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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将传说到底有几分真?丨罗振宇《文明之旅》之1014

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14年,大宋大中祥符七年,大辽开泰三年。

这日子过得真快,大中祥符这个年号一共就用了9年,这都7年过去了。

大中祥符,一看到这个年号,又是祥瑞又是神符,就很容易让我们想到那个年头神神叨叨的事。对,就在这一年,那个大道观玉清昭应宫终于落成了。就在这一年,真宗皇帝去亳州祭祀老子也终于成行了。所以全国上下还是那个叫“接着奏乐接着舞”那个氛围。

如果抛开这些祭祀活动不谈,今年大宋朝堂上最重要的事情应该是一个人事上的变化。上一期我们在讲1013年的时候,说到朝廷提拔了两个枢密使,就是管军事事务的首长,王钦若和陈尧叟。但这两个人位子都没坐热,今年就又被罢了官。罢官的原因说起来也是一地鸡毛。

枢密使所在的这个机构叫枢密院,它是管军事事务的。话说有边疆的武将立了一些功劳,就报到了枢密院。那你作为主管机构,你得论功行赏。怎么赏呢?领导之间就出现了意见分歧。王钦若和陈尧叟,就是我刚提到的两个刚提拔的这两位文官出身,就说这种小功劳意思意思随便赏赏就得了。

但这个时候枢密院还有一个副长官,叫马知节,他是武人出身。他说别介,国家多少年不打仗了,边关没有立功的人了,这次可以赏得重一点,对全国其他看着的武将它也是个激励。这就起来了意见不统一,事情就只好拖下来。

时间一拖久,马知节就不干了,当着真宗皇帝的面和王钦若是大吵了一架。你想马知节这种大大的武人,对王钦若这种机灵鬼本来就各种看不上,这次也算是借题发挥,所以就陈芝麻烂谷子揭了王钦若很多短,而且是当着皇帝的面。

王钦若可能也是心虚,觉得这一点小事也犯不上,说行行行,不就是奖赏一些武将嘛,我给他们都破格提拔这总行了吧。但是万没想到,王钦若这下又把一个更厉害的人给得罪了,谁?真宗皇帝。对,你破格提拔武将,不向皇帝汇报自己就做主,你不得走程序吗?

所以真宗皇帝掉脸,就跟宰相说了这么一番话,说王钦若他这是要干嘛?刚开始不给人提拔,现在又擅自破格提拔,原来朝廷用人都是你说了算呗?我身边的人要是都这么干的话,我这个皇帝把手绑起来算了,啥也别管得了。

你听听,这就不只是批评了,这是话中带气。皇帝这回生气还不只是这一点,皇帝回头再一看那个跟王钦若吵架的马知节,说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大事小事你动不动就吵,你就说你朝廷里的官你是不是都骂遍了?真是宽以待己严以律人,走,你们都给我走人,走了我这清静。

就这样,枢密院这会正副职加起来,就这么几位领导,真宗皇帝一生气全部都给撤了。那换上来的人是谁呢?老熟人了,你肯定知道他,寇准。不过这次寇准回开封当大官也没多长时间,十个月也就很快又被摔出去了。关于寇准在这个阶段的沉沉浮浮,我们下一期再说。

我自己看这一段史料的时候,心里是有这么一声叹息的。咱们这位真宗皇帝,这个阶段确实有点力不从心了。他继位时间不短了,17年了,但是用来用去就是这几个大臣。他对他们有很多不满意,但是好像也没什么办法。有的是处出了真感情,比如说现在的宰相王旦。有的是用出了依赖性,比如说王钦若丁谓。有的是自己不太喜欢,但这人朝野声望还挺高,不用还不行,比如说寇准。

这就有点像一个今天的公司,如果你发现这个公司重要岗位老是换新人年轻人上来干,通常就是这公司比较有活力的时候。如果这公司的中层干部很多年就这么几个老人换来换去,高层对他们也谈不上多满意,但是觉得这么着吧,这几个人好歹对业务也熟悉,我们之间也有老感情在,就这么着吧不用换人了。对,这个时候的公司往往就进入了叫活力衰退的阶段。大宋朝的真宗朝现在就是这个阶段。

你再来看看宋真宗用的这一批大臣,其实也在日渐凋零,岁数大了。宰相王旦的生命还剩下3年时间,他是1017年去世的。刚才我提到的那个马知节还剩五年时间,他是1019年去世的。这个阶段还有一个宰相叫向敏中,是1020年去世的,他的生命还有6年时间。所以后面这几年,你看真宗皇帝都在忙啥?要一个个送别他朝中的这些老臣。

那回到这一年1014年,咱们的真宗皇帝还送别了一个人,这个人厉害了,这个人比我们刚才讲的所有人都有名,甚至比真宗皇帝本人还要有名。谁?杨六郎杨延昭。对,杨家将中杨老令公最有名的那个儿子,这一年也去世了,享年57岁。

杨六郎杨延昭,他的本名叫杨延朗。为什么改名呢?你要是看过我们此前的1009年的一期节目就会知道,真宗皇帝为他们老赵家发明了一祖宗叫赵玄朗。这不得了,又是神仙又是皇帝的祖宗,来头太大了。所以这个朗字只能他老人家一人用,其他人都得避讳。所以杨延朗只好改名,现在叫杨延昭。

