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
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55年,这是大宋至和二年,大辽重熙二十四年。
这一年,北边的辽朝出了一件大事,就是辽兴宗驾崩。我乍一提辽兴宗,估计你会有点疑惑,这是辽朝的哪个皇帝?好,借这个机会,我帮你把大辽的几位皇帝简单说一说。
你看,第一位就是辽太祖,大名鼎鼎的耶律阿保机,这是开国皇帝,他是公元926年去世的,距离我们现在讲的1055年,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人物了,古人了。
第二位是辽太宗,他叫耶律德光,这位了不得,就是逼着那个后晋的儿皇帝石敬塘,割让燕云十六州给辽朝的那一位,后来他还攻占过开封。在大辽所有的皇帝里面,数这位耶律德光武力值第一名。
好,接下来三位就是辽世宗、辽穆宗和辽景宗,他们干的时间都不太长,咱们略过。到了第六位辽圣宗,咱们又比较熟了,对他就是跟着萧太后南下,跟大宋朝签订了澶渊之盟的那位。在辽圣宗这一朝,辽朝的国力算是达到了顶峰,他在位时间也很长,49年,在位将近半个世纪。
好,再接下来,就是今年我刚提到的,刚刚去世的辽兴宗,这是大辽的第七位皇帝。这位辽朝皇帝,我们节目其实以前也介绍过他,他刚上台的时候,和大宋闹过一点矛盾,但是总体上还行,宋朝后来加了点岁币给他,这叫庆历增币,他就一直很友好了,一直在位24年,这一年去世。你算算看,咱大辽一共也就209年的寿命,到这一年已经过去139年了,这后面的日子不多了。
好,今天我们还是说回到大宋,去年宋朝的开封城,回来了一个大人物,谁?就是我们的老朋友欧阳修。欧阳修我们都知道,无论是明朝人评选的唐宋八大家,还是清朝人评选的千古文章四大家,哪四大家?就是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东坡,你看唐朝两家,宋朝两家。无论是哪个评选方案,名额都很少的,里面都有这位欧阳修,所以他在文坛上的地位,无可争议,那就是一代宗师。
但是他在政治上其实还挺挫折的,前几年因为参与庆历新政失败了,所以被迫离开京城,在各种地方官的任上兜兜转转,当来当去这已经干了有9年了,在开封城之外。当然这段时间他也没有虚度,他写出了我们在上中学语文课一定要背的《醉翁亭记》,他还送走了自己的母亲,现在再回到开封,你看9年过去了,他已经是一个48岁的中年人了。
当官就是这样,年轻的时候,他是朝堂里面有名的“小钢炮”,有什么说什么,看谁都敢怼,现在岁数大了,他身上会不会有一点暮气呢?一点脾气都没改,所以连宋仁宗都表扬他,说这位欧阳不错,我这辈子见的人可也不少了,都是刚做官的时候,直言敢谏挺冲的,等官位一高顾忌就多了,但是这个欧阳真不一样,他一直就这么耿直。要不这么地,这回你回来了,你就不要走了,你就留在朝廷里吧。
你看宋仁宗不容易,欧阳修那是谁?那是敢说话也善于说话的,每天就要写奏章反你皇帝的人,宋仁宗居然就敢把他留在开封,而且是干什么?干翰林学士,就是替皇帝起草最重要那一类文件的贴身秘书,说明宋仁宗皇帝也真是一个能听得进意见的人吧。
果然,欧阳修没有辜负宋仁宗的期待,那接下来这几年,跟那个机关枪似的连射,待在开封城的欧阳修,你看他弹劾过宰相陈执中,你官大他也敢怼,他还弹劾过枢密使狄青,你功劳大他也敢怼,他居然还弹劾过我们大家都喜欢的包公包拯,你名气大怎么了,我欧阳修照样敢,反正就没有他不敢说的话,没有他不敢怼的人。
但是在欧阳修这一年写的所有的奏章里面,我们今天要聊的不是那些弹劾官员闹矛盾的那些奏章,而是一份建议朝廷要审查出版物的奏章。那话说得,欧阳修说现在市面上有些书不好,我建议把这些书版都烧掉,而且今后朝廷得审查市面上所有雕版印刷出来的书,说白了,不经朝廷允许,不允许刻书卖书。你听听,这是不是有点奇怪?你欧阳修是谁?你是儒家士大夫,“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道理,你总是懂的吧?秦始皇焚书坑儒,被骂了千年的事情,你肯定是知道的吧?你欧阳修自己天天怼这怼那写文章,你怎么敢提出焚毁书版的这个建议呢?所以今天咱们这期节目,咱们就聊这个问题,欧阳修他要求烧的是什么书,他为什么要这么要求?
刚才说了,欧阳修建议朝廷要烧掉一些书,甚至连印制这些书的书版也不要放过,但是请注意,他指的不是什么反对朝廷的反书,也不是什么少儿不宜的黄书,就是一些当时大家可以在街上随便买的书,这是为啥?话说有一次欧阳修在开封城逛街,就看到有人卖一部雕版印刷的文集,这名字也很普通,就叫《宋文》,宋朝的文章,翻开看看,第一篇就是老朋友富弼写的文章。富弼也是当时重要的政治家,欧阳修一看文章,心想坏了,这篇文章本身没啥问题,但是放到大街上这么公然地卖,如果这书被辗转卖到了北边的辽朝去,那是要给老朋友富弼,甚至是给国家惹大麻烦的。
其实文章本身没啥,富弼曾经出使过辽朝,谈过庆历增币,回来就写了这么一份奏章,大义就是劝宋仁宗,说咱们一定要卧薪尝胆,勿忘国耻,等国家将来强了,咱就不受北边欺负了,大概就是这么一套话,这是奏章,是大宋君臣关起门来说的话,所以里面有的用词的那个尺度,就稍微有一点大,比如说用到“虏”,俘虏的那个“虏”,还有“夷狄”,这些词儿都是干嘛用的?都是对北边大辽的侮辱性的称呼。
现在你明白欧阳修在担心什么了吧?就这样的文章,一旦让北边大辽的人看见了,人家会多心的,会想的,啥意思?我们两边见面的时候,你们都装得很有礼貌,两边正式来往的公文都是什么?大宋皇帝谨致誓书于大契丹皇帝阙下,都这么文绉绉的,平时两边每年还互派使者慰问,过年派“正旦使”,皇帝过生日派“生辰使”,表面上好得跟老街坊似的,恨不得家里包个饺子,都得给对方端一盘,结果一转身,马上就是什么夷狄北虏,你们宋朝人不是个伪君子吗?还有我们两国签协议的时候,都是赌咒发誓说,我们要世世代代和平友好下去,你看你们那个富弼,一转身马上就是要卧薪尝胆,勿忘国耻,怎么的关起门来磨刀呢?你们这不是阴险小人吗?所以你说这文章怎么能往北边卖?
