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这里是《文明之旅》,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20年,大宋天禧四年,大辽开泰九年。

这一年大宋朝堂上发生了一件大事,这可是20多年都没发生过的事情了,是一场宫廷政变。说起来也是令人唏嘘,大宋朝开国60年,到现在为止,每一次皇位交接的时候,都要出现类似的问题。你看太祖到太宗的时候,是所谓的“斧声烛影”,太祖死得非常蹊跷,太宗得位疑似不正。
第二步太宗到真宗的时候,也是出了状况,好在有那个大事不糊涂的吕端,才化险为夷。这个故事我们在《文明之旅》1000年那一期介绍过。好了现在到了真宗皇帝和仁宗皇帝交班的时候,又来了这么一出。
怎么回事呢?简单说就是大宦官周怀政,他想要立太子为皇帝,也就是让后来的宋仁宗提前继位。那现在这位宋真宗怎么办呢?这个时候真宗已经病得非常厉害,头脑已经不太清楚,事实上已经不能执政,所以周怀政就打算让真宗去当太上皇。与此同时他要干两件事,第一件杀掉当朝宰相丁谓,重新让寇准来当宰相。第二条是废掉当时的刘皇后。
我这么一交代你可能听着有点懵,这叫什么政变呢?本来真宗皇帝也就仁宗皇帝这么一个独苗,这么一个皇子,而且这个时候已经正式立为皇太子了,只要真宗皇帝一撒手,皇位自然就是他这个独子的,那为什么要提前搞政变呢?政变嘛按照我们的常识,那总是为了要换皇帝,而现在这场政变不管成功还是失败,好像也不怎么影响谁当皇帝。
是的,这一场政变并没有改变老赵家的皇位传承,但是它影响的是什么?是朝廷里当时两大势力之间的均衡。这两大势力简单说,一派就是以寇准为核心的势力,另外一派呢,是以刘皇后和丁谓为核心的势力。所以你看关键问题就在于,等着继位的仁宗皇帝这个时候太小了,小孩才10岁,所以万一真宗驾崩,就会出现一个权力的裂缝。这个时候政局的演化就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寇准他们想要的结果,就是一帮辅政大臣保着小皇帝登基,那辅政大臣们掌权以寇准为核心。另外一种,就是刘皇后和丁谓这一派想要的结果,简单说就是丁谓在外朝当宰相,而刘皇后就变成了刘太后,她去垂帘听政。
就这么两派势力,两种前途两种可能性。本来这两派势力还在明争暗斗,胜负未分,没想到这个时候出来周怀政,大宦官周怀政突然搞出了这么个政变。你说它是个政变吧,其实整个过程没有什么刀光剑影,它就是中途他们正在商量呢,中途有人告密,很快就失败了。结果就是大宦官周怀政被拉出去处决,而和周怀政走得比较近的寇准这一派大臣,那就说不清了嘛,你有没有参与这个政变,毕竟这个政变是要扶你上台的,所以这一派大臣说不清,马上被清洗被贬官。所以你看,本来还很胶着的这个政治局面,它突然之间就明朗了,刘皇后这一方是彻底胜出。
我不知道你听我这么说完之后,心底里会不会有一个疑问,这个周怀政是个宦官,他忙来忙去,又是要诛杀宰相丁谓,又是要废掉刘皇后,最后还搭上了自己一条命,哦原来他都是在为寇准这个人在忙对吧,他政变成功之后是寇准当宰相,他去掌权。
那按照常识,就是干一件事谁获利最大,谁的嫌疑就最大。那么请问这场政变的背后,它有没有寇准的影子呢?寇准有没有掺和进来呢?
按照现在历史学家的考证,应该是没有。道理很简单,当时两个阵营之间那么尖锐的对立,如果这一方能找到这一方一丁点寇准参与政变的证据,他那个对手也不是吃素的人呐,是丁谓呀有名的大聪明,一定会置寇准于死地,而不只是把他说摔出朝堂,只是一贬再贬这么简单的一个结果了。
我还能给你一个侧面的证据,这寇准呐他被贬的路上,丁谓其实使过一个计策。他派使者去给寇准传旨,那过程当中玩了一个小心机,什么呢?就是他让使者用锦囊包着一把剑,这把剑就挂在马前,而且这个使者来传旨的时候,故作高深,谁问话您来干嘛呀不回答,故作高深。这啥意思呢?就是想让寇准误以为这是朝廷派使者持天子剑,要来诛杀他。
你要知道当时的士大夫是有一个心理的,要脸面嘛是吧,哪能真等到使者亮明身份宣读圣旨,然后在马前把他明正典刑,现场诛杀很难看呀,所以听到这个消息看到这种可能,还不如干脆自己抹脖子上吊,就反正自我了断就完了嘛。你要去读汉代的史书,汉代历史上有很多这样的例子,哪怕一个人贵为宰相,皇帝一旦说你犯了罪过,现在朝廷要调查你,甚至皇帝只是给你一个暗示,那很多汉代的宰相就别让人费事了,就自己在家痛痛快快自杀就得了。对丁谓派这个使者如此做派,就是想让寇准干脆自杀算了。
但是丁谓没想到,这招在寇准这儿不好使。当时使者来的时候,这寇准正在大宴宾客,他这辈子老这样大宴宾客,一看到使者,一听到汇报说使者是这么一个姿势,说来吧如果朝廷真的要让我死,来吧把诏书拿出来宣读一下,哦您那诏书里没有让我死,那好办那就简单了,我在这给圣旨下拜一下磕个头,我可接着喝酒去了。寇准就偏偏不死,这个暗示对他没用。
但是您可别觉得这一招它真的不管用,事实上同时和寇准同时被贬的,还有另外一个官员,同样一招丁谓也用在他身上,这个官员就差点自杀,他已经自杀了,是后来被他的儿子救回来的。我为什么给你讲后来的这个细节,就是想让你明白,丁谓但凡能在寇准身上找到一点点寇准本人参与政变的真凭实据,早就置他于死地了,根本用不着这么麻烦。
那事情过去了一千多年,我们对这次失败的政变的兴趣其实没那么大,因为毕竟大宦官周怀政只是有那么个想法,那么个念头,还没来得及动手就失败了。但是今天我们对于寇准这个大名人还是非常关心的。即使按照我们刚才分析的,这场政变没有你寇准的责任,但是这前前后后,我们还是有很多问题要问寇准。比如说首当其冲的一个问题,就是您寇准您这么大一岁数,您这么大的名气,这么大的朝野声望,而且就当时,你没有卷到这个朝局里来,为什么你要冒着名节不保的风险,给朝廷上什么天书,换得回京来当这个宰相呢?
