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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如何走出五代阴影?|罗振宇《文明之旅》之1000

你好,我是罗振宇,欢迎来到《文明之旅》节目。这个节目的特点就是一期节目对应讲历史上的一年。第一期节目我们就讲公元1000年。

公元1000年全世界是个什么样儿呢?可能用那个词儿比较合适,叫黎明前的黑暗。黑暗是它的底色。不信你打开当时的世界地图,你就看西边西罗马帝国已经崩溃了500多年,欧洲当时正处在黑暗的中世纪对吧?再往东很强大,当时的阿拉伯帝国在1000年前后,这个时候它也陷入了分裂。再往东,当时中国是北宋。因为北宋这个朝代,它是没有控制住河西走廊的,所以丝绸之路这个时候作为东西方的那个贸易连线也断了,也陷入了低谷。所以你看,整个欧亚大陆从西到东,当时人类文明的中心地带,那真叫是脱钩断链,一片支离破碎。

但是为什么又说它是黎明前的黑暗呢?对,因为欧洲你也别觉得中世纪就是黑暗,那个时候一些非常重要的制度和技术创新已经在生长在酝酿了。再过100年,有一个很著名的十字军东征,所以东西方文明的碰撞,剧烈的交流,也马上要迎来新高潮。

而中国这边的宋朝,你知道这个时候宋朝建国已经40年了,它是960年建国的。马上宋朝文明就要大放异彩了。关于中国的宋朝,很多人拿出各种各样的数字来称赞它,说中国当时有多繁荣,什么GDP占世界的百分之多少,这些抽象的事儿咱不说,我就说一个细节,你感受一下。

就在这个阶段,宋朝经常要举行科举考试,那请问全国各地的举子大概有多少人要涌进东京汴梁来参加考试?你猜,两万人左右。比如说992年那次,一万七千多人。要知道可不光是他们,他们还带有什么书童随从,我们保守算四万人对吧?四万人同时涌进一个城市,吃喝拉撒衣食住行,就是放在今天有的城市也接不住对吧?但是当年的东京汴梁就接得住。你想这是什么样的商业服务水平?你再想这将近两万人,他可是从全国各地走来的,什么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对吧?他们居然就可以进行各个方向上的全国性的长途旅行,居然就敢走,家里人居然就放心,居然就能到,居然没有武力保护,居然沿途没有盗匪抢劫,居然一路上带上银两,就有吃有住有服务。要知道在那么广大的区域内,能有这样的治安和商业服务的水平,那可是公元1000年,当时的欧洲人想也不敢想。

所以公元1000年,我们就从中国的宋朝讲起。这一年对宋朝来说两件大事,我们从宋朝朝廷的角度去感知,两件大事。第一件事儿发生在北边,宋朝当时和辽朝在打仗。这场仗是从去年开始打的,一直打到今年是互有胜负。当然双方真正的大决战要等到5年后,也就是1004年才开始,到1005年就打出了澶渊之盟。这是一件事。第二件大事发生在西边,是一场兵变,四川的王均之乱。这场乱子不小,而且当年就平定,而且它背后的原因和后果牵扯到中国王朝政治当中一个非常非常关键的问题。所以四川的王均之乱,咱们明年到下一集我们再讲。

这一集这一年我们讲1000年,讲什么呢?我们聚焦到一件小事儿上,一件不能再小的小事儿上。这一年的四月初五,一个老宰相叫吕端去世了。他去世的时候,其实宰相已经卸任了。所以你放眼整个中国历史,吕端这个人好像名气也不怎么大,而且去世的时候作为宰相已经卸任了,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再讲他呢?要知道在当年的大宋朝,吕端不仅是朝廷里的一个重要人物,而且他身上还有一个时代标志性的故事。没错,这至少是100年以上尺度的标志性故事。你可能会觉得奇怪,一个我可能都不知道名字的人,他能有什么标志性呢?你为什么这么说呢?好,咱们就带着这个问题,一起穿越回1000年,公元1000年的大宋。

今天的故事我们就从老宰相吕端的去世讲起。我是希望通过这个故事,能向你传达一个感受,就是每一代人,他可不仅生活在自己的时代里,他还生活在上一个时代的阴影里面。

好,我们先简单介绍一下这位吕端吕大人。吕端字易直,是幽州的安次人,具体说就是今天北京附近的河北廊坊人。今天的河北廊坊还有一个安次区。他在历史上其实没啥名气,唯一的名气来自于一个成语,叫“大事不糊涂”。话说上一位宋朝的皇帝,宋太宗赵光义,当时要提拔吕端当宰相,有人就提醒他,说皇上不行吧,吕端这个人你看他糊里糊涂的。宋太宗说不然,据我了解,他是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你看这句话现在成了现代汉语里面的一个成语了,说一个人大事不糊涂,这个典故就出在吕端身上。

而吕端你琢磨他的身份,他是宋太宗的最后一任宰相,也是宋太宗交给宋真宗的第一任宰相。你一听就知道了,他是在权力交接中非常重要的过渡性人物。其实你看我们今天是在1000年,前两年吕端的身体就不行了,从宰相的位置已经退下来了。他去世之后,真宗皇帝派身边的宦官去照顾丧事,给他本人追封司空,给他儿子升官等等,这都是例行公事。但是要知道,宋真宗这位皇帝,在送吕端这位老宰相的时候,他们二人君臣之间那个感情跟别人不一样,他们的关系很特殊。