当然你可能会说,辽朝人又不傻,他还能分不清楚外交场合的场面话,和背地里这样的私房话的区别吗?他们应该能够体谅,这是人情世故。是的,你说的有道理,但是你深想一层,就算是这样,那后面也是有更大麻烦的,你就这么说,就是辽朝人有没有可能在关键时刻,把这本文集给翻出来,就拿这一篇白纸黑字的文章,作为双方外交甚至是军事博弈的筹码?别的不用说,你就设想这么一种情况,就是假设有一天辽朝想要打大宋,它就拿这篇文章,作为对辽朝内部的动员,肯定好使的,你看宋朝的重臣,宰相富弼就这么说我们,背后他们君臣就这么商量,祸害我们,战前动员好材料。或者不用打仗,双方谈判,就把这文章直接拍在谈判桌上,质问你怎么回事,你这边也肯定理亏。所以这样的文字,是不能卖到北边去的,人家欧阳修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
好,下面是欧阳修的结论,说以后只要不是官方审定的文字,一律不许雕版印刷,一律不许公然出售,如果你胆敢刻了卖了,被举报了,被抓着了,那好,就赏给举报者200贯的钱,200贯当年很大的一笔钱,这钱谁出?废话,谁刻的书,卖的书,谁出,这是罚款。欧阳修的政策建议就这么具体。
其实雕版印刷带来的麻烦,早就有人注意到,这是1055年,你往回再推49年,就是澶渊之盟签订的第二年,当时的宋真宗就下过命令,说咱们双方签约了,宋辽边境开设了交易市场了,但可有一样不许卖书,除了儒家经典,什么书都不让卖,如果发现,书就那个货,通通没收。你有没有意识到一个问题,就是几十年前,大宋朝的规矩只是不让卖,卖了没收,到了现在,不让卖,卖了罚款,罚好大的一笔款。你再往后看26年,等到了宋神宗时期,朝廷其实还下过一道命令,说只要有人胆敢在边境市场上卖书,直接抓去坐牢,坐3年的牢,所以这个螺丝是越拧越紧的,罚得是越来越重的,但与此同时说明什么?说明没管住,这现象是愈演愈烈了嘛。
与此同时,这几十年,就是关于印刷品卖到辽朝,印刷品出境的这个危害,宋朝人的那个认识也是在逐渐深化,刚开始可能只是出于文化竞争的心理,相关的分析你可以出门左转,看我们1053年的那一期《文明之旅》,简单说就是,你辽朝想要是吧,那好,那就是我的卡脖子工程,我就不给,我们两家文化竞争嘛。那到了欧阳修这会儿,是已经意识到了,同样一篇文章在我这儿看无害,但是一旦传播到你那儿,这是不同语境,再去看同一篇文章,那是有巨大风险的。你看这个认识就又深化了一层。
再后来,随着双方交流变多,大家又意识到信息传播里面,居然还有一个更现实的问题,就是军事泄密问题,说白了,印刷品的流通是事关国家安全的。沈括有一本名著叫《梦溪笔谈》,这里面就记了这么个事儿,说后来在宋神宗年间,高丽那边派了一个使者过来,请注意,这个时候的高丽,也就是朝鲜,跟大宋朝其实并不接壤,在陆地上不接壤,但是高丽依然向大宋朝贡,算是藩属国,可是这个高丽的使者很奇怪,他是坐船来的,在浙江上岸之后,他就一路上找地方官要地图,我们高丽仰慕大宋的山水,地图来一份呗,麻烦宁波给我来一张,绍兴也麻烦给我来一张,就搜了一堆地图。后来这个使者走到扬州的时候,扬州的地方官就觉得这玩意不对劲,就假装跟他说,听说你搜集的地图很全,要不你拿出来,我们大家一起欣赏学习一下,高丽使者也是没多想就拿出来了,拿过来吧你,一把火点了就给烧了。对,你高丽确实是向大宋朝贡,但这个时候你高丽还向辽朝称臣,我大宋,我怎么知道不是辽朝派你来搜集我们的军事情报的?地图那是开玩笑的事情,那是能随便给你的吗?那就是军事机密。
但是不管怎么严防死守,你懂的,印刷品传播的主力军,他不可能是什么间谍,他就是街面上这些大大小小的商人,商人未必包藏祸心,但是印刷品交易能赚钱,这个他知道,他即使不识字,他也愿意卖书,黑的是眼珠,白的是银子,这个诱惑谁挡得了呢?而且印刷品,一本小书随便塞在哪儿,这个市场的缝隙无处不在,所以你朝廷想靠几道命令和严刑峻法,想把这个市场管住,门也没有。
这种宋辽双方的印刷品走私贸易,泛滥到什么程度?我给你举个例子吧,话说多年之后,就是宋哲宗的元祐四年,苏轼的弟弟苏辙要代表大宋当使者,去给辽道宗庆贺生日,这是出远门了,因为苏轼苏辙兄弟俩感情好,所以临走的时候,苏轼就写了一首诗,嘱咐了嘱苏辙他弟弟,说你到了北边,大辽的皇帝要问起你是谁,你们家还有谁,你就保持低调,你千万不要提我。苏轼知道自己名气大,不要提我在那儿保密,这个密保得住吗?事实证明苏轼想多了,好家伙,苏辙一到辽朝,发现他哥哥苏轼的文集是满天飞,上到辽朝地方官,下到识字的老百姓,只要见到苏辙张口就问,你哥苏轼怎么样?大苏怎样?还好吗?至于苏辙自己,其实在辽朝名气也不差,接待苏辙的人就有一次问他,说你有没有什么吃茯苓的好方子?茯苓是一味中药材,苏辙一听就害怕,因为他自己以前写过一篇叫《服茯苓赋》,就是讲怎么吃茯苓的方法,敢情这篇文章已经早就传到辽朝了,这个人就读过。你想这宋辽双方文字流通的程度,已经是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所以苏辙马上就着手调查,他发现在辽宋两边当书贩子,这利润有多高你猜?居然有十倍,苏辙说那就坏了,要是这么高的利润,那靠什么严刑峻法根本就止不住,那怎么办?给朝廷提建议,请注意,这是30多年之后的事儿,苏辙在30多年之后提的建议,和这一年欧阳修提的其实差不多,就是都得从源头上着手,说白了就是,不经官府许可,不许印书,就全当雕版印刷术没有发明好了。
