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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理财有可能成功吗?|罗振宇《文明之旅》之1069

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69年。这是大宋熙宁二年,大辽咸雍五年。

这一年发生了大事,这一年的2月份,宋神宗提拔王安石为参知政事,也就是副宰相。这件事情标志着王安石变法正式开始。

王安石是上一年被调入开封的,但不是直接当宰相,因为资历太浅了,所以在翰林学士这个职位上待了一年。你可别小看翰林学士这个职位,表面上这个职务他只是皇帝的贴身秘书,起草个文件什么的。但是因为他能够经常和皇帝当面讨论问题,所以很容易加深和皇帝之间的了解和信任,私人之间的信任。

那这一年王安石和宋神宗之间,信任到什么程度?举个例子,有人就指责当时的宰相曾公亮,说你为什么不去纠正王安石的错误,他明显犯错误,你为什么不说呢?宰相曾公亮把手这么一摊,说皇帝和王安石你没看见吗?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你让我怎么纠正?就信任到这个程度。

好了,到了这一年,王安石又进一步成了参知政事、副宰相。那如果只论官职,王安石前面还有宰相3个人,你数数:老资格的富弼,刚刚说到的曾公亮,还有一个年轻的新提上来的陈升之。陈升之就算年轻了,但即使年轻,他也比王安石还要大10岁。其他的还有一大堆官,什么参知政事、枢密使一大堆,什么文彦博、吕公弼、赵抃、韩绛、唐介等等。所以熙宁二年,宋神宗的这个宰相班子里,执政班子里一共是9个人。那其中王安石呢,资历是最浅最浅的那一个。

那你可能会说了,王安石排名这么靠后,这权力不够大,那怎么主持变法呢?其实这一点不奇怪,你看当年庆历新政的时候,范仲淹那也是以参知政事的身份搞改革的。所以这事关键看皇帝对你支持不支持。那这一回,宋神宗对王安石的支持力度其实是更大的。何以见得?他专门为王安石成立了一个新机构,这机构的名字有点长,叫“制置三司条例司”。

这我得稍微花点时间跟你解释一下这么长的名字。你先看这个词里面最核心的那个词,叫“三司”。对,这是啥?要知道宋朝的宰相是不管财政、不碰钱的。所以管财政的部门就叫三司。三司是独立对皇帝汇报跟钱有关的事。那以前我们讲过的什么丁谓、张方平,还有那个著名的包青天包拯,都是主管过三司的官员。那你想这就很微妙了,为王安石这个参知政事、副宰相设立一个和三司有关的机构,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宰相班底里面的人是可以碰财政、碰钱。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制度突破。

好,这是最核心的这个词“三司”。那什么叫“制置三司条例司”呢?你逐字逐句地翻译过来,就是这么个意思:叫制定和财政和钱有关的新规章的部门,就叫制置三司条例司。现在你明白了,这是宋神宗为王安石量身定制的一个新机构,要为马上发动的改革做制度设计。那你现在就看出来,王安石在此刻的大宋政局里面的独特地位了吧?你就想嘛,假设现在的一家公司,董事长突击提拔了一个排名虽然是最末的副总经理,但是他为这个副总设立了一个专门的机构,这个机构负责规划公司的战略转型和新品研发,而且直接向董事长本人汇报。那么请问这个副总虽然排名靠后,他和公司现在名义上的那个正的总经理,谁的权力更大?这个答案不言自明。

当然后来也有很多人反对搞这个新机构,说这太破坏制度了。神宗皇帝也一度动摇,就想要不把这个制置三司条例司的功能并给宰相算了。王安石反对,王安石说那哪行?现在多好,我们自己人自己商量,办事比较容易,干事也比较有效率。如果放回到宰相班子里,那我什么还得跟其他几个宰相商量,商量完了还得跟他们一起起草文件,文件搞完了还得他们几个人都看,执行任何事还得他们几个人都同意,不行,效率太低了。你从这个细节就知道了,因为这个制置三司条例司这个机构的独特存在,王安石的地位他有多特殊,他的权力有多大,甚至可以这么说,他干脆就超越了正常宰相的权力。

但这还没有完,制置三司条例司它只是一个策划部门,只能纸面作业,它只能制定政策,不能执行政策。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叫这个机构它下面没有腿。那怎么办?好,到了这一年,熙宁二年的9月份,神宗皇帝又为它设置了一个执行机构。你看,腿来了。这个机构叫“提举常平司”。它厉害在哪儿?它在全国各个地方上有分支,能执行。所以你现在再来看,这一整套变法的机构它是这么个形状:王安石居中策划,他是大脑,然后制置三司条例司负责制定各种各样的政策细节,然后政策制定出来,报神宗皇帝批准,发到各地的提举常平司去执行。这就在原来的什么宰相啊这一套行政系统之外,又新建了一套系统。所以王安石居中,他的权力是进一步扩张的。

而且制置三司条例司基本上用的是一些王安石非常欣赏的年轻人,像吕惠卿、章惇、曾布,还有那个苏轼的弟弟苏辙,也曾经短期地加入过这个组织。那一个岁数大的王安石,加上一堆年轻人,他们日常的工作状态是什么样的?苏辙后来有这么个回忆,说有一天王安石把我还有吕惠卿几个人招到他自己家里,咱们是边吃边聊。席间王安石就拿出了一卷书,说这个就是我们制定出来的青苗法,你们几个看,有疑问的地方你们就提出来,我们大家讨论,但是不要让外人知道。

你可以想象一下这些年轻人的状态,突然一下小年轻的被委以重任,突然就有了这么一个秘密的小群体,突然有了共同的小秘密,突然觉得自己有幸参与这么重大的国家变革事件,那当然就很容易从胸中燃起一股冲天的豪气。这是这个小圈子里的人的感受。但是别忘了还有大量的正常的官僚,他们被排斥在这个系统之外的人呢?那其他官员的感受那可就太糟糕了。