为什么这么说?你想在皇权时代,一个大臣能对皇帝立下的最大功劳叫什么?叫“定策之功”,这是专有名词,定策之功,就是拥立皇帝的功劳。没错,吕端就有这种功劳。说白了没有他老人家,就没有宋真宗这个皇位。

那下面我们就多花一点点时间,来说一说这个故事。今年是1000年,话说三年前,就是公元997年,也是大宋至道三年的三月二十九号。这些日子你都不用记,反正你知道宋太宗赵光义就是这一天驾崩的。那老皇上驾崩然后该怎么办?就太子继位,这是正常程序,照章执行就行了。偏偏这个时候出了一个变数,什么呢?有人要搞政变,他们要废去太子赵恒,就是后来的宋真宗,要另立赵恒的大哥,这个人叫赵元佐来当皇帝。你听,典型的宫廷政变。

那请问是谁要这么干呢?我跟你数数参与这个阴谋的人,你就知道这个阴谋有多大。几个人,第一个人关键人物,太宗的皇后李皇后。那这个时候宋太宗一死,她就是李太后了对吧?第二个关键人物,是太宗时代最有权势的宦官,叫王继恩。此外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参知政事,在宋代的官职里面,这就是副宰相,叫李昌龄。还有第四个人知制诰,就是写文件的那么一个官员,知制诰也是个官名,这个人叫胡旦。你一听就知道,这几个人的来头太大了。太宗皇帝一死,能够左右整个朝局的人,基本上就在这个名单里面。你想从做决定的太后,到跑腿的宦官,从有能力写文件的知制诰,到有权力发文件的参知政事副宰相,班子全齐了。

那你说他们为什么要搞政变?为什么要换太子换皇帝?我们一会儿再讲。我们现在只需要知道,一个换皇帝的密谋,此时已经成型。但是这当中就缺一个人,就是当朝的正宰相吕端。吕端要是点个头,这事儿就办成了。所以公元997年三月二十九号,宋太宗前脚一咽气,后脚这些人就开始办事。怎么办呢?先是派大宦官王继恩到中书省,就是宰相办公的地方,去把吕端叫过来。要真叫过来就好办了,几个人把他往当中一夹,那你想吕端面临的是一个什么局面?刚才我讲的那个政变名单上的四个人,其实背后还有一个人,谁呀?李太后的娘家哥哥,这个人叫李继隆,当时是禁军统帅。虽然他不在现场,但是在这个政变的格局里面,是一个隐隐然的幕后力量,代表军方。所以你看这出戏里面,那真是生旦净末丑,各种角色配得齐整,上上下下方方面面全包围,就缺你当朝宰相吕端点个头。所以吕端来了,几个人把他一围,把换皇上的决定这么一讲,有人唱红脸有人唱白脸,有人威胁有人利诱,那就等于是一桌子菜都给你上齐了,就等你吕端吕大人说一句。

好吧,算我一个。那你带双筷子就能上桌吃饭,拥立新皇帝的定策之功大家都有份儿。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我感觉吕端怕是也扛不住。但是别忘了他那个外号,叫大事不糊涂。吕端不糊涂就不糊涂在,他没让事情发展到那一步。

我们还是回到那个现场,前面不是说宦官王继恩来中书省的办公室请吕端过去。吕端当时估计也是感受到一点什么不对头,他就说行我去,但是你先跟我去个地方,我有一份重要的诏书文件在档案库里,你陪我找出来,咱俩带着一块去。王继恩也不怀疑有什么,就跟着他去到那个库房。结果王继恩前脚刚进门,吕端在后面咔吧一下就把门给关上了,然后咔嚓一声,一把大锁把库房给锁了,然后招呼左右,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放他出来。王继恩大宦官就被关在这儿了。然后吕端老人家是三步并作两步,就去找李太后评理。那你想这个时候,吕端面对的局面就相对简单一些,就是我一个老宰相,你一个老太后,咱们君臣二人,咱们单独谈话。

那么你想,太后昨天还是皇后,今天家里就出丧事了,老公刚死,心情肯定也悲痛,而且平时也没什么政治经验,那就比较好办了,老宰相就可以跟她讲道理了。大家就不是那么起哄架秧子那个氛围了。好了,吕端讲什么呢?他讲的道理其实很简单,就两条,放到桌面上。第一条,先帝为什么要立太子?不就是为了应付今天这种情况吗?不用咱们临时再商量再争论,事先定好了有诏书在的,太子直接继位就行了。第二条道理,先帝是谁?是您李太后的老公,刚刚去世尸骨未寒,您好意思违背他的意愿吗?你看就这么两条道理,往桌上一摆,李太后就不说话了。好了,太后态度这一软化,正好这个时候新皇帝,也就是太子赵恒赶到了。吕端马上就张罗,来咱一分钟也别耽误,现在就举行登基仪式。

搞仪式再简单也得换身衣服,按说太子赵恒把衣服一换,往当中一坐,宰相带着群臣磕一个头,喊一声吾皇万岁,这君臣的名分就定了,这皇上就当住了。但是吕端这个时候还是多了一个心眼,你看他真是大事不糊涂。他说不慌,待老臣上前看看,万一你们刚才换衣服的时候,把人也给换了怎么办呢?所以吕端就颤巍巍走上台阶,掀开了帘子,定睛看了看后面中间御座上的人,果然是太子赵恒,这才退下来,趴在地上正式走流程。我们现在这位天子真宗赵恒,这才算是有惊无险地当上了皇帝。故事就是这么个故事。过去讲你刚才听到的这段故事,主要是为了说明吕端这个人有担当了不起大事不糊涂。而今天我们《文明之旅》这个节目讲这个故事,是要请你再琢磨琢磨,琢磨什么呢?琢磨这个故事当中,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有两个地方很奇怪,咱们先说第一个奇怪的地方,就是为什么他们要发动政变?这帮人他到底图个什么呢?