你看欧阳修和苏辙,他确实是发现了问题,也在积极处理这些问题,但是他们不知道,他们遇到的可不是一个小事,不是当前大宋和大辽关系中的一个小烦恼,从更长的时间尺度上看,他们遇到的是一个天大的问题,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这叫什么?这叫传播技术升级之后带来的社会失控。对,每当传播技术升级,比如说发明文字、报纸、广播、电影、电视、互联网、人工智能,都会带来类似的问题的,而这一次惹祸的是什么?就是雕版印刷术。
这雕版印刷术是起源于唐代,刚开始主要是印制佛经,什么时候开始大规模印别的书,比如说儒家的经典,你可能想不到,居然是在五代,对,就是那个最血腥的乱世,五代十国时期,连那样的世道,它也拦不住这种新技术的发展,等到宋朝的时候,这印刷业当然,和平来了就大爆发。请注意,一项技术在它爆发期的时候,大家无论是欢迎还是拒绝,大家讨论的往往就是它带来的那个直接后果,这个技术是好不好,带来什么成本代价等等,比如说马车被汽车替代的时候,大家讨论的都是汽车虽然快,但是会不会更不安全等等,都是直接后果。在汽车刚来到人类文明当中的时候,大家完全意识不到就这玩意,就这玩意对于什么城市规划,对于整个社会财富的分配,对于人类使用的能源结构,对于全球的地缘政治,甚至是人的观念,都会产生巨大的冲击,刚开始大家完全意识不到这些东西。新技术的社会后果,是渐渐显现出来的,当这些后果真的到来的时候,大家往往会大吃一惊,原来那个东西的真正影响是在这儿。
我就说我们这一代人嘛,我自己记得,当年我们刚开始使用互联网的时候,真的是充满了惊奇,居然不用写信,发电邮就可以联系人的,居然用微信就可以沟通工作,好方便,戳几下就可以打车点外卖,你看刚开始我们感受到的,全是先进和便利,但是渐渐地才发现坏了,有一个概念从很多人的世界当中消失了,什么概念?就是下班。请问什么叫上班?就是到有劳动工具和合作伙伴的地方去工作,下班就是放下劳动工具,离开合作伙伴所在的地点,那就是下班嘛。所以我们小时候还有一个杂志,就叫《八小时以外》,八小时之后时间我支配,可是现在呢?对很多白领工作来说,劳动工具就是你的电脑手机,随身带着,合作伙伴永远在线,随时可以合作,那请问哪还有下班的概念呢?顶多叫离开办公室。你回头想想看,我们这一代人在刚开始接触什么电子邮件和微信的时候,哪儿会料到有这么严重的后果,我这一辈子下不了班儿。那点儿便利和如此严重的后果相比,它算什么?
是的,欧阳修和苏辙这一代人也一样,刚开始他们看见的就是印刷术带来的文化大繁荣,比如说苏轼他就写过一篇文章说,说我们上一代的读书人不行,他们那时候没有书,拿到一本什么《史记》《汉书》之类的书,宝贝得不得了,拿到之后马上要手抄一套,没白天没黑夜地读,但是你看现在有了雕版印刷,什么诸子百家成千上万地印,读书人再也不愁没有书了。你看这跟我们今天是一样的,刚开始面对新技术,大家只有兴奋,只是感受到它的好处,但是要不了多久,你看刚才我们讲的,什么信息泄密的问题,文化误解的问题,还有两个朝廷之间意识形态冲突的问题,全都出来了。技术刚刚诞生的时候,表面上是给人类社会送的一份礼物,但是在它的背面一定都写好了代价。
那好,今天我们就借着欧阳修提出来的这个问题,我们来看看印刷术这样的信息技术革命,它会带来什么样的社会后果。你想一场信息技术革命,它通常是两个方向上的进步,第一个是信息的存储和复制技术的进步,说白了就是记得越多越方便越好,比如说文字的发明,还有纸张、印刷、胶片、磁带、硬盘,这都是复制和记录。另外一个方向上的进步,是信息传播技术的进步,说白了就是传播得越快越好,从书本然后就快了,广播、电影、电视、互联网,这两个方向上的进展,对社会的影响其实还不太一样,其中有微妙的差别,我们一个个来说。
我们先来说信息存储技术的进步,这个方面最重要的技术进步,当然就是文字的发明,你回想当年,人从没有文字到突然有了文字,这是个了不得的突破,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人类的知识,终于可以跨时间跨代际地积累了,你爸知道的事,你也可能知道了,看文字看家信,这是代际积累,还有就是跨空间可以传播,一封书信写下来,可以传给千里之外的意中人,这两个维度突然打开,人类文明的大幕才算拉开,要不怎么说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呢?天机真的就泄露了。所以文字的发明极其伟大。
但是很有意思,就是在早年间的轴心时代,你会发现各个文明当中都有最重要的思想家,他们坚决反对用文字,至少反对用文字来记录自己的思想。你比如说中国的孔子,孔子就说了,说我述而不作,我介绍整理原来的典籍可以用文字,但是我自己是不写书的,你看现在孔子的《论语》,那都是弟子记录的他的课堂笔记,他自己是不写的。印度佛陀也是,释迦牟尼只讲不写,现在所有的佛经,都是他的弟子记下来的,要不所有的佛经第一句话都是,如是我闻,就是我当年听佛陀他老人家是这么说的,佛陀自己没有写。还有古希腊的苏格拉底,要不是他的学生柏拉图有记录,我们其实也不知道苏格拉底这个疯老头,当年在雅典街头拉着人都聊了什么天儿,他反对写作的。
所以你看这是一个特别奇怪的现象,文字当时是刚刚诞生,生机勃勃,但是我刚才列的这一张名单不得了,孔子、佛陀和苏格拉底,是各个文明最重要的思想家,这几个人跟商量好了似的,就我们几个不用。按说你们几个是谁?你们是思想家,你们的本能就是要让自己的想法传播得更远更久,要不然你们这几个人这一辈子,你看你都干了些啥,天天找学生跟人聊,你们不就是传播思想的吗?好,现在文字放在这儿,这么好用的传播思想的工具,摆在这儿,你们为啥不用呢?你们这几个老头咋就那么轴呢?
