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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因何得名?|罗振宇《文明之旅》之1001

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节目,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01年。今年在中国是大宋咸平四年,当朝天子宋真宗。

对于当年的大宋朝廷来说,今年发生的大事大概有两件。一件是坏消息,八月份的时候清远军丢了,被西夏攻占了。清远军在哪儿?就是今天宁夏的同心县。你看看地图,这事非同小可。今天咱们是没有时间展开讲,你有个概念就行。就是清远军一丢,北边的灵州就变成了孤城,迟早也得丢。如果灵州再丢,河套地区就彻底丢了。

河套就是黄河那个几字形,西边一段上边一段,这叫河套。河套一丢,不仅是大宋的领土损失问题,是整个大宋朝就没有养马的马场。在那个时代就相当于现代国家的坦克制造工厂没了。那你想,对于还处在宋辽战争中的中原王朝来说,这个后果很严重。

另外一件事情,对大宋朝来说算是好消息。十月份的时候,宋军和北边的辽朝打了一仗,据说杀了辽军两万多人。如果这个数字不是虚报的,那这是宋朝15年来最大的一场对辽军事胜利。这一段咱们今天也不准备展开讲,因为从1000年到1004年这五年,宋辽之间都在打仗,打的是互有胜负,线索很多。但是真正的大决战,就是双方赌上全部国运的那种大决战,要等到三年后1004年才展开,而且直接导致了翻过年去的1005年的澶渊之盟。所以这场战争我们今天先略过,等到1004年的时候咱们再来展开。

那现在关于这一年1001年,你只要脑子里有个大致的印象就行。这一年宋朝在西边面对的是西夏的军事压力,在北边面对的是辽朝的军事压力,而且凛冬将至,宋辽之间大决战的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了。

那今年1001年咱们聊点什么呢?聊一件不起眼的小事。今年(1001年)三月份,朝廷下了一道诏书,要把原来的西川路和峡西路这两个省级行政区分拆成四个,就是益州、梓州、利州、夔州这四个路。路就是马路的路,在宋朝这是一级的行政区。好了,请问它为什么要分拆?

还是那句话,所有人为的历史变动,都是为了应对当时人面对的那个挑战。这个挑战其实折射了当年大宋朝廷面对的一个根本性的大问题。什么大问题?咱们就带着这个问题,一起穿越回1001年。

话说公元1001年,大宋咸平四年,朝廷做了一次行政区的分拆,于是就有了益州、梓州、利州、夔州这四个路。大概的位置我们简单看一下。利州就是在今天的陕西北部、陕西汉中这一带。益州那就富了,就是今天成都为中心的这一片,最小但是最富,成都平原嘛。梓州就是今天四川中部和南部这一带。而夔州中心就是今天的重庆奉节,辖区就是今天的重庆、贵州这一带。

这就说到现在人的一个误解,很多人以为四川顾名思义一定是四条川、四条河,所以一数你看,大渡河、岷江、沱江、嘉陵江,四川是这么来的吧?其实不是,四川得名就是因为我们今天说的这事儿,公元1001年的这一次行政区分拆,益州、梓州、利州、夔州,因为这四个路叫“川峡四路”,所以合起来称为四川。

好了,问题来了,当年朝廷为什么要这么干?通常行政区要合并,通常是为了降低行政成本,因为两套班子并成一套班子了。这背后当然也有一层意思,就这个地方麻烦少,好管,合并之后还管得过来。那你想,如果行政区要分拆,那正好是这个问题的反面啊,朝廷是主动增加了行政成本,一套班子变成了两套,而且是长期增加了,这就不变了。那为啥?大概率是因为这个地方出了麻烦,而且是大麻烦,而且是可能长期存在的麻烦。

那宋朝初年的四川到底出了什么麻烦呢?造反不断,造反。

宋朝当年征服四川就是后蜀,其实挺容易的,这是赵匡胤那时候干的。过程很顺利,964年十一月发兵,第二年965年一月就搞定,总共66天。但是搞定了皇帝,这个麻烦并没有结束。当年就有后蜀降军的叛乱,总共45个州的地方,有17个都叛乱了,朝廷花了两年时间才把它镇压住。好了,这本来就没事了,但是没想到30年后这四川又乱了,这是宋太宗的时候,993年的王小波、李顺起义,我们在中学课本上都学过。这次起义的规模是很大的,人数在20万人以上,朝廷又花了一年时间,好,又把它镇压住。这还没几年,宋真宗刚继位,997年四川又有所谓刘盱之变。而就在前一年公元1000年,又爆发了王均之乱。

所以这回你就理解了,为什么朝廷要在今年把蜀中四川这个地方一分为四。你老是造反,我多派几个官,多来几套班子,我还不信管不住你了咋的?

