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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坛宗师,是怎么掉队的?丨罗振宇《文明之旅》之1019

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19年,大宋天禧三年,大辽开泰八年。

那这一年大宋朝堂上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当然如果你去细读史料,你会发现很多要素都在一点一点地往一起凑,都在各就各位,都在为一个巨大的变局在做准备。

什么变局?就是宋真宗这一朝最后的权力交接。作为后人我们当然是知道了,再有3年时间,这位真宗皇帝就要龙驭宾天,就要走了。但当时人不知道,他们只知道这一年真宗皇帝又一次中风,身体是不行了。他们还知道的呢,是后宫的那个刘氏皇后要走到台前了。史料上明确地说刘后开始参与朝政。当时的人还知道是什么呢?就这一年,那个王钦若好不容易把持到了宰相的位置,但这个人可能行政能力有点问题,他拢不住局面,所以这一年王钦若罢相。

那谁来当宰相呢?厉害了,两个狠角色。一个是我们那个老朋友,那个脾气又硬又刚的寇准。那另外一个是那个高深莫测的,说他大阴谋家好像也不准确,反正是个大聪明吧,叫丁谓。寇准当宰相,丁谓是副宰相参知政事。这就是这一年搭出的新班子。那你看这台戏的主角都凑齐了,是为真宗皇帝时代最后的朝局变化做好了准备。

不过这个朝局最后的矛盾总爆发还要等到明年,所以今年我们先按下不表。那1019年这一年我们说什么呢?我们要说一个人,这个人叫杨亿,杨家将的杨,亿万的亿。杨亿也将于明年,就是1020年去世,天禧四年去世。那真是一代文坛巨星陨落。因为明后年大事多,所以我们提前到今年来说他。我们《文明之旅》节目这已经是开播的整20期了,我们讲文明,居然还没有提过和文学相关的话题。那这位真宗时代的文坛盟主杨亿,咱们必须得单独拿出来说一说。

我说到这儿,我估计你心里会有一声喊,说慢着,什么杨亿一代文坛巨星?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个人呐?按说宋代的文坛,我们相对还是熟悉的。是的,杨亿不但是宋真宗时期的文坛盟主,更重要的是他还亲手创立了中国文学史当中诗歌当中的西昆体,一种诗歌体裁。西是东西南北的西,昆是昆仑山的昆,西昆体,算是开宗立派的人物。

但这事有趣就有趣在这儿,一个在当时文坛地位那么高的人,他在后世居然没有什么公众知名度,很少有人知道杨亿这个人。那和后来大宋朝的文坛盟主,像欧阳修、像苏东坡,跟他们比,那简直就弱爆了,没有流量。那至于西昆体就更惨,你去翻翻几乎所有的中国文学史的著作,但凡要提到西昆体,几乎是一边倒的负面评价。

比如说我手里这本《宋诗选注》,这本书跟了我半辈子了,是我中学时候买的,这当年包的书皮。这本书是钱钟书老先生的名著。你想这是一本选宋代的诗的诗集,根本没有选杨亿的诗。文坛盟主一首都不选,甚至根本不提杨亿这个人,一个字也不提。

那西昆体提到了吗?提到了。钱钟书老先生是这么说的,他说从北宋诗歌的整个发展来看,西昆体不过像一薄层一小圈的油花浮在水面上,没有在水里渗入得透溶解得匀,它只有极局限极短促的影响,立刻给大家瞧不起。这个评价够刻薄的。

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评价。那宋朝人当时是怎么评价杨亿和这个西昆体的呢?正好相反,几乎是一边倒的高评价。别的就不说了,就拿比他迟一辈的文坛盟主,就是那位欧阳修来说,他对杨亿的评价是什么?说杨亿以文章独占天下。欧阳修比杨亿要小30多岁,那他提起这位前辈的时候,是有一种神往的。

他就说,他说杨亿太了不起了,他每次准备写诗文,都是和人家什么喝酒赌博,玩游戏开玩笑哈哈乐。但是玩归玩,他不耽误构思写作。你看这样的人真是一代文豪。“一代文豪”这四个字,这是欧阳修评价杨亿的原话。

这是说杨亿这个人。那对于西昆体的评价,我们还是引用欧阳修的说法。他说自从有了西昆体这部诗集,就是这本《西昆酬唱集》,天下的人马上是争相仿效。至于唐代那些大诗人的诗集,在他面前比起来,就几乎就没有市场了。所以你看西昆体,这不是哪一部分人的偏好,这是那个时代几乎所有读书人争相追捧的创作风格。

奇怪吧,对吧?一个在当时人看来那么厉害的文坛宗师文坛盟主,一个在当时人看来几乎要统一诗坛的文学流派,怎么后来走着走着就无声无息地落寞了呢?当时人的评价和后世人的看法,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落差呢?有意思吧这个话题。好,公元1019年,我们就趁着杨亿仍然健在的这一年,我们一起来琢磨琢磨这几个疑问。

那我们就先来介绍一下杨亿这个人。杨亿是福建人,更准确地说是福建浦城人。你要是听过我们1012年那期的《文明之旅》,就会知道在宋代初年的人看来,福建人是什么人?福建人就是南唐人,对吧?是被中原政权当时征服的对象。

但问题是杨亿他生在哪一年呢?公元974年。你一听就知道,974年他刚一岁的时候,这南唐就灭亡了。所以杨亿又是在被征服的福建领土上成长起来的新一代大宋人。你看这就很有政治符号的意义了。

话说当时的皇帝宋太宗,听说福建有这么个杨亿很有才华,就派人去考察这人到底怎么样。考察这人一看这个人很牛,就把他送到了当时的都城开封。到了开封,宋太宗亲自接见,亲自出题目考他,连续三天召见,让杨亿连续做了五篇大文章。考完之后杨亿还不过瘾,五篇文章这还不够展示我的才华,我还有余力,当场又多做了一首诗。

所有人拿过来一看,这五篇文章这一首诗,大家都说写得好写得好,表示佩服,然后纷纷给皇帝上了贺表。你听着是不是挺奇怪的?就为了福建的一个人才,这皇上加上文武大臣们,至于这么折腾这么费劲吗?