这其中,苏格拉底算是比较系统地讲了自己的理由,他反对用文字写作主要是三条,第一条比较容易想到,那就是他觉得文字这玩意伤害人的记忆力,你出门左转,看我们公元1014年讲杨家将的那一期《文明之旅》,当时我们就讲,就是在口语时代没有文字,什么《荷马史诗》,什么《格萨尔王传》,那都是那些传唱艺人硬记住的,不是用文字记录下来的,后来有了文字,什么事我们就觉得记到纸上就可以了,所以确实我们记忆力是下降的,跟那个时候人没法比,就像我们现在有了手机,上课光顾着抬起手机,拍人家老师的PPT,拍完了就搁在手机里就不管了,我们现在记忆力的流失比那时候更严重,这是苏格拉底第一个担心。
还有第二个担心,苏格拉底觉得这还是聊天好,口语比文字更有活力,因为他觉得有些意思用文字表达不出来,其实也不光是那时候,我们现在也一样,你看我们日常的时候经常说,我打字跟你说不清楚,要不这样,这事太重要了,我给你打一电话吧,口语比文字要更能表达。
苏格拉底还有第三条原因,这个就比较深刻了,那就是文字会让语言失控。这是苏格拉底很重要的一篇对话录,叫《斐德若篇》,这是《理想国》之外的一篇对话录,这苏格拉底的原话是这么说的,我给你念念,他说一篇文章写出来之后,就一手传一手,传到能懂的人们,也传到不能懂的人们,它就是指文章,它自己不知道它的话应该向谁说和不应该向谁说,如果它遭到误解或虐待,总得要它的作者来援助,它自己一个人却无力辩护自己,也无力保卫自己。这话写得,你细体会苏格拉底那个意思,他是有一点父亲式的悲凉,就只要我说的话变成了文字,这就像是我生了个孩子,这个孩子就长大了,就不属于我了,就离家出走了,我也管不了他了,将来他离家出走之后,将来有人在外面要欺负他,我这个当爹的我也帮不上忙,想起来就令人心碎,对他这段话就这意思。
对,平时我们说话都是有场合的,我们在某时某地跟某人,在什么样的心境下,我们说了这么一番话,所以我们说的话和我自己这个主体,我们是一体的,是浑然在一起的,可是现在有了文字,文字把你这话记下来了,记下来之后就传到其他的时间和空间里给别人看了,那我作为这些话的主人,我跟这话就分离了,它就相当于是我离家出走的孩子,别人如果要虐待我的孩子,或者说曲解我留下来的这些文字的意思,我还真就一点儿辙都没有。对,苏格拉底在这一点上的思考非常深刻。
这就是信息技术革命给我们人类带来的首要问题,居然我说出去的话,我留下的影儿,跟我这个主人它分离了,我们俩不是一回事了,我们分离之后,留下了大量的空间,给误解和曲解乘虚而入,制造了机会。所以有那么一句话你肯定知道,叫被误解是表达者的宿命,为什么?为什么你老被误解?就是这么来的,因为有文字这些记录手段,主体客体分离了。
你想想如果没有文字,没有录音录像这一套,所有人和人之间的交流,只靠当面口语,这话是我在某时某地当着谁,因为是个什么情绪,那个上下文的环境,我跟你说的,我们双方都能准确地get到那个点,我们是很难有误解的,而现在就不行了。你看人类社会经常有这样的争吵,这个字儿是我写的,但不是你解释的那个意思,这段话是我说的,但是我当时是在那个语境下说的,你录的这段视频里的那个人是我,但是我说这一段话好长,你不能只截其中的5秒钟,你这叫断章取义,你看我们今天经常争吵这些事,这就是误会和曲解的空间。
请注意,我这还并不是说,说你只是遇人不淑,有人故意别有用心,故意使坏,不是,是文字这个东西,它本身就内含着巨大的模糊空间。一段文字的模糊空间有多大?我给你举个例子,那是24年后,公元1079年宋神宗元丰二年,这发生了中国历史上非常著名的一个案子,苏轼遭遇的乌台诗案,这案件是中国古代著名的文字狱,苏东坡为这事儿被关了一百多天,我们今后还会细讲,今天我只在这儿提一点,就是多大罪过,什么文字,什么伤天害理的诗句,居然把苏东坡关了一百多天?他写了啥呢?我们就看其中一句话,话说这一年,苏去浙江湖州上任当知州,到任了嘛,就给朝廷上了一封谢表,请注意,这就是例行的那种官样文章,上任之后给朝廷写一封感谢信,其中有这么两句,是个对联,上联是“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就是说我这个人性格愚钝,不能适合新时代,赶不上那些年轻人,下联来了,叫“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但是皇帝你觉得我这人还不错,虽然岁数大了,但是不会没事找事,所以这个性格适合来当一个地方官儿,就这么两句话。我们设身处地地想,如果你是苏轼,你到地方上任,写这种套路的感谢信,你是不是也只能写这么两层意思,第一谦虚一下,我这人能力不够,第二感谢一下,皇上您圣明,您发现了我的有用之处,我决定好好干,是不是就这两句,就这意思?如果不是这两句话后来惹出了那样的泼天大祸,它藏在苏轼文集几千篇文章里面,我们可能根本就注意不到。
居然还有这么两句话,但是所有这些都是我们站在苏轼这一头儿看问题。你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你是当时朝廷里跟苏轼过不去的那些新党人士,你会怎么看待这两句话?