刚才我们讲了吕端大事不糊涂的故事,你琢磨,这故事当中有两个地方特别奇怪。我们先说第一个,你们是一帮政变集团好吗?你干什么你都得算成本,你得算收益对吧?你们这帮人这么干到底图什么呢?一般来说搞政变两种情况,一种是阵营非常明确,有你没我,所以一派的人要先下手为强,比如说唐太宗的玄武门之变就是这种情况。还有一种情况,就是皇帝或者说皇子本身并不知情,是底下有人要拿一场泼天富贵,拿一场拥立之功,所以明朝的夺门之变就符合后一种情况。但是不管哪种情况,在皇权时代,一帮人合谋要换皇帝,那都是大逆不道的罪过,那个成本是巨大的,大得吓人,满门抄斩。

今天我们刚才讲的这场政变,好像都不符合这两种情况。请问有阵营对垒吗?没有,那是真没有。因为真宗赵恒是几年前正式被朝廷册封为太子,朝野上下对此没有任何争议,没有对抗的阵营。

那你说这帮政变集团要图个什么泼天富贵?拿个什么巨大利益?好像也谈不上。我们门就来看刚才已经说过的几个核心人物。先看李太后,一般来说,一个太后要带头主张换太子,通常都是因为要换自己的亲生儿子对吧?但是当时不管是赵恒,还是他们要换的赵元佐,李太后都不是他们的生母,她犯不上为这么个事儿拼死一搏,她何苦呢?

我们再来看其他几个人,王继恩那个大宦官,他在宫里地位可高,因为他伺候过太祖,伺候过宋太宗,而且还有军功,是后宫里面最受宠信的地位极高的宦官,也这么大岁数了。就算你拥立了一个新皇帝,你不还是个宦官吗?你图个啥呢?

我们再来看那个副宰相,参知政事李昌龄,这个人政治资历并不深,上一年刚刚提拔上来。好了,拥立了新皇帝,顶多就给你进步半格呗,你把吕端给顶了,你当正宰相。吕端那么大岁数了,你不走这步险棋,熬一熬机会马上也就在了。一个文臣士大夫,你冒着抄家灭门的风险,你掺和这事干嘛?有意思,风险这么大收益这么小的政变,你到中国历史上翻一翻,是真的没有见过。

好了,那这帮人为什么要这么干呢?这个时候我们就看,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们要听听他们的解释,他们到底是咋想的。关于这件事情的理由,李太后在历史上是留下了这么几句话的,很简单就几句话。她当时跟吕端说:“宫车已晏驾”,就是太宗皇帝去了对吧?留下我们这些孤儿寡母,“立嗣以长顺也”,立皇上好像就应该立个岁数大的,这比较符合常情,“今将如何”,你看这事儿该怎么办?李太后就这么个理由,说是立皇上咱现在这太子岁数小了点儿,要不咱换个岁数大点儿的皇帝,就这理由。就这理由就能把朝廷已经正式册封的太子给推翻?不至于的吧?而且就这理由,还能说服那么多人一起参与这个阴谋?你看奇怪。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还真就不能只看这一年的情况,甚至不能只看宋朝初年这四十年的情况。我们得把这个政治视野拉开,拉到多少?拉到至少上百年的尺度,我们才能理解这个时候的这帮人,他为什么这么想。

我们现在是在公元1000年,那么请问此前是哪个朝代?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一个大乱世,叫五代十国。从公元907年到公元960年,五代十国一共是53年,就这么一点点时间,就半个世纪,光北方中国的中原地带就换了五个朝代,梁唐晋汉周,历史上又称之为叫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这些朝代多长呢?最长的是后梁16年,最短的是后汉3年,就这么短,全是短命王朝。更惊人的数字是,仅仅53年换了14个皇帝,其中在皇位上正常死亡的,就是没人杀他他就正常死掉的,只有5个人,14个皇帝当中只有5个人,剩下的要么是皇位被废,要么是死于非命。那你想这是个什么天下?这是个什么时代?皇帝都这样,那老百姓活得就更惨呗。可能我把这些数字说出来,你已经能够闻到那个时代的血腥味了。对,那是一个刀山火海,尸山血海的恐怖乱世。

而我们今天讲的这个故事里面的主要角色,什么王继恩吕端,你看他们这岁数,都是那个五代十国过来人。他们就生在五代十国,这些人的政治观念是在五代十国形成的,他们的行动方式是在五代十国学到的,他们对损失的恐惧,对危险的感知,全部来自于五代十国。他们虽然生活在宋朝建国之后的40年,但是本质上他们仍然是五代十国人,或者说是生活在五代十国阴影下的一代人。

