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本文约需26分钟 ,樊登对谈陈志武:耶鲁教授帮你读懂金融,成为复杂世界的人生赢家。
樊登:今天,我们这间小小的樊登书店真是蓬荜生辉。我们请到了耶鲁大学的终身教授、香港大学的讲席教授,陈志武教授。欢迎您。
陈志武:谢谢。
樊登:陈教授从1986年进入耶鲁大学开始学习金融学,到现在有三十多年时间了。
陈志武:是的,所以我年龄也比较大。
樊登:那您能不能用最简短的话,给我们概括一下您这三十多年来学习金融的心得?金融到底是什么?
陈志武:金融其实很简单,离我们的生活非常非常近。抽象一点来定义的话,所有涉及跨时间的价值交换、风险交换的业务,都是金融要完成的事,是金融要解决的问题。
樊登:跨时间的金钱交换。
陈志武:或者价值交换,有形和无形的都包括在里边。
樊登:比如说,今天我在这书店买了本书,付了现金,这个不叫金融。但是如果我今天拿走这本书,但过半年再付钱,这就算是金融的一种?
陈志武:是的。最简单的例子当然是,今天我借给你100块钱,然后你保证一年以后除了归还本钱,还要再加上10%的利息,也就是110块钱——我是把今天的100块钱转移到未来变成110块钱,而你是把未来的110块钱转移到今天变成100块钱拿来花,这是一种最典型的跨时间的价值交换。
当然还有一些不怎么显形的,比如说养儿防老。我生了孩子,给他做这么多的教育投入,给他买衣服,给他饭吃,老了以后就指望他。那对于父母来说,这就是典型的在通过孩子这个载体,把今天的钱投进去,老了以后再得到回报。所以我们中国人总是强调孝顺。实际上按照今天的金融术语来说,这个就涉及到:我今天在子女身上投入,以后的回报是不是靠得住,是我作为投资者是不是能够得到应有回报的问题。所以我们说,儿女如果太有个性了,太自由了,太有主见了,做父母的和社会其他人士会觉得安全感受到很大的挑战。
樊登:就好像银行的波动性太强烈。
陈志武:对。那以后你存在银行的钱以后是不是能够拿回来?我们到银行存钱都会有这个担忧,在儿子、女儿身上做投资也是类似的。
樊登:怪不得父母总希望孩子进央企工作,就是因为能够看到他的回报是很稳定的。不要创业,风险太大。
陈志武:还有就是儿子娶谁做媳妇,或者女儿嫁给谁,我必须要有很大的发言权。因为如果他只是为了爱情,随便娶一个妻子,或者嫁给一个没有出息的小伙子,父母作为投资者,以后的利益、投资回报不就都变成了大问号?以前的包办婚姻背后的金融逻辑就是这么简单的。
樊登:所以,从一个金融学教授的角度来看,这个世界上所有问题的出发点可能都跟金融有关?
陈志武:不只今天是这样子,实际上从中国的周朝开始,春秋战国时期,孔子孟子等等这些人就已经给中国人的社会建立起一套规范秩序。这些规范秩序,其实在我看来——当然包括宋代明代继续推出祠堂、家庙和家谱——都是为了保证未来收益的稳定性。
樊登:您这么一说,我们对金融就有了更直观的了解了。我就想到我原来教我儿子,我说你知不知道什么是投资、什么是消费?跟他讲了投资跟消费的区别。我就问他,爸爸养你算投资还是算消费?我儿子想了半天,说是消费。他认为这是消费。实际上按您今天这么说,这应该是投资的一种。
陈志武:我们今天的中国社会,特别是一、二线城市,正在经历很大的转型。中国的儿子、女儿,从原来作为投资的载体,正在转变为消费品。因为就像你自己,你有你的公司,然后其他方面都做得非常成功,你有很多的投资的安排,所以你看到你儿子的时候,不会像一百年或五十年以前的中国父母那样,只能想到对他的投资是不是能够有回报。你会看到你儿子有出息,他做得这么好,找的女朋友也那么漂亮,你会觉得身心愉悦。这种愉悦感就够了。因为你爱他,你希望他生活得很好,方方面面都很愉快、很幸福。
樊登:所以巴菲特的儿子就去做音乐。按您的说法,他完全就是消费品了。
咱们来说这本书,陈志武教授最近写了一本新书,叫《陈志武金融通识课》,就是希望能够让大量的老百姓了解金融学。那作为一个老百姓,为什么要了解一点金融学?