对你没听错,去年寇准回京当宰相,用的是一种非常不名誉的方式,是通过献天书,就是跟皇上说,老天爷给你写信了,地址写错了寄到我这儿来了,我现在送给你看看,你赶紧看看吧。是用这种手段换来的。就这种献媚于皇帝的方式,他还是我们熟悉的那个刚直的寇准吗?
这不是我们今天在质疑他,事实上在寇准的身后,他的后辈当时看他的背影,就有这样的疑问。10年后这一代人,大概都死差不多了都谢幕了,新一代人登场,当时有一个新科进士欧阳修,也是大名人。欧阳修中了进士之后,就整天跟人喝酒,他的上司就看不惯他,就问他一问题,说欧阳修我问你一个问题,你知道寇准晚年为什么闯下大祸吗?就是因为他贪杯喝酒饮宴过度。
这话刚说完,欧阳修一摆手,说不对喝酒宴饮是小事,哪能闯下那么大的祸呢?寇准他老人家的问题是,他老了但是他不知进退。这是留在史书上,他的后辈欧阳修对寇准的评价,您那么大岁数,您冒着不名誉的风险,掺和到最后的这么一场乱局当中,不知进退。你不替寇准感到可惜吗?
咱们前面有一期节目1015年,我们讲的是寇准大起大落的人生,说的是他一辈子改不了的那个臭脾气硬脾气。那到今年1020年,他又是最后一次被贬出京,而且这次就再也没回来了,就直接死在了贬所。说实话这个结局似乎不怎么光彩。但是你不觉得奇怪吗?要知道这寇准,后来在咱中国人心目中留下的,可全部是正面形象,是一个最著名的耿直忠良之臣。你看他犯了这么多错误,为什么这个形象,后来在历史上他还是扳回来了呢?你不觉得奇怪吗?好吧公元1020年,这一期的《文明之旅》,咱们就带着这个疑问送别寇准。
好我们简单来回顾一下寇准,寇老先生这一辈子,你看他是19岁中的进士,少年探花,33岁就当到了参知政事,国家的副宰相青年宰相,44岁拉着真宗皇帝,到战争的第一线御驾亲征,签订渊之盟,为大宋朝赢得了120年的和平。这是在中年就立下不世之功,这当然是他一生中最高光的时刻了。然后就是一连串的波折,多次被罢免宰相,又多次被启用。
到了去年的时候,就是公元1019年的时候,他多大了?他已经快60岁了,而且当时朝廷待他是不薄的,让他带着同平章事,也就是宰相的头衔,在永兴军,就是今天的陕西一带当地方官。因为寇准本人就是陕西人,那你想朝廷安排他,在老家附近当地方官,这当然是朝廷对他的一种关照。那本来这么大岁数的寇准,在这个位置上安安静静地养老,等着岁数再大一点,直接就退休回老家就完了,这个人一生就功成名就了,还能比这更好吗?
就在去年1019年的时候,他突然搞出了这么一出,汇报朝廷老天爷降下一份天书,就在我这儿。那你要是看过我们《文明之旅》此前的节目应该知道,这是个老剧本,老天爷降天书,然后皇帝给老天爷写回信,搞什么祭祀对吧。但问题是这个老剧本,毕竟十几年都没演过了,那你想突然又来这么一份天书,这就有点像什么?就是这桌宴席其实已经散了,所有的食客打着饱嗝都出门了,突然又进来这么一波,寇准坐下,说我还要点那个老菜单。
那你想这是怎么回事?天书当然是假的,而且当时满朝文武心里都有数,你寇准从来就不相信天书这种事,你怎么这个时候突然又要演这个老剧本,点这个老菜单呢奇怪吧?
那关于寇准这么做的动机,历史上的说法就有很多,有的人认为这很简单,就是寇准想当官嘛,静极思动靠献天书讨好真宗皇帝,换来回京当宰相,这就是人品问题,这是有人的猜测。还有的人认为,寇准是因为好面子,被手底下小人给忽悠了。还有人认为寇准是因为心肠软,他女婿死劝活劝,让他干这么一件事,结果他一糊涂就把这事给干了。
好了,历史人物的动机我们是没法猜测的,不管他是贪婪了,还是好面子还是糊涂了不管了,这事毕竟是以你寇准的名义奏报朝廷的,这个事实是硬邦邦地摆在这儿的,你寇准脱不了干系的。你想一个人违了自己的本心,说了自己也不信的话,而且还得到了好处。这不就是抠也抠不掉的道德污点吗?一般我们都是看,这么看这件事。
但是话说回来,我自己是反复琢磨这一段的史料,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你看一般来说,我们分析一个人的行动,总是在想因为一个什么因,导致了一个什么果,因为一个什么动机,导致了他有这么一个行动,总是有果必有因。但其实真实世界比这个要复杂得多,哪有这么简单的因果关系。我给你举个例子,比如说谈恋爱,最后两个人牵手成功,那你说一定是谁追谁谁答应了,就这么简单的因果关系吗不是,有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这两个人往往是互相之间一开始就有一点看对眼,然后一个人释放一个信号,另外一个人接住,然后回报一个信号眉来眼去,两个人一点一点地往一起凑,最后才有一个破局的时刻,勾动天雷地火,这就牵手成功。整个这个过程你去复盘,其实双方谁都说不清,是谁主动谁被动,这其间的因果关系是混沌的,不是清晰的,从动机就到行动,这么个简单的直线关系。
好那回到寇准献天书这件事情里面,表面上我们看这个主角就是寇准,就是你想怎么样,然后你就干了这么个事。但是只要你稍稍跳出来一看,就知道真正的主角是谁。当然不可能是寇准,是那个真宗皇帝。道理很简单,因为对于寇准来说,我即使有这个动机,我献了天书,我就一定能换得朝廷让我回京当宰相,他怎么可能有这个把握?