那在他们看来现在是哪个朝代?你可能说当然是宋朝。但是我们可以接着追问一个问题,请问是哪个宋朝?是我们这些后人讲的唐宋元明清的那个宋朝吗?不,在这代人的感受当中,这是五代后的第六代,是梁唐晋汉周宋的宋朝。因为他们心里比谁都明白,他们老赵家的太祖赵匡胤是怎么上的台,是典型的五代十国的剧本对吧?你是搞政变上来的,大家应该在中学课本里学过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你是个篡位上台的主子。所以这一代人他们怕什么?就是怕这个故事重演。大宋朝只要一个闪失,那就不是五代,在历史书上将来可能就写下来这是六代。这就像是一个电视剧对吧?电视剧那个风格是定的,里面所有角色动不动就死于非命,铛铛铛几枪就没,活不过第四集。好了,现在你大宋朝第三个皇帝了,按照电视剧来算,你已经活到了第三集,但是观众心里清楚,他们一直看着它对吧?这个破剧它就是这么一破风格,按照惯性这主角唱来对吧?你搞几下就得死,我怎么知道你这个角色就能活过第四集呢?

我们今天是觉得老皇帝驾崩,把皇位传给事先定好的太子,再正常不过的程序。但是如果你活在公元1000年,活在那一天,你就会知道,这是一件不正常的事儿。皇帝死了传位给正式册封的太子,这是一件不正常的事儿。为啥?很简单,因为过去100年都没有这种事儿。

100年都没有的事儿,在古代在传说里才有的事儿,你觉得当时的人会当真吗?对,从晚唐开始,皇权政治就没有什么正常交接了。你是老皇上定的太子,你就是下一任皇帝凭啥?有实力吗?打得过别人吗?搞得定宦官吗?

五代十国时期留下来的最重要的政治经验,就是不能把权力交给一个毛头小伙子。你在深宫里长大,你年纪轻轻的,你没带过兵打过仗,你在军队里面没有基本班底,你就想当政权接班人,你那不是找死吗?

我给你举个例子,后梁就是五代的第一代,后梁的太祖叫朱温。朱温临终前就对身边人说:“我死,诸儿非彼敌也,吾无葬地矣。”就是说我要是死了,你看我那几个儿子不是我那些敌人的对手,我要死无葬身之地喽。

朱温说着说着可就动了感情,史书上记载了这么几个字,说“因哽咽绝而复苏”,就哭着哭着死过去了,完了又不甘心,哭着哭着又苏醒过来了。对亲儿子是真不放心。结果朱温就做了中国古代皇权政治里面非常罕见的一个事儿,就是他在活着的时候,在理智非常正常的情况下,他居然要传位给自己的一个养子,而不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儿子。因为他觉得这个养子可以,在军队里面有班底,我这个政权没准靠他还能持续。

当然亲儿子就不服了,最后就把朱温给杀了,然后亲儿子篡的位。但是结果确实如朱温所料,他的这些亲儿子后来真的就全部被杀掉了。朱温自己确实差点也就被人刨了坟。

所以你看在这个问题上,朱温其实是个明白人,他明白在现在这个乱世,皇帝传位最重要的目标是什么?是要保证我这个王朝的存续。至于在医学上在生物学上在基因上,这个传位的人是不是自己的亲儿子,在那个乱世顾不得那么多了。

好,可能整个五代时期,我前面说那53年一共14个皇帝,正常的父死子继,不是册立太子,就是父亲死了儿子正常接班,历史上就发生了三次。这三个人我给你算算,第一个人后唐闵帝李从厚,第二个人后汉隐帝刘承祐。这两个人结果怎么样?两个人还挺巧,你说,他们都是在20岁那年被人杀死的。那还有最小的第三个人,就是后周恭帝柴宗训,7岁当的皇帝,很快就被赵匡胤夺了江山。这个皇帝虽然命很好,没有死于非命,赵匡胤确实没杀他,但是也巧了,和前面两个活宝一样,也是20岁那年就死了。

所以你看在这个时代,传位给没有武力的亲儿子,虽然符合法律,虽然符合人情,但是可惜它不符合现实。只要你胆敢这么做,成功率太低了。在五代时期这个成功概率是零,你说这个买卖还能不能做?

所以这就是五代十国时期留下来的一个基本政治经验。到了宋朝初年的时候,这个政治经验还是在的。话说宋朝历史上还有一桩公案,是真是假现在有争议,但这个故事本身挺有意思的,叫“金匮之盟”。

说一说这个宋太祖宋太宗的生母杜太后在临死的时候,就把宋太祖赵匡胤叫来,就问他:“儿你知道你的天下是怎么得的吗?”赵匡胤跪在地下就说:“娘当然是祖宗积德。”老太后说:“你少跟我来这一套,什么祖宗积德,你有这个皇帝的位置可以坐,不就是因为你欺负了后周人家的孤儿寡母吗?如果后周皇室的继承人是个年长的人,不是一个七岁的小娃娃,你哪有今天?所以儿你将来要接受教训,你死了之后,可不能把皇位传给你的儿子,你要传给谁?传给老娘我的另外一个儿子,岁数大的人,你要传给你的弟弟赵光义。”

赵匡胤说:“您说得有道理。”“那你既然认为老身说得有道理,你答应不答应?你答应了那你立个字据,咱们把这张字条放在一个金柜子里存着,这叫‘金匮之盟’。”这是宋朝初年留下来的一段史料,当然有争议,但是你不觉得吗,这事儿它有合理性。后来到了政权交接的时候,就真的面对这样的选择。宋太宗赵光义接赵匡胤班的时候,当时就传出来一个传闻,说这赵匡胤是被害死的,赵光义是篡的位,所谓“烛影斧声”。当然这个传说在历史学界也是有争议的,咱们不管它是真是假,咱们就抽身出来看,按照正常的政治逻辑,它是不是也有合理性?