陈志武:说一个很具体的话题。这些年在中国,有一件让我们很多人,不管是学者、官员还是老百姓,都觉得很苦闷的事,为什么我们中国人那么勤劳但还是不富有?
当然,这个话题很大,可以从很多方面来解读。但是在我看来,有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就是,中国人以前的主要收入甚至唯一收入,只有劳动收入,也就是工资收入,而没有财产性收入、没有投资收入。
樊登:没有睡后收入,睡着以后的收入。
陈志武:这是巴菲特说的,我觉得他说的话是非常经典的,就是如果你活到四五十岁,还不能睡觉的时候也赚钱,那你的一生就太失败了。当然,他这个话实际上是非常深奥的,也让我们看到为什么中国人以前勤劳但不富有。
因为一直到1998年住房市场化改革之前,中国人只有劳动收入,没有财产,没有财富。有了房地产以后,终于给1949年以后的中国人第一次带来了财富和投资。这样一来,当然很多人从1998年到现在是非常幸运的,自己也很聪明,做了很多的房地产投资,也包括创业投资,PE基金的那些投资,所以到今天终于有越来越多的中国人不仅有工资收入,还有很多的投资收入。这些投资收入,不管是比较好的股票或者房地产,还是其他创业的股权投入,都能在你睡觉、度假的时候,仍然能够通过资产升值来帮你赚钱。
樊登:中国人以前不明白这件事,突然明白买房子、买股票能赚钱以后,就一窝蜂地好多人都干这个事。于是一个词应运而生,最近特别火,我相信您也听说过,叫作“韭菜”。就是很多人都想获得睡后收入,都想去做投资,结果被别人割了一茬又一茬的韭菜。那作为一个金融学的教授,您当过韭菜没有?
陈志武:因为我金融学得比较好,所以我投资做得比较好,总的来讲应该蛮少。
樊登:都是您割别人。
陈志武:当然也没有割别人。但这就是为什么我在这本书里面重点强调了,你做投资的时候,首先要避免的一件事就是:股市、房市等上涨的时候跟你没关系,你从中享受不到什么好处,但下跌的时候你全程参与。这是最糟糕的,这个在我们金融研究里是典型的投资者行为偏差带来的问题。因为道理蛮简单,如果你总是喜欢跟风,都在其他人买了股票、房子以后才跟进去,那很遗憾,往往在那个时候,股价和房价是最高的,你跟着进去,稍微一跌你就全程参与,但上涨的时候你没有参与。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说,你做投资安排的时候,做选择的时候,要尽量避免跟风行为。过去好多人都是这样,一会儿炒这个主题一会儿炒那个主题,到最后发现都是炒到最高点的时候才进去。
樊登:我就想起来我岳母炒股票,特别逗。她有一段时间疯狂地炒股,总是跟我讲哪个股票好。后来我问她,你怎么判断这个股票好?她说连着三个涨停板了,她只要看哪支股票涨得很漂亮,她就买。
陈志武:所以你岳母应该看看我这个书。
樊登:对,《金融通识课》可以帮助她。最近很多人都站出来说,小心,不要当韭菜。有一个我们中国的金融学大咖讲,超过6%回报的,你就要担心是骗局。我不知道您对这个说法怎么看?因为很多人都看到这个观点。
陈志武:像我们研究金融,我自己研究了三十几年,一个很重要的结论就是:任何投资都是充满不确定性的,这些不确定性给我们——根据历史,不管是长历史还是短历史——总的得出的教训就是,风险和投资回报一般都是成正比的,是匹配的。你要得到很高的回报,就要做好相当充分的心理准备,就是风险也会很大。所以你必须通过你自己能够承受的风险程度和专业判断来做出选择,而不只是一味地跟风。
如果银行给我提供的理财产品,他们说有5%、6%的回报,因为中国有那个刚性兑付的原因,那么我在相当程度上可以相信这个回报是比较靠得住的。但如果是股市的话,根据以往,尤其是A股的经历,跟我说20%、30%、40%的回报,越是做这种承诺的,用这些具体的数字来推他们的投资产品的,我越会避开。
樊登:有一个原则,如果是股票型基金,他给你做一个高额回报的承诺,这个肯定是不科学的。
陈志武:至少不能够只谈到给你多少回报,不谈到风险。如果有人说,我给你一年保底30%的回报率,当然我陈志武也会愿意、有兴趣找到保证有30%回报的机会。因为我要是去买中国政府或者美国政府的国债,一年的收益就是3个百分点,能达到4个百分点就不错了。中国国债和美国国债是没有风险的。而你这边说给我30%的保底无风险回报,那这个套利就太大了,我就会想,天下哪里有这么好的事?你的保证在多大程度上是靠得住的?