强调一下背景,当时是王安石变法,新旧两派斗得最激烈的时候。如果你是新党,你听在耳朵里,这两句话是不是还是有点刺耳?请问什么叫“难以追陪新进”?不就是说你没法昧着良心,追随我们这些趋炎附势政治投机,平步青云的政坛新贵呗?回答我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还有那个下联,什么叫做“老不生事”?是不是想夸自己,不会为了追求政绩,就没事找事折腾老百姓?你这说的不就是我们吗?你适合当地方官,回答我你说谁没事找事呢?这是新党的心态,他看这两句话就看出这些意思了。
好了,现在我来问你一个问题,请问苏轼冤不冤?就是他这两句话,到底就是一点讽刺意思都没有,是你们曲解和误解?还是苏东坡他自己有意地,在写这两句话的里面夹枪带棒?过去我们看大量写宋史的书,都是站在苏轼的立场,都说这是新党对苏轼的构陷,苏轼是冤枉的。但是咱说实话,乌台诗案已经过去将近一千年了,咱们其实是可以客观一点的。就我对苏轼的了解,这句话当中的讽刺意味其实很明显。
到后面我们《文明之旅》,再往后讲到公元1086年的时候,我会专门用一期节目,我提前做个预告,我专门用一期节目给你分析苏轼写的一篇文章,给你看看他的本事,他微言大义的本事。说白了就是,我写一篇文章里面一句坏话没说,但是如果你有点学问,你满篇都能看得出来,我是在说那个人的坏话,这就是苏轼的本事,31期节目之后我会聊那篇文章,敬请期待。
所以我想提醒你注意的是,这就是文字的特征,它里面有大量模糊的空间。确实苏格拉底担心,说文字脱离了写作者独立存在,把解读权交给了解读者,那一个无辜的写作者,可能因为被误解被冤枉,这是有可能的。而一个像苏轼这样的文字高手,他是有可能有意留下一些模糊空间的,就这段文字你看得见我也看得见,我把我想说的话全说了,甚至我就是当面骂你,但是我又赌你不容易抓到我的把柄,这就是文字的本事。
我们不妨再一次设身处地地,站在新党阵营当中,再看一眼苏轼写的这两句话,什么叫“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什么叫“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你是一个新党,你内心马上会被这句话刺痛,因为这里面有两个词,一个叫“新进”就新提拔的人,和“生事”就制造一些事情。本来这是中性词,不带贬也不带褒的,但是在王安石变法,这个特定的政治格局里面,这两个词都是地地道道的贬义词,“新进”和“生事”,都是新党们不爱听的词,这都是当时的政敌,指责新党们的常用词。你看苏轼没准就是喜欢这样,就是喜欢看你们新党这副气得三尸神暴跳,但是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所以你看表面无辜的文字,往往里面是暗藏陷阱的。
说到这儿,我们还是得回到今天的主题,你说一场信息技术革命,它当然是好事,但是它确实带来的后果非常复杂,它到底是澄清的事实和信息更多一些呢,还是造就的误解和混沌更多一些呢?还真是说不好。
刚才我们说的是信息存储技术的进步,比如说文字的发明,印刷术的发明带来的问题。而一场完整的信息技术革命,还有一个维度,就是信息传播的速度和范围,也大大提升了。表面看,这当然是百分之百的好事对吧?无论你是要传信息的人,还是等着收信息的人,你本能上都盼着个快。你看古人写那个诗,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表达的都是恨这个信传得太慢这份心情。但是你想过没有,就如果信息它传播得真的快了,快到比人际交往的正常速度还要快,那请问会发生什么?