你算太祖赵匡胤死的时候,他留下的儿子两个,赵德昭25岁,赵德芳17岁,两个毛头小伙子,毫无政治和军事经验。你是让这两个毛头小伙子继承,还是让这个时候既有军队班底,也在战场上杀过敌,有政治经验的赵光义去继承呢?站在五代十国的政治逻辑里面,恐怕后者才是一个理性选择。你作为一个现代人,就算你穿越回去,替那个时候的老赵家做决定,你可能也觉得后一个可能更靠谱。

好了,这个时候我们再回头来理解刚才我们说的李太后对吕端说的那段话:“立嗣以长顺也。”找一个年纪大一点的,更有经验的,更镇得住场子的新君主,更能保证咱们这个朝代的延续。我们可以把这个话题稍微再延展一下。中国历史上,权力继承通常有两种模式,一种叫父死子继,爸爸死了儿子接着干;一种叫兄终弟及,兄长死了弟弟接着干。这两种模式都存在,那请问各自适用什么样的情况呢?他们有什么不同呢?

在施展老师那本书叫《枢纽》里面,我看到过这么一个分析,他说你看长城以南是中原帝国,中原帝国通常搞的都是父死子继,爸爸死了儿子接着干,这是为啥?因为中原帝国的统治主要是靠官僚体系完成的,君主的能力没有那么重要,是第二位的。所以君主关键你得合法,就是整个官僚系统上上下下都有共识,咱们认这位皇帝,就是因为你合法,比如嫡长子继承制,就能保持中原帝国秩序的稳定。这是长城以南的情况。

可是你往长城以北一看,北边的草原就完全不同的逻辑。父亲死了请问儿子能继位吗?不行。如果父亲和孩子差个20岁以上,这父亲不能保证儿子这个时候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军队统帅,就是手里真能握得住刀的人对吧?原来跟着草原上的大汗南征北战的往往是他的兄弟,最受信任的将领往往也是这些兄弟,所谓兄终弟及,哥哥死了弟弟接着干,这才是草原的继承逻辑。为什么?为了保证武力本身的延续。

你就想一个山寨,一个黑社会大哥,带着一帮兄弟占山为王。我们假设这个大哥生前威望没问题,兄弟们也很服他。好现在大哥死了,请问这个大哥能让儿子继承山寨大当家的位置吗?你想想就知道,肯定不行。因为一个山寨想要存活,它必须得有暴力领袖,所以必然是排在大哥后面最有威望的那个兄弟来继承。如果这位大哥死之前猪油蒙了心,说我非得传位给我的孩子,结果你想,肯定不仅害了兄弟,而且害了山寨,最终也会害死自己的儿子,你这个儿子都活不长。所以你看权力继承的时候,关键不是继承者的身份是什么,而是这个时候权力的合法性到底来自于哪儿。

如果权力的合法性来自于整个体系上上下下的共识,父死子继按规则来,这就合理。如果权力的合法性来自于武力,那么兄终弟及就更合理。好了我们带着这个背景知识,我们再来理解今天说的这个政变小插曲,你是不是对那一代人的想法和做法就有了更多理解之同情。

刚才我们已经说了,这场政变里第一个奇怪的地方,你再琢磨,其实还有第二个奇怪的地方,你不觉得吗?这次政变搞得非常草率。对,虽然参与的人很多,上到太后下到宦官,内有副宰相外有禁军统领,现管的现官的全齐。但是你感觉,所有的参与者都有一点吊儿郎当。整个这出戏里面,你别忘了这出戏叫政变对吧,一场政变戏,里面唯一的暴力举动,就是吕端,一个60多岁的老头子,颤颤巍巍地拿一把锁,咔嚓锁住了大宦官王继恩,然后去找太后评理,整个阴谋就破产了。

那你想我们平时中国人在大街上调解个什么邻里朋友纠纷,可能都没这么容易吧。你们搞什么搞?你们搞政变,不成功就死的买卖,你们搞得这么儿戏呢?我自己是反复看这个故事,有一个强烈的感觉,就是所有的当事人,都没觉得这是个多大的事儿。他们甚至觉得这个事就是一个普通的政策建议,咱们商量商量咱们换个皇上。好大家商量,把吕端叫过来统一一下意见,吕端不同意,不同意就算了那就不换了,就这感觉。这是一个好奇怪的政治氛围,为什么会是这样?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觉得还是要到五代十国时期的政治大背景里去找。我先说答案,五代十国时期的皇权,其实跟我们理解的皇权不太一样,它不是一个完整的皇权。为什么这么说?你看五代十国时期,你看见坐在御座上的那个人,他也是皇帝他也穿龙袍,他也称孤道寡也是说杀谁就杀谁,但是不好意思,五代这些皇帝的合法性基础只有一个,就是武力。当时有一句名言,叫“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就是谁胳膊粗谁拳头大,谁就当皇上。