巴菲特也说过:在别人贪婪的时候,我应该恐惧;在别人恐惧的时候,我应该贪婪。他说的意思就是,如果别人都说你应该买股票、买房子,以后肯定会每年翻几倍的,那就说明别人太贪婪了,那我就应该害怕,应该躲开。如果大家都要逃离这个投资市场,不管是房产还是其他投资市场的时候,往往大家都抛售得非常多的时候,在别人恐惧害怕的时候,我就应该看到什么都抓住机会,要冲进去的。
樊登:这句话大部分人都认同,也都觉得是说得很棒的一句话。我追问一句,怎么能够做到在别人恐惧的时候贪婪,在别人贪婪的时候恐惧?
陈志武:有一些简单的判断的方式。比如说,如果不管是在餐馆、还是跟朋友见面,谁都在说你买了那个股票没有、你买了那个房子没有,那这个时候就是大家都很贪婪的时候。因为每个人都想要赚钱,然后都在跟风,那么这个时候你就避而远之,而不是也去跟风。
还有一个就是,大家都不晓得现在这个股票那个股票的时候。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2008年在美国,我们都知道2008年9月、10月的时候金融危机发生,股灾出现了。那一年的年底,我去看一个朋友,到了他家,他买了那么大的豪宅,就像《飘》那个电影里边的庄园一样,他说他只花了120万美元。
樊登:天哪。
陈志武:他说金融危机之前要价是600万美元。
樊登:错过好时候了。
陈志武:所以我后来具体地看到,金融危机是这样的一个意思。就是平时你觉得这么珍贵、代表着永久财富的东西,如果大家都感觉对未来有信心,都抢着要的时候,价格可以那么高,600万美元。当大家都感到恐惧的时候,对未来觉得很担忧的时候,危机发生了,每一个人都会对未来(的预期)做很多下调。这么好的房子没人想要,结果我这个朋友120万美元买下来。所以我觉得财富和恐惧、贪婪就是这个意思。
樊登:那个时候我还有美国的朋友用几百块美金买一个公寓的,买了好几套放着。他说反正就当买双鞋放在那儿,这就是真正的炒股。
陈志武:我没找到过这样的机会,看来我花太多时间做研究了。
樊登: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有的投资,比如说30%回报的投资,要承担相应的风险,这个投资人能够接受。但问题是,有很多投资根本就不是风险的问题,它就是骗局。有很多我们今天讲的所谓“割韭菜”,你不能说我在股市中赔了,就叫作被割韭菜了。事实上我觉得割韭菜最准确(的定义)是类似于庞氏骗局这样的方式。作为一个投资人,应该怎么去识别这些骗局?
陈志武:我觉得最好的办法还是要记住一些常识。如果真正无风险的国债回报才百分之三、四,另外一个人跟你说,我保证给你80%的回报,天下没有这么好的事。这是识别庞氏骗局最好的办法。因为在人类历史上,不止是在中国了,在欧洲、美洲大陆等等这些地方,我们之所以说金融市场很难发展,哪个国家、哪种文化之下,都没有谁能够那么轻松地把金融市场发展出来,就是因为,我们前面说到,金融的关键是涉及到未来跟今天之间的价值交换。正因为所有的金融交易都涉及到未来,而未来总是充满了不确定性,谁都没办法百分之百地知道,五年以后、一年以后甚至一个月以后的中国会是什么样子。我自己要避免上当的办法,就是把握常识。
樊登:咱们就拿个具体的案例讲讲。像区块链这样的东西,已经疯狂到,很多人在身边眼睁睁地看到一下子挣了一个亿、十个亿,这样挣起来的。我相信您也见过这样的案例。那老百姓应该怎么看待这样的事?