杨延昭很了不起,他是死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的,当时是高阳关的副司令。那高阳关在哪?大体上就是相当于宋辽对峙的前线。所以民间说的杨六郎镇守三关,就是在这一带。现在虽然宋辽双方不打仗了,但是高阳关毕竟是大宋在军事上最重要的区域,是边疆。有杨六郎这样的名将在,还是挺让人安心的。所以杨六郎这一走,对当地的震动很大,将星陨落。

史书上记载杨延昭出殡的时候,皇帝是派身边的宦官来料理丧事,而过来送殡的河北人远远看着他的棺材纷纷掉眼泪。

那这期节目,咱们就聊聊杨六郎和杨家将,我们把重点放在一个有趣的问题上,就是真实历史中的杨六郎和杨家将和传说中的杨六郎和杨家将有什么不同?更重要的是,又为什么会有这些不同呢?好,带着这个问题,我们一起穿越回1014年。

我们先来简单说一下正史中记载的杨家将,大概是三代人的故事。第一代杨业,就是杨老令公,原来北汉的名将,号称“杨无敌”。他投降了宋朝之后,是宋朝山西北部雁门关一带的守将,是屡立战功。他怎么死的呢?是在陈家谷一战中被辽兵俘虏,他自己绝食三天而死,很英勇。但是听起来死得也挺窝囊对吧?那这个杨无敌的称号是不是名实相符呢?

我在北大历史系听党宝海老师讲课的时候,他提供了一个侧面的证据。话说在《辽史》里面,《辽史》是二十四史当中的一部,是正史。在《辽史》里面,很多个辽朝大将的传记里面都提到了这件事,就是俘虏杨业,这里边可有我,可得写在我的传记里面。这说明啥?说明在当时的大辽,能俘虏杨业是一件值得夸耀的大大的功劳。那你说杨业厉害不厉害?这是第一代。

那第二代杨家将呢?就是我们刚才提到的杨业的儿子杨延昭,民间传说管他叫杨六郎。他先是跟着父亲杨业在山西守关,然后调到了河北。他在河北这一段,正好是宋辽之间博弈最精彩的一段。你看打仗的时候有他,订立渊之盟的时候有他,和平之后镇守边关的人还有他。这是第二代。

第三代叫杨文广,他是杨延昭的儿子。毕竟是名将之后,还算被朝廷照顾和重用,在西北在西南都打过仗。但是要论起战功,和他的祖父和父亲相比,确实不太突出。好了,就这么点故事,三代人。我的同事专门还去统计了一下,在《宋史》里面,正史里面关于杨家将的介绍也就2500字。这就是正史里面关于杨家将的全部资料,就这么点。

那传说就多了对吧?传说当中和正史对得上的就这么一件事,就是我们1004年那一期还提到过的一件事,就是杨六郎把井水泼到了城墙上,冬天冷嘛,所以等冰凝固之后,这辽兵就爬不上城墙了。这是一个守城的创新。

这件事情我小时候听评书的时候,听《杨家将》的时候印象就特别深,这事还真的见于史料记载。那至于其他的那一大坨民间传说杨家将的故事,不好意思,我得说句老实话,基本都是编的。

有一类传说情节完全是虚构,比如说金沙滩一战,杨家第二代,你数从大郎到八郎精忠报国,大郎是射死辽主自己被刺杀,二郎是战死,三郎马踏如泥,四郎五郎都是在战场上下落不明,七郎是回去搬兵求救,被潘仁美给射死了,八郎落入番邦招了驸马,只剩下杨六郎杨延昭护住了老父亲杨老令公。这一大套,其实这场金沙滩大战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还有评书里面说得特别悲壮,催人泪下的杨老令公杨老英雄碰死在李陵碑上,对不住,也是编的。这是一类虚构。还有一类虚构就是人物历史上真有,但是在传说里面的人物之间的关系是错乱的。比如说寇准和杨家将,在真实历史当中其实没有交集,但是在民间传说中寇准还了得,寇准是杨家在朝廷里面的大靠山。

再比如说潘美,潘美在杨家将的传说里面叫潘仁美,是害死杨七郎和杨业的元凶。但是在真实历史上,他的确跟杨业的死脱不了干系,但最多最多就是个领导责任,他肯定不是有意加害。这是人物关系的错乱。

还有一类虚构,就人物算是有个原型的影子吧,但是和史料相差太远了。比如说杨业的那个著名的夫人,叫佘老太君,就是100岁还能挂帅上阵的那位老太太。有人后来就拼命考证,说这是不是西北武将世家,就折家的那个女儿嫁给了杨业呢?但是说实话,宋代的正史和野史上都没有这个记载,这个说法出得非常晚,所以可信度非常低。对不起,佘老太君。

最后民间传说里面好多特别有名的人物,那完全是子虚乌有。比如说杨宗保穆桂英这两口子,在传说中他们是杨延昭的儿子和儿媳,杨文广的父母。其实刚才我已经说了,杨文广就是杨延昭的儿子,中间没有横空插入的这一代人,完全不存在杨宗保和穆桂英。所以什么穆桂英比武招亲,什么杨门女将,什么十二寡妇征西,什么八姐九妹,什么烧火丫头杨排风,所有这些人物都是后来民间文学的创造。

