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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为何不朽?|罗振宇《文明之旅》之1067

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67年。这是大宋治平四年,大辽咸雍三年。

这一年最大的事情就是大宋朝又换皇帝了,宋英宗突然驾崩,时年36岁。他在位仅仅三年零九个月。

其实上一年,就是1066年的11月份,英宗皇帝的身体就已经很不好了,但是他瞒得严严实实的,连经常见面的大臣也不太知道他身体的情况。所以一直撑到了今年,大臣们当然也是眼看着皇帝的病越来越严重,所以就赶紧请他立太子。但是英宗皇帝的反应非常微妙,一听说要立太子,不高兴,不搭理。根本原因就是不舍得。这也不是英宗一个人小气,好像他们老赵家天子这是个传统,每到要立太子的时候,老皇帝就是不高兴。你看这仁宗传英宗,因为不是亲生儿子嘛,不高兴还情有可原。但是你再往前数,那个太宗传真宗,那是亲生儿子吧?他立太子那一天,他听见外面有人欢呼太子,他坐在宫殿里面也是很失落很郁闷不高兴。后来真宗传仁宗,那不仅是亲生儿子,还是独生子,这应该没有什么疑问,他老人家还是不高兴。说到底还是皇位这个东西实在是太好了对吧,自己坐不够,只要看见身后站个人在那排队在等这个位子,哪怕是亲生儿子,心里也还是受不了。

好了,到了这一年,公元1067年的1月9号,眼见得英宗皇帝迟迟不提立太子的事情,宰相韩琦坐不住了。他就亲自跑到英宗的病榻前,劝他:“皇上您得立个太子啦!”这个时候英宗已经病到不能说话了,所以只能点头,行吧,点头答应。

韩琦:那光点头哪行?您得立个字据。

韩琦是亲眼盯着皇帝颤颤巍巍写下了这么几个字,叫“立大王为皇太子”。

韩琦:这哪行?你也得写明白这大王是哪个大王。所以您必须得写清楚。

于是英宗又提起笔,颤颤巍巍地补写了三个字,叫“颖王项”。对,就是时任颖王的赵项大王,也就是后来的宋神宗。朝臣们还在准备太子册封的典礼,但是英宗他老人家等不及了。半个月之后,1067年的1月25号,英宗皇帝撒手人寰。接下来大宋朝可就热闹了,进入了风急浪高的神宗时代。

但是今天我们这期节目,我们先不说宋神宗的事,我们要关注另一个人,那就是欧阳修。我们过去这几十期节目,欧阳修几乎是常客对吧,几乎每一期他都出现。但是这一年他要卸任参知政事,副宰相这个职位,他要离开开封,而且这一别,欧阳修就再也没有回来啦。

欧阳修这个人,按照籍贯上说他是江西人,江西吉安人。但他其实没出生在江西,他生在四川的绵阳,当时他父亲在那做官。但是长到4岁的时候,父亲就死了,所以他又跟着母亲去投奔在湖北随州的叔叔。叔叔家境也不怎么样,他过了一段非常贫苦的日子。好了,自己非常争气,24岁中了进士,开始当官步入仕途。这个官当的到今年,他已经是一个60岁的老人家了。

他这次离开开封呢,虽说是去亳州当知州,但其实按照他的本意,他就是想退休了,这是一个过渡阶段。欧阳修这辈子有一个特别惦记的地方,就是什么?就是在亳州旁边一个州,叫颖州,就是今天的安徽阜阳。欧阳修真的是特别喜欢阜阳这里的风光水土人物,所以早在20年前,他就已经做决定了,说将来我要到颖州这个地方来养老。所以这次到亳州当知州,其实也是他申请的,就在颖州旁边离得近。这次离开开封,他还特别向皇帝申请,说我想去颖州绕一下,我修修我的房子,为将来退休归隐做准备。四年之后,欧阳修真的就在颖州退休,度过了他人生的最后一年。所以这一年呢,是欧阳修这一代大师开始谢幕的日子。

他写过一首诗叫“上马即知无返日,不须出塞始”。这是欧阳修不是写自己,写王昭君出塞的句子。就是他说王昭君一上马,就知道再也没有回来的日子了。知道如果自己要悲伤,不用等到出塞之后再忧愁,现在就可以哭起来了。这两句诗我们现在引用,其实指的就是此刻即将要飘然远去的欧阳修,因为他自己此刻应该也是这副心境。那好,《文明之旅》的这一年,我们就和你聊聊欧阳修。

今天我们是看着欧阳修离开开封城的那个背影,我们一起来揣摩一下他当时是什么心境。是古诗里面写的什么“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吗?是现代诗人写的那种叫“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吗?不,这个时候的欧阳修远没有这么潇洒,甚至可以这么说,他离开开封时的心境应该是极其落寞,甚至我用一个词叫羞愧交加。