但是反过来就好理解了对吧,我们可以提出一个合理的猜想,这个事情的发起者,他可能是真宗皇帝本人,真宗通过什么渠道给寇准一个暗示,你把这活给干了,我就让你回京当宰相。
那这么猜有没有依据呢?有就是因为一个人,谁呀周怀政,就是我们前面讲的那个搞政变的大宦官。其实周怀政这个人,在我们《文明之旅》节目里面,此前还出场过一次,什么时候?十几年前的事了,公元1008年的事,那是哪一年?对就是真宗皇帝鬼迷心窍,第一次亲手伪造天书的那一年。当时他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昨天老天爷给我托梦,要给我写信,今儿早上起来一看,你看那封信,那封天书不就挂在皇宫门上吗?来呀派一个宦官,去把天书给我取下来,这宦官是谁就是周怀政,就是他呀。所以你想十几年前,周怀政就不是什么普通宦官,皇帝非常信任的人。道理很简单,这天书是伪造的,干伪造这种事情不足为外人道,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你想在后宫里陪着皇帝,又是编词又是制作,天书那个制作工艺,还得是那么回事对吧,又是趁着夜色把天书挂到皇宫门上,这一大堆工作总不能皇帝自己来吧,毕竟是伪造的事对吧,所以必须是皇帝身边非常信任的宦官,而周怀政十有八九就是其中一个。
这十几年过去了,周怀政还是大宦官,十几年前和皇帝就干过这种事,那你想现在他跟皇帝的信任关系,当然就更巩固。那你说这次寇准献天书的事,史料里面有白纸黑字地记着,是周怀政在其中穿针引线。那我们凭常识来判断一下,那你说这个事,是寇准主动的呢,还是真宗皇帝主动的呢?
如果是寇准主动,他干一个事想当宰相,那可能是通过行政官员这个体系,把信息传上去。只有皇帝主动的,才会派身边最信任的宦官,把信息传递过去。所以谁主动的是一目了然的。
那说到这儿,下一个问题又来了,这真宗皇帝他为什么要启用寇准呢?要知道整件事情的背景,真宗皇帝和寇准这一对君臣,那是相爱又相杀了十几年,相互又需要,但相互之间相处得并不舒服,让寇准当宰相又把他贬出去,又请回来又贬出去,这已经折腾是第三回了。
寇准那个臭脾气对吧,真宗皇帝第一次让他当宰相,心里就清楚,就知道他脾气不好。那第二次把他召回来,最后又是闹得不愉快,又把他给贬出去,那真宗皇帝当时说了这么一番话,他说这寇准呐岁数也大了,经历的事也不少了,我原以为他身上那些毛病,多少也能改改。没想到我看他今天做事的这个样子,比过去还要过分。这是第二次寇准被贬的时候,皇上说的话。
你听这话说的真宗是有点绝望的,就你这个人怎么就这样呢,一辈子这个,也长不大这毛病也改不了。那俗话说得好,事不过三嘛。真宗皇帝这个时候已经到晚年,到生命的几乎是最后一刻,为什么还要把这么一个自己不喜欢,而且已经试过很多次,给过他很多次机会的寇准又召回来,而且这次当的可是一把手宰相,那难道他能指望寇准这一次性格上的那些毛病,就能改正啦?真宗皇帝难道会有这样一个幻想?不可能的嘛。
对是这个时候,真宗皇帝自己的政治目标变了。你想原来他作为一个执政的年富力强的皇帝,他用宰相,他需要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宰相?是一个合适的行政助手,这个宰相得能谋善断,得有强大的行政能力,要能够协调各个方面的关系,还要少给朝廷和皇帝惹麻烦,他需要这样的宰相。那寇准那种性格又刚又直,明显是不合适的。但是现在的真宗皇帝呢,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他心里这个时候,天字第一号的大事只剩下一件,那就是万一自己一闭眼撒手尘寰,大宋皇位能不能顺利地传下去呢?
你想看一眼身边的太子,仁宗真宗皇帝唯一的独苗太子,这个时候还是一个10岁的少年,那所以安排后事,当然得让身边的刘皇后,刘皇后真宗皇帝也是信任的,作为皇室的代表替小孩把着点,这很正常。但问题是皇帝心里难免还有一丝疑虑,就身边这个刘皇后,她会不会成为下一个汉朝的吕后呢?唐朝的武则天呢?谁也说不准呐,万一出来一个武则天,老赵家的这个传统就要断,朝政就要大乱,这个政治后果是承受不了的。
对这个时候,我们就要体会一个皇帝的孤独感,不管身边有多少亲的热的,对这个人他有多少信任,有些事只能他自个儿想,他自个儿承担他自个儿去平衡,又要信任这个刘皇后,又不能足够信任。就这种处境你体会一下,要不怎么叫孤家寡人呐。
所以你替真宗皇帝想一想,这个时候他又能有什么万全之策呢?把这个寇准想法给召回来,就是当时一个不错的安排。因为寇准的性格再不好,有几件事情还是让他放心的对吧,你替皇帝想一想。第一寇准这个人的忠诚毋庸置疑,可能脾气坏但是忠诚毋庸置疑,真宗自己当年的皇位,就是寇准和太宗皇帝商量定下来的,满朝文武现在还活着的,当年还立过拥立之功的,只有寇准啦。那么接着把这个老活再干一遍,寇准保着仁宗把位置坐稳,那满朝文武当中除了他还能是谁呢?这是第一条。
第二条寇准在官僚集团里面,你想辈分是很高的,资格是很老的,名气也是很大的,他要做什么事,一挥手那在官员当中非常有号召力。当然最后当然是最重要的,就是寇准的性格,寇准的性格当一个太平宰相不合格,但是他现在就合适了,因为寇准认准的事,跟谁都敢死磕到底。
真宗手下的官员虽然多,但是历史上跟皇帝叫过板的人,寇准毫无疑问,是其中性格最刚的那一个。所以可以设想,如果将来有那么一天,身边的这个刘皇后,要做什么不利于仁宗的事,肯定在朝堂上能站出来阻止的,恐怕也只剩下这位寇准了。
这是我们替真宗皇帝打的一番算盘,你说在1020年,已经病重的宋真宗,除了用寇准他还有得选吗?所以整个这件事情,就是寇准献天书,启用他当宰相的这件事情,我甚至怀疑,真宗让周怀政去找寇准,让他献天书,是把这个底全部透给他的。
大概的意思这是我设想的,就是天书这个事你让底下人去做,你就受受累汇报给朝廷就行了,就算是你给皇帝服个软了,你服个软给了我台阶,我就让你回开封当宰相,而且我让你当一把手的宰相,你回来之后,当宰相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要保护太子。
虽然我们刚才讲的这套逻辑只是一个怀疑,但是也不是没有根据,这个根据就还在这个宦官周怀政身上。周怀政这个时候是个什么人?首先就是我们刚才分析的,他是真宗皇帝最信任的一个宦官,你想皇帝跟他商量事的时候,是个啥姿势?不是两个人对面对商量事,是皇帝躺在周怀政的大腿上跟他聊事,是这么聊天的,两个人什么关系,你就发挥一下想象力,想象一下那个场面。但是重要的不只是信任,而是周怀政此时被赋予的那个使命。