如果你跟我一样也喜欢看京剧,那些著名的杨家将剧目,什么《金沙滩》《李陵碑》《清官册》《问斩子》《穆桂英挂帅》《状元媒》《四郎探母》,全是虚构,不是真实历史。这些故事在宋代的时候都还没影,是一直到了元代杂剧里面才开始陆续出现,最后在明代进入了杨家将演义小说,被印成了书。

一口气说到现在,我突然发现,就是正史里面的杨家将,虽然白纸黑字一直在史料里面,但其实读过的人并不多。就连我自己第一次从头到尾研究杨家将相关史料,也是为了策划这期节目我才看。但是民间的杨家将传说我太熟了,从小就听评书看京剧,就算是比我年轻的朋友,也不会完全没有听过杨家将。电子游戏里面还有杨家将主题呢。

那问题来了,为什么民间的杨家将会这么添油加醋编故事?为什么大家不按正史里面的事实来说?为什么编出来的故事能多出那么多人那么多的事?

那今天就借着杨家将这个线索,咱们来说一个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可能有点陌生的话题,叫口语文化。你可别小看这件事,别小看口语文化。我们《文明之旅》节目在讲历史的时候,主要依靠的是什么?是有文字记载的信史,得有字写下来。但是要知道文字之外的文明世界,其实有点像宇宙中的暗物质,看不见也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但那才是真正辽阔的汪洋大海。而我们现在讲的这一丢丢事,我们依靠的文字,不过是汪洋中的一条小船。如果从绝对规模上讲,它就是这样的。

我们这一代人是自小读书认字,我们其实很难想象一个完全不认字的人,他的精神生活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要知道中国达到全民识字,这也就是最近几十年的事。放眼全球也一样,在人类历史的绝大多数时候,绝大多数人都是不识字的。他们其实是靠着口语文化,才完成自己精神世界的塑造,以及文化向下一代人的传承。

好,什么是口语文化?你可以想象一下,如果这个世界上完全没有文字,人和人之间的交流它只能口口相传。那人类的文化面貌,那个整体它是个什么样?你可能会觉得,那文化传播和留存就非常困难。即使有文化的传播和留存,可能是非常短小零碎的一些片段。对,没有文字的帮助,大量的信息是不可能被精确记录的,也不可能远距离和长时间传播。它可能就像一团火,啪烧起来,然后迅速就灭掉了对吧?就像我们今天很多人嘛,你要是没带电脑也没有PPT,开会发言都不怎么会讲对吧?一大套一大套的都得看着PPT讲。

但是不好意思,这个印象是错的。口语文化时代不仅有文化传播,而且规模非常大,传播力非常强。我举一个例子,比如说各个民族的史诗。世界文化史上有所谓的“五大史诗”一说,就是巴比伦史诗《吉尔伽美什》,希腊史诗这两部我们都熟了,《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还有印度史诗《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篇幅巨大。

你想我们最熟的两部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奥德赛》,规模已经很大了,分别有1万多行诗。但是你再去看印度史诗《罗摩衍那》,更长,24000多节。《摩诃婆罗多》更大,100000多节。但是所有我刚才讲的这些加起来都还不如我们藏族的《格萨尔王传》长。《格萨尔王传》现在整理出来的,已经整理出来的就是100多万行,而且还在继续整理,这个数字还在增长。

中国还有另外两部超大型的史诗,蒙古族的《江格尔》,柯尔克孜族的《玛纳斯》,也都是动不动就是十几二十万行。

你可能觉得不可思议,这么长的诗完全靠口语传播,它不是记下来然后背然后再传达,不是,就是师傅带徒弟,一代一代往下背的。那能记得住吗?记得住,还能够几天几夜就这么一口气唱。真的可能吗?这些人怎么做得到的呢?

对,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在学术史上很多人研究这些问题。我见过的解释有这么几种。第一个解释,他们不是死记硬背的,都是有套路的。你看起来是那么一大片,几万字几十万字上百万字,其实有很多预制件,就是事先准备好的那些话,很多都是套话,程式场景主题都是反复重复着用的。所以有人用一个词来形容这种史诗的创作过程,这个词写得真是好,叫什么?叫编织。对,其实就是这些套路,通过一通眼花缭乱的穿插组合拼装之后,变化就多起来了,编多长都不是事,记起来其实没有那么难。

在上个世纪,这是西方研究荷马史诗的一个重大的理论突破,还专门有一个名词,这个理论叫帕里-诺德理论,它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就是他们都是靠预制件,然后编织编出老长的故事。其实这在我们听中国评书长大的一代人来说,这个理论没啥高深的,特别好理解。因为评书听多了之后,我们马上就明白,就那么些套话,就那么些套路。

比如我今天带来了一本书,这是刘兰芳讲的评书《杨家将》,这都写成定本了,写成文字了。讲到杨宗保第一次见穆桂英,她是这么说的,我试着给你背一遍,就是话中的套路,这都是小时候记下来的。

说杨宗保一看见这个女将,全身披挂,脑后插着雉鸡翎,凤凰裙双遮马面,牛皮靴牢踏在鞍,只长得桃花粉面眉清目秀齿白唇红,眼神中透出杀气。下桃红战马,马脖子上挂着十三个银铃,哗楞楞直响清脆动听。手中一口绣绒大刀,刀上拴着红缨。飞鱼袋盛镇天弓,走兽壶装穿云箭,斜挎百宝囊,不知还装有何物。