皇帝和群臣这么做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杨亿那一年11岁。一个11岁的孩子能有这样的表现,这哪还是个人才呢?这就是个神童。那神童哪还只是个孩子呢?这是福建地方贡献给朝廷的祥瑞。所以这杨亿哪里还只是一个读书人?这是大宋朝当时天下大治文运昌隆的活证据,对不对?

所以你看杨亿这个人,他的政治起点是非常高的,11岁就达到了这样的程度。其实这在大宋朝是一个通行的规律。你看杨亿之后的下一代的文坛盟主,这个我们就熟了,叫晏殊,就是那位写“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晏殊。晏殊也是神童出身,他跟杨亿几乎一模一样,但是稍微迟了一点,他是14岁被从江西招到了开封当官,也是神童,也是被当作了装点太平盛世文运昌隆的政治符号。

那你说这种神童出身的人,他这一辈子的命运会有什么特点吗?还真有,有这么几个共同点。第一,你既然被朝廷认定为神童,那朝廷总要爱惜人才,你得给官做呀。但是这么小的孩子十几岁,你总不能放出去当地方官对吧?一般的进士中了之后,先放出去当地方官,先历练在基层。但11岁的孩子实在不行,他没有行政能力,那只好留在京城。所以这些神童就会和很多年长很多的重臣结成忘年交。

我们就说这个杨亿,杨亿和什么人成为朋友呢?太平兴国五年进士那批人。什么人我们节目介绍过,就是什么李沉、寇准、王旦、向敏中这些人,真宗一朝的宰相,几乎全部被这批人包揽。而太平兴国五年进士这批人的岁数那可比杨亿大得多,对吧?所以时间一长你就明白了,杨亿变成了朝廷当中的什么人?就是他年纪不大但是朋友不少,而且他的朋友辈分很高,顺带着杨亿他的辈分也很高。你看这是当神童的第一个好处。

第二个好处呢?既然朝廷里面出现了神童,那你要是皇帝,你觉得你会怎么安排他工作对吧?最合适的安排当然就是来让这些聪明孩子去陪自己的太子读书。看人家多聪明,这就是隔壁小明,对吧?杨亿和宋真宗,刚才我们提到的晏殊和后来的宋仁宗,都是这样的关系。他们从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和皇帝有了交情,和皇帝之间有着非常特殊的信任关系,而且是可以持续一生的信任关系。从小一起长大的嘛,发小嘛。这是当神童的第二个好处。

还有第三点,神童之所以神,通常都体现在他写文章写得好。那请问天下什么文章最重要呢?当然就是圣旨。所以神童今后的工作岗位的安排,通常都是什么?知制诰、翰林学士这一类位子上工作很长时间,就是给皇上当秘书,负责起草重要文件。

当然了,那你要有起码的常识咱也能明白,就这个位置,它可不只是起草圣旨那么简单。有时候圣旨上的一字一词的那个差别,对官员的祸福荣辱是有很微妙的影响的。就这个措辞一点点变化,那影响可大了。所以这个位置上的人,看起来就是个文人,但是其实有很大的政治影响力。

当神童还有第四个好处。你想他既然是翰林学士,既然皇帝都放心让他写圣旨,这天下最重要的文章,大家当然就默认他是天下文章写得最好的人,对吧?所以这样的人也经常会成为科举的主考官。那他就会收获一大堆门生。你想年轻的进士们一天天围着他,老师、座主、恩公这么叫着,时间一长,他当然就是文坛盟主一代宗师。

所以后来什么晏殊,就这么带出来欧阳修和范仲淹这一大批后辈。而后来的欧阳修,又这么带出来苏轼、苏辙这一大批后辈。这文坛盟主的这个位置没有人任命的,它就是靠这个民间的共识,一辈一辈地这么往下传。谁愿意提拔后辈谁就是文坛盟主。

而杨亿这个人的情况又有一点不同,他影响后辈的方式不仅是主持科举,他还要靠什么?靠编书。对,这是宋代皇帝的一个爱好,特别爱出钱编那种大型的书。比如说《册府元龟》、《太平御览》、《太平广记》、《文苑英华》等等,这些大规模的书。

杨亿既然是朝野公认的一个大笔杆子大作家,那这种大型文化工程肯定缺不了他。比如说宋太宗去世之后,宋朝就开始编《太宗实录》,那全书一共是80卷,杨亿当时也真是年轻,25岁年轻能干,所以80卷他一个人起草了56卷。

再比如说后来编《册府元龟》,这部书规模就太大了,大得吓人,1000卷900多万字。那这部书的官方指定的主要负责人其实是两个人,一个是王钦若我们以前介绍过,还有一位就是这个杨亿。但问题是王钦若官大岁数也大,主要干活的人还得靠这个年轻的杨亿,小伙子火气壮。