苏辙的哥哥苏轼在这一年的12月就上了一份奏疏,他描述这个感觉,苏轼说你们制置三司条例司里面六七个年轻人,没日没夜点灯熬油地在里面鼓捣什么改制的方案,然后就看见四十几个使者突然一开门,就奔赴全国去执行那个方案。你们搞得声势越大,老百姓就越会觉得奇怪,你们想的办法越新奇,其他的官员就越困惑,就你们在搞个什么鬼?对呀,你们那个屋子的门关得那么紧,搞小秘密集团,我们明知道里面讨论的事情,但是我们只能趴着窗户往里面张望去猜,你说我们是不是觉得很难受?对,就从这一刻开始,中国历史上名气最大、影响最深远、评价最两极分化的一场改革——王安石变法,就在这种有人兴奋、有人疑惑的氛围中轰隆隆地开始了。

我们这代中国人对于王安石变法,可以说是既熟悉又陌生。说熟悉,中学历史课学过,而且我们这一代中国人生活在改革开放的年代,所以我们对于变法这件事有天然的认同感和亲近感。尤其你看王安石变法那几句口号:“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这种砸烂一切锁链的大无畏精神,听起来多带劲!我们这一代中国人会被这样的话搞得热血沸腾的。这是熟悉。

那为什么说又陌生?因为我们对于王安石变法的很多理解都有误区。举个例子,比如说王安石历来都是著名的改革家吗?是。但是你可能没有意识到的是,从南宋时候开始,王安石的历史形象就渐渐黑化,不仅变法本身被彻底否定,跟着他搞变法的几个人,像吕惠卿、章惇、蔡确、曾布,甚至干脆被列入了《宋史·奸臣传》。至于王安石本人,后世的主流士大夫,像什么朱熹、马端临、李贽、顾炎武、王夫之、黄宗羲,甚至到龚自珍,都对王安石持负面看法。他的这个负面形象从南宋可一直持续到元明清。直到什么时候才好转?直到清朝末年,梁启超这帮人因为也要搞改革,才开始有人说王安石的好话。所以你看这一点,是不是很多人没意识到?

那还有一个常见的误区是王安石改革,我们通常说他失败了,但他失败了吗?很多人都知道,宋神宗一死,司马光上台,马上就废除了此前的所有新法。但是如果你去细看后来历史的细节,王安石搞的很多新法措施,像什么青苗法、免役法、市易法、均输法、农田水利法、保甲法,这些法都在以各种各样变形的方式又被用起来了。对,人类社会其实就这样,就是一条路,只要往前探了一点,这条路其实就不会消失。不管对这条路的评价如何,也不管先前的成败如何,总会有后人继续试着往前走。为什么?其实道理很简单,就人类社会面对的挑战差不多就那些种类,所有身在挑战中的人,他都是什么都愿意拿来试试的。先前有人走过的路,那都是后人宝贵的精神资源。所以王安石他们探索出来的方法,其实都后继有人,又谈何失败呢?他探出来的路有人往前走。

还有一点也是个误区,那你说王安石变法失败,是因为他的变法措施无效,所以才失败,才被废除的吗?恰恰相反,非常有效。你想为什么要变法?无非是两个目的,一个是要富国,一个是要强兵,对吧?那在富国方面,因为王安石变法,国家财政状况那是立竿见影地好转了。我就给你看一条证据,王安石变法结束之后,到了宋哲宗的元祐初年,户部尚书就说了,说现在国家的问题不是没有钱,而是因为此前搞的各种新法,国家积累起来的钱太多了,现在全国国库里面藏在各地的有5000多万贯,得赶紧用起来,不然闲置资源太浪费了,不好。你看这么有钱都是因为变法。

那强兵呢?对,我们马上过几年就会说到,就在熙宁年间发生了熙河开边。什么意思?简单说就是宋朝收复了河湟之地。什么地方?就是今天的陕西宝鸡到青海西宁之间,就是黄河上游、青藏高原边缘的这一大片地方,收复了。从此宋朝对于西夏就形成了一个半包围的局面。请注意,这可是澶渊之盟以来,宋朝最重大的一次军事胜利。那你想军事胜利这种事,没有强大的财政后盾可能吗?没有军队战斗力的实质性提升做得到吗?所以你怎么能说这个变法没有效果呢?

好,说到这儿,我估计有的人就糊涂了,说这变法不是挺成功的吗?那些所谓的反对派,就是司马光、苏轼、文彦博,还有什么韩琦、富弼、欧阳修,这些人在反对个什么呢?这才是王安石变法真正有趣的地方。它有效,但是为什么那么多人反对呢?好,我们就拿治病来打个比方吧。王安石是一个穿白大褂的大夫,大宋朝是个病人。这大夫的诊断是没有错的,下手术刀的部位也是没有错的,甚至这个病也确实因为这次手术是有起色的。但是产生的副作用太大了,病人受不了,最后病人和家属一商量,算了,咱不治了,这才不得不中断了治疗。当然也正因为这个手术方式它部分有效,所以后来这种治疗手段又不断地被重启。当然这是后话我们今天不聊。

那请问大宋朝这个病人它有什么病?穷病,就是没钱。那怎么治呢?当然就是搞钱。你别觉得搞钱俗,如果你看过我们《文明之旅》1043年那一期,就是讲庆历新政的那一期,你就会知道,在中国古代的王朝,你要想搞一次自上而下的变革,你一定要抓住财政问题,也就是钱这个抓手。为什么?因为钱大家都看得见,都很敏感。钱才是一场大型改革的仪表盘和进度条,大家都看得见。大家看着国家财政状况的改善,才能够逐渐凝聚上上下下的共识,平息方方面面的疑问,这改革才能往前推。对这一点,当年的范仲淹就犯了错误,而在这一点上,王安石看得极准,从头到尾抓住了钱这个牛鼻子。