不知道背得怎么样,但是你听刘兰芳的评书听多了知道,她形容一个武将,描述一个场面,其实就那些套话,都是预制件。那对于一个评书艺人来说,像这样的段落要不要背?他们是童子功,从小就背好多段这样,这叫贯口嘛。但是背熟了很多段这样的贯口之后,再去描写不管是女将还是男将,不管是什么样的战斗场面,也无论是哪部书,也无论是描述谁,肯定是张口就来。这就是所谓的套话的编织。

所以你看中国传统的评书演员,很多都不识字的,他不是背书背的,和我们小时候背书不是一回事。比如说那个评书大师单田芳的父亲伯父叔父都是当时的评书名家,但是这几个人都不识字。我听单田芳先生说,我见过单田芳先生,他几个师姐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但是怎么样?不耽误一辈子会讲很多部大书。这背后靠的就是这种隐秘的技术,就是用套路编织故事,用套话编织修辞的技术。

这是一个理论上的解释,就为什么他们能讲这么长。其实还有一种解释,我觉得这是更加深入的一个解释,就是口语文化时代的人,其实是另外一种人。他和我们这些文字文化下长大的人其实不大一样,他们有很多能力,比如说大段背诵的能力,其实我们这代人没有。

这个地方我要说一个感慨,我们这一代人是从文字文化过渡到电子文化的一代人。现在我们的记诵能力已经差得很远很远了。我小时候是见过一些老教授,你问他一个问题,他就真能说说这个问题,你到我书架上第几排第几行,什么书第几页那有答案。我小时候就见过这样的教授。所以像钱钟书先生传说的那种照相机式的记忆力,一本书看这么一遍两遍就能背诵,不是什么传奇。那一代老知识分子当中的高手,是真有这样的能力。

咱不说别的,就是在用智能手机之前,咱谁身边还没有几个张嘴就能背出几十个甚至上百个电话号码的人呢?他们的记忆力就比我们这代人强。我们这一代人在这方面能力其实是严重退化的。

就在我们现在说的宋代,有一个词人你肯定知道,李清照和她的丈夫赵明诚,两口子就这么玩游戏的。晚上吃完饭之后煮上茶就开始玩,怎么玩?你说哪件事,在哪本书哪一卷第几页第几行,你说对了你就先喝茶。这就跟我们平时行酒令是一样的。两口子玩得不亦乐乎的时候,经常是举杯大笑,把茶都泼到了衣服上。所以后人根据这个场景有一句诗,叫“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这个典故是不是听起来两口子闺房之乐?但是你跳出来一看,太惊人了。当时的知识分子,识字的人,这是何等可怕的碾压式的背诵能力。那你想这还是在文字文化下的人,在没有文字的时代,人是更依赖记忆力的。在远古时代的人,有些人具备可怕的记诵能力,可能也能想象。至少在古希腊哲学家那对吧?苏格拉底就反对当时把这个文字写下来,其中一个理由就是这耽误咱们的记忆力。所以可见,文字文明之前的人的记忆力太强了。

我这不是在神化古人,这是我对人类潜能的一种赞叹。只要有需要,在长期的训练下,人的某一项能力经常可以达到惊人的程度。

我今天还带来了一本书,这里面有一个例子,就是霍布斯鲍姆的这本书叫《革命的年代》,里面他讲到一段话。他说在工业革命之前,欧洲人普遍非常矮,多矮?招来当兵的男人,当兵男人基本上是按高个挑的,也就一米五左右的身高。欧洲当时的士兵营养不良,只能长那么高。但是千万不要小看这些人的体能,法国大革命当中的那些军人,骨瘦如柴发育不良,但是可以全副武装,每天负重行军50公里,连续一周,而且家常便饭。这种体能今天可能要特种兵才能做到。

所以你不要看我们今天的人营养好人高马大,身高比他们那个高多了,但是我们脱离体力劳动太久了。所以这本书里说的法国大革命时候士兵的那种体能,对我们来说就是神话。

同样道理,我们今天这一代人距离需要大段背诵的时代也太久了。所以远古时代人的那种背诵能力,对我们来说也是神话对吧?所以充分理解我们这个物种,就是人类的可塑性,人巨大的潜在的能力,其实有一个作用,就是打消我们这一代人的傲慢。

这说了半天,其实只解释了一件事,就是不识字的评书艺人,他为什么能进行那么长的口头创作,能把那么一点点关于杨家将的事实变成那么长的虚构故事。

但是有一个问题,我们接下来还得解释,就是这些口头文学的创作,它为什么要胡编乱造呢?它为什么会不在意事实呢?