那你说这是为什么呢?宋朝招牌就是行仁政,为什么四川老百姓老造反呢?这是四川人的问题吗?当然不是。至少我们这一代人的经验就知道,四川人那是有名的脾气好,图安逸。

其实关于四川老百姓造反的事儿,南北朝的时候就有一条史料,当时有人讨论,有人说你们四川人爱作乱。有一个四川的官员跟我本家,叫罗研,他就说:“我们四川人是这样的,你但凡让我们四川人家家有五只老母鸡、一头老母猪,床上有简单的被褥,蒸笼里面有米饭,那即便是前面有苏秦、张仪这样的人巧舌如簧地鼓动,后面有韩信、白起这样的人按着剑威逼我们,我们四川人也是不会造反的。”这段话表述得很有意思。

其实这段话也说出了很多中国古代老百姓的心声,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不到万不得已谁去造反呢?四川人尤其如此,因为四川富嘛。成都平原那是沃野千里,在唐朝的时候就有一个说法,叫“扬一益二”。天下要比富庶,第一是扬州,第二就是成都所在的益州。富有的地方谁不想安居乐业,谁爱去造反呢?

而且四川人的性格确实也是图安逸,你翻开历史就看,就是四川的割据政权,但凡中原政权说下决心要打你了,四川人很少抵抗的。你看东汉的时候,刘秀打过来不足两年拿下。刘备当年入川不足两年拿下。东晋的时候桓温伐蜀四个月。五代的时候后唐灭前蜀75天。刚才我们提到的赵匡胤灭后蜀66天。

四川人不爱打仗,就到了这种程度。当然咱们得补充一句,四川人并不是没有血性的。你想蒙古攻打宋朝的时候,四川人持续抵抗50年,连南宋皇帝自己都投降了,四川仍然坚持抵抗了三年。清军入关的时候,四川也是持续抵抗十几年。更别说后来抗战时期,抗日川军300多万人,最后死伤60多万子弟兵,而且四川人是出川抗战的,真是可歌可泣。

好了,说了这么多四川人的性格,其实还是为了回到刚开始提的那个问题,就是那么富庶的、安逸的、温厚的四川人,为什么在宋代的初年是叛乱不断、是血流成河?总得有个解释吧。

解释有很多种,比如说有人说这是因为宋朝在征服四川的初年,有一些滥杀无辜的行为,像王全斌这些将领,这当然是事实。但这只能解释第一场叛乱对吧?后来再过30年又来一回,再过几年又来一回,这总解释不了吧?

还有人说是因为宋朝的朝廷对于四川财富的掠夺,这也是事实。比如说那个曾巩,就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那个曾巩,他就记载了一条史料,说宋朝灭掉后蜀之后,把蜀中的财富分成了重货和轻货。重货就是分量重、价值相对低的东西,像铜、布这些东西,就用船沿着长江运回开封,这些东西也要。那轻货就是金银、丝绸这些东西,那就更得要,用车马沿着陆路把它运回去。就这么水陆并用的这么搬,你猜花了多少年时间才运完?花了十多年时间。

朝廷真的是拿个吸管就戳在四川盆地,拿嘴吸了十年,多大一笔财富。那你想,如果你是当年的四川人,你一直这么旁观,你什么感受?非常糟糕嘛,我们四川的好东西都被你们搞走了。而且换了皇上,那加了税收,各种盘剥肯定也得相对重。所以老百姓反抗很正常。那个著名的王小波、李顺起义,就是在这个背景下爆发的。

但是我们今天得说,如果我们只停留在这一层,只看见宋朝初年的四川叛乱,就是典型的中国历史上发生过无数遍的官逼民反,我们就低估了当年宋朝面对的那个复杂局面。

宋朝刚开始的时候真是难,难在哪儿?难在它要面对那种心理上的地方分离主义,这是更隐蔽的,也是更顽固的。

你想宋代刚开始面对是一个什么局面?它此前叫五代十国,是这个阶段。但是我们今天把五代十国当成一个词,当时是两个概念,甚至在地缘政治上,它完全是两个生态对吧?五代是指河南这一带中心,叫中原政权,梁、唐、晋、汉、周。旁边是一堆,主要是南边的是一堆小政权,什么吴、南唐、吴越、楚、前蜀、后蜀、南汉、南平、闽这些小政权。