真宗皇帝是让周怀政,管着太子身边的机构,说白了真宗皇帝关于太子的事,是要通过周怀政去办的。那对于周怀政来说,这个时候他感受到,他的主子对他的安排是什么?就是要捍卫太子的利益对吧,所以让周怀政穿针引线去找寇准,这还能再明显一点吗?有些话即使真宗皇帝没有明说,周怀政基于自己的处境,此时的位置以及他的使命,他也会跟寇准把话说明的。
所以我的判断很简单,就这一次寇准回京的时候,对于自己要保护太子的使命,心里是非常清楚的。又过了很多年,寇准的后辈,著名的范仲淹评价寇准,有这么几句词,说他能左右天子如山不动,天下谓之大忠。
这虽然说的是渊之盟时候的寇准,但何尝又不是这个时候,真宗皇帝希望寇准能扮演的角色,左右天子如山不动,你得大忠保着太子。
史料上还记载了这么个事,说寇准已经得到,双方都穿针引线好了,这就要准备回京了,要去当宰相的时候,一个学生就来劝他,说我给你献上中下三策。上策呢,就是您走到半路上,干脆就装病说我不去京城了,我还是你皇上给我找个地方官当当就算了,这可是上策。那中策呢,就是你去京城见到皇帝,见面你就说,天书是假的,那至少您这辈子正直的名声还是保住了。至于下策呢,就是按照你现在那个安排,你去当那个什么狗屁的宰相。这是他一个学生跟他说的话。
据说寇准当时是脸色不好看,拱拱手就把这个学生给送走了。这隔了这一千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理解寇准当时的这个心态的,是权欲熏心骑虎难下,一门心思就是要回开封,就是要趟那趟浑水,就是要当这个宰相呢,所以此时听不进去劝呢?还是他知道自己此行的使命,不管别人怎么误解,这个龙潭虎穴也是闯定了,至于其中的委屈,因为跟皇帝有那样一个默契,所以不足为外人道,或者这两种可能性兼而有之,不知道。隔了这么一千年,我们不可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那可以知道的是什么?是寇准回京当了宰相之后,他确实就是坚定地站在了太子这一边,对这个皇帝身边的刘皇后是严防死守。他甚至公开提出来了,说既然皇帝你病了对吧,你干脆让太子监国,就是太子来主持国家的实际政务,就是临时接管皇帝的职权。甚至他跑去单独见真宗皇帝,说您以宗庙为重吧,把皇位正式传给太子得了。
你看除了寇准,谁能说这样的话?而且当时真宗皇帝居然也就同意了,行吧我直接传位给太子。你看没有寇准那种雷厉风行,敢当大事的这个风格,这事就走不到这一步对吧。但是问题又来了,都走到这一步了,皇帝都答应的事,为啥没办成呢?
表面上还是那个老原因,就是寇准的性格问题。首先是他太不会团结人了,回京当了宰相,以最快的速度,把不该得罪的人全得罪一遍,而且得罪得死死的。比如说那个大聪明丁谓,这是他最不该得罪的,这个人是你的副手,而且原来两个人关系是不错的,很短的时间两个人就结了死梁子。
而且你可能没想到,丁谓这个人之所以能够发迹,还是寇准早年提携的结果。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想当年,寇准和这个丁谓关系非常好,屡次就向当时的宰相李沉,推荐这个丁谓,但是李沉就是不用他,寇准就纳闷就去问,说丁谓这么能干你咋不用呢?李沉说丁谓人品不行,这样的人品能让他成为人上人吗?寇准就反过来跟李沉杠,那以他的才华,能始终不让他成为人上人吗?李沉最后就笑笑,说你要是提携他,将来有后悔的那一天,到了那一天,你再想想我今天说的话。
所以可见寇准当年对丁谓是非常好的。好了去年寇准回来当宰相,丁谓是同时被召回开封的,同时被提拔成副宰相参知政事的。为什么有这么个安排?估计真宗皇帝也是觉得,这两个人一贯关系不错,寇准对丁谓还有提携之恩,所以这两个人正副手,你看应该能配合得好。但是万没想到,很快就发生了这么个事。
当时是因为工作关系,这两个人一正一副,所以经常在一起吃饭。有一次吃饭的时候,寇准的胡子上就蘸上了汤汁,丁谓就赶紧站起来,替寇准擦了擦胡子。当时寇准就笑着说,当着所有人面,说你也是个副宰相国之大臣,你还能为长官擦胡子吗?当时叫溜须,就溜一下这个胡须,溜须这个成语就是这么来的,溜须拍马的溜须掌故就在这。你想这是当众说的,这就让丁谓彻底没面子,彻底恨上了寇准,所以才有了后来一系列对寇准无所不用其极的迫害。
这个冲突过去的解释,常常是给丁谓贴上一个小人的标签,溜须拍马不得嘛怀恨在心嘛,这不就是小人吗?但是我倒是有另外一个解释,小人不会这么做事的。丁谓这个人特别聪明,这样的人往往自尊心非常强,替寇准把胡子上的汤擦掉,这也许就是顺手的一件事,不见得是刻意的讨好。但是寇准就是这么个不通人情的人,咱们都很熟悉他这种性格,这种当众的蔑视当众的嘲笑,当众的挤兑,对于真小人来说,可能也没啥小人就这样。但是对于丁谓这种高自尊的人,这个伤害虽然不大但是侮辱性极强,所以这才有了后来种种致寇准于死地的举动,也许真相是这样的。
还有一个人,那真是活生生被寇准逼成了敌人,这人在我们以前的节目也提到过,他叫曹利用。还记得渊之盟的时候吗?宋朝派去大辽谈判的那个人嘛,对就是他曹利用。
当时真宗是许了岁币可以每年给辽朝一百万。寇准在门口砰就抓住了曹利用,说你要是去了答应三十万以上,回来我就宰了你。那曹利用过去谈判,果然就咬死了三十万岁币这个数。后来谈成了渊之盟。所以你看,曹利用这当年是个有功之臣呐。
好了,十几年过去了,曹利用逐渐因为当年的功劳,也是真宗皇帝喜欢他,逐渐就升官,现在当到了枢密使,就是国家最高军事机构的首长。但这个人在寇准眼里是什么呢?当年寇准是宰相的时候,曹利用就是个跑腿儿的。现在虽然官儿当大了,但是寇准还是不把他放在眼里。所以他是宰相,他是枢密使,都是国家级的干部了。两个人合作的时候,一旦意见不统一,寇准就会来一句:“你一个武夫懂什么国家大事?”你想这种事搞长了嘛,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儿,一来二去,曹利用就被逼成了寇准的敌人。