刚才我们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口语文化中的人,他倾向于胡编乱造,他不尊重事实?其实这个问题本身问错了,不是他们有意造假,而是口语文化下的人,他的真假观和我们不一样。

多年前我记得看过一本讲藏区的书,作者当时在中国藏区的黄河上面漂流,有一次在一户藏民家里喝茶,主人就跟他们讲起一件刚刚发生的事。他说我亲眼得见一个黄河考察队的船刚刚在旁边一个湖上沉了,说这船在湖上飞速行驶,湖底的山涧把那条船像鱼一样从中间剖开,那个船像箭一样就沉下去了,好可惜。讲得充满细节,讲得绘声绘色。

但问题是没过几个小时,作者就遇到了那支黄河考察队。

他们的船确实是被一个桥墩撞翻了,但是有惊无险,船也没有沉,也没有任何伤亡。作者就感慨,说你看就这么近的距离,就这么短的时间,一个消息就能变形到这个程度,可见什么?可见口语文化的那个想象力。

那你说这一户藏民的主人,他是有意说谎吗?他骗他有什么意义呢?对吧?对,这就是口语传统的样子。一件事在每个人嘴里过一遍的时候,都要叠加自己的想象。像我们小时候夏天乘凉,邻居们在一起吹牛,任何一件事经过了任何一个人的嘴,那还不得添个油加个醋嘛,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对吧。

你要是观察孩子,他们其实就是这样。孩子有时候他并不是撒谎,也并不是被谎言给骗了,不是。只是在他们的世界里面,什么叫真实,什么叫虚构,那个边界没有那么清晰。他们是在真实和虚构之间的那个地方玩得不亦乐乎。

有一次我在节目里就提到了圣诞老人,我看有用户就评论说,说刚觉得罗振宇讲得挺好,就把孩子叫过来听,结果正好听到你讲圣诞老人不存在。罗振宇你怎么能把圣诞老人给我出卖了呢?

其实这位朋友你放心,早就有学术研究发现,孩子对圣诞老人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其实心里非常有数。比如我就观察我们家俩娃,她们小时候在一起玩,经常就嘴里带出来就这么说,说我们假装这样,我们假装那样。对,孩子就是活在假装和真实不太分得清的世界里面乐此不疲。

如果咱非得告诉他们,说圣诞老人是假的,你们被骗了,他们可能会很诧异对吧。他会诧异你们大人为什么强行要把真实和虚构这么分开,这种撕裂感反而会把他搞得很诧异。

对,口语文化这种真假不分的状态,到了文字文化的时候才变化。就是那种杂乱的混沌的思绪,落实成了白纸黑字,白纸黑字再统一成了各种定本。于是什么真假是非,就判然分别开了。你要是读过《庄子》,里面有个小故事对吧,本来是混沌,你非要得把它七窍给它凿开,混沌就要死了。这就是口语文化到文字文化的那个变化。

我们这代人,打小读书识字,上学明理,整个心智模式都是被文字文化塑造出来的。文字文化最大的特点是什么?就是让人的世界里面有了那个叫确定性的东西。确定性,说白了,文字文化的世界里有越来越多的标准答案。这在口语文化里是没有的。

想想我们的成长过程,最开始我们是会说话,只要是生理正常的孩子,通常都会说话对吧。这个学习过程,学说话的过程虽然很复杂,但是没有多难。我说话只要周围的人听得懂就行,没有什么绝对的是非对错。但是你想,只要我们进了学校开始学习写字,进入文字文化,那好嘛,一大堆难题扑面而来。因为文字从什么角度看,它都是有标准答案的。字形、笔顺、读音,哪个不对都不行。是非真假这就变成了大问题,说不对是要考试扣分的。

而且你发现没有,这个是非真假的标准,重点来了,这个是非真假的标准,它不是在我的周边世界里定的。它是由远方的我不认识的人定的是非标准。

我举个例子,有一期《文明之旅》节目,我说秦始皇的阿房宫,我读成了房(fang),很多用户就在评论区纠正,说罗胖读错了,这个字念房(pang),阿房(pang)宫。其实我也挺为难,因为我小时候跟您一样,老师告诉我这个字阿房(pang)宫,考试如果写错扣分。

但是我在做这期节目之前,我们工作团队非常严谨,就这个字我们还真就查了,查什么?新华字典,最权威的。查开一看,房不是多音词,只有这一个字叫阿房(fang)宫。那咋办?按新华字典的来呗,对吧?不能说我小时候那么学的,我没法跟新华字典这个嘴。

那你说跟我较真的用户他错了吗?他也有道理,因为他从小的语文课本里就是这么标的。你看远方的人互相在掐架,弄得我们这儿叫莫衷一是。不管怎么样,我们各自依据的标准,它不是身边人,都是远方的我们不认识的人,什么教育部门的人,编教材的专家,编词典的权威,他们定的。而且他们定的标准,互相之间还会变动,还会掐架。没办法,我们只能跟着变。

类似的字还有很多,比如说一骑红尘妃子笑,现在要读成骑(qí)。说客现在要读成说(shuō)。确凿现在要读成凿(záo)。天哪,我小时候辛辛苦苦学的,胆战心惊怕写错的这些读音知识,现在都不对了,都改了嘛,没办法。我只能逼着自己按照现在正确的,也就是远方的那些人给我制定的是非标准来。

对,生活在文字文化里的人就这样,我们的生活是由一系列的标准、是非、规则、定本、标准答案来决定的。而这些标准、是非、规则、定本、答案,又是远方的我不认识的人来制定的。我对此见怪不怪,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我的世界就这样。但是你现在可以想象一下,我要是生活在一个完全没有文字的社会里面,那我的世界会是什么呀?