这些小政权当时相对安定,而且什么?更有钱。那为啥呢?你可能想不到,这十个小国的创建者里面,有9个都是北方人,其中5个是河南人。你想嘛,他都是因为唐朝末年什么藩镇动乱、黄巢起义,从中原跑出来的一些军头。因为某种缘分,他可能在南方某个地方就突然夺到了权力,然后建立了国家。

这些小国都是有天然地理屏障的,跟中原隔开,山长水远,跟你中原没啥关系。前蜀、后蜀这是四川盆地,不用说了,周边是一圈山。南汉在梅岭以南,就是今天广东那一带,那也算是有一个地理屏障。闽在哪儿?武夷山以东沿海地带,也有山川阻隔,暂时安全没问题。

所以这些小国,你想它也没有扩张的野心,这就很容易把自己活成一个老地主,就是我守着我家里祖上传下来的这一亩三分地,我积极搞生产,我絮好大棉被,我钻窝窝,我睡觉觉。因为也不用给中央上缴什么财政税收,那时间一长,老百姓的日子过得也还不错。

更有意思的是,这些政权相对来说比较长命,至少跟中原的那个梁、唐、晋、汉、周比起来,平均统治时间接近40年。最短命的应该就是那个前蜀,前蜀也有18年,比五代梁、唐、晋、汉、周命也长。

所以你看,时间长,相对比较富,也不怎么折腾,它就下了一笔比较厚的家底,这十国是有钱的。好了,看完了十国的情况,我们再反过头去看五代这个生态,那就没法看了。五代那是50年,换了五个朝代、十几个皇帝,天天打仗。那你想,中原地区当然就穷。

而且这十几个皇帝心态也不是很好,他不会觉得这片地儿我占了,这是祖宗留给我的江山,我可得好好经营,将来是我的万年基业。他哪会这么想?天天打仗,他想的就是我得赢了当前这一仗再说,我赢了我还能苟几年,我输了我连命都没有了,我还有什么?所以对老百姓那下手肯定是狠,能抢多少抢多少。

那个后周的世宗他就讲过一句话,他说我当个皇上容易吗?我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我搞点儿钱就打仗。这辈子我也搞了不少钱,但是回头一算啥也没剩下。对五代那样的乱世,朝廷靠正式的财政是不可能够用的。所以当时有一个词叫“括率”, “括”就是括号的那个括,“率”圆周率的那个率。这个词听起来好像还挺文雅的,但是它的内涵非常血腥。什么是括率?就是搜刮。没有什么税率问题,没有什么给老百姓留个口粮的问题,就是有多少就强征多少。朝廷随时可以委派一个官员去到那片地方,老百姓家东西全给我强征来,这叫括率使。

所以中原当时就是这么一副景象,穷得叮当响。现在你再放眼全国,你看宋代初年那个情况,嫌贫爱富那是人的天性。你让南方十国的老百姓,尤其是家底还比较厚实的四川老百姓,说我心甘情愿地就认同你那个远在开封的中央政权,我要心甘情愿地投怀送抱,哪有那么容易?这当然就是宋代初年地方分离主义心理倾向的一个原因。

但是我们说到这儿,还是没有说到根本性的问题。

刚才我们说到在宋朝的初年,发生在四川的这一场接着一场的叛乱,背后还有一个更根本的原因。你发现没有,这几场叛乱往往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都是兵变。对,965年全师雄之乱,兵变。997年刘盱之乱,兵变。还有1000年就在头一年,王均之乱也是兵变。

一听说兵变和民变,大家觉得都是造反,其实本质完全不一样。唐朝后期到宋朝的兵,那是职业兵,就是朝廷出军我来领工资,我当兵是靠此谋生的。所以我是有组织的军人,这和那个原子化的、分散化的农民完全不是一回事儿。所以民变是分散化的老百姓,实在活不下去了逼急了,反正活不下去,如果有人愿意出头组织,我来赌一把,纯粹是因为经济原因。

但是兵变不一样,兵变有三个演化方向。第一条演化方向就是也是没的吃,起来闹军饷,那只要军饷一发,各回各的军营,非常容易平息。那兵变还有第二个演化方向,就是变成士匪。因为当兵的他有组织、有武装、有刀枪,而且他是专业的对吧?他能评估自己和朝廷这个武力的强弱,知道自己如果对抗不了朝廷,好了,带上刀枪,拉上队伍,就上山为王。