但是那你说怎么改善财政,怎么搞钱呢?王安石还是有不同凡响之处,他提出了一套非常创新的思路。怎么提出的?我们要回到一个场面,那是上一年的8月份,宋神宗召集翰林学士讨论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本身很普通,就是国家祭祀大典之后,按照惯例要给大臣们发赏赐,但是国家不是没钱嘛,所以讨论一下能不能少给点,就讨论这么个事。你看这个神宗皇帝也是不容易,一上台就当这个穷家,连这种惯例性的给大臣的赏赐也得想想,咱要不省着点花。就这么个讨论,没想到居然擦出了一朵巨大的火花。这火花大到什么程度?后来这上千年,但凡研究王安石变法,都要回到这次讨论。为啥?因为王安石在这次讨论中,第一次言简意赅地阐述了后来变法的核心思路。这个思路确实让人震惊,以至于当时发生了激烈的争吵。那这场争吵也很有名,因为它发生在宋朝皇宫中的延和殿,所以这场争吵在历史上有一个名称,叫“延和论辩”。

我简单给你描述一下这场论辩的过程。刚开始确实是就事论事,先发言的是司马光。

司马光:不就是给大臣少发点赏赐嘛,现在国家财政又不宽裕,大臣们也觉得不太好意思嘛,省了就省了。

你看这个观点是正论,对,这是儒家士大夫考虑这类问题的基本思路。皇帝和大臣带头过节俭日子,那对国家总是好的,省点是点。但是没想到王安石不同意。

王安石:这才几个钱?给大臣们的赏赐,省这点小钱会伤了朝廷的脸面。你们呀,别老是张口闭口说国家没钱,这不是当前的重点。

你看这么说话,就有点不按常理出牌了对吧?没想到王安石又接了一句,说你们呀,别老是张口闭口说国家没钱,这不是当前的重点。

司马光:这不是重点那什么是重点?

所以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很困惑。对,从真宗皇帝末期开始,国家财政问题就越来越严重,这都几十年了,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你王安石怎么能说这不是重点呢?

王安石:我们国家这么大,怎么会没有钱?之所以你们觉得财政困难,是因为没有善于理财的人。

没错,“理财”这个词我们今天听起来特别耳熟,当年1000年前,大宋朝堂上也经常聊这个词。你不理财财不理你,是不是我们这代人也听着挺亲切?这一提到理财,司马光就明白了。

司马光:我明白了,你说的善于理财的人,不就是能派到民间去搜刮民财的人吗?不就是把老百姓兜里的钱掏出来让朝廷花吗?那老百姓最后搞得穷困潦倒、流离失所,甚至造反,这对国家有什么好处?所以就别想那个歪主意。

好,这场辩论赛我们权当它是个录像带,听到这儿我们按一下暂停键。司马光这个反问,其实指出了一个当时的千年难题。你想,自古有皇帝有朝廷,国家财政出了问题,通常只有这么两条出路对吧?要么是皇上省着点花,少折腾点事,要么是老百姓多出点血,只有这么两条路。当然,让老百姓多出点血有很多方法对吧?不见得是直眉瞪眼地找他去收税。你比如说汉武帝的时候,桑弘羊这些人就搞出来盐铁专卖这样的制度。老百姓的税收明面上是没有加,但是你老百姓要吃盐,要用铁器,不好意思,现在国家专营,你们只能买那种价格又贵、质量又差的国营产品。这不就是换一个方式去盘剥民间嘛?这样做有没有代价?当然有代价。但是没办法。所以后来汉武帝去世之后,桑弘羊他们就参加了一个叫盐铁会议,咱们就来讨论讨论这个办法能不能用。那有人在会上就指责,说这套办法残害百姓。这桑弘羊一边听,一边就嘴里就冒冷气,然后连珠炮似地问了一组问题:你们说残害百姓,那好,如果不这么干,国家的战争开支从哪出?国家的财政收入从哪里得?钱从哪里来?这一组问题被称之为叫“桑弘羊之问”。言下之意说你们这帮儒生,你们嘴里的什么仁义,什么民间疾苦,我不懂。我懂的,但是你们在那唧唧歪歪,你们搞反对你们没有用。我们国家要干事总得花钱,它总得有一个建设性的搞钱的办法,那除了我现在想的这种办法,你们有什么好办法吗?

你看这个桑弘羊之问被提出来,到现在的宋朝,从汉朝到宋朝1000多年,没有人能回答得了这个问题。到现在国家花钱还是要么皇帝省,要么花样翻新地盘剥老百姓,只有这两条路,国家只能在这两条路之间打转。所以司马光在这一次的延和论辩上,他也是拿这个话来逼问王安石。对吧?请问你有什么新鲜的?你不就是想走什么桑弘羊的老路吗?少拿什么理财这种新鲜词来跟我打马虎眼。

好,我们回到延和殿会议,我们继续来听王安石的回答。

王安石:桑弘羊那样的,不算会理财的人。善于理财的人,不用给老百姓加负担,但是照样可以解决国家的财政问题。

名言就来了,叫“善理财者,民不加赋而国用饶。”不用给老百姓加负担,照样可以让国家有钱。王安石就说了,自古以来那个两难我不认呐,我有新办法,我能走出第三条道路。

司马光一听,那鼻子里冷气喷的:你这不就是桑弘羊当年欺骗汉武帝的话吗?你回到一个常识,这个世界上的财富,那个总数它是定的,就这么多,不在民间就在公家。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还民不加赋,不给老百姓加负担,而国用饶,国家就有钱。你是凭空变出来的财富吗?

