,但是因为湖水很深,北风要持续吹拂几个星期,才能让湖水真正结冰。我找到一个壁炉柴架,有了它木柴就不会掉到炉膛里去,我很高兴地看到煤烟把我盖的烟囱的后膛熏黑了,我拨弄着炉火,觉得自己更有权利这么做了,心里也特别满足。
我的小屋十分狭小,窄得连回声都没有。但因为里面只有一个房间,而且和邻居又相隔很远,所以看起来并不小。房子的所有功能都集中在一个房间里:它既是厨房,又是卧室,既是客厅,又是起居室……我的地窖里有一桶土豆……我的架子上有一点米,一罐蜜糖,一罐一配克(一配克约九升)的黑麦,一罐一配克的玉米。
好富足啊!他感觉地窖里边有这些东西,过冬就已经非常惬意了,而且炉中还有熊熊燃烧的炉火。梭罗最喜欢用从湖里捞出来的油松烧柴,虽然油松在湖里泡了很长时间,但因为它本身会分泌油脂,所以把湖中倒掉的那些油松拖上岸后砍碎,拿来烧火,火会非常旺。
与此同时,湖里最背阴和最浅的地方都上冻了,比全面封冻要早几天甚至几个星期。初上冻的冰是最有趣、最完美的,它又硬,颜色又深,又透明,给你提供了在水浅的地方研究湖底的最好机会。
就是你可以站到冰上去看湖底。
我刚刚刷完房子时,冬天终于正式开始了,寒风开始在房子周围怒号,好像它只是到这个时候才得到了呼啸的许可一样。每个人看着他的木柴堆都会充满喜爱。我喜欢把我的木柴堆放在窗前,柴片越多,就越能让我想起我愉快的劳作。我有一把无人认领的旧斧头,冬天时,我在房子向阳的一面,一有空闲就用它来折腾我从豆地里弄来的树兜子。我耕地的时候,那个赶牲口的人曾经预言过,木柴能够两次为我取暖,先是在我劈柴的时候让我觉得暖和,等我烧它的时候又能让我再暖和一次,没有别的燃料能够提供更多的热量了。
多好玩儿啊!有一位很有经验的、在森林里居住过的人跟梭罗讲,木柴能让你暖和两次,因为劈的时候也会出汗。
在最严峻的寒风中吹了很长时间以后,我的整个身体会变得麻木,但一旦进入我房子里这种暖和的气氛中,马上就恢复了我身体的功能,继续我的生活。但住得最豪华的人在这方面没有什么可吹嘘的。寒冷星期五和大雪之冬之后我们依然健在。但是星期五再冷一点,或者雪再大一点,人类在这个地球上就不复存在了。
这个“寒冷星期五”指的是1810年的1月19号,是在气象史上有记载的一个时间。那天新英格兰的温度下降到了零下50度,确实是非常冷的一天。所以他在这个温暖的小屋里边,能够感受到炉火带来的暖意,跟我们今天住在一个有暖气的、烧着地热的房子里没有什么区别。
在冬天的时候,人就特别容易遐想,所以住在瓦尔登湖湖畔的时候,梭罗就去探访了之前曾经住在这片森林里的人。这其中有各式各样有意思的传说,我选了一个给大家念一下:
在我这块地的边角上,离镇里更近的地方,坐落着一个有色女人泽尔法的小房子。
泽尔法是一个黑人奴隶,后来逃脱了、自由了以后,一个人住在这里。
她在那里为镇里人纺线织布,瓦尔登湖畔的树林中经常回荡着她高昂的歌声,因为她声音很高,很引人注意。最后,1812年战争中,她不在家时,她的房子被假释中的英国俘兵放了火,她的猫、狗和鸡全都被烧死了。她过着艰难的生活,那种非人的生活。一个经常去这片林子的人记得,他有天中午经过她的房子时,听见她对着咕咕响着的锅喃喃抱怨——“你们全是骨头,骨头!”我在那里的树丛里看见过残存的砖头。
就是这片森林里有很多其他人曾经生活过的遗迹。所以这一章叫作“从前的居民和冬天的访客”。