所以鲁迅不是有一句话吗?叫勇者愤怒,抽刀向更强者;怯者愤怒,抽刀向更弱者。没错,兵变很容易演化成土匪,所以在乱世里面,兵变是社会的大毒瘤,恶性极强。

但是兵变还有第三条演化方向,就是跟朝廷真的就对着干,把兵变闹大,就变成正式的造反。那是什么原因呢?你想,那一定是因为这帮当兵的组织起来的武装力量,他看到了干成一件大事的可能,实现一种野心的可能,要么是当皇帝,要么是搞割据。

你想,就水泊梁山对吧?宋江哥哥那心里是明白的,我只能当士匪,抢抢周边的老百姓,将来还是要被朝廷招安的。只有那个不懂事的李逵,才喊什么杀到东京,夺了鸟位,我大哥宋江当大皇帝,二哥卢俊义当副皇帝对吧?

如果连宋江都这么想,说我将来真的有可能当皇帝或者搞割据了,说明什么?说明这个想象空间就真的在。没错儿,五代十国的背景下,这个想象空间就真的在,兵变真的有可能搞成的。

你想,李嗣源就是这么当上后唐皇帝的。郭威就是这么当上后周皇帝的。甚至当朝太祖赵匡胤,不就是这么当上宋朝皇帝的吗?陈桥兵变嘛。

这些兵变的故事剧本都差不多,就是乱世之中,一些下级的军官和士兵一琢磨,好像机会到了,我们现在就把带领我们这支队伍的那个当官的,把他拱成皇帝。然后我是谁呢?我不就是开国功臣嘛,我就是将军、是节度使,我也封个王、封个侯干干呀。反正当皇帝的也不是我,出头的不是我,我的风险是可控的,但是我一旦封王封侯,将来的潜在收益太大了,我要搏一把这样的泼天富贵。

那你可能会说了,这宋朝建国都40年了,居然还发生王均之乱,他糊涂吗?他真觉得自己有当皇帝的机会吗?别忘了,今天我们说的所有的事都发生在四川,这个地方是有特殊性的。这一帮乱兵他有可能会想,我凭着四川本地的山川险要,我要是关门落锁,我再搞个几十年的割据,没准还是有可能的。没错儿,五代十国什么前蜀、后蜀,给了他们这样的勇气,有这样的历史先例。

好了,问题又来了,这带头造反跟普通的乱兵可不一样,带头造反你要是想当皇帝,这就是掉脑袋的买卖。别忘了,公元1001年了,宋朝建国41年了,中央王朝非常强大了,为什么有人敢带这样的头?这个勇气从哪来的呢?这一问就是问到本期节目的重点了。

地方割据这个事儿,跟我们想象的不太一样,有的时候它并不是简单的一个某人野心爆发,突然要占山为王,不见得是这样。它背后往往有另外一套非常隐秘的动力机制。说白了吧,就是搞割据的当事人,往往是身不由己。

这听起来挺怪的一件事情,你都当军阀,你都搞割据,你还身不由己?对,得理解一个词,叫“权反在下”,就是权力有可能是反过来在下面的。

这我们当代人不熟悉的,我们熟悉的权力样式都是自上而下的权力对吧?军长比师长大,师长比旅长大,官大一级是要压死人的,这好像是常识。但是我们回到现实社会的运行当中,你琢磨一下,我们经常能观察到一个现象,就是权力是被下面的人制约的,甚至是被胁迫的。

我们就想象一个现代的公司,公司里的老板一定是所谓“霸道总裁”吗?在公司里面说一不二吗?不一定。你要是真当过老板,你站在他的角度想想,公司里面有很多角色,老板是惹不起的。比如说业务骨干、销售冠军、很厉害的专业人士,老板的意见如果和这些人不一致,老板没准要委委屈屈地听他们的。所以你看,即使是老板,在法律上已经规定他有无上的治理这个公司的权力,他也是有被自下而上授权的那个部分。

这个现象如果发生在古代的武装集团里面,这情况就更严重。你就设想这么一个情况,古代有一帮占山为王的士匪,假如你就是这个山寨的老大,手下的兄弟都服你的管,看起来权力很稳固吧?但是你身为老大,你一定有这么一份聪明,你能理解、心里清楚,兄弟们为什么服你管?因为你现在能带他们抢到金银财宝,带着他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这才是你真实的权力来源。