对,司马光这个话符合那个时代的人的朴素的常识。就像一家人过日子,大家都省着点花,这日子就比较好过。老爷子非要一天喝一顿大酒,钱从哪来?肯定是全家人勒紧裤腰带省出来的。那你现在说理财,这都是好听的词,都是骗人的鬼话,钱能是大风刮来的吗?

对,延和殿论辩最核心的就是这几句对话。这电光石火之间,在王安石和司马光之间。说到这儿,其实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中间划出来了一道思想鸿沟。它也提出了一个跨越时代的问题对吧?就是天下的财富,它到底是一个恒定的总量,还是可以不断增长?通过理财,也就是各种各样的资源配置手段,有没有可能凭空增加出财富?

我们这是1000年后的人,我们听到这个问题知道,这个问题好大好深刻。对,我们现代人看到这个问题会会心一笑,我们会指着司马光说,司马光你说的当然对,但那只是你那个时代的真理。你要是生活在我们现代社会,你就知道王安石说的也对,王安石也有道理。人间财富的总量不是恒定的,它确实是可以持续增长的。不盘剥老百姓,国家也确实可以变得越来越富。请问这个道理人类是到什么时候才懂的?是要到工业革命之后。我们通常是把工业革命的起点算作是1776年。为什么?因为就在那一年发生了好多事。比如说瓦特改良蒸汽机,关键一步发生在这一年。同样是在那一年,亚当·斯密出版了这本巨著《国富论》。这是现代社会来临的两个标志性事件。

《国富论》这个书很厚,但是你只要翻开第一页,它就讲了一个故事,讲了一个场景:一个做针的工厂,就缝衣针。亚当·斯密就算了一笔账,说如果让一个工人独立地去做针,不跟其他人合作,一天时间恐怕他最多也就造出来一根针,甚至一根都造不出来。但是你去观察这个工厂,如果进行分工合作,把做针分成18个工序,有人抽铁丝,有人拉直,有人截断,有人削尖,有人装针头,有人搞包装,那这10个人一天能造出48000根针。这相当于什么?人均一天能做出4800根针。我的天呐,从一个人独立做一天只能做1根,到4800根,这是4800倍,这是什么级别的效率增长?而且请注意,这个做针的工厂里面可没有用什么蒸汽机,这里面没有加上什么新技术,只是在分工协作,也就是资源配置上做了一点点优化,就有这么巨量的效率增长,财富就是增加了,并没有剥削工人。所以很多人对工业革命是有误解的,以为有蒸汽机才有工业革命。不,蒸汽机只是工业革命其中一个要素,比新技术更重要的其实是人类找到了一种更高效的生产方式:分工,然后合作。

所以你带着1776年的这个知识,再来看王安石这一年讲的,他不是在吹牛,在理论上是可能的。从理论上说,世间确实有很多方法不增加老百姓的负担,只要通过国家各种各样资源配置的方式调整,就是王安石嘴里刚才说那词——理财,只要理嘛,就形成了新的分工合作的社会结构,确实是可以让天下的财富发生增长的。这是我们现代人的常识,这不就是王安石当时说的嘛,民不加赋而国用饶。所以我们作为现代人,我们今天看王安石变法这个事,其实我们不用跟古人似的,我们陷入对他们的什么对错是非功过那些争论。王安石和司马光这一对冤家对头,他们的争论按照不同的时代标准,他们都有对的地方。所以我们现在来看这个事件,我们感兴趣的是什么?是为什么王安石当年提出了一条明明是可以走通的路,但是最终为什么还是没能走得下去?换句话说,这个问题你可以再看它的本质,就是我们所在的现代社会和王安石司马光所在的宋朝,这中间到底有一道什么样的跨不过去的鸿沟?

今天是我们这个节目第一次说王安石变法,这是一个很大的话题。后来的熙宁和元丰年间,我们不断地会回到王安石变法这个话题。所以今天我们就看一个很小很小的切口,就是那么多变法措施当中,青苗法它为什么搞不下去?请注意,在设计上来说,青苗法是很精妙的。

我请你代入一下王安石这个角色,现在朝廷提拔你为宰相,你负责为朝廷搞钱,但是您道德高尚,你给自己设定了一个初始条件:不能增加老百姓的负担。那么请你放眼天下举目四望,你上哪去找这种又不增加老百姓负担,又能给朝廷搞来大把银子的钱呢?面对这个问题,是不是有点茫然?但是人家王安石不愧有长期的基层工作经验,他知道的,民间确实是有一种钱是可以毫不客气地拿过来。什么钱?那就是农民日常找地主老财们借的高利贷的利息。当时民间高利贷多高?一般是七分利。你别一听七分,以为是年化7%,不是,是年化70%。你年头借我100,我年底要还你170,甚至更高,连翻倍的都有。那这么高的利息为什么还要借呢?老百姓也是没办法嘛,存粮吃完了,新粮食没打下来,这在农耕社会叫青黄不接。那老百姓不借钱,难道等着饿死吗?