我们现在觉得好像这个逻辑也没问题,拳头大的是哥哥,有枪就是草头王,所谓的皇帝不就是这么回事?不是,中国的皇帝制度是一种非常独特的君主制度,和古罗马的皇帝,和中世纪欧洲的国王,和埃及的法老,都不太一样。但是中国皇权的特殊性,这个话题太大,我们以后找机会专门跟你聊这个事儿。我这里只简单说一下,中国的皇权虽然是以暴力为基础,这个不抬杠就是这样,以暴力为基础,但是一个中国的皇帝想要坐稳江山,你还必须得有方方面面的合法性。

比如你要有来自悠久的历史传统,你要能给当下的百姓带来福,你要能向未来许诺和平的愿景,内部的精英阶层对你要服气,甚至不归你管的周围的蛮夷也要对你服气,你还得有苍天大地的来自神灵的祝福,自个儿还得是一个圣贤一样的道德标杆。说白了,中国的皇帝,他既是人间的王也是天上的神,还得是人们精神世界中的圣人,你必须集为一身,你才是中国皇帝。你要是做不到怎么办呢?你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人对吧?那你就得装,反正中国皇帝得表面上符合这一系列标准。

咱们可以把皇权比成大海上的一条船,这些条件是什么呢?就是你那个一根根的锚,一根根的缆绳得能勾住海底,锚越多合法性才越完整,皇权才越稳固。好我们回到现实,五代十国时期,梁唐晋汉周的这些皇帝,手中只有武力的,表面上的威风当然有,但实际上那个皇权是风雨飘摇,就像在暗夜中在大海上在12级台风里面随波浮沉。为什么?因为这么大的一艘船,只有武力这一根锚,它勾不住海底它太危险了。

五代十国时期那些王朝为什么时间都短?53年8个姓14个皇帝为什么?就是因为全社会的所有力量看他们这些皇帝,就有点像老百姓在街上围观流氓打架。你们是打架我是打不过你们对吧,你们谁武力强把前一个流氓给砍了,谁就可以接着在这条街上收保护费,我们也交。但是大家只是交钱看戏,不上前帮忙的,免得溅自个儿一身血。你们流氓打架跟我普通老百姓,普通的文臣士大夫,跟我有什么关系?

所以五代十国时期,就形成了一种非常奇怪的政治伦理,跟我们对中国古代史的理解完全不一样。《宋史》里面就有过这么一句话,说五代十国时期的人,当时叫“事君犹佣者”,就是大臣对待皇帝,就像佣人对待雇主一样。他们的心态是这样的,我试着描述一下,就是我是一打工的对吧,你们皇上是地主家,我是长工,你们家内部怎么闹矛盾,怎么打打杀杀,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是来打工挣钱的,我的手艺我的活,对得住我的良心,那不就行吗?

你听这套道德标准听起来是不是耳熟?没错,这就是我们当代股份公司里面职业经理人的道德标准。比如我,我是被聘请来的CEO和高管对吧,我管你董事会里面打成什么样,乱成一锅粥我也不管,只要你们能产生合法的董事会决议,只要照样付我的年薪,我把自己职责干好了,我照顾客户照顾员工生产产品,完成销售管理好公司的品牌和我个人的声望,不就行了吗?这家公司,要是你们董事会真的非要作死,将来作倒了,我自个儿干挺好,我可以换个公司接着干。

要知道这种伦理这种心态,可不仅是五代十国时期,宋朝初年那些年的文臣士大夫,大家心态也是差不多的。我给你举个例子,刚才我们已经提到了就在21年前,宋太宗继任宋太祖这个皇位,接的就可疑,不是有“烛影斧声”的传说吗?这个传说当时在朝野里面嘀嘀咕咕小范围就已经传开了,大家都说赵匡胤很可能是在重病的时候被他弟弟给害死的。而且后来也证明,宋太祖留下来的两个儿子,我们前面讲的赵德昭赵德芳,后来死得也很蹊跷,大家就传,没准是让当今皇上弄死的。

但是面对这样的传闻,面对这样的人伦惨剧,满朝文武有一个站出来说话的吗?没有,不关我的事。我是CEO和高管,事君如佣者,我一个佣人管他们家什么情况呢?所以几百年之后,清朝初年有一位大思想家叫王夫之,他在这本《宋论》里面,他谈到这个事就很愤怒。他说你们一个个大臣,有的号称刚直有的号称敢言,有的号称方正。王夫之那是个点名,那一段写的真是你都能从他那个文字当中感受得出来他那个恨。说你们这些人,面对这样的惨剧,怎么都顺首结舌,听其安忍浅性以行私,无敢一念开国之先皇者。你们这帮人,把头低着把嘴巴闭着,听任太宗皇帝为了自己的私利做残忍的事情,你们也不念念开国皇帝赵匡胤对你们的好。

《宋论》里面的这些句子,我们今天是没有王夫之那一代人的道德愤怒了,我们可以平心静气地去推测当时士大夫的想法对吧?士大夫可能就是这么想的,宫廷里的刀光剑影,红墙绿瓦黑阴沟,那不就是你们皇家自己的事儿吗?董事会的事儿吗我们不管的,我们职业经理人就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这和我刚才说的五代十国时期的那些士大夫的心态有个什么区别?