冬天,在森林里依然有很多的动物,并不是所有的动物都会冬眠。这些动物包括:红松鼠、狐狸、大雕鸮、加拿大雁、冠蓝鸭、山雀,还有猎狗、兔子、鹌鹑等等。梭罗说根本不能把兔子和鹌鹑当作野生动物,你把兔子和鹌鹑当作野生动物,证明你根本没有在野外生活过。他认为这些就是自然的动物。书里有一段是专门讲山雀的,我觉得描写得特别惟妙惟肖。他说:
一小群这种山雀每天到我的柴堆里觅食,或者找我门口的残羹剩饭,它们发出模模糊糊、跳跃不定的叫声,就像冰块在杯子里叮当作响,或者是一种明快的得得得声。更罕见的是,冬暖如春的日子里,它们从树林里发出一种如夏日般婉转的菲比声。它们跟我混熟了,终于有一只降落在我怀里抱着的一捆柴禾上,毫不惧怕地啄着柴禾。有一次我在村里的菜园里锄草时,一只麻雀在我的肩头落了一会儿,我觉得,那一刻,我比佩戴着任何肩章都显得更加光荣杰出。松鼠也慢慢地和我混熟了,偶尔会抄个近路,从我的鞋上爬过去。
这就是山居生活的美妙。大家知道李白年轻的时候在山里边生活,跟着《长短经》的作者赵蕤学习在山中的道术。最后学到的高妙之处就在于——只要一伸手,鸟就会站在他手上。因为当你能够跟自然融为一体,让鸟不再怕你,这其实就代表着你身上的那股杀气已经没有了。
我在年轻的时候读《瓦尔登湖》,最有印象的就是“冬天的湖”这一章,因为对我来讲很新奇。到了冬天,瓦尔登湖结冰以后,很有利于测量。我前面讲过梭罗是一个测量爱好者,所以他用回声定位的方法去测量瓦尔登湖到底多深。测量出来的结果是最深的地方一百零二英尺左右。同时,当冰结满了湖面以后,渔夫就会出动,在湖面凿出一个洞来,然后在里边钓鱼。但是最让我们新奇的是在湖上取冰的人。我们讲过一本书叫作How We Got to Now,译成中文是《我们如何走到今天》。那里边有一章专门讲在18、19世纪的时候,有人专门把湖里的冰从北美洲贩卖到南美洲去,这是一门生意。所以瓦尔登湖也被人用这样的方式运走了很多的冰块。
一月份天还很冷,积雪和冰层都又厚又硬,深谋远虑的地主乡绅就已经从村子里来这里取冰,准备夏天用来冰镇饮料了。他还有那么多事情需要操心,却在一月份还穿着厚大衣、戴着大手套时,就已经预见到了七月的酷热和口渴,这份精明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甚至感到可悲。
梭罗对于所有这些精于算计的人都表示着一丝同情。
1846—1847年冬天的一个上午,一百来个极北之人降临在我们的湖上。
就是那些来自爱尔兰的苦工来了。
他们说,在幕后操纵的是一位富裕乡绅,他希望让他的收入翻倍。据我所知,他的收入已经高达五十万。
五十万是天文数字啊,在当年这是非常大的一笔钱。
但是,为了让他的美元翻番,让每一块美元上再叠上另一块,他在一个严峻的冬天又剥去了瓦尔登湖的一件外套,唉,这可是她唯一的一件外套……毫不夸张地说,至少有一百个爱尔兰人由扬基工头带着,每天从剑桥来这里砍冰。
剑桥就是哈佛大学所在地。
他们将冰凿成冰块,用的办法众所周知,无需赘言。
他们的办法其实就是拿大锯子锯冰。梭罗自己也体验过,他去帮过人家。因为冰很深,所以站在湖底下,挖出一个大坑以后,有人拿着大锯子像锯木头一样,锯那些大的冰块。
他们用雪橇把这些冰块拉上岸以后,很快就把它们拉到一块冰台上,几匹马拉着复杂的由铁钩、木块和索具组成的吊车,把冰块摞上冰垛,就像码一桶一桶的面粉那样精确,然后平整地一块接一块、一排接一排地放着,就像组成了一座直指白云间的高塔的基座。他们告诉我,干得好的话,他们一天能挖出一千吨冰,这是大约一英亩冰面的产量。