啥时候你将来万一做不到这一点了,兄弟们就不服你了。而你不仅是这个位置不保,而且可能性命也不保。所以本质上,你这个山寨寨主的权力哪儿来的?是被自下而上授权的,你当这个老大是有条件的。

所以如果你没有绝对的把握,如果你还有的选,你是不是真的愿意来做这个山寨的老大呢?好险的对吧?至少在晚唐,在五代这样的乱世里面,我们看到很多人是不愿意当老大的,不愿意被底下人拥戴当皇帝的。

所以我们一般对于一个割据军阀的想象,都是坐山雕那样的人物嘛,平时心狠手辣、杀伐果决。其实在晚唐、在五代时期,什么军阀、军头,往往是被逼无奈的受气包。你能想象他们居然是这个形象吗?

我来说一说一个晚唐时候的例子。话说在唐德宗贞元十七年,也就是公元801年,有一个地方叫襄州,襄州的节度使死了。那按说朝廷应该再派一个新节度使来就完了嘛。但是藩镇底下的士兵不干,那凭什么?我们可不服别人管,我们一定要自己拥立一个节度使。

所以这帮士兵也是乱兵,就找到一个人叫刘南金,说你来当这个节度使。这个老刘就吓尿了,说我那不是造反吗?朝廷又没有任命,我不干。不干,士兵就把这个老刘给杀了,然后再去找下一个人。

找到一个叫高固的人。高固刚开始也躲起来不干,但是后来被搜出来了,你来当这个节度使。这个刀架脖子上,干还是不干?高固想了半天,就提了俩要求,说让我干也行,答应我两条。第一条,你们不能再乱杀人了。第二,你们不能再乱抢劫了。这帮乱兵说那行,都依你。好,高固就这么当了这个节度使。朝廷也只好正式任命他当这个节度使。所以你说他这个割据的军阀,是不是委委屈屈的受气包?

对啊,你翻开唐代晚年和五代的历史书,到处都是这样的事,不胜枚举。有学者就统计,唐朝末年的藩镇动乱,80%都是以下犯上。南宋有一个学者叫叶适,他就说当时谁当头,都是下面的士卒说了算,大家一推戴,你也不敢说一个不字,说我不当。这就叫所谓权反在下,阴谋拥戴的模式。五代十国时期就是这样。

我们处于正常社会里面,往往觉得有权这不是好事嘛,对吧?但是在乱世,尤其是乱世的武装集团里面,把你推到那样一个位置上是非常可怕的。造反如果失败,拥戴我的士兵可能一哄而散了,而我这个头儿,我是个皇帝,我披着个黄袍,我在大街上站着,我就肯定活不了。

所以我们看宋太祖赵匡胤在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时候,说了一句话,说你们这些人贪图富贵,让我当天子,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所以我现在提几个条件,听我的话我就干,不然我就不干。史有明文,赵匡胤当时就是这么个态度。那很多后来的人都说,说这赵匡胤肯定是假惺惺的,明明就是你自己想当皇帝,还说别人贪图富贵。但是如果你当时站在赵匡胤身边,而且你和他一样,你也知道过去这二百年血腥的历史,知道这个权反在下的模式,你会明白的,赵匡胤当时说的这些话可不是假话。

陈桥兵变,它作为一场典型的兵变,真正的动力当然有赵匡胤半推半就想当皇帝的成分,但是其中也有下面将士想当开国元勋的那个野心和贪欲。所以你站在赵匡胤的角度去想,他被士兵披上黄袍的那一刻,心里既有欲望也有恐惧,咱们是说不清楚哪样更多的。

看明白这个历史背景,我们再来看宋朝初年四川的这几次兵变,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还是这套晚唐五代的剧本,剧本没换。我们先来看965年的全师雄之乱。这全师雄是谁呢?是一个穷凶极恶的军阀军头吗?他不是,他就是后蜀的一个普通官员。现在后蜀被人家灭了,对吧?他只好带上家作为降官,要到东京汴梁去,在东京汴梁了此残生,就这么个人。走到半路带着家人,他突然觉得不对头,这个乱兵就起了。但是他有这个政治直觉,他知道这万一要拥戴我当叛军主帅怎么办呢?所以把家人丢在一边,自己躲起来了。但是后来还被搜出来,这是被迫上的贼船。但是后来因为家人又被杀,只好横下一条心来干。所以全师雄是一个千般不愿,万般不肯的人,最后全师雄的名字留在历史书上,叛军的头儿,你说他是自己乐意的吗?