王安石:好,你别找地主老财借,我政府借给你不就行了嘛?借不借你自愿,但是请注意,我政府的利息只收年化40%。

你看,一方面这减轻了农民的利息负担,40%今天听起来还是很高,但毕竟比70%要低很多,老百姓有实惠。那另外一方面呢,政府手里的资本就盘活了,一年居然有了40%的利息收益。王安石说我是不是没有吹牛?民不加赋而国用饶,国家的财富增加了,老百姓的负担反而减低了。你看多好的设计!所以现在你就明白了,这笔钱的实质是什么?就是劫富济贫呐。对吧?政府挤进了金融市场,我来了,我抢你们地主老财的高利贷生意,既给老百姓创造了实惠,顺便把富人原来挣的黑心钱、高利贷的钱拿过来给政府花花,多好!有毛病吗?没毛病。

那奇怪了,为什么后来青苗法引起了那么大的争议?说来也真是很难堪,青苗法设计思想当中的很多部分,在实践中渐渐地就变形了。比如说,刚开始是自愿借,后来就变成了摊派你必须借。刚开始是四分的利息,后来是变成了政府有理没理得有40%的收益。这当中就有区别了。所以原来想照顾贫民的政策,反而害了贫民。想劫富济贫,最后变成了找老百姓普遍多收了一笔重税,等等等等各种各样的变形。但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形呢?这个解释的角度就有很多了,什么官僚系统的问题,保守派从中作梗等等,一大堆解释。好,今天我提供一个来自于现代经济学的解释,你听听有没有道理。

好,我们先回到青苗法设计的起点,它盯住的是什么?是民间高利贷的那个七分利嘛,太高了嘛,所以我觉得有把这个利息压下来的空间。那么请问,真的存在这个空间吗?这个七分利真的压得下来吗?这个七分利它真的高吗?这就牵涉到对于什么是利息这个现象的认识了。在传统社会,也不光是中国,西方、中东都一样,所有的文明,只要是传统社会,对利息的看法都非常负面,这是一个万恶的东西。对,我要是生活在传统社会,我也是这么想。你想我是个穷人,我遇到难处才会借钱,那我能找谁借呢?肯定是熟人嘛对吧?我现在是个需要帮助的人,你又是我的一个熟人,甚至是朋友、是亲戚,你借钱给我你居然要收利息,在我的感受中就是你没有帮我,而且你还在利用我的困难趁火打劫,你在赚钱。所以在道德上,在传统社会,我们对于收利息的人的评价都不高。

所有的人类文明都反感利息,直到现代社会有了现代利息理论。具体说就是到了美国经济学家费雪在1930年出版的这本《利息理论》,很多问题这本书才把它说清楚了。

在现代金融学看来,什么是利息?利息不是心黑,它是来自于人性。就人性当中有一种特征,叫我不愿意等待。这本书里面的翻译叫“不耐”,就是不耐烦、不愿意等,就这意思。对一个苹果,人类总是倾向于我见着了就今天把它吃掉。如果你非要说不行你等等,今天这个苹果你吃,我明天再吃苹果,那凭啥呢?我内心里就会觉得受了损失,所以我明天吃可以,你得补偿我。这个补偿是什么?就是利息。所以利息这玩意,它不是个货币现象,甚至没有货币之前,人类这个心理、这个心态它早就存在。所以说利息来自于人情。

好,下面一个问题,那什么决定了利息的水平?利息高和低由什么决定的?简单说,这个苹果明天才能吃,今天晚上到明天会发生什么,我不知道。利息水平取决于未来的风险,这个风险它是一个客观存在的东西。这么说我知道有点烧脑,确实我原来也不懂,一直到2005年,我在《经济观察报》的一个专栏里面,我看到了薛兆丰老师写的一组专栏。后来我为什么请薛老师来得到开经济学课,这个因缘是种在2005年我看到的这组专栏,这一组文章给我开了一个特别大的脑洞。

当时是美联储的主席叫格林斯潘,很多人都在讨论格林斯潘现在制定的利率是高了还是低了。甚至有人通过格林斯潘上班时候带的那个公文包,今天这个包是厚一点还是薄一点,去判断他今天要做什么样的利息决策。所以那个时候格林斯潘有一个外号,说他是美国的经济沙皇,这个权力大得没边,那个利率他能够随便定。但是薛兆丰老师在那一批文章当中就说出来,说不对,格林斯潘根本没有这项权力。

请问利率是什么?利率是整个社会把各种各样的因素,风险、通胀、国际局势、交易费用,整个加总在一起形成的一个汇总的指标,这是利率。那格林斯潘的工作是干什么?他不过是跟在市场的屁股后面,亦步亦趋、绞尽脑汁地去判断、去识别、去猜测,这个真实的利率它到底是多少。这个利率早就客观存在,只不过没人告诉你,它需要格林斯潘这样的专业人员把它判断出来。判断出来之后,然后汇报给整个市场。如果格林斯潘要是判断错了,那不好意思,他本人和他的美联储那是要付出代价的。

这个道理其实也很容易理解,你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就是比如说,你是今天的一个企业家,你今天要为公司的一款新产品要定价,你愿意定什么价就是什么价,这是你的权力。请问这是权力吗?它当然不是。这个产品在现在的市场情况下能卖什么样的价格,早就命中注定了,是市场环境综合决定的。你定高了卖不掉的,定低了你自己吃亏的,对吧?所以企业家的任务是什么?是我有权力,我想怎么定就怎么定吗?不是,是你要小心翼翼地、绞尽脑汁地去想,市场现在给这个产品定的是什么价,我要把它识别出来。所以这不是一项权力,这是一项非常沉重的责任。

好,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再回头来看青苗法的那个起点。当时宋朝民间借贷,也就是俗称的高利贷,普遍的利率水平是七分利。高吗?当然很高。但是别忘了,这就是当时市场的综合情况定出来的那个利率水平。这个水平不是什么地主老财黑心的结果,它是有当时的市场合理性的。其实你眼光稍微放开阔一点,不只是宋代,在世界各地的传统的农耕社会,利率都很高。你去看中东,你去看欧洲,民间借贷的年化利率通常都是高于50%的。为啥?答案就写在我刚才这个题目里,因为那是传统社会。