一天一千吨,而且那些冰块大小都要一样,切割得非常整齐。因为冰如果切割得不整齐会怎么样?就会堆不到一块儿,而且中间的缝隙如果过大就融化得很快,所以一定要切割得平平整整,想想这个场景真的挺奇幻的。然后还要在中间垫上很多的稻草,这样冰就不容易融化,因为空气进不去。
能够到达目的地的冰不足百分之二十五,车上还要浪费百分之二到百分之三……1846—1847年冬天挖的这个冰堆,估计重量有一万吨,最后用干草和木板盖上了。尽管1847年7月份人们把顶上揭开了,运走了一部分,其他的冰块还是在太阳底下晒着,整个夏天和那年冬天都一直在那里堆着,直到1848年9月才完全融化。瓦尔登湖这才回收了大部分的湖水。
最后你会发现尘归尘,土归土,这些冰块没有被拉到南美洲,还是融化后回到湖水里去了。这是当年的一个特别奇幻的场景。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很多人在瓦尔登湖里采冰的场景,在我的脑海当中印象特别深。接下来到尾声的部分了,就是“春天”这一章。
春天时,太阳的作用不仅仅使空气和地球气温逐渐升高,它的热力还会深入到一英尺或更厚的冰层里,在水浅的地方会从湖底反射上来。就这样,太阳温暖着水,从冰层下面融化冰层,太阳一面在冰上面直接化冰,一面又同时从冰层下面化冰,下面化的还更快,使冰层变得凹凸不平。冰中的气泡同时向上和向下膨胀,直到冰层变得像蜂窝一样,最后在一场春雨里突然完全消失。当一块冰块开始侵蚀或者“蜂窝化”,也就是说看起来像蜂窝时,不管它在什么位置,气泡总是和水面垂直的。如果在靠近水面的地方有一块木头或石头,其上的冰便要薄得多,并且经常被这种折射的阳光融化。
大家去看我们北京结的冰也是,只要出现了蜂窝状的变化,你就不要上去踩了,因为它就快化了。
吸引我到林子里生活的一大好处,就是我有了观察春天来临的奢侈和机会……可以感觉得到白天变长了;我知道,我不用再往木柴堆里加柴火就能度过冬天了,因为我用不着再生旺火了。我警觉地关注着春天的第一条消息,聆听着某只来临的鸟儿的啁啾,或者是花栗鼠的吱吱叫声,因为它们存货现在肯定差不多告罄了,或者看见土拨鼠从它的冬居里探出头来。3月13日,我听到知更鸟、歌雀和红翼鸫之后,冰还有差不多一英尺深。
他记录得好细。梭罗在瓦尔登湖居住的时候,把瓦尔登湖每年结冰的时间,化冰的时间全部都记录了下来。
地面上有一部分没有积雪了,一连几天的暖和天气,多少把地面晒干了一些,新的一年初现出温柔的迹象,而承受过冬天的枯萎植被,则显示出庄严的美丽,两者相映成趣,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愉悦的乐事——鼠曲草、麒麟草、半日花,以及各种优雅的野草,甚至常常比在夏天时更加明显,更加有趣,就像它们的美只有到此时才能成熟。
春天来临时,红松鼠在我坐着读书写作的时候,成双结对地来到我房子底下,正好在我脚下,不停地发出唧唧喳喳、吱吱嘎嘎的声音,那声音要多怪有多怪。我跺脚时它们叫声更大了,好像在它们那疯狂的恶作剧里已经不再有恐惧和尊敬了,完全抗拒人类阻止它们的企图。不行,你管不着——吱吱,吱吱。它们完全听不见我的抗议,或者是没有想到自己有多烦人,开始发出一连串咒骂,令我无力招架。