还有就是前一年,公元1000年的王均之乱。这件事的起因就更加无厘头。那请问叛乱的军队是哪儿?不是四川当地的军队,是朝廷派来的精锐的禁军。那请问叛乱的首发阵容有多大呢?真是不好意思说,8个人。对,就8个人。领头的是谁呢?是一个小兵叫赵延顺。为啥叛乱呢?因为军队搞检阅仪式,就这8个人突然觉得不高兴,因为别的军队吃的比我好,穿的也比我好,我就没吃上这一口香的,我就不高兴,就杀人就造反。

那你说这不叫王均之乱吗?你刚才提的那个人叫赵延顺啊,这王均是谁?王均就是他们这支军队原来朝廷的头,是个高级军官。这帮小兵是这样的,8个人杀了人,闯了祸也傻眼,下一步该怎么办呢?我总得拥戴个谁出来当个头,我们是小兵。好了,就出现了非常戏剧性的一幕,就是不管文臣武将,谁来找他们谈判,谁来弹压他们,平叛他们,他们就上去跟人聊,说要不你领着我们造反,我看着你不错。你要是不答应,不答应那就不好意思了,就一刀要把你杀了。

这一连杀了好几个人,最后来的,是他们这支部队的主管高级军官,就这个王均。他们又上去说,要不你领着我们干吧。这王均一看,这是自己的兵,我闯下这么大的祸,我回到汴梁也是个死,对吧?再说了,我现在要是不答应,这躺一地的尸体了,这都是前面不答应的,都是前车之鉴。心一横,说干了。这就是王均之乱的起点。

这一场乱,十个月之后,那是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才被平定。整个这个过程,就是晚唐五代乱世故事的翻版嘛,权反在下,阴谋拥戴。领头人同样是万般无奈,同样是半推半就,同样是骑虎难下,同样是鱼死网破。

这场王均之乱它有一个特殊性,刚才我反复强调,就这事儿它并不发生在晚唐五代和宋初,它是发生在大宋建国已经40年的宋真宗时代。这说明什么?说明此前那个乱世带来的社会结构也好,行为逻辑也好,还没有被彻底消除。一个军头只要啸聚起来能成事,至少能割据一方,这个想象不是说这个能力,这个想象在公元1000年的前后还没有彻底关闭。事到临头,很多人还是觉得没准搞一把还是有机会。

马克思有这么一句话,他说人是在什么情况下能创造历史的?是在既定的从过去继承下来的条件下创造历史的。所以一切已死的先辈们的传统,像梦魔一样纠缠着活人的头脑。这是马克思的金句。说到我们今年这一年,宋朝建国40年了,前代军阀的故事和传统,就是像马克思说的,像梦魔一样纠缠着活人的头脑。

好,我们把这个问题再推进一步,就是为什么宋朝要建立一个统一的大国家,统一的秩序它这么难呢?一会儿我们就来回答这个问题。

刚才我们提了一个问题,就为什么在中国这么大的国家里面,建立一个统一秩序是这么难。熟悉我们中国历史的人,可能会觉得还行吧,没那么难吧。你想汉朝的刘邦,是公元前209年起的兵,到公元前202年就统一全国了,一共花7年时间。唐朝也是,李渊是从公元617年起的兵,公元624年基本也就统一了,也是七年,没觉得有多难。而到了宋朝,你算960年建国,979年拿下北汉就基本统一了,这是花了19年。而直到今年,这都1001年了,地方分离主义的倾向还这么严重,这40年了还没把活干利索,宋朝怎么就这么弱?

咱不能单看这几个数字对比,得看做事的基础。那你就会发现宋朝确实面对的是一款叫“地狱难度”的游戏。每个朝代建立的基础不一样,有一个词叫“土崩瓦解”,这是司马迁在《史记》里面发明的一个词。这个词我们现在都是连着用,感觉土崩和瓦解是一个意思,都是形容一个庞然大物的解体状态。但是要知道,在汉朝的时候,有人就把这个词儿给拆了,就是土崩和瓦解变成俩词,不是一个意思,它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秩序崩溃的状态。

我们先来说什么叫土崩,就是社会秩序彻底解体,就有点像一堵土墙,日晒雨淋到最后,只要有个手指头上去捅一下,轰隆一声全倒,碎成一地的渣渣,这叫土崩。一个社会到了这个地步,老百姓也好,精英阶层也好,都受不了。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叫最糟糕的秩序也好过没有秩序。所以这个时候人心所向,土崩之后,就是希望赶紧再搞出一个新统治者,搞出一个新秩序。对啊,刚才我们说秦朝末年的刘邦,元朝末年的朱元璋,面对的就是这个局面。刘邦和朱元璋都来自于社会底层,而他们都能成事儿,可见旧秩序是一种比较彻底的崩溃状态,他们建立新秩序的难度相对小一点。