作为一个口语文化中的人,我可能从生到死,也没怎么离开过我的家乡。我和一大堆熟人一起生活在附近。我的整个世界就在此地。我所有的成败利钝,吉凶祸福全在周边。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是做给附近的人看的。远方的人他谁啊?跟我啥关系?对吧?更别提由远方的不认识的人来给我制定是非标准。我的是非标准都是周边人制定的,我来校准自己的行动,对吧?

你看,这就是口语文化和文字文化根本性的不同。借用作家米兰·昆德拉那本小说的名字,文字文化是啥?文字文化中的人就是生活在别处。而口语文化中的人就是生活在附近。

对,理解了这种远处和近处的差别,我们再接着追问,为什么口语文化中的人他不太在意事实呢?他经常添油加醋,胡说八道呢?我这儿提供一个答案。他们在意的是眼前人,是身边事。他们不会在意时间和空间上都很遥远的文字里的历史。

对,我们来想象一个场景,比如说典型的口语文化下的场景,公元前8世纪的希腊。一天晚上村子里来了一个盲人,是一个吟游诗人,据说名字叫荷马。村长请他到我们村住上一个月,每天晚上把火炬点起来,给我们讲唱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故事。那请问我期待的是什么?我是这个村里的一小孩,是当天晚上的精彩,是他的临场发挥和添油加醋,最好有些情节别的村子里的人都没有听说过才好。

但是再过几百年,希腊出现了文字,有人把所谓的荷马史诗给记下来了。这就麻烦了,荷马史诗出现了定本。村里再来什么吟游诗人,不管他讲什么,如果村里还有几个认识字的,大家脑子里都有一根弦,他说得对吗?他唱的这句和我这手里的定本怎么不一样?这不一样是不是他没本事,他记错了?好嘛,你想观众当中有几个人这个念头一起来,那个活泼泼的每天都在生长的,每讲一遍都不太一样的荷马史诗还在吗?没了。荷马史诗一旦写成了定本,荷马史诗作为口语文化当中的一个奇迹,它就死了。

杨家将故事的流传也是一样的道理,对吧?一个说书先生,一个民间艺人,他在意的是啥?是自己说的和历史记载是不是一样吗?不会,他又不认识字,对吧?他又不发表论文,对吧?他的作品又不需要对五湖四海和千秋万代负责。一个说书艺人最需要在意的是什么?就是今天我在这个书场讲书,有没有座儿,就是有没有观众。我能挣多少钱拿回家养家糊口,我能讲多少场,今天听的人喜欢不喜欢,能不能给我扬名,明天来的座儿是不是更多?我就在乎这个。你看,他在乎的只是生活的附近。

就像我刚才把杨老令公的儿子从大郎数到八郎,可能有人刚才很敏锐要给我挑错,说不对,你刚才说错一个细节,落入番邦招为驸马的明明是杨四郎,你刚才为什么说成杨八郎?没错,京剧里面《四郎探母》说的就是落入番邦的杨四郎。但是我也有依据的,我刚才说的杨八郎,刘兰芳播讲的评书里面,比武招亲娶了辽国三公主的八郎杨延顺呐。你看,这说明什么?这恰恰说明了口语文化的特点,很大的不确定性,每讲一遍不一样,不同的人讲他也不一样。

过去我们说的口语文明,我们总觉得不大靠谱,好像很低级的样子,弱点很明显。因为话从口出,随风飘散。口语文明好像只能照顾到眼前人,既管不了远方,也传不到远方。但是今天这期节目,我特别想提醒咱们换个视角,口语文化这种生活在附近的文化,它有没有什么被我们忽略的好处和强项呢?

你要问这口语文化和文字文化相比,它有什么强项和好处呢?我说最简单的一条,它给即兴发挥,就是人类那种蓬勃的创造力留出了空间。这一条文字文化就不行,你只要白纸黑字写出来印在那,你就动不了了。但是口语文化不一样,可以随时随地改。

举个例子,话说晚清的时候,有一个说书人叫何云飞,苏州的。在苏州评话界,《水浒传》讲得最好的就是他。据说他师傅能力不太行,讲一遍《水浒传》最多能讲27天。但是何云飞本事大,他有一个外号叫“何一年”,因为他讲一部《水浒传》一年都讲不完。而且据说真的这辈子他就没把水浒全套讲完过任何一遍。就这么大本事,随意押长,想多长有多长。

有个传闻说有一次他在苏州一个书场讲水浒传的一场叫“石秀跳楼劫法场”。说到大英雄石秀左腿刚跨出窗户,要跳下去的时候,其实这段他已经讲了很多天了。有客人实在忍不住了,就叫了一嗓子,说你今天能不能无论如何让这个石秀跳下去。

何云飞说为啥?为啥我今天一定要让他跳下去?客人说实在没办法,我已经等好几天了,对吧?明天我要去上海出差有事,要5天才能回来。我是生怕我这一走你让他跳下去了,这关子我就错过了。何云飞就笑了,说放心去吧,包你第六天坐回来坐在这儿,石秀还在这儿没跳下去。结果果然,第六天何云飞就是等着他回来了,才让大英雄石秀跳下楼去。