你想嘛,上一年你要看过我们那个节目,1066年濮议。虽然濮议这场大争论,最后表面上是宰相班子赢了,包括欧阳修他们赢了,台谏官集体输了。但是当时的人谁都知道,谁是那个付出代价最重的人,就是欧阳修。欧阳修是谁?大宋朝这个阶段的文坛盟主。要说打笔仗搞论战,他这辈子还真没服过谁对吧。欧阳修一支巨笔横扫天下。但是这场濮议吵到最后,欧阳修他作为宰相群体当中的一员,是被台谏官围攻,最后被说成什么?那个词都用上了,什么“狼”,什么“奸邪”。你知道的,在文官吵架的过程中,被戴上了这种帽子,那真的叫百口难辩。而且你想,就是他有强烈的正义感在胸中鼓荡,这是欧阳修这辈子为人的底色对吧。你看欧阳修这辈子写的文章,经常都里面有这样的词,什么“中外之议”,什么“天下公论”。他写文章俨然就是替全天下的士大夫代笔,全天下的正义之士都站在他背后,这是他为人的底气。但是到了现在,濮议吵成这个鬼样子,他现在几乎是孤身一个人站到了全体士大夫的对立面。所以到了这个地步,他的政治生命实际上已经终结了。

欧阳修自己其实心里特别清楚,所以濮议一结束,他就向皇帝申请辞职。这个参知政事副宰相我不干了。他是这么说的,他说到这个份上,是非曲直虽然有了定论,但是皇上您瞧瞧那些人怎么骂我的,怎么诋毁我的,那也连累朝廷脸上不光彩。那些人写的奏疏全是恶言恶语,虽然皇帝给我留面子,扣住不发出来,但是拦不住这些鬼,他们自己到处散发他们的奏疏。你看大街上开封城里,几乎所有人都在传颂他们骂我的话。我要是还是赖在这个位置上不走,天下人会怎么看我?算了,走吧。

但是你还千万别觉得事情到这儿就完了,你能一走了之。人往往就是这样,你受一次挫折,往往要遭遇两次痛苦。这不就是俗话说的叫祸不单行。为啥?因为你想它的原理,第一次是你受挫折本身,第二次呢是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些小人和坏人,他看你受到了挫折,他会过来再踹你一脚,再来利用一下你的挫折去占点便宜。这就叫祸不单行。欧阳修这次就遇到了这种情况。

第二次他受伤害是怎么个事呢?濮议当中有一个人叫蒋之奇,本来他是支持欧阳修这一派的,所以欧阳修就觉得不错这个小蒋,就推荐他去当了御史。但是现在濮议结束了,蒋之奇一看,我现在跟欧阳修他们一样,站到了全体士大夫的对立面,那不行我得想辙。那他想出的办法是什么呢?就是和欧阳修划清界限。怎么划呢?他想出了个缺德的招儿,他跑去诬告欧阳修和他儿媳妇有染。这种事真的是叫“蛇咬一口,入骨三分”。不管你怎么辩白,你想你跟你儿媳妇有染,这是家里的事,被窝里的事,关了灯的事,是很难彻底说清楚洗干净的。所以自打这个传言出来之后,别人看欧阳修的眼神,那总归是怪怪的嘛。这蒋之奇真的是小人,这种招都想得出来。但是没办法,你欧阳修现在是一个遭遇挫败的人,他就是会招来小人,再次利用你的挫败。

欧阳修这么大岁数了,60岁了,又向来重视名节,那现在被说成这种事,气得是五内俱焚,反复上书神宗皇帝,说朝廷一定得调查,一定得还我一个清白呀。当时神宗皇帝也是刚上台,大概是因为事情多吧,回复就耽误了几天。欧阳修就不断地一直上书,这个书里面连这话都写出来了,说我“当举族碎首,叫天号冤”。我全家人就是磕头,把脑袋全磕碎了,我也要请皇上给我申雪这份冤枉。还有一句叫“臣无任愿血哀号激切之至”。你就听这一句,这是几乎把所有的语气词都用到了最高级。看这份奏疏,真的是能看到欧阳修老人家那一腔无处宣泄的呼天抢地的悲愤。

你再来看这个时候的欧阳修,60岁了,风烛残年,政治生命毁了,清白的名声也毁了。所以他连写11道奏疏,要求辞职外放,这个京官我是不干了。神宗皇帝也是反复挽留这么个老臣,但是他坚决要走。最后到了这一年的4月份,他是在这种万念俱灰的心境下离开了开封城。

这个时候的欧阳修,其实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身体严重不好。有学者用现在的医学知识分析过,他年轻的时候就有严重的近视眼和飞蚊症。那到40多岁的时候,各种毛病都来了,主要是糖尿病带来的各种并发症,比如说视网膜病变,还有牙痛、手僵、腿痛,真的是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舒服的地方。欧阳修自己就说嘛,说真是奇了怪了,一个人能把这么多毛病集中在自己身上也是很罕见。当然了,其中最折磨他的还是眼睛的病。因为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眼睛看不见,这得是多大的痛苦。他晚年的时候,在灯底下是根本读不了书的。当时那种油灯,可能照度也不是很高。但是说来也很奇怪,欧阳修一生的阅读量和写作量都大得惊人。包括晚年那个眼睛那样,还长期大量地写作。所以那个苏东坡的弟弟苏辙就说过,说我近距离观察这个欧阳修,他老人家读书,那真的是一目五行,快得惊人。但他就是近视眼,所以得贴在纸上这么看。所以苏辙就很感慨,说这位老人家他要是不近视,他要是眼神好,这学问得大成什么样。