陈志武:区块链的话,我觉得大多数的老百姓是参与不上、也不应该去参与的。
樊登:但您看海南都已经有大妈参加区块链大会的照片了。
陈志武:那这个是很危险的。就是按照巴菲特说的,大多数老百姓应该要离开这个领域。因为区块链现在还是一个非常早期的新技术,你要让区块链在金融市场还有社会的很多其他方面真正发挥作用,关于数据存储、信息存储的基础设施还要比现在翻很多倍(才行)。基本的道理蛮简单,区块链的核心思想就是分散储存同样的信息,这样一来让骗子不容易得逞。
因为以前都是,比如说陈志武以前做的每一笔交易,只有一个中央统一的数据库记录了,只有一个备份。陈志武可以找到一些关系,通过别的各种途径把记录改掉。要搞定一个数控信息中心是比较容易的。但是如果对于陈志武过去的方方面面,同时又一百个不同的信息中心都有自己的备份,那我要同时搞定这一百个信息中心是很难的。这样一来,就会让任何人要通过改变自己的过去去骗人或者作假变得难上加难。
按照刚才那个例子,什么时候才可以让区块链变成我们生活、工作中非常关键的一部分?这就意味着我们每一个人过去的每一项行为,都有一百个计算机系统记录下来。我们知道即使在今天的中国,还是有大多数中国人每天的所作所为是没有被信息化的,更不用说有一百个独立保留的备份。这就是为什么要真正让区块链技术更广泛地应用的话,世界上计算机的数量和计算速度,还有容量等,都必须要翻很多倍。这个过程会需要蛮多时间,需要烧很多钱。
樊登:您知道,经济学家的呼吁往往是无效的。原因是什么?就是经济学家呼吁大部分人最好不要参与这样的事。但问题是,没有人觉得自己是大部分人,人们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认为自己与众不同。比如说我虽然一个月只挣2万块钱,但我是在IT公司工作的,我虽然没有多高的收入,但是我见过陈教授,他就会觉得自己不是大部分人,就会参与进去。所以有没有能够让大家更加冷静的理论或者是办法?
陈志武:多看我的《金融通识课》和其他类似的通识书。其实那些通识教育在相当程度上是帮助我们更好地把握常识。
举个例子,为什么在全球范围之内,我们把利用未来骗人的这种做法都叫作庞氏骗局?因为大多数的老百姓,特别是那些大妈们和大爷们,都不能够辨别现在得到的超额回报是不合常理的。他会觉得,我认识张三或李四那个朋友,他上次参与区块链的一个项目,一个月之内就翻了五倍十倍,那这个不是很好吗?
庞氏骗局是这么操作的:我先告诉你和你的朋友,我给你区块链投资项目,一个月可以翻两倍,你们来投钱吧,每个人投进来100万块钱。我明天就再找其他的人,你们给我这个项目做投资,非常好的,一个月可以赚五倍的。第二天拿过来的钱先还给前面的这波人,我一天就给你们翻一倍。然后你们就会跟你们的朋友说,陈志武教授做的那个区块链项目,本来他跟我们说一个月翻两倍,结果一天他就给我们翻了两倍,你赶快投资。所以大家就都加入进来,就疯了。这种庞氏骗局直到资金链断裂之前,都可以骗到一波又一波的人。然后全社会的人听到这个消息,都说陈志武教授这个人太牛了,帮我们这么多老百姓挣钱。这就是为什么,庞氏骗局组局的这些人,到最后被揭破、被抓起来的时候,反而还会有很多人上街游行支持他们。因为老百姓觉得,陈志武教授给我们带来了两三倍的回报,他是我们的英雄,怎么可以把他给抓起来?(要打破这种认知局限,)我们到最后还是要回归常识。
樊登:您同时在中美两国做教授,对这两个地方都非常熟悉。最近的中美贸易战对中国的经济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陈志武:有一点是我们都知道的,中国过去四十年,不管是金融还是什么,尤其是经济方面的奇迹,确确实实非常了不起。之所以能够创造经济奇迹,做得这么大、这么了不起,有两方面基础性的原因是非常关键的。一方面是,工业革命以来,两百年里给中国提供的发展机会实在是太好了。另外一个方面就是,世界一直是处于和平、有规则、有秩序的状态中,这种基于规则的和平世界,在过去的四十年里给中国提供了非常关键的发展机会。因为道理蛮简单,过去四十年,我认识的很多人,不管是美国人、欧洲人、日本商人还是其他的人,跟中国商人走出去的时候,大家都不谈别的,走到一起就谈怎么样赚钱,谈生意就行了,不需要关心价值观的差别和其他的差别。所以中国在过去四十年充分利用了这些环境,同时又把国内人口红利优势最大化地挖掘出来了,使得经济在短短的四十年里发展了这么多。