所以这部书的结构体例都是杨亿定的,大家分头写,最后朝廷干脆下旨,说不管其他人写成什么样,个人有个人的分工,但是最后写成的稿子都要拿给杨亿来定稿,杨亿定了这才算是定了。你想编书这是一大帮的工作班子,那编书提携后辈干大项目带班子,这就是杨亿影响当时文坛的又一种方式。

实际上刚才我们提到的西昆体怎么来的?就是这本《西昆酬唱集》的诗集,就是他在编《册府元龟》这部大书,搭这么一个大班子工作的时候,工作累了嘛总要休息,那文人们休息干什么?喝点酒然后就写诗玩,你来一首我来一首,日积月累就有了这么一部作品集,《西昆酬唱集》。

说了这么多,我其实就是想让您体会一下这位杨亿他的起点有多高。你算算,神童出身,和朝中大佬宰相们都是忘年交,本人深得皇帝信任,又长期负责起草圣旨,又长期主持国家级的大型文化工程,加上他自己还非常愿意提携后辈。现在你理解了吧?为什么我们刚才说他是文坛盟主一代宗师,不过分吧?

那杨亿这样的身份,你别看他就是个文人,他在当时大宋朝廷里面地位非常特殊。他谈不上有什么政治权力,但是重大历史事件他还真的就不缺席。比如说宋真宗这一朝最重要的历史事件是什么?当然就是签订澶渊之盟,我们公元1005年那一期聊到的。

当时是真宗皇帝御驾亲征,在澶渊前线。你想对面就是几十万辽兵,国家生死未卜,皇帝也害怕,心里七上八下的。当时朝廷里的主心骨是谁呢?宰相寇准。所以真宗皇帝就派人去看看,说寇准正在干什么。如果寇准这个时候也在很紧张,那皇帝这边肯定就更紧张,对吧?那寇准在干啥呢?就在和这个杨亿喝酒,一边喝酒一边唱歌,一边高兴地嘎嘎通宵达旦。

那使者回报之后,真宗皇帝一听那我就放心了。寇准和杨亿,那掌握的一线情报更多,他俩都放松成这个样子,他俩的命也是一条性命,对吧?我有啥可怕的呢?所以皇帝也放松了,抖搂被子就能睡个安稳觉。

那你说杨亿这个形象,他是不是就是这么一个帮闲?叫陪喝酒陪写诗,有事了就去写个命题小作文的工具人呢?也不是。杨亿这辈子的表现,跟工具人真的是八竿子打不着。你比如说他就擅离职守。

有一次是真宗皇帝听说杨亿的母亲在外地病了,近臣嘛就赶紧派人送药送钱去给他。结果使者上门发现,这个杨亿连假都没请就已经跑走了,到外地看母亲去了。结果舆论大哗,真宗皇帝自己也很生气。你谁?你是一个皇帝的侍从官是近臣,在国家的腹心之地工作,你能这么随便,有事连招呼不打就走?

你说他是个工具人吗?而且他身为一个起草圣旨的人,居然拒绝过皇帝派下来的任务,而且是一个天大的任务。什么事呢?要知道真宗皇帝的心头一直压着一件大事,我们以前节目反复提到过,就是他后宫里的那位娘娘刘氏能不能当皇后。

那早年间,遇到像李沉这样老资格的宰相,那肯定说不通,所以这事儿老被驳回来。后来真宗皇帝岁数见大,宰相也换成了比较听话的王旦,王旦至少不会跟他死磕,这事儿才办成,刘氏终于要册封皇后了。

这份册封的圣旨谁来写呢?真宗皇帝当然希望这事办得圆满了,希望大笔杆子杨亿来写。杨亿不干。就派人劝他,说你就受累写一写吧,写了将来有好处大富大贵。杨亿一句话就给顶回去了,说这样的富贵,我不愿意要。

所以你看皇帝家封皇后这么大的好事,到了最后关头,居然被一个起草文件的人还得这么为难一下子。而且这杨亿脾气还大,就算是写了文件,不许别人说三道四不许别人改,就连皇帝都不许改我的文章。

这也是史料里边记载的。有一次杨亿起草了一份给大辽的文件,其中写到了辽朝,用到了一个词“邻壤”,相邻的邻,土壤的壤。真宗皇帝一看这份文件,就拿起笔来,就在“邻壤”二字旁边就添了几个词:朽壤,就是腐朽的那个朽;鼠壤,老鼠的那个鼠;粪壤,大粪的那个粪。

他添这几个词什么意思呢?就说你这个“壤”字用得不妥不够雅。你看壤字平时都跟什么词搭配构成词组,所以你得改改。杨亿提笔就把“邻壤”改成了“邻境”,环境的那个境。

但是这一改这事就没完了。第二天到了朝堂上,杨亿马上引经据典,说我起草这文件,您皇上要是要改,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不称职。我不称职我辞职还不行吗?真宗皇帝还得安慰他半天,你行你行这才按住。

回头真宗皇帝就跟宰相们说,说这个杨亿真是有气性,不通商量。你看出来了吧?这个杨亿说他是工具人不大对吧?他是真任性。但是你发现了吧?大家对他是真包容,包括皇帝。

你就说他跑回家看母亲这事,当时的宰相王旦就跟皇帝说,要不是您宽容他惯着他,他哪有今天?要不您撤了他的职得了。真宗皇帝想想又舍不得,还是很爱惜他的才华,所以这个撤职的命令,即使他跟宰相已经达成共识了,这命令一个月也没下来。

你看一个神童,从皇帝到宰相,大家自始至终对他都是宠着护着。那你说这得是多高的才华呀?你不觉得奇怪吗?还是我们一开头问的那个问题,为什么这个人,这么有才华的一个人,后来在文学史上就寂寂无名了呢?甚至他所创立的文学流派西昆体,还背了上千年的负面评价呢?这到底是为啥呢?