病痛这个东西,是欧阳修这一辈子的心魔。到了什么程度?我们现在去读欧阳修的文集,他只要是和关系稍微近一点的朋友去通信,几乎每封信都在说最近我身体怎么怎么不好,我怎么怎么痛苦,哪哪又不舒服。你再看他其他写的诗文,有学者专门点算过,欧阳修这辈子留下来的诗是937首,将近1000首。其中有215首涉及到自己身体不好。你想想这什么比例?将近四分之一。他一生都生活在身体病痛的这个痛苦中。

请问什么是病?有一个很经典的定义,病就是你感知到自己身体某个部分存在的那个时候,这叫病。对我平时不牙疼,牙疼的时候,它不是说非疼得死去活来也不见得,就是你老意识到我有牙。平时你其实没有意识到。腿痛平时你也没意识到自己有这条腿。现在这条腿时时刻刻提醒你,我在呢。这就叫病。所以病它不只是痛苦,而是你突然明白了,我的灵魂原来是被困在这么小的一个牢笼中。你会特别向往牢笼之外的日子。

为了让你感受一下欧阳修晚年有多痛苦,今天我带来了作家史铁生的一本书,叫《病隙碎笔》。其中有一段话就是史铁生对于疾病中人的心态的描述,他是这么说的:

史铁生:发烧了才知道,不发烧的日子多么清爽。咳嗽了才体会,不咳嗽的嗓子多么安详。刚坐上轮椅的时候,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岂非把人的特点给搞丢啦?便觉得天昏地暗。等到又生出褥疮,一连数日只能歪七扭八地躺着,才看见端坐的日子其实多么晴朗。后来又患尿毒症,经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怀念起往日的时光。

欧阳修后半辈子都生活在这个状态中,你感受一下。但这也就让我们更加地惊叹,我们设身处地地想,如果是我这么全方位地经受了刚才我给你数的他经历的这些,就是身体、精神、名誉,甚至是信念的折磨,是苦难级别的折磨。扪心自问,我还能不能保持正常的心智?我觉得很难。但是你看人家欧阳修晚年,就这一年过去他还活了好几年,虽然时间不长,也就四五年时间,而且还在什么亳州、青州、颖州这些地方转。他老人家居然还能保持旺盛的创作状态。他一生当中很多大部头的著作,比如说那部《新五代史》,还有他那部金石学的著作,叫《集古录跋尾》,都是到晚年才最后定稿的。而且他晚年这几年,居然还写了一本叫《归田录》的书,一本叫《六一诗话》的书,当然还有一大堆其他的诗文。所以咱真的是不得不佩服,欧阳修这是有着超乎常人的创作力和意志力。

但是既然我们都说到创作了,我不知道你对欧阳修有没有这么一个疑问,就是你欧阳修名气那么大,但是你这辈子到底创作了个啥呢?欧阳修名气有多大?你就算嘛,唐宋八大家对吧,韩愈、柳宗元、三苏父子,然后就是王安石、曾巩、欧阳修。你看有他。我们把这八大家再缩一下,范围一缩就成了“千古文章四大家”,这叫韩、柳、欧、苏。你看还有他。欧阳修本事大,大文豪,这不仅是后人,他活着的时候,大家就承认他这个地位,这是一代宗师。苏轼就说说欧阳修,他讲大道理呢像韩愈,谈事务性的事呢像陆贽。陆贽不得了,唐朝的名相,那个文的奏议写得极好。苏轼还说欧阳修写记叙文呢,那个本事跟司马迁似的,写诗赋那个本事那个水平跟李白似的。这是苏轼对他的评价。

不是有这么个民间故事嘛,说有两个穷酸秀才,仗着自己会写两句歪诗,就膨胀了,要找欧阳修去比试文采高下。结果半路遇到一个老头,这老头一听,说你们要去找欧阳修比试,那先来会会老朽吧。

秀才甲:行,我们一人念一句诗,然后看你能不能续得上来。

秀才甲:兄第二名流。

秀才乙:要会欧阳修。

老头:修已知道你,你也不知羞。

这个“羞”当然就是谐音梗了,其实是不知羞耻的那个“羞”嘛。对,这个老头就是欧阳修。所以说“修已知道你,你也不知羞”。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时代创作出来的民间故事,不过你从中可以感觉得到,就是欧阳修他作为一个大文豪的身份,在民间的认可度其实很高的,老百姓都知道他。

但是下面这个问题就很尴尬,咱们要是追问,欧阳修你这位大文豪,你有什么传世的名作呢?这一问脑瓜子有点疼,想不起来对吧。你大文豪嘛,你有什么著名的诗句吗?欧阳修没怎么听说过。那你有什么著名的词句呢?确实有那么一些句子,比如说“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这句词好,但是有人说这句是欧阳修的,还是冯延巳的,现在说不清楚。还有一句就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一句欧阳修的词集里确实有,但问题是柳永的词集里也有这一句。后来王国维的《人间词话》里面就拉了个偏架,说柳永不行,柳永多俗,这么好的句子他写不出来,所以这一定是欧阳修写的。你看这个公案到现在,其实还是没有定论。为啥?因为在那个阶段,有三个人,就是欧阳修、冯延巳和晏殊,他们三人的风格太相近了,以至于他们的文集当中有21首词互相撞车,后人也搞不清楚具体哪一首是谁写的。我觉得其中有一个原因,就是当时的文人不把词的创作当回事,喝酒随手就写了,写了就写了,随手就让歌女去唱了,没有那么强的署名意识。所以即使欧阳修有几首词很著名,我觉得他老人家自己也不会觉得这就是我的传世之作。