所以世界格局如果发生根本转变的话,我们在做个人投资理财安排的时候,更有必要做好分散投资。以前我也说,比如美国金融危机期间,2007年年底到2010年年底的三年时间里面,美国中产阶级的财富平均大概缩水39.8%,差不多40%,按照中位数来算的话。但是美国最富有的1%的家庭,在那三年里面,财富大概增长了5%左右,没有下降,平均还上升了一点。
我们很多老百姓肯定会感兴趣的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其中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美国中产阶级的财富就跟中国现在大多数家庭一样,都放在房子上面,同时加一些杠杆,通过住房按揭翻几倍的杠杆。所以,当美国的房价从2007年年底到2010年年底下跌百分之二十几,具体到家庭层面,百分之二十几的房产价格下跌就变成了财富缩水40%。
美国中产阶级的教训,可以给我们中国的很多中产阶层和更高收入阶层很多启示,就是分散投资很重要,就是境内、境外、跨不同品种的投资。特别是在现在的环境下,有一些贵金属的分散投资,我觉得也是有必要的。另外,黄金作为一个世界性的商品(也很重要),因为全球范围之内黄金的计价基本上都以美元为标准。
樊登:世界上的斗争越激烈,黄金的价格一般就越高。
陈志武:历史的规律一般是这样子的。
樊登:在金融学里面,信用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资产。中国古代的票号就是靠信用。那像特朗普总统的很多做法,他经常会出尔反尔,说一件事,后来说我反悔了,我不干了。他难道不怕伤害到他自己以及美国在全世界的信用吗?
陈志武:这肯定已经在很大程度上伤害了美国信用。美国现在的政治体制是从1776年、特别是1790年左右建立起来的,从那个时候开始到现在,发了很多国债。以前美国政府在面对很大的财政压力的时候,比如说九十年代、甚至于最近几年,有一些国会议员也想要让某一些国债违约。但马上就会有更多的人跳出来说:千万不能这样做,一旦有这个先例,联邦政府以后再发债,信用就会受很大的冲击,要打很多的折扣。
我们前面说到了,金融交易是跨期交易,跨期交易它最核心的就是信用。所以我们平时跟朋友交往、做生意、做任何事情,只要涉及到跨期的维度,我们都会说信用很重要。信用跟金融实际上是高度联系在一起的。所以特朗普这样做,华尔街的一些从业者,研究金融史、经济史和政治史的专家、学者,甚至于商人,大家都很害怕。特朗普做太多这种违背常规和惯例的事,会让美国在国内和全球都损失很多信用。这样的话,对未来的经济发展,对金融市场的交易也好,金融风险溢价也好,都会带来很大的影响。
樊登:有没有可能这是美国衰落的开始?
陈志武:短期内我觉得蛮难的。因为我们现在也看到,一方面特朗普他想要为所欲为也不是那么容易,因为美国最高法院和国会对他提出制约,包括媒体对他的制约,还是非常大的。当然我认识的很多同事、朋友都很郁闷。自从特朗普被选上以后,每天都不想看新闻,一看新闻就让他们觉得要吃药,不然很容易得上忧郁症。现在这样的人在美国社会有很多,美国社会撕裂了。但是话又说回来,我觉得在美国两百多年的历史上,尽管没有一个总统像特朗普这样,在个人道德操守方面是最烂的一个总统,但是他造成的美国社会撕裂的状态,在美国历史上是经历过好几次的。像19世纪中期南北战争的时候,美国差一点要分裂了,那个时候撕裂的程度比现在厉害得多。
樊登:我们小时候看到这些国与国之间的争论,都觉得跟我们没什么关系,因为老百姓过自己的日子。但现在长大了以后,你会发现它真的会影响你身边的经济和金融。万一有这种大的金融风险发生的话,我们应该做些什么准备?