好了,理解了五代和宋初的这个政治逻辑,我们再来看今天讲的那个小故事,就是宋真宗皇帝继位时候发生的这场政变闹剧,我们就知道,他为什么搞得跟儿戏一样的草率。一句话,就是太后和宦官觉得这是我们家的事儿,文臣士大夫觉得那是你家的事儿。

我们先来看李太后和大宦官王继恩,这两个人未必有什么包藏祸心,没准那个出发点还挺好的,真的就是为了老赵家这个家族好。这个出发点我们前面解释过,就是换一个对国家更有掌控力的,岁数更大的新皇上,那会提高我们大宋朝的存活概率。咱们其实不妨把大宋朝就想象成古时候一个乡下的大户人家老财主。老主人还在的时候,老主人说了算,夫人也听话老奴才也听话。老主人临终的时候就发话,说我也活不长了,接下来就让咱们小儿子当家,我培养多年也正式宣布过,左右邻居都知道。没问题,大家都听老主人在嘛。

但是老主人前脚一死,因为大家感觉到有点儿兵荒马乱,他听还是不听呢?那就得看情况。咱们中国人有一句话对吧,日子要过下去的,活人不能让死人给绑架。所以太宗前脚一死,后脚他的夫人,这个时候的太后,就按照自己对国家局面的理解,想换个接班人。她理由很充分,我又没有私利,又不是换我的亲生儿子,我是为了国家好。

这个时候家里的那个奴才,就是宦官王继恩,伺候了两代老主人,他立过大功的,这家里说话有分量的。他也觉得老太后想法对,随声附和:“老太后你想得特别周全,我觉得你这么做有理。”老太后就更觉得自己有理了对不对?这个场景是我杜撰的,但是你想想是不是也可能符合情理。

这地方我稍微插一句嘴,就是宦官虽然在地位上是皇帝的家奴,但是如果资历熬到了,那在宫里面可有地位了。比如说唐玄宗时候那个高力士,玄宗的儿子女儿女婿,都得尊称他一句“阿翁”或者是“爷”,这是尊称。你别看皇族怎么样,遇到大宦官你得尊称。还有慈禧太后的那个太监李莲英,光绪皇帝都得尊称他一声“李谱达”,谱达是满语当中师傅的意思。皇帝管太监叫师傅,对吧,这是有地位的。这你就理解了,为什么换皇帝的事情,王继恩一个宦官这么热心,跑前跑后地张罗。他可能是真觉得自己有责任也有力量,为这个家族的未来操心。

当换皇帝这个事儿,它不是个国事,而是按照家事来处理的时候,这个李太后和王继恩的行为是不是就好理解了?接下来我们再来看下面的士大夫,也就是卷入政变阴谋的副宰相参知政事李昌龄,和中书省的大秘书胡旦。

从史料的记载来看,李昌龄是个什么人呢?性格懦弱,平时也不怎么说话。胡旦是状元出身,性格非常文人气,一直在朝廷里面当秘书写文章,也没有什么政治经验。你说就这么两个人,就这么两个性格的人,他为什么要参与政变呢?按照我们前面讲的那个情理继续推测,就很好解释,很可能就是太后和王继恩已经捏咕好了,已经有决定了,然后找他们俩来:“我们俩想换皇上,这想法你们俩有什么意见?”那能有什么意见呢?老夫人老管家都商量好的事,还给脸跟我这个长工商量商量,我反对个什么劲呢?只能表态:“一切听老太太做主。”我估计李昌龄和胡旦这两个人就是这么上的贼船。

从这次政变事后的处理也看得出来,你看参与这几个人。参知政事李昌龄,虽然参与了谋反参与了政变,也就是贬官,后来兜兜转转居然在中央在地方还当过好几任其他的官。大宦官王继恩事发之后,也就被贬了一个闲职,该当官还是当官,放在均州就是今天湖北的丹江口安置,后来就死在那个地方。刚才我们说的那个一等秘书胡旦,虽然也被贬官,但是因为身体不好,胡旦后来眼睛不行看不见东西,居然正常退休。至于这位李太后那是啥事都没有,还是当她的太后,宋真宗对她尊敬得不得了。

那你说这个处理结果,能是政变大案,谋逆大案的处理结果吗?这种事你甭管是放在此前的汉唐,或者放在后来的明清,换皇帝你们一旦失败,那一定是斩草除根,杀得人头滚滚的对吧?虽然有人解释说,这是因为宋真宗这个人宽宏大量,可能有这个因素,但是你没觉得吗,这是流产政变,这件事情在当时在道德上可能没有那么骇人听闻,所以才能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所以即使有宋真宗的宽宏大量,这背后其实也有当时皇权不完整皇权破碎的深深无奈。

你看大宋朝到今年,公元1000年咸平三年,建立已经40年了,对皇权的缝缝补补也已经40年了,但是皇权身上的那个裂纹儿还是清晰可见。

刚才我们是花了点时间,体察了一下这场政变当中每个角色人的那个心态。理解了这些心态和背景,你就能看得出来,吕端老宰相吕端,60多岁的老宰相吕端,这个时候挺身而出,是多么了不起,是多么具有标志性意义。他干了什么?他不过就是拿一把锁锁住了王继恩,一只手拦住了李太后,另外一只手把宋真宗送上了台。这一系列动作,其实是代表整个文臣士大夫阶层宣布:“我们回来啦,有些事儿我们可得管管啦。”