好,我们再来看文章。欧阳修一辈子可是写了很多文章,其中最有名的肯定是我们语文课本上有的《醉翁亭记》。最有名的句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这句好吗?背我倒是会背,但是这句到底好在哪儿呢?说不清楚。我看还有人说这篇好,全文连用21个“也”字很妙。反正我又读了一遍,我是感觉妙得很勉强。问题又来了,不像我们一说到李白,那马上就有代表作,一说到李白就是《静夜思》、《将进酒》。一说到杜甫就是《秋兴八首》、三吏三别。一说起白居易,那就是《琵琶行》、《长恨歌》。一说起这位欧阳修,他的代表作到底是什么呢?一代文坛宗师欧阳修,他的面目居然如此模糊,你说奇怪不奇怪?

欧阳修是大文豪,但是他居然没有什么大家能耳熟能详的代表作,这是为啥?其实答案很简单,因为欧阳修是那种叫过渡时代的大师。你看他的左脚踩在了旧时代,而右脚踏入了新时代。你看这个姿势,一个大劈叉的状态。你想嘛,旧时代的这只脚再精彩,它也比不过这个时代真正的高峰。所以茫然众人,比如欧阳修的词写得很好,但是前面说了你写得好,和那些能写艳词小令的人相比,也没有什么显著的特色,所以连作品都被弄混了。

好,我们再来看新时代的这只脚。你固然有各种开创性的尝试,但是开创性的尝试往往就是“但开风气不为师”,就比较稚嫩嘛,很容易被后人超越嘛。所以你看这种大转换、大撕裂时代的大宗师,他往往就有这样的尴尬。我举个现代人的例子,你马上就明白了,比如说胡适。胡适在民国时期那个名气也很大的,宗师级别的人物。但是你细想,胡适他有什么了不起的成就或者代表作吗?很难说。你看胡适他写了第一本白话诗集,对吧,叫《尝试集》。那诗写得也挺一般的,开头第一首我给你念念:“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作为一首诗你说好吗?还行吧,也就那么回事对吧。

胡适老人家还用现代方法研究中国哲学,那确实也是开风气之先。他写了一本叫《中国哲学史》,但是不好意思,没写完就半本。胡适他老人家还用现代方法研究中国白话文学,写了一本《白话文学史》,也是不好意思,没写完就半本。后来到了上个世纪的40年代,胡适又花了很多时间去研究那本书叫《水经注》,也是研究了个寂寞,有头没尾,没有啥成果。你可能会说,那要这么说胡适是徒有其名。不能这么说,因为他跟欧阳修一样,是生活在一个过渡时期的“大劈叉时代”。所以他要花大量的精力去和那个时代进行对话,去说服、去辩论、去探路、去引导。所以胡适这一生还是做出了很多贡献。

这个地方我们稍微岔开一点,咱必须说一个顶级的聪明人,如果他只和自己的时代议题对话,这会严重限制他的格局的对吧。一个人的格局大小取决于什么?不取决于他脑子多聪明他怎么想,而是取决于他的对话对象。你像我们刚才说的胡适,他这辈子陷入了太多他那个时代的议题,比如说要不要废除文言文呐,怎么搞新式的教育等等。等这些议题过去了,他工作的价值也就结束了。但是你看什么叫格局大?比如说我们中国人知道的孔子、庄子、老子、朱熹、王阳明这些人,他们的对话对象就不只是时代议题,他主要要去跟恒常的宇宙人生去对话。这些思考就永不过时对吧。孔子、王阳明、朱熹,他们的很多格言,我们今天读起来仍然觉得时有会心。所以这些思考不过时,他们的人生和思考格局当然就大。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一个人这辈子能不能当得成大师,那要看有没有和那些基本命题对话的时代际遇。对,从这个角度上说,当大师他不仅靠能力,是要靠运气的,就看你的时代给不给你这个和恒常对象对话的机会。

好了,我们回到欧阳修,你发现没有,他和胡适特别像,他也是陷入了大量的时代性的议题。欧阳修生活的这个时代,你倒转三百年,具体说就是公元755年,伟大的盛唐时代突然一下被安史之乱打断,然后就陷入了无穷无尽的什么战乱、衰败和人心的沦丧。等到一百多年前,宋朝从晚唐五代的那个血泊当中摇摇晃晃站起来的时候,就出现了很多大问题,最主要的是如何重建文明。这个大问题就摆在了欧阳修这一代士大夫的面前。我们今天的人谈起唐朝和宋朝,好像也没觉得这有多大的区别。但是对于欧阳修那一代人来说,唐和宋,开玩笑,那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时代,中间是有一条鸿沟的。我们这代人的使命是要代表文明从这条鸿沟上跨越过去。对吧,很多五代乱世的问题,那就是唐朝时候各种因素造成的。所以我们这一代人要和它做一个断然的了断,要变革。比如说要重建伦理纲常。还有呢,很多唐代已经过于成熟的东西,那条路已经走绝了,所以我们要推陈出新,另辟蹊径。比如说唐诗,诗的这种写法在唐代已经走到了极处,我们宋人就一定要再搞一套新的写法。