要回答这个问题,咱们得回到一个基本的原理,就是社会结构的本质,它是一种信息结构。这话有点费解,我们稍微举点例子来说一说,什么叫社会结构的本质就是一种信息结构?你比如说咱俩关系很近,咱俩是发小又是邻居,在办公室又是同桌对吧?表面上是空间关系近,其实比这要复杂得多,我们俩之所以关系近,是因为我们共享的信息多,我们天天聊一样的话题,听一样的笑话,接一样的通知,吐槽一样的同事,是共享的信息多,所以我们关系近,不仅是空间关系。
还有我们换个场景,比如说咱俩是上下级关系,你是我的领导,之所以是这样的一个社会结构,你是我领导,不仅是因为你的正式级别比我高,而且是因为你掌握的关于这个组织的信息比我多。比如说公司开例会,因为你是领导,所以你能参加我就参加不了,所以你才是我领导,你的信息比我多。好了,明白这个原理你就知道了,信息结构一变,整个社会结构也就跟着变。
我还是拿刚才那个举例子,一个单位的领导,对他下属最忌讳的事情是什么?其实不是下属无能对吧?无能最多就是干不好活,哪个下属真能把活干到让领导满意?很难的。领导对你最忌讳的事情,是你越级汇报,对你天天跟他的领导互通信息,就等于把他短路了,在信息途径上把他给绕过去了,那他对你的权力可不就消失了嘛?所以越级汇报,在体制内本质上就是夺权,这是一个领导很难容忍的一种行为。
好了明白了这个原理,我们再来看信息革命带来的问题,我们就拿今天谈的印刷术来说,没有印刷术之前,信息传播什么状态?就主要靠人,即使是会写字会写信,也主要靠人送对吧?信息就是从一个点传到另外一个点,从近处传到远处,从熟人逐渐扩散到陌生人。如果是以这个速度传播信息的话,它的社会结构就是相对稳定的,因为社会结构是建立在信息结构之上,信息慢社会结构变动就慢。
但是我们今天讲的这一年,有了发达的成熟的雕版印刷术,也就是说,有的信息它可以脱离人,在某个点上快速地大量地突然复制,对吧?比如说一个人写一首诗,本来这首诗就是他自己看看,给朋友看看,是这么传播的。现在突然一个书商,在另外一个城市,突然把它给印出来了,突然一天卖出去好几百份,这信息可就失控了,这个速度,是他人际交往速度完全赶不上的,是这个人在不知道的情况下,也无法控制的情况下,爆炸性地扩散开来,对他有影响的一个信息,那请问会带来什么后果?
我们还是拿苏东坡来举例子,苏东坡这方面的故事太多了,在印刷术的时代,苏东坡的诗文,那个传播能快到什么程度?宋朝人有一个夸张的说法,说他老人家,这边刚落笔写下来的诗文,那边就有人开始传送了,而且不仅是手抄传播,是刻印出版雕版印刷术传播。比如说当时宋英宗的驸马叫王选,就出钱帮苏东坡刻印过文集,俩人是好朋友,表面上这是好事,你苏东坡是“网红”,所以你的作品大家欢迎,所以出版界才拿它去挣钱嘛。但是这事从苏东坡自己的经历来看,这个后果一言难尽,对他不是什么好事。
我举一个例子,话说苏东坡在宋哲宗的时候,再次陷入了人生低谷被贬,先是被贬到了广东的惠州,到惠州了,在当时这已经算是穷乡僻壤了,到头了对吧?政敌把他贬到惠州,也就这样了。苏东坡一看自个儿,就是我也57岁了,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东山再起看着也不太可能对吧?宋哲宗小皇上,他也不喜欢自己年纪还轻,我这辈子怎么还能有盼头呢?你要说继续走霉运也不大可能了,我都到惠州了,差不多也就该终老于此了。所以苏东坡一想,得我把这一辈子的积蓄拿出来,我造个房子对吧?把家安在这儿得了。所以苏东坡就在惠州的白鹤峰,这个地方买了一块地,把房子造好了,把家小从常州搬过来,房子造好也造了好几年,这时候他已经60岁了,就等他准备搬家这个时候,朝廷一封调令又下来了,继续贬调,这回就不是什么广东一带了,你去海南岛,那个时候的海南岛,可不是今天的旅游胜地,去海南岛就意味着,是剥夺了苏东坡继续在文明区生活的可能性。
你可能会很奇怪,就是为什么朝廷那帮人,对苏东坡下手这么狠又这么准呐?人家正好要搬家的时候,你调令就到了。这当然要怪朝廷里这个时候的当权派,但是说实话,苏东坡自己不是没有责任。我来给你看一首诗,这是苏东坡写的,叫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这诗的意思就是说,我人老了我60岁了,在春天的早晨,我就躺在一张藤床上,我睡个小懒觉,隔壁道观里的道士为了不吵醒我,心疼我人家,打五更钟都会打得很轻,就这么一首诗。
这首诗凭着当时的那个传播速度,那个印刷术,迅速地就传到了都城开封,当时的宰相叫章惇,章惇一看,看来你在惠州过得挺好,而且关键是你这么写诗,不就是让全天下都知道,你过得还挺好,那就麻烦你去天涯海角待着吧,我要让你的诗传不到大陆上来。
听到这儿你可能会说,这个章惇也太小心眼儿了,亏你原来还是苏东坡的朋友,现在闹翻了成政敌了,你也不能这么不容人吧?可能有这个因素,章惇性格上可能确实有缺陷,但是你也可以站到朝廷当权派,站到他的立场去想想,他又能怎么办呢?你苏东坡是谁?你是旧党的代表人物反对新法,而且你还是个“大网红”,个人有影响力,好我们本来把你贬到惠州,你老实待着也就行了,我们没必要进一步对你做什么,你不行你非要写诗,还要写那种表示自己过得很好的诗,你是“网红”嘛,你的诗还能借着印刷术迅速风行天下,那就等于是,就是我们在开封支一摊儿,你在惠州支一摊儿对吧?你在那儿昭告天下,你这个新法反对者虽然靠边站了,但是人不死心还在,影响力响当当,你还在和朝廷争夺话语权,那我们这个活儿还怎么干呢?不好意思请你去海南岛。