陈志武:根据我的研究,第一,我会建议大多数中国老百姓还是要有一些方面回到传统,就是尽量花时间把自己的家族建立起来。因为对于任何一个社会来说,我们前面说到了,金融是解决跨期交易的问题,但是今天在中国,尽管金融市场已经比以前要发达很多,但是毕竟,不管是保险产品、理财产品还是退休基金产品,都不是那么充分的。
在人类历史上,不同的社会,让自己安身立命的方式大致上有四种。一种是基于血缘的家族、宗族,第二就是金融市场,第三就是基于共同信仰的教会,我们都很清楚,原来你去少林寺和其他的佛庙,如果你是活不下去了,你到那边去,他可以给你提供地方住下来,然后给你东西吃。第四种方式主要是靠政府福利项目。过去这些年在中国,我非常高兴地看到,连我湖南老家那边也有一些基本的低保,这样子蛮好的。
这个时候如果我们一方面通过金融投资,尽可能得到更多的财产性收入、资产收入;另一方面利用这些保险产品做好一些风险安排。除此之外,还是要回到老的办法,就是尽可能把家族、宗族为我们提供安身立命保障的传统功能恢复起来。
樊登:我们中国人没有经历过经济危机,可能这个我真的没有感觉。你去看美国的电影,尤其像《铁拳男人》那种电影,反映经济危机的状况,很吓人的。所以您能不能跟我们讲讲,经济危机真的发生的时候,是什么样?
陈志武:就像我跟我太太说的,她代表的是比较保守的、传统的、没有看过我的《金融通识课》的群体。她以前只买过一次股票,花了不少钱,一直躲着不告诉我。她买了两只A股,开始赚了一点,很高兴,然后很快就换方向,一直跌。那一年多时间里面,她一直被深深地套牢,所以每天的心思随着这两只股票的波动而波动,但是我也搞不清楚她为什么有时候那么烦躁。后来实在挺不住了,她就跟我说,不好意思,我原来没有告诉你,因为我要告诉你的话,你肯定不会让我这样做的。我拿那么多的钱只买了这两只股票,现在被深深地套牢了。
那怎么办?已经是现实了,我后来要她不管怎么样就出来,不要继续把这个错误再坚持下去,我们以后多赚钱,通过别的方式来弥补。后来我就跟她说,你看看你在乎的,看到房子,觉得花1000万买下来,不管怎么样,让你感觉到很踏实,这是财富,这个难道以后会变成非财富吗?但是我就跟她说,你这个房子,表面上看它作为物理属性继续在那里,但是我们关心的是这个房子今天能够换成的人民币,跟五年以后能够换成的人民币,让我们去买吃的喝的和其他东西,它的购买力是不是一样的?这个是可以完全不一样的。
在2008年金融危机期间,就像我刚才说到的那个朋友买的大豪宅,120万美元就可以买到,那原来是600万都抢着要的。我就跟她说,我说财富这个东西是很主观的,跟物理属性没有太多的关系。当我们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很有钱,对未来赚钱的能力充满绝对信心的时候,你说那个楼,你愿意出1个亿,我愿意出2个亿,第三个人就说,我未来可以赚1000个亿,我会是下一个马化腾,你出2个亿,那我出100个亿怎么样?也没问题的。但是如果金融危机或者经济危机,或者是其他的经济大衰退发生的,我的工作都越来越让发抖了,我对明天是不是还有这份工、还有没有收入都越来越不安的时候,你放心,本来昨天还说1个亿或者1000万的这个楼,今天降到100万都不一定有人愿意去买。因为大家都会对自己的财富和未来的收入前景有个主观判断,都做下调了以后,都会降价的。
所以这个里面有一个金融的概念,就是我知道很多朋友以前看到股市跌了,下跌了1万多亿美元的市值,将近10万亿的市值,很多人就说,这个损失的十来万亿财富,肯定是有人赚过去了。不是的,没有。当然,除了少数人从中间赚了一点点以外,这十来万亿蒸发的财富,没有谁赚到,大家都经历了财富缩水。
原因在哪里?当初那个十来万亿的财富,是在几个月以前,人们对中国经济、中美贸易战等等的前景没有担忧的状态下,大家都有信心,愿意出高价买各种不同的股票。现在大家都对现状和信心做了一些下调,主观估值就都发生了变化。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千万要记住,你算一下,根据房产、股票还有其他的投资,你现在有500万,千万不要认为这500万永远是在那里的,这个500万可以一夜之间变成100万,也可以变成50万。有时候我们看房地产价格下跌60%,或者股票价格下跌90%,如果正好你把所有的钱,就像我妻子那样,当时都放在一个股票、一个投资品种上面,如果那个品种下跌90%,那你的财富就可以缩水90%。
樊登:甚至有人还会加杠杆。
陈志武:我讲这个的意思就是说,我们千万要记住,财富是一个很主观的东西,不是一个客观的存在。
樊登:您写了这么厚一本书,我看这里边涉及了方方面面,甚至给老百姓讲什么叫上市,为什么有的公司那么急切地追求上市。您觉得这里边最核心、最有价值的是哪一章?如果大家没时间读那么厚的书,读一点点的话,最有价值的是哪部分?