所以你看寇准还是那个老脾气,不经意之间就树立很多敌人。这是寇准失败的一个原因。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也是寇准的性格问题,就是不谨慎,大大咧咧。真宗已经答应了可以把皇位传给太子,那当然就需要一份圣旨对吧。寇准高高兴兴地谈成了,就跑去找自己的好朋友,当时的翰林学士,朝廷的大笔杆子,我们上一期节目讲西昆体的时候提到的那位杨亿,来起草这份诏书。那杨亿当然是知道这个事情的重要性,因为这个信息没有别人知道,就是皇帝知道,寇准知道,然后自己知道。在这个圣旨没有发布之前,这是绝密,所以不能让别人知道。杨亿很谨慎,怕事情泄露,深夜的时候是自己一个人起来,自己点灯,自己磨墨,自己起稿子。但是寇准,反正杨亿干活去了,他就大大咧咧找人喝酒,酒后失言,就把这事给泄露出去了。
那你想,这个时候他的死对头丁谓是他的政敌了,知道之后,那能饶得了他吗?赶紧跑去找真宗皇帝,说怎么回事?我听说您想传位太子,有这事吗?真宗这个时候已经病入膏肓,脑子是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就说我不记得有这么个事。丁谓说那好,那就是说寇准是假传圣旨了。我没说过这个事。好,寇准假传圣旨,罢他的官,您同意吗?没说过这事。那这丁谓做事,比寇准就要严密得多了。连夜找人,现在就找人进宫来起草圣旨,罢寇准的宰相位子。那寇准就这么被宰相位子拿掉了。
当然了,我们来回溯一下这件事情,这真的是因为真宗皇帝糊涂了吗?也未必。有一种可能,就真宗这个时候其实已经被后宫的某些力量给胁迫了。你想深宫之中,有一句俗词叫“红墙绿瓦黑阴沟”,谁也说不清楚后宫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当时确实有一些迹象说明,真宗皇帝这个时候已经不是百分之百能做主了。有这么个故事,有一次真宗非常恼火,当然是病重之后的真宗,他非常生气对着大臣说,说昨天晚上皇后以下宫里的所有的人,都去皇后那讨好皇后了,就把我一个人留在宫里没人管我。大臣们说这怎么行呢?怎么能这么对待皇帝呢?那您怎么不能按规矩办他们呢?该处置谁就处置谁嘛。结果皇帝想了一会儿,又嘟嘟囔囔地说:“没有这回事。”
史料记载就在这个时候,刘皇后就在屏风后头。所以皇帝嘟嘟囔囔地说:“没有这回事儿。”你说到底有没有这回事?你可能说这是病人糊涂啦,总觉得自己被关照得不够,还是觉察到刘皇后在屏风后头,所以皇帝也不敢接着说了。这事的真相可就说不清楚了。好,同样道理,刚才我们讲到丁谓跑去找皇帝对峙,你有没有答应寇准把皇位直接传给太子?真宗否认说我记不清楚了,我好像没说过这个话。那你说皇帝是真糊涂了,还是一看有人来闹,也许他的屏风后头刘皇后也在,怕这些人对他出手,所以干脆装个糊涂。这两种可能性都有,说不清楚了。
当然了,不管怎么样,即使把寇准罢掉了宰相的位置,真宗这个时候还是有一线清明。他虽然罢了寇准的官,但是不管丁谓这帮人怎么说,他就是不同意让寇准离开开封。哪怕身边有人说,说现在寇准不得了,权倾天下,朝廷上三分之二的人都是寇准的同党,一定要把他贬出去。真宗不为所动,不仅让寇准继续担任太子太傅的官,而且皇宫里面大宴群臣的时候,还让寇准来参加。这是个什么信号?这个信号也可以看得出来,真宗还是不死心呐,他还是要让寇准扮演制衡刘皇后和这个丁谓的角色。
所以这个时候政治局面还是很混沌的,双方还在这儿僵持。但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个时候突然冒出一个宦官周怀政,要搞什么狗屁政变。这就是我们前面提到的那次政变,把寇准这一派的人就彻底坑进去了。真宗皇帝生命的最后一刻想维持的那个平衡,最后还是没保住。
好了,我们可以插一个话题。你说这个宦官周怀政受天子那样的信任,他为什么最后要来这么一下子呢?简单说就是宦官的生存环境,可不像寇准这些大臣。在宋朝,寇准这样的大臣,即使政治斗争失败了,顶多也就是贬官呗,他没有性命之忧。但是宦官不一样,宦官是完全依附于皇权的,没有皇帝的信任他就什么都不是,甚至可能有性命之忧。周怀政虽然也是真宗皇帝信任的人,但是这个时候他已经和太子的命运完全捆绑在一起了。他是真宗派来保护太子的,所以如果寇准这一派大臣要是输了,这也就意味着刘皇后这一派就赢了。那他在深宫之中,他周怀政就是一个失了宠的宦官,在后宫里被人捏死,那就是分分钟的事。一个宦官那个性命不值钱的。
历史上其实还有一个关于周怀政的,就很让我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儿的一个小段子。有一段时间真宗皇帝就比较疏远他,就没太怎么搭理他。周怀政就很紧张,他干了一件事,他天天让他的小徒弟,小宦官从宫里面出来,当着众人喊他进去,他就大模大样假装皇帝找他有事。进宫门之后,反正皇帝也没找他,他就只好找个房间猫着,很长一段时间,再大模大样出来。为什么这么干?就是让周边的人看着,我还受宠呢。
你看这就是一个宦官的生存环境,一旦不受宠,皇帝一旦不信任,或者在政治上站错了队,那是非常可怕的事情。所以周怀政这样的人,才会觉得这寇准不行了,才会铤而走险搞政变。但是他又没有能力真的发起一次认真的政变,跟儿戏一样很快就失败了。结果你看周怀政这个时候是谁?是连累寇准的猪队友,表面上还是为寇准好。
所以整个这个过程,我大致跟你说完了之后,你也会觉得,这好像也不能怪到寇准的头上。整个这个局面,就是有这种内在的趋向,就是从真宗皇帝生病开始,整个大宋朝的最高权力,它就是不可逆转地滑落到刘皇后的手上,往这个方向在进展。
说到这儿我也是一声长叹。你跳出来看,在整个皇权时代,如果继承人年纪还小,即使是皇帝本人,想在自己身后留下一个彼此制衡的权力结构,也好难呐。你看历史上的唐高宗李治,他也是想留下一个能够制约武则天的权力结构,没办成嘛。后来清代的咸丰皇帝,也是想能留下一个能制约慈禧的权力结构嘛,但是也没办成,都失败了。这就是皇权政治的内在特征,皇权政治最后只能走向单极的那个权力结构,总得有一个人最后说了算,大权独揽。即使是前任皇帝想尽心思,留下一个制衡的结构,可能也很难做到。这里面也是有一种历史的宿命。
好,我们还是回到寇准。公元1019年到1020年,他是最后一次出现在大宋的政治舞台的中央。他当了一小段宰相,这段时间不长,满打满算十三个月。不仅让他险些丧命,而且在他的一生当中,还添加了一些可疑的色彩。我们前面已经讲了,他到底是不是因为贪权才回来当宰相,而且献了什么狗屁天书。他是不是因为性格的缺陷,才最终把事情搞得这么砸,这么糟糕呢?