今天我们讲的是杨亿和他开创的诗歌流派西昆体。估计前面听我讲了这么多杨亿的故事,你心里早就有一个疑问了,你说了半天杨亿,他的诗到底啥样嘞?西昆体到底是个啥风格?好,我就给你念一首《无题》。

巫阳归梦隔千峰,辟恶香消翠被浓。桂魄渐亏愁晓月,蕉心不展怨春风。遥山黯黯眉长敛,一水盈盈语未通。漫托鸥弦传恨意,云囊日夕似飞蓬。

我猜你乍一听这么一首诗,模模糊糊感觉这好像是写一个女孩子思念远方的一个什么人,自己还不太高兴,大概是这个样子。我估计你会有这么俩印象。第一,这首诗音韵听起来很舒服,意象很绵密很丰富很典雅,这是一个印象。你可能还有第二个印象,就具体到每一句,你到底在说个啥呢?好像又听不懂。那个风格感觉有点像李商隐的诗。

你要是有这么俩感觉,恭喜你,这就是西昆体的两个要点,你全部准确地抓住了。对,西昆体的特点就是这两个。第一,作为诗来说做工极好,讲究辞藻华丽,讲究音调。那第二呢?就是学唐朝诗人李商隐,喜欢用典故,典故用得是又多又偏门,不熟悉的人自然是看不懂这样的诗。

当然了,你明白这两点你也就知道了,西昆体为什么被负面评价被吐槽,也是因为这两点。第一,你做工是好,但是你只顾了做工了,你没有实际内容,空有形式思想贫乏,哼哼唧唧你在说个啥嘛,对吧?

学李商隐堆砌典故。有人就开玩笑说嘛,说这种作诗的风格叫什么?叫“獭祭鱼”。什么是獭?水獭。据说水獭这种动物性格非常凶残,它捕了鱼之后咪咪吃两口就扔,再下去抓一条咪咪吃两口又扔,把吃剩的鱼就一条一条地堆在岸边。古人一看这个现象,说这水獭在干嘛呢?这有点像我们人类搞祭祀,对吧?人类祭祀的时候也是这样,把食物整整齐齐地码在那儿,好像在求神仙在拜什么。对,这叫“獭祭鱼”。

唐朝诗人李商隐作诗,据说就是这么个做派。他要写一首诗那阵仗可大了,各种书翻开了摆在旁边,跟那个水獭摆鱼似的摆在那,干什么?找典故。找出典故之后,一句一句地往诗里塞,对吧?你看李商隐的名作,“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对吧?一句一个典故,没点学问李商隐的诗是真看不懂。

对,西昆体大致上也是这么一种作诗的风格。这还有个趣闻,你看这本《西昆酬唱集注》,谁注的?是历史学家注的,山东大学的老先生王仲苹老先生注的。

为什么一个历史学家要跨行打劫,还干起这个文学史家的活呢?老先生在序言里自己交代,是因为年轻的时候他自己上学,就是为了想培养自己读古代典故的功底。当时有老师就教他,说干脆你找一本书来写一本注解,这书写完了注解干完了,你的那个理解古典典故的水平提高一大截,这是一种好的学习方法。

所以王仲苹老先生就找书,找来找去就找到这一本典故用得非常多,但是篇幅又不太大的诗集,《西昆酬唱集》。这集子多大呢?就两卷,就200多首诗。但是你看,把里面的典故全部给你注解出来,就这么厚这本书,20万字。你就说这里面的典故含量有多大。

就这样的诗,如果你不是古典文学的深度爱好者,我估计你也不会喜欢这样的诗。因为读诗就是读个诗意,对吧?诗意一定要流畅,你这每一句都要去找注释再看才知道它啥意思,诗意就荡然无存啦。

前面我们提到的钱钟书先生的这本《宋诗选注》,他在选的时候就不选杨亿的诗,甚至一个字都不提他,这是有用意的。因为钱老先生就是看不惯这种写诗的风格。他在《宋诗选注》的序言里说了这么一段话,说我这本选集有几个不选:押韵的文件不选,学问的展览和典故成语的把戏也不选,大模大样的仿照前人的假古董不选,把前人的词义改头换面而绝无增进的旧货充新也不选。这话说得多难听。当然这一段他没提杨亿,没提西昆体,但是你一听就知道杨亿没跑,说的就是他。

作为今天的一个普通的读者、文学爱好者,我们评价文学作品只有一个尺度,那就是你有没有情感穿透力和感染力。我作为读者,我一个大活人就在这儿,你有本事拿你的作品打动我、穿透我,让我感动。否则你说你地位高,你在历史上有什么选集,让我发自内心地就说这玩意好,办不到。这是普通读者的角度。