但是别忘了,刚才我们还说到另外一个词儿,土崩之外还有一个瓦解。这瓦解就不一样了,原来的统一秩序像瓦片儿一样,它碎成了一块一块的。但是你要仔细看每一片瓦的内部,你会发现它仍然是秩序井然的,原来的什么财富分布,权力结构,精英阶层都还在,甚至内部的向心力还很强。

那像晋朝和唐朝崩溃之后,分别留下了两个大分裂时代,就是南北朝和五代十国,就是这个瓦解的状态。所以这个时候,如果要把全国这么大范围再整合起来,这个难度就要大得多。我们打个不尽恰当的比方,土崩就像是面对一堆沙子,掺上水泥就能凝固成一个新的整体。而瓦解像什么?就像是面对一个打碎了的瓷碗,你要把那么多碎片粘起来,不仅要粘得牢靠,还要不留痕迹,太难了吧。对,宋朝的皇帝们要想建立一个统一秩序,就等于是要把五代十国的这个碎瓷片,而且是从唐朝末年算起,已经碎了200多年的这堆碎瓷片要拼起来,还要不留痕迹,心里要不留那个念想,这个难度太难了。

其实我们把视野放大,再来看这个问题,那就不仅是宋朝的赵家天子,也不仅是咱们中国人,对整个世界来说,你要把各个不同地域的人整合起来,变成一个超级的统一秩序,这都是一个超难的问题。

复旦大学政治学系的教授包刚升老师有一本书,这本儿叫《抵达》,他讲的是人类政治秩序的演化,里面就开篇提了一个脑洞,是个问题。请问人类文明社会的第一块儿基石是什么?法国思想家卢梭有一个答案,他说第一块基石肯定是私有制,太难了,对吧?你想一个人把一片地圈起来,然后站那儿就说,这个地是我的,你们都不准碰。周边的人还就信,还真的就承认这块地就是他的。你想这是不是个奇迹?做到这个奇迹,所以才有后来的文明社会,所以私有制是文明社会的第一块基石。这是卢梭的答案。但是包刚升老师在这本书里说,不对。

实际上谁是第一个对大家说,我要统治你们,你们应当服从我,我是你们的王,而且居然找到了一些居然服从了他的人,谁才是文明社会的真正奠基者?这段话说得太有意思了。对呀,一个婴儿都可以说,这块饼干,这个玩具,它是我的,只要别人不抢或者抢不过,那就承认了他的私有权。所以私有制这事儿,好像没有那么难。但是一个人,一个我甚至都不认识的人,突然说他就是我的王,他是我的皇帝,他说什么我就得服从什么,甚至他都不用说,他就制定一些法律规则,我就得遵守。你不觉得这才是一件更奇妙的事情吗?更是一个奇迹吗?能做到这一点,才是人类文明的一次最惊险的跃进吗?

对,带着这个视角,我们再回到1001年的大宋,我们就能体察,在那么大的疆域内,在经历了二百年的瓦解之后,还要想重建一套新秩序,那确实不容易。你就想当年的四川人,我们熟悉的皇帝被你姓赵的给抓走了,我们四川人的精兵被你调走到了东京,我们的钱你说拿走多少就拿走多少,你是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姓赵的人,你凭啥?对吧,你发现没有,这个问题只靠武力他回答不了的。回答这个问题需要漫长的时间,需要艰难的秩序建设,需要一代人又一代人的逐步推进,那真是日拱一卒,久久为功。这个过程非常渐进。

其实就拿五代十国这53年来说,听起来好像挺乱,你方唱罢我登场,一笔烂账。但是如果你沉到历史的细节里,你再来看,你仍然可以看到中央的权威其实是一点一点在建立的,那个进步是逐年逐月在发生的。你看晚唐的时候,中央是搞不定藩镇的,藩镇就是跟中央唱对台戏,连皇帝都被摔的到处跑。但是五代刚开始第一个朝代叫后梁,后梁的创建者朱温的时候,虽然全国他还是搞不定,但是他还是彻底解决了河南地区的藩镇问题。那最起码整个五代时期,河南地区的藩镇叛乱一次都没有成功过,这就说明皇帝把周边的地区已经搞定了。

到了后来的后唐,又建立了一套叫侍卫亲军制度,就是皇帝的私人军队。到后汉的时候,中国北部地区的藩镇都被削弱了,没有任何一个能够挑战中央的权威。就藩镇问题其实到了后汉的时候已经解决。所以你看到五代的后期,能造反成功的就不是地方军阀,地方藩镇了,是什么?是禁军统领,说白了是中央的人。你想后周的郭威,还有建立大宋朝的赵匡胤,不都是禁军统领吗?是原来皇帝身边的人吗?