你想一百多年了,宋真宗那可是一百多年来第一个被正式册封的太子,是真正的具备完整合法性的皇帝。所谓完整合法性,就是它可不是老赵家一家的事,也不是后宫近臣几个人捏咕捏咕就能定的事儿。谁当皇帝这件事儿,事关政治规则,事关中华道统,事关苍生福让,事关开国四十年的大宋朝,包括皇帝士大夫和所有老百姓在内的天下共同体的兴亡。所以我吕端,我是宰相我是一个士大夫,我该管我也必须要管。

那请问吕端为什么能站出来?是他这个人性格特别刚吗?我觉得不是。今天我们讲的,可不是一个吕端单枪匹马力挽狂澜的故事。你想毕竟宋朝建国40年了,这40年间,士大夫集体的责任意识在成长,中央的政治结构在优化,武将的地位不可逆转在衰落,支撑皇权平稳交接的条件在成熟。所以吕端之所以敢站出来,是这40年社会演化的一个结果,他站出来只是一个标志,标志着御座上的那个皇帝角色的本质发生了变化。皇帝不再只是一个武装力量的首领,而是被社会精英阶层根据法统和规则共同认可的最高权力代表。

这一站出来,五代乱世的政治逻辑和历史阴影终于就退散了,一个新的时代终于开始了。今年是公元1000年大宋咸平三年,这一年的四月份,完成了这个巨大转变的宰相吕端去世了。他的死在历史当中记载下来的,也不过就是一行小字,但是你琢磨,在这行小字的后面,是历史的静水深流。

说到这儿我不知道你发现一个感觉没有,就是我们这些置身事外的后人,和当年置身其中的古人,看问题的视角其实不一样。我们后人有优势,我们看到的东西更全面,什么前因后果格局演化,我们能有一个上帝视角俯瞰。但是我们这些后人的视角,其实有一个缺陷来着,这个缺陷挺重大的,就是我们很容易忽略当事人的感受。比如我们就很难理解,当事人他在怕什么,不知道当事人的历史包袱,尤其历史上的精神包袱,也不知道他们对未来有什么过分的期待,就是妄念,也不知道他们在决策关头为什么举棋不定。说白了,我们不理解他们的感情。

就像我们在这一期节目里所讲的,大宋朝开国40年了,但是五代的历史阴影,还是重重地压在大宋君臣的心头。我们看不到这些的话,其实我们也就看不懂那段历史,尤其是看不懂那段历史里面的人,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要那么想。

说到这儿我就特别想说一段题外话,有一本小说,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的小说叫《夜色温柔》,里面有一段话,我翻到的时候特别触动,我想念给你听。这段话说的是欧洲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最残酷的凡尔登战役。凡尔登战役我们都知道,号称“凡尔登绞肉机”,打了10个月双方伤亡100多万人。菲茨杰拉德就说,这样的战役绝不可能重来一遍了,很长时间都不可能。这种战争需要信仰,需要多年积攒下来的富足和安全感,还需要各阶级之间确定而明晰的关系。你必须有比你所能记忆的还要悠久,而且使你能全心全意的情感根源。你必须记得圣诞节,记得皇太子和他未婚妻的明信片,还有瓦朗斯的小咖啡馆,柏林菩提树下大街上的啤酒屋,以及市政厅的婚礼,记得去德比看赛马会,记得爷爷唇边的胡子。这是一场爱的战役,消耗掉了一个世纪的中产阶级的爱。我整个美丽且安全的世界,都随着这一阵爆炸带过的狂风,在我面前炸得粉碎化为乌有。

这一段文字写得真好,你想象凡尔登这样的残酷战役,打得那么惨烈,双方死那么多人都坚守不退,都觉得我还有赢的希望,为什么?就是因为情感的力量,这种力量比战场上看得见的枪炮的力量其实更巨大。双方都觉得我们是正义的,是有力量的是能赢的,而这份信心的背后是什么呢?是长期积累的信念感和大量的温情故事。

所以如果我们看不懂那代人的精神世界和情感故事,我们其实就看不懂那一代人,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要那么想。我们这个《文明之旅》节目,就是要沿着历史的年份一年一年往下讲,这就给了我们节目一个机会,就是跟在古人的身后亦步亦趋。他们心里的怕,他们的犹豫他们的纠结,虽然我们作为后人,我们跟在身后,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但是我们可以调用一种理解之同情,用置身事内的姿态,来感受他们内心的挑战难题和局限。

只有如此,我们才能更深地理解人性,理解中国理解世界理解历史。这就像我很喜欢的一位美国学者索维尔说的,他说理解人类的局限性是智慧的开端。好,理解人类的局限性是智慧的开端,顺便也让这句话,作为我们这个漫长的《文明之旅》节目的开端。下一期我们接着聊公元1001年。

第一期节目终于上线了,说一说感谢吧。节目还没上线,全国各地就有396位朋友报名,愿意组织线下一起看《文明之旅》节目的活动,感谢这些组织者们,你们辛苦了。感谢三位《文明之旅》节目的学术顾问,北大历史学系的赵冬梅教授,复旦大学政治学系的包刚升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史研究所的林研究员。有你们的加持,我们才有底气。还要感谢我们的同事,你看队伍不小了,希望我们一起能把活儿干好,加油。20年的长路,感谢有这么多人,在起点就陪我一起走,谢谢你们,也期待更多的加入和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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