但是怎么断然变革呢?怎么推陈出新呢?宋朝人其实没有现成答案的,需要欧阳修这一代人去找到他的答案。所以你看欧阳修这辈子可忙活了,各个战场都有他。比如说文学赛道,对唐朝那种浮华险怪的文风他不满意,那就要接过韩愈、柳宗元的旗帜,我得继续搞古文运动。再比如说在史学赛道上,我对原来的历史叙事不满意,那我就要推翻重写。欧阳修不就搞出了《新唐书》和《新五代史》嘛。还有在儒学赛道上,我对此前儒家经典的注解不满意,那我就要上书朝廷要求重新修订。还有吗?还有。欧阳修自己还开辟了几个小众赛道,比如说金石学。什么叫金石学?就是研究什么青铜器、石刻、碑文这方面的学问。这门学问此前是没有的,欧阳修算是金石学的奠基人。刚才我们其实已经提到他那本《集古录》,就是金石学的开山之作。你可能会觉得奇怪,金石学不就是研究什么青铜器、石刻、碑文,这玩意商周时代就开始有,那为啥到了宋代才有所谓的金石学?这里面牵扯到两个原因。首先一个原因,是到了欧阳修这会儿,做学问的方法给变了。宋代之前,一个学者一个士大夫怎么做学问?就拿着经书做学问就行,就跟纸打交道就行对吧,拿着经书逐条逐句地搞注解,所谓“皓首穷经”嘛。先有“经”。

经这个字什么意思,在旁边写。这叫作“传”,传这一句然后什么意思,给它再作“注”,注这一句什么意思,接着写这叫“疏”。经传注疏,这是一层一层地套娃,都是用文字来解释文字,都是搞纸面游戏。

但是到了宋代,士大夫做学问像欧阳修他们,我就不满意这么做学问,我要转向对经典本义的追求。那古老的金石碑刻,青铜器上的铭文,那就是解释经文的一手史料,这可以佐证经典的。所以金石学的价值就出来了,这源于做学问的方法。到了这一代人,有了巨大的进步。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拓片技术和印刷技术的成熟。

到了宋代的士大夫,他完全就是,我知道哪儿有个碑,哪儿有个青铜器上面有些铭文,没事我托人去拓片,拿纸糊在上面,拿墨把那个形状给复制回来。我在家里在我的书房里,拿着这些纸片,我就可以搞研究,研究那些碑刻青铜器。而研究出来的成果,你就可以像欧阳修写《集古录》一样,出版成书大规模地扩散这门学问。所以你看金石学,它可不是玩物丧志,它是唐宋文明发生大转折、大跨越的一个体现。而欧阳修在这当中就做了开风气之先的这么个作用。

再比如说,欧阳修还是另外一门学问的开创人,什么呀?谱学。什么是谱学?就是咱中国人原来家家都要干的,修家谱怎么修?你想在宋代之前,修家谱那是贵族家的事,老百姓不干这个事。但是宋代之后,中国进入了平民社会,家谱就变成了强调宗族孝道,这些儒家理念的工具。一本家谱就成了凝聚宗族、教化子弟的最好的教科书。所以欧阳修就创立了修家谱的整套方法。欧阳修创立的这种方法,现在叫欧式族谱。当然同时还有另外一种,就是苏洵,对苏轼和苏辙他爹创立的,那叫苏氏族谱。这两种方式是各有千秋吧。我们现在人你到中国南方,现在看见人修的族谱,其实是这两种方式的融合,叫欧苏式,直到现在普遍都在用。

这谱学里面当然有很多学问了,我们今天没时间讲就略过。我在这儿引用一段清代史学家章学诚的话,他说欧阳修搞族谱,是用写国家历史的笔法写家族历史。你看这就把贵族的那点儿藏着的事,变成了普通老百姓的日常。这个功劳,章学诚说了叫堪比大禹,就是大禹治水的那个大禹。你听出来了,这族谱学谱学,它可不是欧阳修兴之所至,搞出来的一门学问呐。它是什么?它也是我们刚才讲的那个时代大断裂的结果,是唐宋社会转型的一个表现。欧阳修作为大宗师,他就完成了这个跨越。

我今天还带来了一本书,这是黄晓丹老师写的《九诗心》。她在中国历代诗人当中,选择了这么九位,其中宋代有欧阳修,但是请注意没有苏轼苏东坡。奇怪吧?这是一种非常独特的选择标准。你看她选择了哪九个人?有屈原、有李陵、有曹丕、有陶渊明、杜甫、欧阳修、李清照、文天祥和吴梅村。熟悉文学史的朋友一咂摸就知道,这九个人是谁?都是那种大转型时代的人物。和苏轼那种在时代最繁华的顶峰站着的人物不一样,他们是大转型时代的人。所以这九个人,一方面要一生去承担巨大的时代撕裂感,另外一方面,他又兴致勃勃地在探索全新的文明样式。很多人他一代宗师的地位,其实就来自于这种非常独特的位置和非常独特的担当。欧阳修就是其中典型的一位。