传统社会是有它的特点的,我简单说几个因素你感受一下,为什么那个时候利率高。首先违约率太高了,那个时候农民他只能种地获得收入,没有其他收入。一旦遇到天灾水旱很容易违约的,所以借钱的人自然就要提高利率,好对冲这种自然风险。还有如果是穷人借钱,你别看他要钱要得急,其实每个穷人的数额都很小。但是借钱你懂的,每一笔的审核和催收的成本是差不多的。你要是一个银行家,你愿意跟这样的客户做生意吗?每个人借个块儿八毛的,对吧?你的催收成本都很高的。所以如果你非要借钱给这样的零头碎脑的穷人,那你只好提高利息,好覆盖成本,对吧?如果你是银行家的话。

再来,传统社会的那个信用机制很不健全的。穷人找你来借钱很少有抵押物,就算有抵押物,那个估值很模糊,对吧?穷人家就一床破被窝,你说怎么估值?所以这又进一步地推高了利率。等等等等,传统社会干这样的事太难了,所以利率高。那反过来一想你就容易明白了,现代社会的利率它为什么低呢?你看今天银行利率就个位数几个点,是因为现代的银行家比古时候的地主老财人性更善良?你不会这么幼稚吧,对吧?那为什么低呢?答案很简单,也是在题目里,就是因为它是现代社会。

现在的银行它借一笔钱给我,对我的了解甚至超过我本人。那背后是多么庞大的一套网络。我借钱,我的收入,我收入怎么来的,我收入稳定吗?我的社会关系是怎么样的?我的抵押物到底值多少钱?我要是将来当了老赖,有多少种办法银行可以难为我?等等。这是什么?这都是长期发育才能有的社会基础设施。所以银行今天能用年化个位数的利率借钱给我,是因为现代社会的金融风险远远低于传统社会。

所以我们现在回到青苗法的那个源头,王安石观察到的那个在青黄不接时候的七分利的高利贷,它其实一点都不高,这就是市场当时的市场定下来的公允价格。好了,你说现在我政府推出青苗法,大家自愿来贷,我只要四分利,结果是什么?你远低于市场公允价格,就意味着你只要胆敢把这个钱贷出去,将来你肯定收不回来。说白了政府作为银行,你肯定会是一个赔钱的银行。你要是不信,你可以把自己代入当时的一个角色。您现在就是大宋朝这个时候的某个地方官,比如说你是个县令,你接到朝廷的命令,说给你一笔钱,现在要搞青苗法,你要现在负责把钱贷出去,明年你要负责把这钱收回来,而且外加年化40%的利息,这是你的责任。请问你这个县大老爷,你会怎么做?

我要是这么个县官,我抱着钱跑到县衙门口,看一眼门外的百姓,再看一眼我怀里的钱,我腿就软了我不敢贷的。这普通老百姓我太了解了,良民虽然是其中的主流,但是最有意愿最有胆量跑到我这儿借我这笔钱的人,你猜是谁?其中肯定大量的是地痞流氓、赌徒和酒鬼。钱拿走,没了,他马上就花了。还明年还钱?我一县官我明年上哪找他去?

那你可能会说,那你作为县官你得负责,你贷给良民呐。对呀,那就要甄别谁是良民。那请问甄别谁是良民,谁更擅长呢?是那些乡下的本乡本土的地主老财更擅长,还是我这个初来乍到刚上任没多久的县官更擅长呢?地主老财你想,那是本乡本土、街里街坊、知根知底的,他们都要收七分利才敢放款。我一县官我谁都不认识,你让我收四分利我敢把钱放出去?那么高的违约率,我拿什么来对冲风险?明年我要把钱不能交回给朝廷,他们还不剥了我的皮呀?

所以从这个角度上说,其实民间借贷的利率反而是更低的。你想,因为民间借贷更灵活嘛。这不是我在这儿说,苏轼的弟弟苏辙当年就专门写过一篇文章说这个事,说你不要看民间的高利贷的利息高,但其实它有大量的人情在当中做润滑剂。这个高利贷其实没有看起来那么残酷。你想,都是乡下的财主和乡下的农民,农民今年真的遇到困难还不上,跟他说一句,地主老财能把你怎么样?那就明年再还呗。如果实在没有钱或者没有粮食来还,那可以用什么干草,或者到你们家抓只鸡牵条狗,赶走一头猪都可以来还债。没有限定死的日期,也没有什么出纳手续费,等等等等。用现在的经济学术语来说,就是民间借贷你看起来是高利贷,其实它的交易费用非常低。

好,现在如果是官府,看起来明面上利率低,但是麻烦了,我是个地方官,我要对朝廷交给我的这笔钱负责的。你个农民你借了我的钱,你今年还不上,不好意思,国法俱在,枪棒俱在,你是不怕打吗?给我一只鸡一头猪?不好意思,老爷我是没地方养的,我只要现钱。所以你看官府借钱给老百姓,那个交易成本是更高的,它的真实利率应该更高。民间高利贷只收七分,它应该收八分九分,它才可能盈利,或者说才能保本。但是现在朝廷青苗法规定,只能年化40%的利率,怎么办?我作为一个知县我怎么办?