你看从秩序演化的角度,我刚才这个简单的推进,你能感觉到吧?虽然还是乱世,但是那个进步,那个一点一点的进步,还是在坚定发生着。对,文明进程就是这样,即使方向明确,人心所向,但是也急不得,需要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所谓火到猪头烂,功到自然成。

公元1001年,随着四川王均之乱的平定,折磨中国200多年的地方分离主义倾向就基本结束了。自此之后,中国历史上,别说大宋朝了,此后的中国历史就再也没有出现过长期的大规模的地方割据了。那在这个基础上,怎么建设更好的文明和秩序呢?这就变成了下一个挑战了。

公元1001年,这一年,这个世界还发生了一些事儿。比如说这一年,那个叫柳永的大词人今年十七岁,那个叫范仲淹的政治家今年十二岁,那个未来既是大词人又是大政治家的晏殊十岁,而那个著名的包公包拯两岁,而欧阳修那个著名的大文豪将在六年后出生。你看历史是滚滚向前,下一代人已经快要走上历史舞台喽。好,下一周咱们1002年再见。

这是《文明之旅》的第二期节目,说一说我的感谢。首先要感谢得到的同学们,节目上线第一天,在咱们得到站内,就有超过了20万人看了这期节目。不管《文明之旅》这个节目将来到第几年,到第几期,我都会时不时回来看看这第一期的播放量。因为只有这个数据才值钱。你就想假设三年后,有一个朋友注意到这个节目开始看,如果他觉得这个节目还挺好的,他会有一个冲动,就是倒回来从第一期开始看。所以这一期节目的播放量在三年后,在五年后,甚至在十年后还会增长。说白了,我在乎的不是每一期节目的那些数据,那些播放量,而是有多少人跟我一起走上了这条路。

那今天还要感谢2月28号《文明之旅》的首发式上,陪我在北京的奥森公园里面一起走了5公里的用户们。那天北京还是挺冷的,我们5点钟刚出发的时候天还很亮,刚开始有十来个人陪我们一起走,结束的时候天已经黑了,7点了,这身边围了30多个人。很多人都是下了班赶过来的,或者他自己在奥森公园锻炼,偶然和我们碰上的,然后跟我们一起走的。感谢你们所有人,陪我走了这第一段路。那我觉得这可能也是《文明之旅》这个项目将来的一个状态,一个预言,对吧?20年的漫漫长路,我是坚决地就这么走,一站一站往前走。欢迎你随时不管哪一站赶上来,或者是跟我偶遇,然后一起走。

今天还要感谢线下的《文明之旅》的看片团。第一周,仅仅第一周,各地的组织者已经举办了162场活动。在深圳组织看片会的一个同学叫蔡惟臻,她不仅请来了历史老师跟大家边看边聊,还准备了精致的宋朝的点心。你看边吃边看边聊多好。所以我自己是特别期待这个节目能帮到一些像书店老板、咖啡店老板、读书会的组织者、热心的线下活动的组织者,帮你们用很低的成本能够填充一个小时的小小的内容,帮你组织起一个有质量的聚会。《文明之旅》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帮到你。

那最后呢,还要感谢这一期节目我要致敬历史学家王武老先生。他的著作《五代时期北方中国的权力结构》,这本书在我们策划这期节目的时候给了我很大启发。有意思的是,这本书你知道吗?它居然写于将近70年前,是王武老先生1957年在伦敦大学的博士论文。后来他还做过10年香港大学的校长。但是你可能没想到,王武老先生今年94岁,仍然健在。

对,做《文明之旅》这个项目,它就给我创造了大量这样的机会,能和这样的老先生隔空交流,同行于同一个时代,这是一件多么大的幸事。顺便说一句,刚才我提到的王武先生的那本书《五代时期北方中国的权力结构》,这本书咱们得到电子书库里就有,是会员都可以免费看。也建议你去翻一翻,去向王武老先生致敬一下。好,下周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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