但是咱们是《文明之旅》,咱们是穿越回历史现场的人,我们关切的问题就又多了一层,不仅是这诗好不好,而是在宋真宗皇帝的这个时代,这种风格的诗它为什么会畅行天下呢?为什么当时有那么高的地位呢?那这个问题就需要解释。我们先从皇帝的视角来看,为什么国家这个时候需要这种风格的诗?这就要看历史过程了。

到宋真宗的时候,大宋朝的皇帝已经换到了第三代,前面还有宋太祖和宋太宗。那皇帝用的笔杆子也换到了第三代。笔杆子听起来表面就是国家需要发圣旨,圣旨需要写作,那朝廷就需要翰林学士、知制诰这样专业的写作者。但是请注意,每一代皇帝和每一代笔杆子之间的关系其实是有微妙变化的。

我们来回顾一下。宋太祖赵匡胤的时候,他任用的笔杆子、翰林学士都是一帮什么人?你一想就知道了,他陈桥兵变起家,哪有功夫新招来一个班子,直接用的就是五代时候留下来的一批文人,要么直接继承后周的班底,要么就是后来征服的后蜀的班底。来吧,你们不就是会写字吗?会写小作文吗?在哪都是写,替谁都是写,来来我这干,到我办公室来。

但是你说这样的笔杆子,皇帝会信任他们吗?不会。甚至在内心里是很薄这帮文人的。原因很简单,五代时候的那批文人他没啥节操。我举个例子,在太祖时期,干的时间最长的翰林学士叫陶谷。这个人是从后晋的时候就开始干草拟圣旨的活,从后晋干到后汉,从后汉又干到后周,又从后周干到了大宋。你想赵匡胤是通过陈桥兵变造反当上的皇帝,那当皇帝不能明着说抢,他得有一个受禅让的文章。但是兵荒马乱的,好不容易从陈桥杀回到开封,这马上就得当皇帝,仓促之间哪来这么一篇文章呢?来不及准备。

这个时候,后周的翰林学士陶谷就凑过来了,从怀里掏出了一大篇文章,“怎么样,我已经给您准备好了。”赵匡胤一看,“那有现成的就用呗。”但是在心底里,他能看得起陶谷这样的人吗?“我还不是皇帝,你就把这玩意写好了,你是个什么人?”但是没办法,五代时期的士大夫就是这么个风格,皇帝你们打打杀杀,谁爱当皇帝谁当,我就是一打工的,谁发工资我给谁干活。

赵匡胤其实是看不起这帮笔杆子。当然他还有一个原因,他毕竟是武将出身,在他当皇帝的那个时代,那是五代,要治国安邦,靠文人有个啥用呢?所以你看有一次,宋太祖修了一个城门,有一文人赶紧就写了一篇赋递上来。太祖就问:“这什么玩意?”底下人就说:“国家搞了个大工程,修了个城门嘛,那文人当然要写文章歌颂一下。”太祖一看,啪就把文章扔到了地上,一边说:“人家盖个门楼,这帮穷酸文人又要说一大堆废话。”真的原文就是这么说的,“人家盖个门楼”。

还有一次也是城门楼子引起的。宋太祖看到一个城门楼子上写道:“朱雀之门。”他又奇怪:“这不就是朱雀门吗?你就直接叫朱雀门不就得了吗?”有人回答说:“要加个‘之’字,这叫语气助词。”赵匡胤就哈哈大笑,说:“语气助词之乎者也,啥助词能助个什么玩意助?”

这里面还出了一个成语,叫依样画葫芦,我们今天还在用这个成语,这也是宋太祖的原话。他说:“你看那帮笔杆子,那些翰林学士天天草拟圣旨,你以为他是原创?不是,他们都是找一份前人的文件,然后换几个词,依样画葫芦。所以这些人还觉得自己干活了,其实啥也没干,什么功劳都没有。”

请注意,刚才我讲这几个故事,宋太祖其实不是看不起读书人,他自己也是读书的,不过他读的是儒家的经书和史书,是治国安邦用的,不是这些雕梁画栋的诗词文章。他是看不起那些只会舞文弄墨、装点盛世的文人。在他眼里这种文人是啥?就是从前朝继承下来的战利品、工具人。写文章嘛,写文章是要写的,这种人也是要用的,但是打心眼里看不起。你看这就是宋朝第一代皇帝和他的笔杆子之间的关系。

那接下来就是第二代皇帝宋太宗。太宗皇帝对笔杆子的事那就要重视得多得多。我们以前的节目讲过,太宗自从对北方大辽用兵失败之后,就开始拼命强调文治,对武功不行了嘛,可不就强调文治了呗。所以太宗用的翰林学士的人数多了好多,而且是精挑细选。太宗自己就说过,说:“我要是在这帮文人当中挑出一个能起草圣旨的可不容易,人中龙凤。朝廷任命了一个这样的人,他家的亲戚都要来给他祝贺,说他是什么?说他是一佛出世,这样的人可尊贵了。”所以这个时候,翰林学士的地位确实在提高。

但是请注意,太宗时期笔杆子那也是一个过渡阶段,因为还是分两拨人。一拨人是从前朝、从南唐继承下来的一批文人,这还是战利品嘛,还是工具人嘛,就是写小作文的嘛,不会真信任。当然还有另外一波,就是大宋朝自己亲手培养的一批年轻人、年轻的进士。像吕蒙正、李沆这样的进士培养出来,赶紧放在皇帝身边当几年笔杆子,马上就提拔重用。没错,李沆、吕蒙正后来就这么当到了宰相。