那前面我们是试着替寇准做了一些辩解,但这些辩解也不见得成功,当然也并不重要。我们的辩解对一千年前的人有什么价值?但是我想发一个感慨,就是有的时候我在读书的时候,我是宁愿看到像寇准这样的圣贤人物身上的缺点,我不想看到他什么都对。为什么?因为如果圣贤之所以是圣贤,是因为他没有缺点,那我们这些凡人,我们这些普通人都太绝望了,我们身上到处都是缺点,所以我就成不了圣贤呗,对吧。反观我们自己,刚才我们指责寇准的那些缺点,我们自己内心没有吗?无非就是什么贪嗔痴就这些,想当官,想发财,想得罪个人呐。谁敢说自己的内心一丁点这种念头都没有?谁敢说自己在相同的处境下,就能比寇准处理得好?所以如果寇准是一个圣贤,那我们就太绝望了。
但是寇准有这些缺陷,这不正好说明一个浑身都是缺陷的人,他可以通过某种自我努力,用自我的力量来不断生成自我,用某种在人生关头当中最重要的抉择,他最后他的人格,他的历史评价,还是可以找到一条上升的通道,最后可以成为圣贤嘛。对我们普通人,我们普通这些浑身都是缺点的人,我们有成为圣贤的通道。这是寇准这样的人的缺陷给我们的信心。
好了,你可能会问,一个毛病这么多的寇准,我们为什么还要称他为圣贤呢?是的,我们为什么还要称他为圣贤呢?我们回顾寇准这一生,他真的是无数的缺点,他做事真的是有无数的破绽。从终局来看,他甚至就是一个失败者,对吧。你看1020年他被贬出京,然后一路被贬,一路被贬,最后走到了大宋朝的边陲,到了雷州才安顿下来。雷州在哪?距离海南岛的天涯海角只有一海之隔了。就在雷州,他过了穷困潦倒的最后几年。
三年后,1023年,有一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寇准是心血来潮,想起了一件旧事。当年的宋太宗皇帝曾经得到过一块犀牛角,好珍贵的,做了两条腰带。太宗皇帝自己留了一条,给了寇准一条。这已经是至少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太宗真的是喜欢他,对他多好。寇准就请人专门跑回了一趟洛阳,替他取回了这条腰带。几天之后,他沐浴更衣,穿上朝服,系上这条腰带,朝北面拜了拜,然后喊人铺床我要睡觉。上床之后他就再也没有醒来了。寇准就这么走的,这一年他六十二岁。
怎么评价寇准这一生呢?我觉得他自己临死的时候,可能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一边想着当年太宗皇帝对他的恩宠,对他的喜爱,再对比着现在这番处境,临终时候如此的落寞。他是不是自己感觉这一生也很失败呢?但是故事没完,寇准的家人扶着他的灵柩归葬洛阳的时候,沿途都有老百姓在路上祭奠他。有人祭奠的时候,把一根竹竿子就插在地里面,方便上面挂纸钱嘛。结果一个月之后老百姓发现,这根枯死的竹竿子居然长出了竹笋。老百姓说,这寇准不得了,寇准有灵。于是当地又给他造了庙,让他的在天之灵可以享受香火。就这样,寇准人虽然死了,但是他在民间的那个声望一浪高过一浪,这故事到今天都没有说完。
后来的事我们都知道了,寇准在民间传说中的形象越来越好。后来和杨家将的故事又掺和到一起了,最后寇准成了中国古代的第一清官。对,至今京剧里面还有一出戏叫《清官册》,说的就是寇准。你可能会觉得奇怪,这又不是真实的寇准,这么一个毛病多、脾气大、性子刚的寇准,他何其有幸,他到底走了什么狗屎运,他做对了什么,让历史选择性地遗忘了他的那些缺陷呢?忽略了他的那些毛病呢?最后给了他这么高的评价,这么完美的一个背影。请问这,是不是一种扭曲事实?这是不是一种不真实,甚至是不公正呢?