所以你看这个过程对吧?你可以说这是政治迫害,但是其中肯定也有政治信息隔离的作用,朝廷是不希望苏轼的诗文,再传到大陆上来,这本身不全然是对他肉身的迫害,是这个信息在惹祸。所以你看信息传播的速度,重构了信息传播的路径,这就带来了新后果和新问题对吧?苏东坡,他的肉身在地理上已经处于边缘了,在惠州了嘛,但是他的诗文,借助印刷术的快速传播的能力,居然又能再建立一个影响力的中心,这是印刷术出现之前的时代,不可能的事情,这反倒给苏东坡的晚年,带来了一场厄运,所以很深刻呀这个变动。
我们其实还可以更进一步地去看这个问题,请注意信息传播速度越快,它绝不意味着真相越来越多,别以为信息和真相是一回事,可能恰恰相反,无稽之谈可能比事实真相,更容易借助传播成为共识。在这方面历史学家,以色列的那个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就反复强调过一个观点,他说就是咱们人类合作,它并不一定需要信息真相和沟通了解,我们只需要同时知道一个故事就行了。
人类真正的能力是啥?当然不是体能对吧?你跟狗熊怎么比体能?其实也不是智力,我们人类过去对自己的智力特别自豪,我们真正的能力,是胡说八道的能力,更准确地说,是能够相信别人胡说八道的能力。比如同样是会使用语言,一种人类比如说尼安德特人,他可能只会说,走去森林里抓兔子,你看这说的是个事实。还有一种人类就是我们智人,我们会说,走去森林里找仙女,你看很明显后者是胡说八道,请问哪种人类更有未来呢?答案是后者会胡说八道的那个,为啥?因为森林里真实的兔子的数量是有限的,所以能组织起来的合作规模就有限,你会语言也没用,如果你只会这么聊天的话对吧?可是我们智人会胡说八道,我们相信森林里面真的有虚构的仙女,我们真信呐,这能组织起来的合作规模,那就大得多了。你想我们现在世界上有14亿天主教徒,他就是靠相信同一个故事,我们这些教徒,互相之间可以不交流的,但是因为我们相信同一个故事,我们就可以组织起来,这就相当于我们中国人,我们14亿中国人,是靠相信自已是炎黄子孙而组织起来的,我们互相之间可以不认识,但是真要干点什么活儿,比如说我们两个中国人,在南美遇见了马上就很亲的,我们就可以组织起来,14亿人这个力量就太吓人了。
这是尤瓦尔·赫拉利的一个重大的发现,就是人类聚积力量,并不需要互相之间沟通真实信息,我们只需要有同一个故事就够了。好了从这个角度你就明白,印刷术的真正力量所在,它并不是说让我们互相之间互通信息快了,它是让一个故事,哪怕是胡说八道的故事,规模复制快速传播,让很多人同时听见同时相信,从而组织大规模合作变得可能。
但是请注意,印刷术虽然有这样的能力,它的后果可不全是好事。尤瓦尔·赫拉利在这本《智人之上》上,这本新书上就举了一个例子,我们都知道,欧洲历史上出现过一件事,叫猎巫,就狩猎女巫,说白了就是把人家女孩,就指责说这人是个女巫,然后就公开杀掉,这是古代欧洲历史上,一种非常愚昧和残忍的运动。过去我们一提起猎巫运动,想起来,这肯定是中世纪干的活嘛对吧?中世纪是黑暗的嘛,其实不然,中世纪的天主教会,不仅不相信女巫这个说法,而且还天天劝说老百姓,说不要猎巫,不要随便指一个女孩子,就说人家是女巫。真正大规模的猎巫运动,其实恰恰发生在印刷机发明之后,对印刷机把这个概念让很多人看见,而且相信。你想那个印刷机滚滚转动起来之后,它最适合印什么?就是印那种耗费纸张少,印刷周期短市场需求巨大的东西,所以它什么都印,比如给天主教教堂印赎罪券,你的钱投到钱箱里叮当作响的时候,灵魂就上天堂了,这是个虚构的故事。有学者估计当时就那个阶段,印刷了200万张赎罪券在欧洲,这是一个故事。
还有就是反对天主教新教这边的各种宣传小册子,比如马丁路德的宣传小册子,还有什么?就是我刚才说的,宣传猎杀女巫的小册子,当时真有这么一个小册子,叫《女巫之锤》,就是教普通当时欧洲的老百姓,怎么在身边找到女巫,而且杀掉她,还印出了一堆恐吓性的传单,说整个欧洲足足有,我看这书上写的,有180万个女巫要找出来,把她们全部杀掉,光这本《女巫之锤》的小册子,就足足翻印了16版,这是早期现代欧洲最畅销的书之一,教会也傻了教会出面抵制,说不要听它的,没用的,所以这才掀起了遍布欧洲的杀女巫的运动。
所以你看,我刚才讲的印刷机的结果,它其实是处处点火的,天主教的赎罪券,新教的新思想,猎杀女巫的胡说八道的煸动,这些观念彼此之间,甚至是抵触的反对的,但是有了印刷机,形形色色的观念都可以插上翅膀,都可以拥有空前的力量。你看一项传播技术的进步,带来的可不是什么真理越辩越明,而是所有的观念和故事的力量,都变大了,都变得要脱出人类的掌控了,对这才是印刷术给人类带来的全新挑战。
我们今天这期节目,就看到了宋朝的那一代人,什么欧阳修苏辙对于印刷术的警惕,这一千年都过去了,我们是生活在一个笃信技术进步好处的时代,我们对于所有保守主义的悲歌,其实都不太听得入耳,我们觉得时代都是往前进步的对吧?时代大势浩浩汤汤,顺之则昌逆之则亡,但是历史反复证明,就是所有的新技术,都会带来显而易见的好处,与此同时,还有逐步呈现的代价。古人对新技术的警惕,他们的判断可能是很幼稚的,应对方法可能是无效的,但是他们在面对新事物,那一刹那的感受是无比新鲜的,是值得我们反复玩味的,欧阳修在看到印刷品那一刹那,他的警惕在今天仍然是有价值的。