但是你有没有发现,这一批大宋朝自己培养的年轻笔杆子,他全部清一色都是北方人。对,我们以前节目讲过,南方人是当时刚刚征服的南唐,那里的文人虽然可以用,但是皇帝不会真的相信他们,不会重用。

好了,点透了这一层,你也就顺带明白了第三代皇帝宋真宗和他的那些笔杆子之间的关系了。时间又过去了几十年,到了第三代皇帝上台之后,这个笔杆子都是大宋朝自己培养的了,还分什么南方北方?南方的文人也成长起来了,就像我们刚才说的杨亿就是这个时候的。所以宋真宗一朝,他一共用了22位翰林学士,南北方的比例你猜是多少?14:8,南方人14个居多。

请注意,当时的舆论风气还是北方人瞧不起南方人,所以宋真宗搞出这么一个14:8的比例,那是花了力气才扭转了这个局面。对,我们今天说的福建人杨亿,就是这一代笔杆子的代表人物。

那你想在此之前,翰林学士他就是工具性的,就是写文件对吧。从此之后,翰林院就成了国家的文化符号,代表国家的最高文化水准。翰林学士那身份尊贵得不得了,能替皇帝写文章的人,那还不得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所以真宗皇帝信任杨亿、宽待杨亿,他只是事情的一个侧面。更重要的是什么?真宗皇帝他是要杨亿做出一个表率,让天下人都看看,所谓太平盛世的文章和太平盛世的文人,应该是一副什么样子。所以你要是看过我们前面这几期节目,应该会有这么一个印象,就是宋真宗这后半辈子就是在折腾一个事,就是希望得到一个太平盛世的圣君这么一个评价。所以他才不惜造假也要封禅泰山,他这个念头也是体现在各个方面的,比如这个时代的文风应该是什么样的。

他夸奖杨亿的时候用了一个词,叫什么?典雅。什么是典雅?我们虽然不是那个时代的文人,但是闭起眼睛我们一琢磨,不难想象那个时代的典雅是什么意思。你看无非就这么几条:形式上至少不能像五代时候的诗文那么浅白、那么俗套,得有一点雍容华贵的气质,说白了用词得讲究,得显得做工好,得用心,材料得好。形式上。

那第二呢?主题上至少不能像晚唐时候那么丧气、那么枯寒,对吧?得有一点堂皇华丽、态度娴雅的气质,那说白了这个主题架子得端起来,得有点架子。那第三,创作这手艺它总得有点门槛吧,得是有学问的人才写得出来的诗文吧。好了,你要是理解这个标准,那按照这个标准,这不就是我们刚才讲的西昆体的样子吗?对,作为文学作品,想让我们现代人欣赏,那西昆体确实不够好。

但是如果我们穿越回去,我们如果是宋真宗那个时代的人,你如果真心希望有一种诗歌风格能代表咱们这个盛世,那翻开《西昆酬唱集》,这个时代最顶级的、有才华的大文豪,在编撰这个时代最有野心的大著作,就是《册府元龟》的那个工作闲暇时候,在皇帝藏书的地方诗酒唱和的作品,它不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吗?

看着这些典雅的、非常有学问的文字,大家感慨这帮人、这帮翰林学士、这帮皇帝身边的人、这帮能写圣旨的人,写出这些词、这些诗,我都读不懂,这么多典故,这么丰富,这么典雅,神仙中人,令人神往。这可能就是当时人的感受。

前面我给你念了一首杨亿写的《无题》,那我再给你看一首西昆体大将,叫钱惟演也写的同题的一首诗,也叫《无题》,我再念给你听听:

终缕初分麝气浓,弦声不动意潜通。

圆蟾可见还归海,媚蝶多惊欲御风。

扇寄情虽自洁,玉壶盛泪只凝红。

春窗亦有心知梦,未到鸣钟已旋空。

是不是还是那个感觉?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是听得出来,每句都用词讲究,音律做工好,不是有学问的人还真写不出来,非常典雅。这种诗能写这么好几百首,对于当时的文坛来说,作为表率它也就够了呀。

请问西昆体为什么是这个样子呢?当时的人为什么喜欢这种风格的诗歌呢?刚才我们提供了一个解释,是时代的需要。其实还有一个解释,那是文人之间竞争的需要。你就想嘛,文人为什么要写诗?《西昆酬唱集》里面的这个“酬”字,啥意思?你看这个“酬”字酒字边,没错,最早的时候是喝酒的时候,您敬我酒了我得回敬你,有来有往这叫“酬”。我们今天说的报酬的“酬”,也是从这个意思演化而来的。所以古代的那些文人们写诗,他也是这样,讲究的就是你写了一首我只好也写一首,这叫“酬唱”。

所以古人搞文学创作,跟我们今天的职业作家不太一样,他们有的时候不是因为此刻我有一个内心感受要表达,所以命笔为文,不见得都是这样的。你去翻开中国古代文人的文集和诗集,很多情况下都是因为他在酒席宴前或者某一个社交场合,他面对一种社会压力,他不得不写,是命题作文。你就想古代文人,今天宴会有一个人站起来了,说:“兄台们,我找个题目,我再选个韵脚,我先献丑,先抛砖引玉,写上这么一首,然后等着看各位兄台的大作。来呀来呀,写呀写呀。”你就说你跟不跟嘛,那么多人看着呢。

所以《红楼梦》里有一个很著名的场景,就是那个大老粗薛蟠也在酒席宴前,没办法贾宝玉非要行酒令,他只好跟,所以才有那个名句叫:“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女儿愁,绣房踢出个大马猴。”这样的句子你觉得是薛蟠愿意写吗?他想写吗?有内心要表达吗?不是,社交压力,人家没办法。

对,古人们的诗酒酬唱,看起来是雅集,非常文雅的事情,但是你想,你真要是在那个场合,那是刀光剑影的,那是争强斗胜的。虽然我们中国人有一句话叫“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实际上文人也有一个竞争心,在那个场合也要分出一个胜败高下。对,上一期节目《文明之旅》,我们讲的是科举考试,那不就是在诗文里面,最后朝廷和民间反复博弈,找到了一个方法吗?能把文人的作品分成三六九等吗?所以谁说文无第一呢?