这个现象,如果我们只从寇准自己的角度,其实很难解释。我们得跳出来,跳得更高,从文明的角度再来回看这个寇准。你会发现在时空当中,冥然有两个寇准。他们生活的时间坐标,那个尺度不一样。其中一个,就是活在自己已生命时间里的人,跟我们都一样。这种人他就拿眼前当下,或者就这一辈子的时间为坐标系。那这样的人应该怎么选?平时就应该及时行乐,趋利避害,有酒就喝,有气就撒,对吧。你听过我们两期专门讲寇准的节目就会知道,在事实上,在生活的很多细节里面,寇准他就是这么做的。
那在最后的政治选择上,寇准应该怎么选?如果他是这样的时间尺度里的人,他要么就别折腾了,反正快六十岁的人还折腾什么呀。这辈子位极人臣,功劳盖世,两样都有啦。不去开封城最后那趟浑水了,这个宰相不当也罢。或者干脆投靠刘皇后也行,毕竟他是宰相。因为当时大家也都看得出来,真宗皇帝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被身边的这个刘皇后给控制了。刘皇后最终会掌权,这个历史趋势其实已经不大可能逆转。那好,那就识时务为俊杰,投靠刘皇后,或者至少不跟她硬刚到底,也不算错。当时很多士大夫就这么干的,也不算什么人格的污点。这是一个寇准。
但是你想,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寇准。这个寇准的生命坐标系,那就不是他自己的生命时间了,而是长得多得多得多,是千秋万代。说白了这个时间尺度叫文明时间。这个时间坐标要求寇准做出的,那就是只问对不对,其他成败利钝一概不计。要做这种选择,那说白了就是做只从道德出发和着眼的选择。对,事实上寇准就是这么选的,他选择了后一个寇准去当。
为什么说这是一种道德选择?你想当时女主临朝,就是一个太后去当国家的主人。在当时中国的道德标准看来,这不是什么好事。在帝制时代,一个臣子忠于男性君主,才是士大夫的起码担当,对吧。忠于皇帝的士大夫,就是要挺身而出的。皇权身边那些枝枝叉叉的东西,都不是好东西,要跟它作斗争的。什么女主,什么外戚,什么宦官,士大夫应该对他们横眉冷对。这不见得有好果子吃,但是这是对一个士大夫的道德要求。寇准就是这么选的,他这么选,文明就给他一份丰厚的回报。这就是我们刚才说的,让他享有极高的完全正面的评价,甚至让他名不副实地成了古今第一清官,而且完全忽略了他身上的那些毛病。这是文明对他这么选的一个报答。
你看寇准用一个符合道德原则的关键选择,走对了这关键一步。结果是什么?让历史原谅了他此前这一生所有那些枝节的错误。其实也不只是寇准,中国历史上的很多名垂千古的忠臣轶事,你要是细看史料的话,很多细节很不堪的,他们身上往往都有很多臭毛病的,有的比寇准还要严重。但是他们也都跟寇准一样,只要关键选择做对了,历史就会选择性地遗忘一些东西,又被历史选择性地记住了一些东西。
这就牵涉到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了,就是中国文化传统里面有一种独特的真实观。有什么东西是真的?我们节目的顾问,也是北大历史系的教授赵冬梅老师有一次演讲,她就提出来一个命题,说为了真善美,有的时候可以隐藏真实,牺牲真实,或者再往前一步叫制造真实。为什么这么说?赵老师举了一个例子。好,我们暂时从寇准的话题里面,我们先抽出来,看看几十年后发生的一件事。范仲淹你知道吧,就是写《岳阳楼记》的那个范仲淹,他是宋仁宗一朝的名臣。他同时代还有另外一位名臣,仁宗朝的宰相叫吕夷简。范仲淹吕夷简这俩人关系不好,甚至可以说就是政敌,一辈子的死对头。
那范仲淹死了之后,他的儿子叫范纯仁,就请当时的大文豪欧阳修,来给自己的爸爸写一个神道碑的碑铭。这就给自己的爸爸要盖棺论定了,这么最终的一个评价性的文件。那欧阳修的文章当然写得很漂亮了。但是有意思的是,欧阳修明明知道范仲淹和吕夷简这俩人关系不好,但是他硬是在范仲淹的这篇身后的评价性的文章里面,杜撰了一个细节,瞎编的,说最后范仲淹吕夷简两个人握手言和了,世纪大和解了,什么矛盾都没有了。就写到文章里,大概二十多个字。范仲淹的儿子范纯仁一看就急了,说你胡说嘛,我还不知道我爸最后也没和咱吕叔叔和解。所以他就要求把这二十多个字给删掉。但是欧阳修也不愿意,说你个小屁孩你知道什么呀,你删掉这二十多个字,我本人是不认的。所以两家就闹了,同样一篇文章变成两篇了。欧阳修是把自己写的原文,就有这二十多个字的,收进了自己的文集里面。范纯仁是把删掉二十多个字的碑文,给刻在神道碑上了。你说这叫个什么事?
其实在历史上,欧阳修和范仲淹两个人的关系很好。那请问他为什么要在范仲淹死后,偏偏给他虚构这么一个故事,这么一个情节呢?首先欧阳修是觉得,像范仲淹这样的大人物的神道碑,就是身后评价性的这份文件,应当顾及国家天下的公议。说白了,这不是你范仲淹一家一姓的事,这是天下层面的大事。那大人物拥有其自身的历史担当,所以对范仲淹这样的士大夫的书写,应该体现出大人物身上的真善美,对吧。你原谅你的政敌,最后握手言和,相逢一笑,这不是你应该做的吗?