所以你看,评书艺人不是在有意造假,他是随时在关照自己的客人,那才是他的衣食父母。讲的时间是长是短,即兴发挥是多是少,那要看现场客人的反应。这是一个在场者共享的一个游戏。什么叫在场者共享?我举个例子,如果就刚才我讲那个故事,如果那天我在场,我就在何云飞的书场里,我也是一个听众。那我的心态是啥?就是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一个石秀跳楼,你就能还能再让他再跳上五天。我知道你在等刚才那个客人,我愿意成全你这个善意,我也愿意看你显自己的能耐,我也愿意参与和见证这段佳话。

所以你看,我跟他俩没关系,我只不过是旁边的一个看客。但是我的心态我也参与进来了。这才是口语文化里的人的心态。

我今天还带来了一套书,这是我从旧书市场上淘到的一套上个世纪80年代初出版的扬州评话《武松》。这是王少堂先生讲的武松。原来扬州评话里面讲武松叫“武十回”,只能讲20天。但是王少堂先生就牛,这辈子他不断把武松的故事押长,一直押到能讲75天。

原来《水浒传》里这段故事也就8万多字,但是这次王少堂讲,光录音稿整理出来110万字。出版的这个版本删减了好多,但是还剩下80多万字。就这80多万字武松故事,比《水浒传》原书里面多了十倍。这是啥?这就是王少堂先生的本事。

而且这个本子,因为王少堂知道是要做整理文字用的,是个正经事,所以他很多胡聊八扯的本事都没用上。比如说,据说王少堂有一次讲武松打虎,说到武松骑在老虎背上,举起拳头准备打。这中间就穿插了很多,据说讲了一个星期,这武松的拳头也没打下来。那这种段子肯定是临场发挥的,在这次整理的版本当中,好可惜,肯定就看不到。

因为一旦写成定本,要考虑的维度就太多了。评书现场那些鲜活的创作怎么办?只能是忍痛舍弃。

那如果你对这个话题感兴趣,有一本书我就不得不推荐给你了,就是郭宝昌先生写的这本书,叫《了不起的游戏》,是说京剧艺术的。这书名真是起得好,《了不起的游戏》。不要觉得京剧是表演,是台上人演给台下人的戏。不是的,京剧是什么?是剧场里所有人都参与的一场游戏。

我们就拿叫好这事来说,你听什么西方的交响乐,看芭蕾舞,你带叫好的吗?不行。演出再精彩,你中途鼓掌都不礼貌,对吧?芭蕾舞演员一举腿你喊说好腿,那估计保安就要把你给请出去了。柴可夫斯基写的那个腿,这一段是哪几个音符,啥节奏,你一丝一毫都不能错的。但是京剧就不一样,观众叫好那是一场成功演出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

比如说我作为一个戏迷,我买票去听京剧《四郎探母》,我是为什么?我是为了看那个情节吗?那个情节起承转合我太熟了,那根本不重要。我是来参与今天的这场游戏。

我熟,我水平高,我当然知道我要听什么,看什么。比如说《四郎探母》整出戏,我就是要听那句“叫小番”的嘎调,你是不是唱得上去?

一见公主盗令箭,不由本宫喜心间。站立宫门,叫小番。后面我就唱不上去了。但是你要是唱上去,我恰到好处,正好在这个点上给你喊一句好。你看,你也是行家,我也是行家,咱俩在这个游戏里可就算是双赢。这才是京剧的叫好。

京剧历史上有这么个事,真事。北京的名角谭富英谭老板,到天津唱这出《四郎探母》。本来他嗓子特别亮,唱“叫小番”不在话下的。但这次到天津就见了鬼了,就是这个嘎调他唱不上去。第二次还没唱上去。但是很奇怪,这票价是一直涨,第三场居然涨到了一张票三块三。你想那什么时代,三块三大洋一张票,那得是多贵的戏票。那天津人就说了,三块三我就是要听你唱这“叫小番”。

结果第三次谭老板还是没唱上去。据说谭富英后来就再也不敢去天津演出了。你听天津的京剧戏迷谈到,这就是佳话。我们天津人水平高,你看谭老板在这儿您了吧?一直传说到了今天。

那你说当时买三块三这么贵的票价的人,他觉得亏吗?按照我们今天人来说,谭富英产品交付不到位,演砸了,肯定这票价就不值,就亏了呀。但是我觉得京剧观众他不会这么想,还是这个道理,这是剧场里所有人共同参与的游戏。我一天津人,我花三块三我来到这剧场,我要参与的就是这段佳话。不管谭富英唱没唱上去,我是赞叹我还是失望,我都是这个传奇故事的见证人。我见证了谭富英今天晚上又没唱上去,我这事我得说一辈子,这才是我要的嘛。

对,今天我们是从杨家将的故事说起,我试图给你看两种文化模式。一种是我们这代人非常熟悉的书面文化,文字文化。在文字文化这个世界里面,确定性非常强,它有很强的优势,就是人类可以踩着前人的确定的脚印不断往上走,不断攀登,不断扩张,不断发起大规模的合作。这样每个人都可以和远方的人发生连接,用远方的标准规则来校准当下的自己。这是文字文化的特点。