文人之间的竞争,这是推动文学发展的一个非常隐秘的要素,就是大家要找一个维度,在上面比赛,在上面狂奔,看谁本事大,看谁能够拿到桂冠。

好了,回到西昆体这个话题,为什么西昆体那么爱用典故?其实这是一种比赛来着,很重要的一个动机就是在诗酒酬唱的时候,在文人比赛的时候,咱得分个高下。你看看我这首诗,里面用了这么多典故,你知道不知道?你能不能写得出来这么多典故?你写不出来那我就赢了,就这么简单。

比如说西昆体里面,《西昆酬唱集》里面有这么一首诗,诗题就一个字《泪》,眼泪的“泪”,泪水的“泪”。你看先是杨亿写的,我给你念念,我只念这么一首。《泪》:

锦字梭停掩夜机,白头吟苦怨新知。

谁闻陇水回肠后,更听巴猿拭快时。

汉殿微凉金屋闭,魏宫清晓玉壶款。

多情不待悲秋气,只是伤春翼已丝。

这诗写得好不好咱不论,但是你听出来了,前面先是一股劲儿用了6个典故,都是跟古人流眼泪有关的事。但是你看出来了吧,人家杨亿写这首诗的本事在哪儿?就是每个字写的都是眼泪,但是偏偏不提那个“泪”字,对吧?我就是要用典故,让你看出来我是在写眼泪,我顺便让你看出来,你看我多有学问,一口气喷出6个典故。

这首写完不过瘾,杨亿说:“看老夫手段,再来一首。”你看又是6个和眼泪相关的典故。那第二首我就不给你念了。那这就完了吗?没完。杨亿写完了,别忘了这叫《西昆酬唱集》,还有两个同事等着酬唱呢,还有钱惟演和刘筠两个人,他也得写同样的题目,也得是《泪》,也得用典故。所以接下来钱惟演两首,还有刘筠再来两首,一共六首《泪》,这本书里的,六六三十六个典故。

那你说这是他们三个人之间的较劲吗?其实还不是。你要是纵观中国文学史,你会发现始作俑者不是他们,而是谁?唐代诗人李商隐,就是他们西昆体要学的那个人。对,李商隐也有这么一首诗叫《泪》,一模一样的风格,劈头6个典故,简单给你念一下:

永巷长年怨绮罗,离情终日思风波。

湘江竹上痕无限,岘首碑前酒几多。

人去紫台秋入塞,兵残楚帐夜闻歌。

朝来霸水桥边问,未抵青袍送玉珂。

李商隐的名作,听出来了吧,也是六个典故,再加一个感叹,每个字都在写泪水,但是偏偏不提这个泪水的“泪”字。

你看李商隐和这些西昆体的诗人相差二百年,这是一场二百年也没有落幕的比赛,比的是什么?就看谁掌握的典故多。这故事还没完,话说又过了将近一千年,到了1938年的时候,钱钟书先生也写了一首《泪》,给大家看看这一首。钱钟书先生还在这个题目下面写了一句话,说这个《西昆酬唱集》里有这么六首诗,同一个题目的,我今天续上,我也写这么一首,我反过来开开这个文体的玩笑。

钱老先生这首诗我就不给你念了,我就请大家看最后一句话,最后一句最搞笑,他是这么写的,叫:“欲哭还无方痛绝,漫言洗面与沾襟。”这句话啥意思?这不就是欲哭无泪、以泪洗面、泪下沾襟三个成语嘛。有好好的现成的四个字的成语不用,非要把这四个字里面的那个“泪”字给抠掉变成典故,比用典故的本事。所以钱钟书先生说这是跟他开玩笑,你听出来了吧,这哪里是什么文学创作,这就是文人之间的争强好胜,在纸上搞的大比武。

如果这场大比武、争强好胜是几个大学问家、大诗人之间,可能也还好。但问题是你叫西昆体,它就不是这几个人的专利,而是流行一时的文风。那些水平差的人也这么搞,就难免搞出很多笑话了。

据说有一次皇帝赐宴,有一个唱戏的人就扮演成唐代诗人李商隐,穿的衣服破破烂烂的就上场,出来就说:“你们这些翰林学士在我身上,是你扯一片我扯一片,你看把我这衣服扯成这个样子。”这是在干嘛?这就是在讽刺这帮西昆诗人喜欢窃李商隐。当时大家是哄堂大笑。

你看皇帝要的是什么?是能够装点太平盛世的典雅文风。那具体的每一个文人,每一个创作者要的是什么呢?他要的只是在社交场上能够拉风拔份儿的胜利。好了,这两股力量拼在一起,把西昆体打造成今天这个样子,你说它还能是好作品吗?而且等那个时代过去了,等皇帝不需要这种诗了,那西昆体自然也就成了无源之水嘛。所以为什么在中国文学史上,这种诗歌的风格走着走着就没影了呢?它不是失败了,它只是干枯了,就像是一口不再有源头的泉水。