所以说到这种大撕裂大转型,他的身上就有一种劲头,就是我看到的一切事物,可能跟前人看到的也一样,但是我可以,我可以用一种全新的精神力量,把它重塑一遍。所有的旧事物在我手里得焕然一新。我举个很小的例子,比如说中国古代的诗歌里面,有一种题材叫贬诗,官当不成了发两句贬诗。我们今天的人对这种题材已经很隔膜了嘛。但是对于一个古代士大夫来说,非常重要。官场失意是要用诗句来反复咏唱的。那贬谪诗通常是个什么调调?你想有怨恨的调调,比如说元稹的那一句:“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对吧,愤恨。还有那种自我安慰的调调,比如说白居易的那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当然诗最主要的,还是那种哀伤的调调,比如说韩愈的那一首就很著名:“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你看悲切吧。

但是你发现贬谪诗,不管哪个调调,它统统都是很严肃的那个调调。人生很悲苦的时节嘛,得严肃。但是你看欧阳修,欧阳修在被贬的时候,他就创造了一种全新的贬诗的风格,其中透着一点高兴。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1036年仁宗的景祐三年,欧阳修因为在景祐党争当中,为他的好兄弟范仲淹说话,就被贬为了夷陵县令。夷陵县在哪?在今天的宜昌。当年那可是蛮荒之地。但是你看欧阳修这一路上写的贬诗,他到九江的时候,就写了一首《琵琶亭》:“乐天曾此江边已叹天涯递法然,今日始知予罪大,夷陵此去更三千。”什么意思?说当年白居易贬到这儿,白居易不就被贬九江嘛,才写了《琵琶行》嘛。白居易贬到这儿,你看把他给搞得哭哭啼啼的,好像九江已经很惨了。但是你看我这罪过,我这罪过我今天才知道,比白居易当年犯的大多了。为啥我还要再往前走三千里呀?你听听他把白居易给比下去了,他居然隐隐然有一点小高兴和小得意。这首诗里你能品得出来。

还有这一首:“行见江山且吟咏,不因迁谪岂能来。”看着这大好江山我诗兴大发,要不是被贬了,我上哪能来这么好的地方?你看高兴对吧。这个感觉熟悉不熟悉?对,几十年之后,苏轼不是以同样的模式,也思考过贬谪吗?苏轼当时被贬到海南,然后回来的那天晚上,在船上写下了这么一句叫:“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我就是死在海南我也没什么愤恨的,为啥没有这一次被贬海南,我哪能有这么奇妙的一趟旅行?苏轼当年的这个情绪根在哪儿?就种在欧阳修的这一句里。那你说这俩人这么高兴,这是因为性格豁达吗?当然有这个成分。但是我去读欧阳修的诗集,我是分明能够感觉到,他是有意识的,他是有一种我要和旧传统掰腕子,原来人类精神世界里的所有东西,我都要把它更新一番。我就是要能够随时随地开辟一个全新的儒家式的昂扬的欣喜的精神世界的自觉。这就是欧阳修的那种劲头那种精神。

所以我们再来回答那个问题,欧阳修他为什么是一代宗师?他靠的不是具体哪部代表作,他是靠一种要续文明,要扭转乾坤的愿力,还有一份要顶天立地,改天换日的担当。他才成了那个时代很多题目的破题人。但是说到这儿欧阳修身上,其实还有一个天大的悬疑。你想他是谁?一代大儒。作为一个大儒,他一辈子都在反对佛教排斥佛教。但是就在1067年,他离开开封之后,他居然给自己起了一个新的号。这个号我们在中学语文课本上,我们都背过这个文史常识,欧阳修号叫什么?六一居士。你看“居士”这是一个佛教人士对自己的称呼,居士。他对,他突然以这种方式和佛教和解了。请问他是背叛了自己吗?这个大转折它又是怎么发生的呢?

我们在上中学的时候,是不是都背过这个文史小常识?欧阳修字永叔号六一居士。那么请问什么叫“居士”?在家修行的佛教徒才叫居士嘛。那么欧阳修他是个佛教徒吗?这就很尴尬了。离开开封之前的欧阳修,他不仅不是佛教徒,而且他是儒家历史上著名的反对佛教的人。我们今天是觉得一个中国古代的士大夫,既读儒家的书也读佛家的书,既有士大夫朋友也有佛门的朋友。比如说苏轼,就有一个和尚朋友佛印,这很正常。但是请注意,在欧阳修之前,如果你自命是一个纯儒,那你是要旗帜鲜明地反对佛教的。这是从唐朝开始就来的一个传统。比如说韩愈,韩愈那话说的,对付佛教要怎么办?三句话。第一句人其人,让尼姑和尚全部还俗,让他们做回一个人,这叫人其人。第二句火其书,把佛经全给烧了。第三句庐其居,要把那些寺庙变成普通老百姓的住宅。这恨得咬牙切齿的。