我要是地方官,这个款子我也不敢不放出去,但是朝廷又希望看到青苗法的成果,怎么办?好办,不就是钱得放出去利息要收回来嘛。我去找富户摊派,李地主、王地主、张地主,大家都不是外人,朝廷今年要搞青苗法,我手里这点钱,反正明年我要增值四成,我要收回来。你们几个不是地主吗?你们不是有钱吗?受累这钱你们借走吧,明年受累把这钱还给我加40%。我作为一个县官,我除了这个办法,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如果我更懒一点,我连什么张地主、李地主、王地主我都懒得去找,我干脆农民今年该收的税直接加派税收,老百姓平均一家出一点血,对我来说更简单。

那你可能会说不对,青苗法非常清楚地白纸黑字地写着农民得自愿。这事咱们怎么说呢?你在现代社会有没有听到过这类新闻,说某个公司员工自愿降低工资?自愿这事有那么难吗?对于大权在握的官僚来说,让百姓承认是自愿借的,它不是什么难事吧?那个前任宰相韩琦在反对青苗法的时候就说过这么一句话,说如果朝廷非要推行青苗法,对地方官进行数字考核,你放心地方官当然就有本事把强迫变成自愿。

好,说到这儿,我们的结论就出来了。青苗法之所以搞不下去,当然有后来执行中的偏差,但问题的根子在哪?恰恰就在它设计的原理上。两个问题咱们来想:第一,七分利的高利贷,这种市场自然形成的利率它真的高吗?它真的有压低的空间吗?这个空间真的能够通过一套制度设计就变成朝廷的钱吗?这可能性在吗?这是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官府自己出面到市场当中开银行,那如果这个银行不能赚钱,反而要赔钱,但朝廷肯定不能赔钱,那请问赔的这部分钱最终是由谁来买单呢?它会不会变成老百姓的负担呢?看懂了这两个问题,我们也就不难理解青苗法设计精妙、初衷良善,为什么最后还是变成了简单粗暴的百姓税负。

今天我们是通过青苗法这个很小的切口,我们来观察王安石变法。在王安石变法当中,你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撕裂,什么变法派和保守派之间的争吵,政策设计和实际执行之间的矛盾,当然还有对王安石这个人的两极评价等等等等。但是我们今天试图让你看到的,则是一个更加惊心动魄的裂痕。什么裂痕?就是传统社会和现代社会之间的那条鸿沟。经常不是有人说,说王安石的金融思想多先进,他应该是一个从现代社会穿越回宋朝的人。但是我今天要说,如果王安石他真的是穿越回去的现代人,那么不好意思,我对他的评价可就没那么高了,他是一个不合格的现代人。为什么?因为他既严重低估了现代社会,也严重低估了传统社会。

我们生活在现代社会,今天举目四望,我们看到的随便的一个简单行动,需要的社会条件可能都是惊人的。就像我们刚才说的,今天银行发放一笔贷款给我们,背后是什么?是一大套制度:公民身份证的管理、税务系统、社保系统、资产评估、法律法规、大数据,甚至还有最新的什么AI风控等等。这一大堆基础设施,请问宋朝有吗?没有。没有你作为一个穿越者,你怎么就敢学现代银行搞什么低息放款呐?所以王安石,你说你是不是有罪?

那为什么说他也严重地低估了传统社会呢?因为传统社会能运行,其实也有它自己的一整套解决方案,虽然档次很低但是毕竟有。比如,当时之所以还有借贷,是因为当时的人也有一个简易版本的金融征信系统。什么呀?熟人呐,对吧?一个地主老财他是知道的,村子里谁家殷实谁家穷,知道谁在辛勤工作,谁在游手好闲。甚至像黄世仁那么不要脸的,他还知道杨白劳家有一个好看的大闺女。你不要小看这些信息,凭这些信息,地主老财就能判断我可不可以把钱借给这个人,我收多少利息合适,以及我如果收不上来将来我会怎么办。这是传统社会里面唯一可靠的一套贷款征信系统。而王安石他们呢,不好意思,他可能是没有看到这个沉默的征信系统。他以为可以靠官府的介入,就可以把黑心富人们多收的那笔高利贷的利息半路地截留下来,变成朝廷的收入。所以民不加赋而国用饶,他盯住的这笔钱其实压根不存在。

王安石这个人确实是博学、聪明、活跃、有创造力。但是观察现实社会,有的时候可能确实不需要那么聪明,反而需要的是一种非常质朴的精神。比如说他的那个死对头司马光,在青苗法的争议当中,司马光有一个非常有趣的、很质朴的观察角度。司马光就说:

司马光:原来是富人借钱给穷人,富人和穷人之间虽然有贫富差距,可是富人对穷人可是没有什么权力的。没有权力,他只靠借点钱给穷人,就能把穷人逼得苦不堪言。现在青苗法,你现在是官府出面借钱给穷人,天呐,官府那是有合法暴力手段的。那么他们将来能把老百姓逼成什么样?那个后果肯定比富人借钱给穷人要严重得多,穷人在官府手里肯定是更惨的。我不用了解你们的制度细节,我只知道官府出场,这事对老百姓来说更没好。

你不觉得吗?隔了这1000年,你不觉得这是一个更加质朴到极点的观察视角吗?所以司马光这句话很高明的,他戳破了当时无数的花里胡哨的障眼法,直抵当时血淋淋的现实。什么现实?就是传统社会,一个用土地资源、人身依附关系、基于暴力的权力系统构建起来的传统社会,全人类各个文明里面的传统社会。

所以现在很多人写那种穿越爽文,以为一个人突然回到古代,只要把现代的一点点东西,什么一把手枪、一台蒸汽机、一个数学公式,从现代社会搬运到古代,然后就能点铁成金、奇迹乍现,好像传统社会就能飞速进化成现代社会。这其实很难的。你看这也不只是中国,直到19世纪,你想那是什么时候?工业革命在英国已经如火如荼地铺开了。当时那种繁荣、那种人口增加,所有人都看得见。但是这个时候,还有一个英国的牧师,他看见这个他仍然很悲观。他说你看现在这个人口增长不可持续,对吧?因为土地的总量是有限的,土地就能养活这么多人口。你现在越生越多,将来人均能吃到的粮食就越来越少,最后肯定是越来越穷,最后一定会导致饥荒和战争,对吧?是等到饥荒战争消灭掉一部分人口之后,人均财富才又多起来,大家又开始使劲生孩子。所以在这个牧师看来,人类太可悲了,他被死死地卡在了一个怪圈里面,往复循环无法摆脱。