这里描写了梭罗跟红松鼠吵架。
5月初,在湖边的松林中,橡树、山核桃树、枫树和其他树木纷纷开始发芽,像阳光一样为周围的景观增添了一层明亮。5月3号或4号,我在湖中看见了一只潜鸟。
怪笑的潜鸟又来了。
我在树林中第一年的生活就这样结束了。第二年也与之相去不远。1847年9月6日,我最终离开了瓦尔登湖。
在住了两年零两个月之后,梭罗离开了瓦尔登湖。但是根据注者的说法,第二年跟第一年的生活其实有特别大的区别,只不过梭罗用这种说法减少了再写一遍。为什么他最后离开了瓦尔登湖?从事实的角度讲,是因为爱默生要到英国去演讲。那时候从美国到英国去演讲,一来一回差不多要一年多的时间,因为他们是好朋友,所以爱默生就请梭罗到他们家去住,以便照顾他的家人。
这本书的尾声,是我觉得梭罗写得最有激情、最有力量的文字。所以我希望大家能够认真地读尾声的部分。在这部分,梭罗也把《瓦尔登湖》的写作意义完全地呈现了出来。他写《瓦尔登湖》的目的是希望“人们都能够成为自己的哥伦布”,“成为哥伦布”是干吗呢?我们知道历史上的哥伦布是向外探索,发现了新大陆,梭罗认为“做自己的哥伦布”,打开的不是贸易的新航道,而是打开了思想的新航道。
每个人都是一个王国的君主,和这个王国相比,沙皇的地上王国只不过是一个弹丸小国,是冰川退却后留下的小丘。浩浩荡荡、代价昂贵的南海探险的意义,只不过是间接证明了这一个事实:在道德世界中有很多大陆和海洋,每个人都是一个他自己尚未探索过的地峡或入口,但是在政府的船只上,有五百名水手和仆役的协助,穿过寒冷、风暴和食人生番之地航行数千里,与探索一个人的私人海洋、探索一个人的大西洋和太平洋,还是要容易得多。
这像什么呢?像王阳明的一句话:“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看起来,带着五百个仆役去世界的各个角落探索是一件很难的事,但是这个和我们探索自己的内心世界比起来,还是要简单得多。所以梭罗希望大家能够好好地感受一下我们脚下的土地。你不是爱国吗?你不是喜欢这片土地吗?那你要赋予这片土地意义,你要能够感受到这片土地带给你的欣喜和快乐。但是我们每天踩在这片土地上,都是在做着关于物质的梦想。所以这就是《瓦尔登湖》到了今天依然发挥着重要的影响力的原因。如果选一本书来陪伴终生的话,很多人都票选了《瓦尔登湖》。
最后梭罗讲了自己离开的原因,这是诗意的原因,和爱默生请他去他们家不是一回事。他说:
我离开了森林,和我当初前往林中的理由一样充足。我可能是觉得自己要度过好几种生活,在这一生活上不能花费更多的时间了。我们很容易不知不觉地陷入某种固定的路途,为我们自己踏出一条因循守旧的足迹,真是令人触目惊心。我在那里才住了一个星期,我的脚就踏出了一条从我门前通往湖边的路径。尽管从我在那里行走的时候算起,至今已经过去了五六年,小路依然清晰可见。当然我怀疑别人也在走这条路,这才使它保持畅通。
地球的表面是松软的,人的脚踩上去会留下印迹,思想旅行的路径也是如此。于是世上的大路必定是磨损得破破烂烂,尘土飞扬,传统和常规的车辙又是多么深刻!在我的试验里,我至少发现了这一点:如果一个人循着自己的梦想大胆前行,努力按照他自己想象的那样生活,那么,他就能够取得寻常岁月里意想不到的成功。