那今天节目的最后,我想用麦克卢汉,在这本《理解媒介》书中的一段话,来结尾,这段话是一个非洲人说的,他是当地的一个酋长,他一辈子没有见过文字,他第一次见到文字的时候就吓傻了,他是这么说的,说我渐渐领悟到,书页里的记号是被捕捉住的词汇,你看人家用这词儿被捕捉的词汇,任何人都可以学会译解这些符号,把困在里面的字释放出来,还原成词汇,你看在一个原始人的视角里,一个文字居然是这么个东西,它是把我们说出来的话,这么活灵活现活气生生的东西,抓住的这么一个工具,你看他接着说,印书的油墨因禁了思想,像坐牢一样因禁了思想,它们不能从书中逃出来,就像野兽逃不出陷阱一样,当我完全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时,激动和震惊的激流流遍全身,就和第一次警见科纳克里辉煌的灯火时一样,激动不已,我震惊得浑身战栗,强烈渴望自己学会去做这件奇妙无比的事情。
文字发明了,人类文明从此不同了,为什么?就是刚才这个隐喻,我们从口里说出来的话,被关进去,关进去之前它是活灵活现的,是生气勃勃的,可是通过文字再释放出来,它变成了什么?它可不是原来世界的本来面目了,它变成了一堆一堆的抽象符号,借助文字,我们理解了国家民族正义,爱情等等对吧?而这些文字,后来又有了印刷术的加持,这些抽象的概念,遍布我们人类文明的星空,成为我们的生活环境,我们人类从此必须要学会,和这种斩新的巨大的脱出自已掌控的力量打交道了。好这就是我为你讲述的公元1055年,关于欧阳修一道上书的故事,那下一年到了公元1056年,我们来看看大宋名将狄青的人生悲剧。
以下是本期感谢,本期我要感谢写作社群,这也是一个线下看片团的名字,它的发起人覃杰和阿木同学,这个社群是在2018年就定下一个目标,说就坚持写作,7天要写一篇文章,然后一直写上7年,所以他们的口号是7天一篇写7年,写完7年去南极。7年来,他们之前一起看我的《罗辑思维》节目,去年就相约看《文明之旅》节目,今年算是7年届满,所以社团的88位成员,踏上开往南极的游轮,厉害!这次他们把《文明》节目带到了南极海域的德雷克海峡,在南极观看了我们的1050年这期节目,还用每周看节目,约定了下一个长期的打卡目标,期待20年后再登南极聚会,下次去能不能带上我?好谢谢你们这一次带我去南极。
特别感谢网易《逆水寒》,为我们提供的宋朝美学独家计算机图形技术支持,最近听《逆水寒》的朋友说,今年在新地图场景的打造上,他们要放大招了,什么动态的气雾效果,镜面反射效果等等,好几项新的图形处理技术,都要用起来,据说还有趋近于影视级的细节处理技术,也要用在后续的游戏场景设计中,那更厉害的是,《逆水寒》的研发技术团队,还掌握不少图形的黑科技,也会陆续在游戏场景设计中运用上,身为《逆水寒》的玩家,实在是太幸福了,有这么高制作水准的团队,玩家只要尽情享受就好,别犹豫快来《逆水寒》里面,好好地体验一番。
还要感谢我们节目的另外一位赞助商,就是精心打造的人工智能产品Get笔记,Get笔记最近上线了一个功能,叫个人知识库,简单说,你用Get笔记去搜索知识,用的可不仅是网上公开的大家都能用的知识,还有一些非常独特的,由我们的用户独自创造的知识库功能,很多朋友都用起来了,听说有些知识库的内容专业度非常高,你想都是不同行业一线从业者沉淀下来的经验,那里面肯定是干货满满。比如说我自己就做了一个罗振宇的读书笔记的知识库,也是可以提供给你用,而我们的Get笔记开发团队,在已经公开的知识库中,精心挑出了一些专业的,内容价值高的,开放给所有Get笔记的用户订阅浏览,这里面不仅涵盖了法律医学,还有跨境出海AI这些热门领域,大家可以像订阅我的知识库一样自由订阅,能随时汲取多领域专业人士的经验结果,这个感觉真的是很奇妙,也只有在AI时代,才有这么奇妙的事情。
本期节目的最后我想致敬以色列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因为关于虚构的故事,对于人类文明的意义,赫拉利有一本书叫《人类简史》,这里面说得是最形象最精辟,所以今天我们一起来读一段这本书当中的经典段落,他说不论是人类还是许多动物,大家都能喊小心有狮子,这是正常反应,但是在认知革命之后,就是我们人类突然有一个大脑的升级之后,我们智人就能够说出,狮子是我们部落的守护神,你看这不是虚构的嘛,这不是胡说八道的嘛,对讨论虚构的事物,正是智人语言最独特的特征对吧?
再举一个例子,说如果你对一只猴子说,只要你现在把香蕉给我,你手里那香蕉给我,你死后就能上到某个猴子的天堂,那里面有吃不完的香蕉,你说这猴儿会信吗?猴儿绝对不会放弃手里的实在的香蕉,换你的那个虚构的天堂,但是我们智人可以,听起来这挺傻的。还有一个例子也很有意思,说有一个人说,要去森林里面找仙女或者是独角兽,而另外一个人说,我要到森林里面打猎或者是采蘑菇,那你说这两种人谁更能活得下来?听起来好像第一种人不着调对吧?森林里边并没有仙女和独角兽,但其实相信这种虚构的东西,恰恰是人类的力量,你看他怎么说的,然而“虚构”这件事的重点,不只在于让人类能够拥有想象,更重要的是可以“一起”想象,编织出种种共同的虚构故事,你看人类世界是不是到处有这样的虚构故事,不管是《圣经》里的《创世纪》,澳大利亚原住民的“梦世记”,甚至连现代所谓的国家,其实都是这样的想象,这样的虚构故事,赋予智人前所未有的能力,让我们得以集结大批人力灵活合作,虽然一群蚂蚁和蜜蜂也会合作,但方式死板,而且其实只限近亲,至于狼或黑猩猩的合作方式,虽然已经比蚂蚁灵活许多,但仍然只能和少数其他十分熟悉的个体合作,而我们人类,智人的合作则是不仅灵活,而且能和无数陌生人合作,精彩的来了,正因如此,才会是智人,就是我们这样的人统治世界,而蚂蚁只能吃我们的剩饭,而黑猩猩则被关在动物园和实验室里,所以你看得出来,这虚构的力量有多大,今天借这期节目,我们共同致敬伟大的虚构,是它孕育出了我们智人的文明,致敬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