听到这儿估计很多朋友已经知道这个牧师的名字,他叫马尔萨斯。他提出的这个命题就是著名的马尔萨斯陷阱。这就是对传统社会当时的一个观察者的一个客观描述。传统社会就这样卡死了。当然你可能会说,马尔萨斯说错了,他是1834年死的,在他身后现代社会不就扑面而来了吗?不仅马尔萨斯陷阱被突破了,而且人类财富从此获得了二百年的持续增长,一直到我们今天,对吧?连第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战那样规模的悲剧,也没能打破这个进程,对吧?但是咱得想,马尔萨斯真的错了吗?也并没有。如果传统社会没有被打破,这就是共同的宿命。在一个传统社会,不管有人提出了多么高明的奇思妙想,这个社会突然有多少偶然的好运,突然赋予你多少上天恩赐的资源,传统社会它就是一个浑然一体的,而且极其坚硬的存在。它可能会短暂地被打破平衡,但是它很快又会回归原状,很难突破的。

传统社会为什么会进化成现代社会?这个问题不是我们今天这个小小节目能够承担的,而且我相信再过几百年,这都将是人类学术的最顶尖的一个问题。但是今天我带来了一本书,提供了一个小思路,可以供你参考。这是张笑宇老师在这本书叫《商贸与文明》当中,他提出了一个概念,他把传统社会起了一个新名字,叫零增长社会。这个概念很巧妙,它是我看到的对于传统社会核心逻辑的一个非常简洁的描述。他是这么说的,传统社会最核心的特征是什么?是土地是最有价值的资产,土地是一切财富的母亲。所以那好,基于这么一个财富的基座,那当时你要是想发财,你该怎么办?就是掠夺土地。掠夺土地用什么呀?用暴力。所以传统社会的基础逻辑是建立在暴力基础上,这是社会资源最重要的重新的分配方式,对吧?所以传统社会大家都会去追求暴力的最大化,所以传统社会极大概率会陷入持续地互相伤害。因为社会陷入持续地互相伤害,所以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社会财富的零增长。

我这段话说得有点快,建议你去看这本书,它里面有详细的描述。但是看完这个概念之后你会发现,传统社会它不是一个松散的存在,它是一个完美的坚硬的逻辑闭环,是很难打破的。那你说怎么变成现代社会呢?财富的基座发生变化,如果财富生产不是围绕土地,掠夺就没有用。比如说财富生产变成了贸易,对吧?贸易这个东西当然也可以抢,但抢的作用就变得非常非常小。合理的交换、市场的制度等等,它才能够摆脱掠夺暴力对于财富再分配的最核心的支配作用。这个传统社会的死结才可能解开。当然要解开这个死结,需要一系列非常复杂的条件,要不然为什么现代化会那么难呢?

好,这个话题我们暂时打住。但是带着这个视角,带着这个传统社会和现代社会之间的鸿沟的视角,我们才会知道王安石变法的悲剧之处到底在哪里,而王安石这个人的伟大之处又在哪里。王安石的悲剧就在于,他试图用几项制度设计,就轰开传统社会的铜墙铁壁,根据我们前面对于传统社会的理解,他当然会功败垂成。那王安石的伟大又在哪儿?其实就在我前面说的,他提出的那个理想,叫民不加赋而国用饶。不用增加老百姓的负担,国家仍然可以变得富强。换句话说,王安石是设想了一种全新的可能性,国家变得富强而不以盘剥百姓为代价,也就是整个社会的财富进入一个正向增长的通道。王安石真的了不起,他用非凡的洞察力,透过近千年的历史迷雾,是隐隐绰绰地看到了现代社会萌发的可能性。

好,现在我们讲的是公元1069年,纷纷扰扰的宋神宗熙宁二年。这一年就要过去了,一项一项的变法措施在起草、在争论、在出台。大宋朝马上就要被推进那个风急浪高的变法时代。我们下一年,公元1070年,我们继续来关注王安石变法。下一年见。

公元1069年的《文明》节目,我想致敬莎士比亚的名剧《威尼斯商人》。你可能知道这部剧里面塑造了一个反面角色,那就是威尼斯商人夏洛克。我们这期节目讲的是王安石变法中的青苗法,里面涉及到了利息问题。其实你横向一看,在人类的各个文明的传统时代,收利息这件事都被看成是一件非常不道德的事情,这跟我们今天的观念完全不同。下面我就给你念一段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中夏洛克那个大反派的台词。他是这么说那个正面人物安东尼奥的:

夏洛克:说看起来多么像一个讨好卖乖的收税人。我讨厌他,因为他是个基督徒,更恨他头脑简单,借钱给人不要利息,把我们在威尼斯的利率都给压低了。有朝一日,只要我能把他打得屁股坐地,我一定要他把这笔陈年老账加倍偿还。他瞧不起我们这个神圣的民族,甚至在大众聚会的商场,也对我们冷嘲热讽,责备我们做的买卖,把我们名正言顺、好不容易赚来的利息说成是剥削。要是这种侮辱也能忍受,那我们受苦受难的民族永远也休想翻身了。

这是大反派夏洛克。致敬莎士比亚,致敬他塑造出这样一个被时代偏见钉在耻辱柱上的人物,致敬他能用当年的文本记录当年的偏见,致敬莎士比亚所有的作品。感谢所有观看本期《文明》节目的朋友,欢迎你订阅我这个账号,也欢迎你就本期我们所讨论的所有问题在评论区给我留言。你是表扬或者是批评,或者就其中某一个问题提出来讨论,我都欢迎。你们的每一个评论我都会看。下周三《文明》节目公元1070年,我们在这继续和你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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