就是你不一定非得踩着别人深深的辙痕前进,你完全可以走一条不同的路径,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为什么总是要把我们的水准降低到最乏味的念头,然后美其名曰共识?我并不是说我已经达到了晦涩难懂的境界,但是如果这些书页中的致命伤不比瓦尔登湖的冰中的瑕疵更多的话,我就会十分自豪了。我们为什么要不顾一切地追求成功,从事如此无望的实业?如果一个人不和他的同伴保持步调一致,那么可能是因为他听见了另一个鼓手的战鼓。
我们给事物套上各种表象,但最终只有真理才能使我们受益,只有真理才能经受时间的考验。不管你的生活多么卑微,都要投身其中,好好过你的生活。不要逃避它,也不要咒骂它。它不像你本人那么糟糕。你最富裕的时候,它最贫穷。爱吹毛求疵的人,在天堂里也会发现瑕疵。热爱你的生活,不管它有多么贫穷。即使是在贫民窟中,你也会有一些愉快、惊喜和辉煌的时光。映照在贫民窟的窗口上的夕阳,和富人的窗口上的夕阳一样明亮。春天的时候,穷人门前的雪也和富人门前的雪同时消融。我发现只有安逸宁静的人才能安心地在那里生活,能够像生活在一座宫殿里一样愉快,同样有快乐的思想。哲人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这依然是孔子在《论语》当中的话。
不要那么急切地寻求发展,不要让你自己承受那么多外力的影响。这一切都是白费工夫。谦恭犹如黑暗,衬托出天堂般的光明。贫穷和卑微的阴影聚集在我们的周遭。多余的财富只能够购买多余的东西,灵魂的必需品,都不需要金钱来购买。
所以我觉得《瓦尔登湖》这本书就是得念,就像17世纪、18世纪的人们办读书会的时候,就是一群人坐在一起,把一本书从头到尾读完。每一个人听到了这里边的字句,内心当中会有不同的感受。我们不需要统一步调,不需要大家都有同样的认可。你只要回归到原文,仔细地体会他所说的每一句话,你就能够感受到属于你的那一片瓦尔登湖。所以这本书的结尾,我依然用书中最后一段话来结束:
我不是说光靠哪一个约翰或乔纳森这样的平常之人就能够实现这一切。
约翰和乔纳森是对英国人、美国人的一种通称,因为这是英国和美国的男人最常取的名字,就是代指普通人。
我不是说光靠哪一个约翰或乔纳森这样的平常之人就能够实现这一切。这就是明天的特性,仅仅是时光流逝,并不能让它晨曦初现。如果光明亮得让我们睁不开眼,对我们来说它就等于黑暗。只有我们醒过来时,黎明才会来临。来日方长,太阳只不过是一颗晨星。
最后的注解中说,晨星是为人们指引方向的。所以他最后一句话说“太阳只不过是一颗晨星”,表明梭罗写这本书就是希望能够为人们探索出一个新的方向,我们可以尝试着过完全不同的生活。所以在今天——每个人都在抱怨生活压力变得越来越大的时候,《瓦尔登湖》的吸引力会变得越来越强。
我曾经说可能永远都不会讲这本书,但是因为读了这么多的注解,我感受到了对它更深层次的理解,所以愿意把它分享给大家。希望大家认准人民文学出版社这个版本,因为这个版本是有版权的。《瓦尔登湖》虽然是公版书,其他出版社都可以出各种各样的版本,甚至你九块九就可以买一本,但是只有这个版本是带有丰富的注解的,我是经由它了解《瓦尔登湖》的,希望这本书也能够帮助到你。
谢谢大家,我们下周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