欧阳修就佩服韩愈。欧阳修从小家里穷,在一个邻居家看到了韩愈的文集,已经破破烂烂,所以就求人家送给自己。其实当时也不是很看得懂,但是就觉得韩愈文章写得好,就是觉得可爱。你看这就是两个人的缘分。后来欧阳修这一辈子,都是韩愈的铁粉,包括在反对佛教这件事情上。欧阳修有一篇很著名的文章,叫《本论》,这是儒家反对佛教的重要文献。结合韩愈和欧阳修,我们简单地问一个问题,就是儒家它为什么要反对佛教?你要是那个时代的士大夫,你也会反对。三点嘛。第一佛教来自于哪儿?印度。对,甭管是北边的大辽,还是西边的西夏,还是更远的那个印度,你们叫什么呀?对,讲究“华夷之辩”的士大夫来说,都叫蛮夷对吧。非我族类。但更重要的是第二点,佛教它的教义是要求人出家的。出家之后你是不能认父子的,而且不结婚。这对儒家的伦理秩序是一个非常严峻的挑战。在儒家看来这叫什么?这叫无君无父。无君无父那不就是个禽兽嘛。还有第三点,在儒家士大夫看来,你们这些和尚尼姑不事耕作呀,不创造财富。这本来就是对社会不负责任,这是个罪过。而且你们建起那个庙,还引得那么多老百姓把钱大把地往里面送,这是国家财富的大黑洞。儒家士大夫也是看不惯。主要是这么三点,所以儒家反对佛教。

但是你看,就在我们讲的1067年,欧阳修离开开封之后,事情起了变化。到了熙宁三年,就是公元1070年三年后,也是欧阳修去世前的两年,他突然给自己起了这么一个六一居士的号。有人就问他,说你为啥叫六一居士呢?他说不就是六个一嘛。你看我现在有什么?我有藏书一万卷,各种金石拓片一千卷,我还有一张琴,我还有一局棋,我还有一壶酒。这不才五个一吗?欧阳修指指自己,这不还有一个老头嘛。这就齐了“六个一”。但问题重点不是这个“六一”,是后面俩字“居士”。你为啥叫“居士”呢?欧阳修就顾左右而言他,他没有解释为什么。

有这么一个记载是这么说的,说欧阳修是听说那个富弼,这也是他在庆历新政时期的老战友,说富弼到了晚年开始信佛。欧阳修就觉得,在我们这群人当中,富弼那可是个大明白人,他居然也信佛。看来这个佛没准有点道理,这么大魅力我也不妨了解一下。所以欧阳修晚年就开始跟高僧交往,包括去研读《华严经》,就是佛经当中的一个非常著名的经典《华严经》。但是他没有读完欧阳修就去世了。为什么会这样?你欧阳修可是反对佛教一辈子呀。司马光甚至说过嘛,我们这个时代有两个人都很极端,吕公著他信佛教信得很邪乎,而欧阳修不信佛教,又不信得很狂躁。咱都别这样行不行?这太极端了嘛。对,就是这么一个一提佛教就很狂躁的欧阳修,居然晚年和佛教居然这么和解了。这是为什么?

看过我们《文明之旅》1044年那一期,就是讲《岳阳楼记》那一期,我做过一个简单的解释,重复一下。就是儒家思想它虽然很丰富,但是有两个问题儒家不回答。一个是宇宙论问题,就是在我们人类可观察的世界之外,这个宇宙它什么样?儒家说六合之外存而不论,我拒绝回答。还有一个问题是人生论的问题,儒家看人生,它主要看人和人之间的那个秩序关系,它不太关注人生和死之外的事。孔老夫子不就说嘛:“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拒绝回答。但是你想到了欧阳修这个年纪,身心痛苦与日俱增,对死后的那个彼岸世界的关注,也当然与日俱增。人死之后那边那个世界什么样?我现在活蹦乱跳的,但是几年之后,我能以什么方式继续存在呀?这是一个老人人生最后的问题,也是此时此刻,他无论如何也要找到答案的问题。可是很可惜儒家不回答。你不回答佛教可回答啦。答案好不好另说,人家佛教好万兜里,能给你掏出个答案不是。

但是这个话题,我们今天没有时间我们不展开。但是大家心里要有数,就在这一年公元1067年,周敦颐50岁。周敦颐是谁?我们中学语文课本上学过他的《爱莲说》,是宋代著名的理学家。这一年周敦颐在邵州,就是今天湖南的邵东市,正在修建学校。我们心里得清楚,在这个时候他已经画出来了那个著名的太极图,就是那个阴阳双鱼的太极图。对,太极图是什么?那不是自古就有的东西,是在这个时代出现的。这就是儒家要补全自己的理论不足,他要建立自己的宇宙论嘛。你看太极图就是儒家构建自己的宇宙论的尝试。当然了周敦颐生前,并没有公开这张太极图。但是没关系,我们心里还是有数,在这个时期同时还有谁?有邵雍、有张载、有程颐、程颢。后来到了南宋,还有朱熹、陆九渊。一代代人是在前赴后继地试图完善儒家的宇宙论和人生论。将来我们有机会,跟你聊宋明理学的时候,我们再去聊这个话题。