再往深里说,就是欧阳修需要塑造一个和谐的士大夫的政治氛围。不管范仲淹生前和吕夷简这关系有多差,现在人都已经走啦,留下那么多后生小辈,难道还让他们看笑话,传八卦?难道还要把这份恩怨继续下去吗?不,他们就应该和解,也必须和解。不管他们生前是不是真的和解了,历史都盼望他们和解,所以我就得这么写。
你说欧阳修凭的是什么?他作为执笔人,他得制造出这么一个符合天下公议的,符合士大夫政治精神的范仲淹。所以这个时候,真实的范仲淹是什么样不重要,你得为这个被制造的,加了滤镜的,大家认可的范仲淹让路。
那你说这叫什么?这叫扭曲事实吗?不是。这个精神背后其实就是礼教。那一提起礼教这两个字,我们这代人对它的印象都特别差,什么鬼玩意儿,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但是放宽视野来看,礼教是什么?礼教就是当时古人通过长期琢磨打造出来的一个强大的文明共识。这样的共识一旦达成,一旦强化,它固然有很多缺点了,比如说压迫人性,束缚人性等等,这些都必须承认。但是与此同时,作为咱们现代人,我们也得看到礼教的另外一面。
我今天给大家带来了一本书,这一本叫《礼与法》,作者是人民大学法学院的马小红教授。这书里就有这么一段话,她说礼教的普及,是不分贫富,不分贵贱的。它是人们心中永恒的正义的法则。礼教造就了顺民,也造就了清官和明君。这便是礼教的威力所在。对,礼教不是谁压迫谁,它不是单方面的,它针对所有的人,谁也逃不掉。它塑造所有的人,包括士大夫和皇帝。你们这些人平时位高权重,平时可以荒淫无耻,但是只要你心里有礼教,只要有这么个念头,你心里清楚得很,一种正当的生活应该什么样。所以礼教它固然带来压迫,但是与此同时,它也带来一种普遍的束缚,所有的人都被笼罩其间,甚至给每个生命都带来确定性。要不怎么叫文明共识呢?我再强调一遍,我们并不是替礼教翻案,我们只是看到它的另一面。
那生活在这样的文明共识当中,有什么好处呢?有两点至少的。第一条,就是人生重要的选择关头该怎么选,那个是非对错的标准是清晰的,谁都别假装没听见。这些是非标准也许不符合我们今天的观念了,什么忠君我们今天不讲那一套。但是在中华文明的历史上,绝大部分的时候,一个人什么时候该成仁,什么时候该取义,我们可能做不到,但是这个标准我们心里跟明镜似的。
那第二条,在选择的关头,不管我们当时会遭遇什么,哪怕就是身首异处,就这么死在当场,这是当时遭遇的。但是放心,只要时间足够长,历史,文明,礼教,会给我们一个公允的结果。所谓史笔如刀嘛,所谓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这是什么?这不是什么吓唬,这不是假招子,这就是一个人现实的行动,在时光的尽头一定会遭遇的那个结果。它是一个承诺,坚定的承诺。你是乱臣贼子,你是忠臣义士,结果就一定会怎么样,这是确定的。
你想抗战期间那些做了汉奸的人,不管他有什么理由,或者他有什么委屈,他不管怎么辩解,你只要做了汉奸,这个案怕是永远都翻不了,对吧。同样一个忠臣义士,他即使是惨烈殉国,即使他当年为之殉国那个理由我们今天已经不认可那样的道德标准,只要他符合当时的道德标准,放心,用不了多少年,他一定会被平反昭雪,名留青史。这个前景也是清楚的。
好了,有了这两项确定性,那生活在这个文明里的人,就可以更好地安顿自己的人生,对吧。有这个因就一定结出那个果,我今天这么做,我历史的评价就一定是那么样。有这个确定性,我们在关键时刻就好做选择了。包括我们今天说的寇准在内,我们都是凡人,活着的时候要用放大镜来看我们自己,浑身上下都是毛病。但是只要在大节上,在几个最重要的关头的选择上,我们拿得住,把得稳,那在最终的那个终点上,文明共识会还给我们一个说得圆,立得住。
我还记得有一次,我看电视剧《大明王朝》里面有一段台词,有人问说孔子说的叫“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到底什么意思?为什么知道这事不能干,我们还一定要干呢?孔子是啥意思?孔子是告诉世人呐,做事的时候不问可不可能,但问应不应该。你听听,好一句不问可不可能,但问应不应该。好了,怎么让每一个人都相信,我做了应该做的事,我只问应不应该,我就会有一个应得的回报呢?我就有一个好结果呢?对,有强大共识的文明,会这么回答他,说你只管去做,去做正确的事,去做应该的事,文明会给你一个公正的结果,哪怕这个结果是在你死后,在你死后很多年才会兑现。
所以寇准的故事也并不结束在我们刚才说的归葬洛阳,他的故事的结局,那个最终的篇章,是在他死后十一年才到来。那个时候刘皇后,也就是后来的刘太后也去世了,宋仁宗亲政了。当年的皇太子当然记得,当时是谁在坚决地捍卫他,寇准呐。所以宋仁宗一旦亲政,就立马恢复了寇准的官职和封号,还亲手给寇准的神道碑题了两个字,叫“旌忠”。旌旗飘扬的旌,忠心耿耿的忠。在仁宗皇帝的心里,寇准他的忠诚像一杆大旗,像一杆旌旗一样,在历史的长风中猎猎飘扬。
好,这就是我为你讲述的公元1020年的寇准的故事。我们明年公元1021年再见。
下面是本期感谢。本周我要感谢张剑峰同学组织的深圳观影团。那上次呢,他们是用“成长”这个主题开启了一次观影之旅。那后来看完节目之后就讨论嘛,讨论之中就有同学说,感觉自己最近长大了。但凡再往前推一两年,看个文史类的节目,可能只是听个故事,但是现在不一样,现在能够从中找到一些人生解法。恭喜你们。
我还要感谢连续办了十期以上的三十个看片团。同时我们欢迎更多的同学来举办线下看片团。如果你正好有地方可以容纳哪怕只有三五个人,正想有个契机把朋友们聚在一起,那就可以把你的联系方式和举办活动的地址发到这个邮箱,我的同事看到会第一时间联系你。我们希望我们的线下看片团越来越壮大。
本期节目的最后,我想致敬的是诗人寇准。咱们在1015和1020年这两期节目,都是把寇准当作北宋的政治家来说的。寇准这个人,一生脾气不好,一生大起大落,跟皇上硬刚,跟同僚吵架。但是作为一个文学家,作为一个诗人在诗里面,你看到的是另外一番风光。寇准的七言绝句最有味道。别看他跟创立西昆体的杨亿关系好,一起经常喝酒,但是寇准的诗一点也不堆砌词藻典故,也没有那么多存心要难住别人的地方。它反而是一派清新自然。我一起跟你读两首吧。
第一首的名字叫《微凉》。
高桐深密间幽,乳燕声稀夏日长。
独坐水亭风满袖,世间清景是微凉。
你看前两句是写夏日景物的,天热小燕子都懒得叫。最妙的是这第三句,独坐水亭风满袖。你眼前是不是一下子就有画面感了?是不是觉得很凉快?
再给你念一首《临海驿夏日》。
岭外忽蒸当盛暑,雨新馆觉微凉。
最岭夏木青阴合,时有莺声似故乡。
你一听就听出来了,这显然是寇准晚年贬到雷州的时候写的。就是一个北方人,他实在受不了岭南那种又闷又热的天气。好容易下了雨,感觉有点微凉,这一下子就想起了故乡。
被贬雷州,是寇准生命的最后十八个月。想到这个老人家,还有过这样的微凉时刻,还觉得挺欣慰的。炎热的夏天,希望你也像寇准一样,有好风,有好雨,身上也能感觉到有那么一丝微凉。祝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