可是今天我们试图开小门帘子,让你看一眼的是另外一种,是我们这一代人已经有点隔膜的口语文化。在这个世界里一切都是那么鲜活,那么热火朝天,每个人都生活在附近。他们一手接过前人的传说,一边加进自己的想象和理解,然后再传给别人。他们通过这种方式应对眼前的挑战,也达成和周边世界的共识。他们这样创造着自己的英雄,然后把英雄当作镜子,在里面也能照见自己的样子。这是口语文化。

那你说哪种文化更好呢?这就要说到历史上的一个名场面了。话说王阳明,王阳明的晚年是聚众讲学,很多学生听了课之后就觉得讲太好,我要用笔记下来,将来出版什么的。王阳明赶紧就拦着,说别记,我给你们讲课有点像什么呢?像医生用药,那都是因病施治,你这个病我给你这个药,病人情况不同用药不同的。如果我作为一个医生,遇到什么病我都是同一副药,那不就是杀人嘛。所以我现在给你们讲课,就是希望看到具体的你能发生改变。如果你记下来变成文字,将来再流传出去,到了陌生人那他也不见得适合这个,不管什么人都按照这一套去做,对我来讲这不就是误人误己吗?这不就是罪过了吗?

这是王阳明当时的一段话。但是怎么样呢?王阳明还是没拦住。他想守住的那个活泼的临场的有对象感的口语文化,最后还是被学生记下来了,对吧?变成了有定本的不再变化的文字。要不怎么我们现在能看到这本,看到这本叫《传习录》呢?我刚才说的王阳明那句话就是这本书上的。所以你看这就难。

不记录下来吧,这么宝贵的东西随风而散,好可惜。你记录下来吧,每一句话王阳明可都是对在场的特定的具体的人说的。听在我们这些不在场的不具体的公众的耳朵里面,其实这本书是王阳明的原意吗?多少都会发生曲解。

所以从这个场景里面你可以品,你可以品出这个口语文化和文字文化各自的那个优劣,以及像王阳明这样的人,当年他在面对这种选择的时候,他是两难,我到底是让不让他们记下来呢?让不让他们把我的话出成书呢?

现在我们是在公元1014年,那这一期节目我们是借着杨延昭杨六郎去世的这个话头,我们讲杨家将在口语和文字两种文化中的不同流传。其实就想拨开帘幕,让你看到口语文化的一角。口语文化是不是和我们过去理解的不太一样?它不是所谓低级的、临时的、易碎的,它其实是什么?是活泼的,是率真的,是有生命力的。

讲到这儿我自己是心念一动,《文明之旅》也是处于口语文化和文字文化中间地带的一个小物种。我们这个节目也有口语文化的特点,对吧?但是它也在文字文化里面生的根的。我们这个节目其实就是想把那些已经落伍的,看起来过时的,看起来已经成为陈迹的文化再翻出来。我们不是为了凭吊古人,也不是为了让身在现代文明中的人有优越感,你看古人多傻,不是。而是让我们看到人类文明的多种样式和无限可能。

有一个道理我一直是认的,就是凡是人类历史上出现过的东西,就永远不会再消失了,它就在那。它们是什么?它们是祖先倒好了放在那儿的一杯美酒。它们是什么?它们是跳跃在永恒时光里的一丛火焰。它们是什么?它们是人类未来命运里必然会再次发芽的一枚种子。

所以《文明之旅》节目把它们讲出来摆在你的面前,让咱们都看到它们的价值,然后咱们随时准备享用它。

好,这就是公元1014年,咱们明年公元1015年再见。

下面是本期感谢。这期我要感谢的是云南省红河州的张云迎同学,她组织了一个叫蓝润红心小树苗看片团。听这名字挺长,因为它不只是一个看片团,他们平时还做一些关爱留守儿童的公益项目。谢谢你们。

还要感谢无锡智汇文明看片团,他们觉得光听我讲大宋风雅也不尽兴,还得自个动手。他们就沉浸式体验了宋代的风雅四艺,所谓的焚香、点茶、挂画和插花。看到同学们能把我们《文明之旅》节目作为寻找生活趣味的一个由头,我觉得这是咱们“文明人”的样子。要做就做“文明人”。

那本期节目的最后呢,我想致敬,致敬那些全世界伟大的口语传播者。口语传播者除了我们熟悉的说书艺人,他们在各个民族,各个地方其实有不同的名字。比如说在古希腊他们是吟游诗人,在印度他们是说唱艺人,在哈萨克他们叫阿肯,在柯尔克孜他们叫玛纳奇,在藏地他们叫仲肯。他们还有很多我说不出来的名字。

他们目不识丁,经常是不认字的。但是他们记得住上万行的长诗,能讲上五天五夜的故事。他们在乡村点起篝火,在市镇支起小摊,眉飞色舞地吟唱,讲述那些各个民族都神往的英雄传奇。

其实在漫长的印刷和文字没有普及的时代,这些说唱艺人才是最有力的文化传播者。向他们致敬。

这就说回到我自己身上,我其实自认是一个文字文明的继承者,毕竟从小就读书认字。但是做了这个《文明之旅》节目之后呢,我又感觉自己其实是那些几千年前的说唱艺人,吟游诗人的传人。我现在是守着互联网的篝火。

你的每一次会心一笑,豁然大悟,若有所思,是什么?其实都是闪烁在,掩映在我脸上的火光。

在这期节目的最后,我向两边的祖师爷,向文字传统,也向口语传统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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