钱钟书先生在《宋诗选注》里面还有一段话,我想来想去还是得给你念念。他说:“把诗人变成领有营业执照的盗贼,不管是巧取还是豪夺,是江洋大盗还是偷鸡贼,是西昆体那样认准了一家去打劫,还是像江西派那样挨门排户大大小小人家都去光顾,这可以说是宋诗,不妨还添上宋词,给我们的大教训,也可以说是整个旧诗词的演变里包含的大教训。”这说的就是过分地引用典故。

当然了,钱老的话只是一家之言,他说得有点刻薄,喜欢宋诗的朋友接着可以喜欢宋诗,不耽误。

我们今天是试着说一说文学,看完我们找到的关于西昆体的资料,我是掩卷长叹。那么有才情的杨亿,他起过那么澎湃的文学潮流,但是流着流着、走着走着,居然就干枯了,就好像成了一条内陆河。为什么?说到底我觉得一个人的成就,不取决于他的才能和机遇,而要看他在和什么东西对话。

你看今天还经常有人问,说我们这个时代会出大师吗?其实所谓的大师,仅仅是因为他有水平吗?不是,因为他对话的对象更根本、更普遍、更永恒。高水平的人每个时代都会有的,但是和那些根本的、普遍的、永恒的问题对话,那可不是每一代人都有的机缘。

比如说一位经济学家,如果他只琢磨明天股票涨不涨,央行下个月要不要加息,那他距离大师就远嘛。如果他和市场普遍规律、和人性根本局限在对话,那他成为大师的可能性就高嘛。

再比如说一位建筑师,如果他整天只琢磨如何用最新的材料,如何搞定甲方,如何赢得和其他事务所之间的竞争,那他距离大师就远嘛。好,如果他的对话对象变了,他考虑的问题是如何在空间中体现时间,如何在功能和审美之间获得平衡,如何让作品既独立于环境又融合于环境,那这样的建筑师,他成为大师的可能性就高嘛。

再比如说一位文学家,如果他只想着现在流行什么主题,怎么写会有关注度和流量,怎么显得比其他人更有水平,那他距离大师就远嘛。如果他的目光在天地的极远处游走,在最幽深的人性的角落里探寻,在虚构和真实的边界上,在生死、慈悲、激情、淡然、欲望这些永恒话题之间徘徊,那这样的文人,不管他生活在什么时代,他成为大师的可能性当然就高嘛。

我这不是在唱高调,杨亿和西昆体的故事告诉我们,好可惜,杨亿他有那么好的起点,那么好的学问,那么灿烂的才华,他距离名留青史其实很近很近的。但是他选错了对话的对象,他沉迷在自己时代限定的游戏里面,所以他只好成了中华文学史上的一个掉队的人。

前不久我在四川眉州三苏祠讲苏东坡的时候,结尾我用了钢琴家古尔德的一句话,今天想来也挺适合拿来作为本期节目的结尾的。古尔德说:“一个人他可以在丰富自己时代的同时,并不属于这个时代。一个人可以创造自己的时间组合,拒绝接受时间规范所强加的任何限制。”是的,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机会,我们一边可以属于自己的时代,也可以通过和更永恒的东西对话,组合更丰富的、更别致的时间组合的结构,而让自己成为更久远的存在。换句话说,我们完全可以属于所有的时代。

好,公元1019年咱们就聊到这儿,咱们公元1020年再见。

下面是本期感谢。本期我想感谢福州《文明之旅》共学社的吴步峰同学。他们这个社团很有意思,每一期看节目都是带着思考任务的。最近他们启动了一个秘密项目,叫“我为文明找线索”,就是按照编年的顺序,找公元1000年到1912年福建重要的事件和人物。真高兴你们的研究成果和我们的《文明之旅》遥相呼应。

最近我们也在选择特别的时间、特别的地点去做《文明之旅》的直播。比如说此前我们去过三苏祠,去过黄河第一湾。我们会把直播间直接搬到长城上。对,7月26号晚上的6点钟,期待你的关注,我们在长城上的直播。

本期节目的最后呢,我想致敬钱钟书先生。钱先生那本著名的《宋诗选注》,刚才在节目正片里多次提到。对,钱先生选这本宋诗是有自己非常独特的标准的。比如说,他就没有选文天祥那首名作《正气歌》。这是很大胆的一个动作,当时在文坛上是有争议的。但是文学就是这样,文学作品的优劣其实是一个非常私人的判断。你敢于在别人都说这个东西好的时候,自己嘟囔一句说:“我觉得这不好。”这是需要勇气的。

所以你别看钱老先生挤兑西昆体一点不留情面,杨亿也是这么个人,杨亿跟他一样也是有这样的勇气的。杨亿就说杜甫是“村夫子”,不好。要知道晚唐以后,尤其到了宋代初年,元稹、白居易、韩愈他们已经开始极力地推崇杜甫了,杨亿敢说不好。而王安石呢?王安石就说李白不好。李白那可是唐代以后公认的诗仙呐。所以你看,正是因为历朝历代都有这样有勇气的人,一条文学的长河才能这么蜿蜒曲折地奔流向前。致敬钱钟书先生和他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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