陈志武:对我来说太难选择。因为在我看来,每一讲都蛮重要的。这个书确确实实把我过去32年的学习、研究、教学和生活的体验都综合在里边,内容很多。一个方面就是跟我们生活有关的话题,有几章会谈到借贷的问题。因为我知道对于中国父母来说,包括90后、00后的很多年轻人来说,他们经常争吵的一个话题,就是年轻人希望借钱花,而父母这一辈,尤其是爷爷奶奶这一辈,觉得怎么可以借钱花?但是我在书里面有几章会谈到,实际上年轻人借钱花,只要不过分,是一个很好的事情。
长话短说,从道理逻辑上来看,这个很好理解。因为我们每一个人一辈子中年轻的时候是最没钱的时候,没有收入。年轻的时候都是花钱的事,欲望最强。但通过花钱带来的好处是最多的。就像我自己,我80年代初期读书的时候,一天能有一块钱花就不错了,那个时候是我一辈子中最没钱的时候。现在是我一辈子到目前为止最有钱的时候,但是我现在花钱欲望不强,花钱得到的感受又不是太好。
我跟我两个女儿就说,大致上应该按照下面这个方式去规划你们未来一辈子:三十岁以前,主要是在人力资本上的投资。就是你不要在乎你三十岁以前的工资是多少,这个不是最重要的,只要你有足够的工资,能够生活就行。但是重点是通过读书,尤其是通识教育,了解很多的领域,去试不同的专业、不同的工作。一个目的是发现你自己,再一个是深度了解哪一个领域你最有激情,你最想去发展而且最有想法去发展。三十岁到五十岁期间,重点是把你三十岁以前积累的人力资本、你的能力变现,变成金融资本。五十岁以后主要靠金融资本的投资回报,就像巴菲特说的,那个时候要做到睡觉的时候也能够赚钱。每天看看财务报表,就看看你又收入了多少。就是以这种方式来安排。三十岁以前借钱花,等于是让年轻人把他五十岁以后、甚至四十岁以后更高收入时期的一些收入,转移到他最没有钱的三十岁以前去花,去多做一些投资。
我在书里面有一讲也谈到了,就以我自己为例子。我们以前很多人会说,你借钱花,如果是做投资,那我们能够接受,但是如果只是消费,买手机、买衣服、买更好的车,那不是浪费吗?其实不是这样子。我在这个书里面也谈到,消费也是投资。因为第一,我们首先要活下去,如果我没有东西吃,没有衣服穿,我活不下去了,我的人力资本、未来的潜力就断了。所以这个是最重要的投资,让我活下来,吃饭。
第二就是,我在1990年从耶鲁毕业的时候拿到博士学位,那个时候有一个年轻的老师,他是一个美国白人老师,他就给我建议,他说你可以去借钱,但是你去找工作的时候必须得穿得很正式,穿得很好。对于男人来说,不是要花枝招展的那样的“很好”。他借给我一本书,叫Dress for Success,这个我在书里面也谈到了——《为成功而穿》,里面讲到,对于男人来说,要避免的就是让你的女朋友或者妻子帮你去买职业服装。因为女士去买衣服,她总是从女士看起来潇洒不潇洒的角度帮你买衣服,这是错误的。对于男人来说,职场上的着装越庄重、越稳重,看上去很枯燥、很boring(无趣)的风格,是越管用的,特别是对美国人、英国人来说。甚至在香港,你越保守、越严谨,大家越觉得你这个人越吸引我,越靠得住。
樊登:其实消费和投资是融合在一起的。
陈志武:其实在我看来,只要你的消费不是浪费型的,消费也是投资。所以有一节的标题大概就是这个,消费就是投资。
樊登:您这么一说,我觉得生活中很多人真的都过反了。我们在三十岁以前不舍得在自己身上投资,省吃俭用,然后读一个大学也不敢去考证,也不敢干吗。硕士、博士就算了,别读了,早点挣钱吧。然后到了三十岁到五十岁之间,就挣死工资,永远也不去想买房子、买股票,反正也买不起,钱就那么一直放着。五十岁以后还得继续打工,然后来帮孩子们还房贷什么的,就会越过越糟糕。