好,我们今天还是利用最后一点时间,我们再来看一眼被病痛折磨的形销骨立的,这个时候已经风烛残年的欧阳修。他晚年在儒家和佛家之间,犹豫了立场软化了,甚至也发生了动摇。我要特别向这个犹疑、软化和动摇的欧阳修致敬。为什么?还记得我们前面给他的那个定位吗?他是大撕裂时代的承担者。知道他在佛教上的态度,你就知道他不仅是用思想行动和作品,来承担这份时代的撕裂,他甚至还用生命本身,把这种大撕裂展示给我们看。儒家佛家到底哪个对?他最后拧了。这种拧的状态,我给大家讲一个我小时候读过的武侠小说。我买到一个二手版本的,对,古龙写的《多情剑客无情剑》。这里面有这么个情节,有一个大侠客叫郭嵩阳,外号叫嵩阳铁剑。他替这本书的主人公李寻欢去决斗,结果被仇家给杀死了。但是找到他的时候,发现这个郭嵩阳的尸体非常奇怪。他叫嵩阳铁剑,本来也是高手,他本来不该露那么多破绽。但是他的尸体上居然有26处剑伤。其实这是他有意露的破绽,以便让李寻欢找到他的尸体,这个时候从他的身上能够看到凶手武功的那个路数,方便李寻欢将来和那个凶手对敌。

其中有这么个情节,我当时读的时候印象就特别深,很感动。

李寻欢:李寻欢抬起头,大步向泉水尽头处走了过去。只见一缕飞泉自山巅倒挂而下,一泻百丈,矫若神龙。在这百丈飞泉中,竟孤零零地挂着一个人。这人就是挂在离地面两三丈处。泉水一泻数十丈,到了这里水力更猛,却也未能将这人冲刷下来。这人穿的仿佛是一件黑色的衣服,衣服已经被泉水冲得七零八落,一片片黑色的碎布,随着水花四下飞激。但这人还是直挺挺地挂在那里,动也不动。

很显然这郭嵩阳是在临死之前,拼尽最后一份力气,把剑插到了山石里面,把自己的人整个挂在了自己的剑上。他不能让自己的尸体就消失掉,他要把自己挂在风中,还要让山泉把自己的身体冲刷得干干净净,让那些伤口露出来,让李寻欢看到这么一部用真实的伤痕写成的剑谱。这个情节当年印象太深,不知怎么的,今天我跟你聊到欧阳修晚年在儒家和佛家之间的这份徘徊,我就想到了武侠小说里的这个情节。欧阳修这不是一样嘛,他把他晚年的这份犹疑,这些伤口这些破绽挂出来,给我们呈现了一道时代的大撕裂。

文明就是这样,它滚滚向前不舍昼夜。文明也经常有这样的大跳跃大拐弯。而作为后人,我们其实是很难感知到这种大变局的。只有那个时代自己的人,能够感受到。但是好在每个时代,大撕裂时代,都有像屈原、像杜甫、像欧阳修、像文天祥这样的人。他们让我们看到两个时代之间那个缝隙的样子。说到这儿很感动,最后我想给你念一段黄晓丹老师在《九诗心》里面的题记。这是思想家汉娜·阿伦特的一段话,她说:

即使是在最黑暗的时代中,我们也有权去期待一种启明,就是点亮那一盏灯的那个启明星,启明。这种启明或许并不来自理论和概念,而更多的来自于一种不确定的、闪烁而又经常很微弱的光亮。这光亮源于某些男人和女人,源于他们的生命和作品。他们在几乎所有情况下都点燃着,并把光散射到他们在尘世所拥有的生命所及的全部范围。

这一年公元1067年,我们在开封城的门口送别欧阳修吧。他把自己最后几年的生命,即将幻化成启明星,照亮整个时代的夜空。好,我们下一年,到了公元1068年再见。

《文明之旅》1067年,咱们望着欧阳修远去的背影,我还是想致敬这个老人。这样,我给你读读我认为的欧阳修真正的不朽之作,这是一篇《秋声赋》。比起《醉翁亭记》里面的那种春风得意,这篇《秋声赋》里面满是那种叫“树欲静而风不止”的苍凉。这正是一代宗师欧阳修的人生底色。所以请你给我多两分钟的耐心,我给你全文读一遍《秋声赋》,不长只有505个字。下面开始。

《秋声赋》

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然而听之,曰:“异哉!”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铮铮然有金铁之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予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予曰:“嘻!悲哉!此秋声也。胡为而来哉?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丰草绿缛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其一气之余烈。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用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天之于物,春生秋实。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夷则为七月之律。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义也,物过盛而当杀。嗟乎!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黝然黑者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予之叹息。

你听“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我是真喜欢欧阳修的书童描述的那个时刻。我相信,那颗皎洁的星是启明星。致敬欧阳修。感谢所有观看本期《文明》的朋友,欢迎你订阅我的账号,也欢迎你就本期我们所讨论的所有问题,在评论区给我留言。我特别渴望看到你们的评论。好,下周三,《文明》节目公元1068年,我们继续和你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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