陈志武:实际上今天在中国,已经有很多我们身边的这种例子。有的人会花钱,所谓会花钱,实际上他们每次花钱的时候都是在做投资,这些人可能四十岁就成为亿万富翁,或者更大规模的富翁。会花钱的人更能够赚钱,背后的道理就是我说的“消费也是投资”的具体表现。就是因为他们花这些钱,表面上看是在消费,但是实际上是在投资。而那些什么都舍不得花的人,他收入增长的道路就越走越窄。
樊登:我今天跟您谈这个,觉得收获特别大。让我对金融的本质有了认识,就是你要有跨越时空的价值的兑现。
陈志武:而且还有一点,是刚才我没有讲到的。其实对美国的年轻人——包括那些富二代——做的一些研究发现,年轻的时候借钱花的人,他可以更早地培养自己的财务纪律,而且培养他自食其力的意识,这些人最后会更有出息。因为啃老,实际上不止是啃老,而是把他未来发展的动力和前景也给啃掉了。
樊登:所以我觉得还是跟年轻人的自律性和自尊水平有很大的关系。
陈志武:要我看,像这种情况,就是说没有自律性、没办法约束自己的年轻人,要是我做他们的父母,会比较早地让他们把这些问题暴露出来,比等到以后再暴露出来要好很多。因为每个人都会不见棺材不掉泪,他们这样做以后,他实际上还有机会会反过来。就像我一些侄子,也会经历这样的很糟糕的事,他有悔改的空间,等到以后的话反而不好办了。
樊登:如果在30岁以后再出现这样的状况,那就完了,可能家庭就毁了。不过也可能因为您不是那种养儿防老型的,所以您的心态就比较好。
陈志武:在这方面的话,我也真的是非常高兴的。因为过去这些年,我也做过很多问卷调查的研究,在中国的一线城市、二线城市,一直到农村,结果发现,实际上从文化意义上来看的话,今天实际上有很多不同的中国。一线城市在观念上跟美国社会非常接近。越来越多的父母跟女儿、儿子是平等地进行交流、对话,甚至更在乎的是以朋友的关系彼此谈心。这种现象在中国的一线城市越来越多。
当然我的解释就是,因为收入高了,自己在外面方方面面的金融投资等其他安排都已经很丰富了,所以我们在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的父母,看到自己的孩子,不像原来那样是在看投资风险、养老保障,而越来越把他们看成跟自己人格上平等的人。今天的中国社会在文化上来说,实际上不同的文化社会在中国社会还是明显的,但总体上是在往那个更加扁平的家庭结构的方向发展。
从金融交易的角度来讲,这些东西都变得非常好理解。正因为这个原因,从这个角度来理解了以后,也让我们看到,实际上随着中国社会有更多金融产品的支持,我们的子女还有妻子,特别是妇女,越来越能够从原来经济需要、风险需要的要求里面解放出来。
樊登:这就是一个金融学家思考问题的方式,我觉得特别有意思。非常感谢您用这么深入浅出的方式,给我们讲了金融学。芒格讲过一句话,说一个投资家一定要对重要领域的重大发现有了解,才能够产生他所说的那种效应。金融学,肯定是这些重要学科当中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我非常希望大家能够通过陈志武教授的这本书,对于金融学有一个大致的了解,而且这么有趣,跟文化、跟生活都相关。非常推荐大家读一下《陈志武金融通识课》。谢谢大家,也谢谢陈教授的时间,谢谢您。
陈志武:谢谢。
来自樊登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