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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宰相官名为什么这么怪?丨罗振宇《文明之旅》之1016

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16年,大宋大中祥符九年,大辽开泰五年。

这是我们讲大中祥符这个年号的最后一年了。在位的这位宋真宗,从降天书折腾到现在9个年头了,到明年他老人家就要改元了,年号改成天禧。

要知道在那个时代,皇帝不会平白无故地换年号,因为换年号这事儿太麻烦。你想全国从上到下,别的不说,光这个文书你都得跟着改,那是好大的一个工程。而且以大宋朝那个时候的形势,还得专门派人通知周边的各类政权,我们家改年号了,你得知道一下。听着就很麻烦,好多事。所以改年号当时多少你得有个理由。那你猜这次改年号,从大中祥符改成天禧,啥理由?简单说,就这一年天书降神、东封西祀,这些神神叨叨的活动走到了尽头嘛。所有人,皇帝也好,大臣也好,大家都觉得不能再这么搞下去了,得刹车了。

对,就在这一年的夏天,大宋朝是遭了灾。一次突如其来的蝗灾突然席卷全国。那个蝗灾的区域通常都很大的。你看今天的河南、河北、山东、山西,还有陕西,还有江苏、安徽,这七个省的范围都遭了灾。

这遭了蝗灾,除了庄稼受损失之外,还有一条就是给当时朝廷的君臣出了个大难题。对,你们这些君臣这八九年来折腾啥?不就折腾了一大堆祭祀活动吗?好,那各路神仙受了那么多香火,吃人的嘴短,那神仙总得保护大宋朝。好了,现在搞出那么多虫子,搞出那么大的灾难,怎么解释?到底是神仙不灵呢,还是他不领情呢?总得有个解释吧。

那蝗虫是不管的,蝗虫只管吃不管解释。但是各地的官员得解释这个事。所以各地官员在向上汇报的时候,就只好是各种胡编乱造。比如说这个虫子确实是有,但是虫子好乖,都不往田里飞,就是飞到田里虫子也不啃庄稼,它们都抱着草,宁愿活活把自己饿死,都不吃庄稼的。

好吧,总之报告里面写的就是,因为皇帝道德高尚,在漫天神佛的护佑下,蝗灾确实是有,但是没有危害庄稼,没有损失。

我也不知道当年的宋真宗是信还是不信这些报告。反正有一天真宗皇帝在朝堂上,就真的拿出了一些死蝗虫给大家看。你看这蝗虫就怎么死了。啥意思?很明显,皇帝是想拿出点证据来证明,你看这个蝗虫它确实仁义,这个都自己死的对吧?它这饿死的,它都不吃庄稼。

好了,皇帝把这个死蝗虫拿出来,马上就有大臣捧场。哇塞,多神奇对吧?咱们得组织百官搞个仪式,给皇帝道喜。这是旷古未闻的这种祥瑞,蝗虫自己死。

这个时候的宰相王旦就站出来了,说别别别,咱可得说好了,国家遭了这么大的灾情,还道什么喜?你看宰相王旦这个时候是死活拦着,死活不同意。

又过了几天,君臣们正在上朝,正商量事儿,忽然间一大群蝗虫,从大殿前是遮天蔽日密密麻麻飞过。你看这天下偏偏就有这些虫子,是那些不识相、不听话、不愿死的虫子,飞到皇帝面前,非得给他示个威给你看。

你都可以想象,当时大殿里面那个尴尬的气氛。真宗皇帝抬头看了看虫子,又扭头看了看宰相王旦,说如果前两天我听了那些人的话,真搞了个什么百官道贺的仪式,今天这蝗虫在开封城头上这么一来,这还不被天下人笑死?

真宗皇帝当时的话,我在想如果我们当时在场,我估计都能听得到朝堂里面所有人内心的那一声叹息。八九年了,办了那么多仪式,烧了那么多香火,造了那么多道观,老天爷那真的是一丁点面子也没给。

对,折腾了9年的一场大梦终于醒了。你看看这场轰轰烈烈的天书降神、东封西祀运动,刚开始那个热情高涨起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会被裹挟进去,谁敢说个不字?反面事实即使有,但是所有人的选择都是我没看见那个反面事实。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个狂热情绪的降温,还有硬邦邦的反面事实,就这么一个接一个地摆在面前。那个漫天飞舞的蝗虫,你能说你没看见?

这个时候刚开始的支持者,比如说宰相王旦,那就开始有保留意见了。刚开始是被裹挟进去的人,那就开始心思活动,开始寻找退路了。对,每个人都是静悄悄地往后撤了一步。结果是什么?结果就是最狂热的发动者和支持者,比如说宋真宗、王钦若这些人,就会被很尴尬地留在当场。

所以宰相王旦态度的转变是一个关键转变。他这一变,整个大中祥符时代就要落幕了。而宰相王旦本人的生命也快走到了尽头。明年王旦就要去世了。

说来也很感慨,我们《文明之旅》节目开播这是第17期,我们已经送别好几个大宋宰相了。你看我们专门用一期节目讲过宰相吕端,也专门用一期节目讲过宰相李沆。现在我们又要送别宰相王旦。

王旦这个人在历史上名气并不大,但是他有一条,他是不间断做了12年宰相。这不得了,时间长,这在北宋历史上独一份。所以王旦和前面那两位比较起来,其实他更重要一点。

关于王旦这个人,我们等到明年,就下一期节目我们再说。这一期为了便于理解这个王旦,我们先跳出来说什么呢?说说宋代的宰相这个职位和皇帝之间的关系。这个话题很大的,我们从哪说起呢?我们就从宋代宰相的官名说起。

我们还是以王旦为例,就在这一年,公元1016年的2月份,朝廷下达过一份褒奖王旦的文件,就夸他。那一开头就要说他的正式官名。王旦是谁?我念给你听听:开府仪同三司守司空,兼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充玉清昭应宫使昭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上柱国太原郡开国公王旦。

就是我们现在拿出来,这还是有标点符号的。这要在古书上,这48个字是完全串出来一大串字。你要是有学问的话,你能分得出来,大概分9个部分,48个字。

一个人的官名这么长,看起来这么啰里吧嗦的,但是请注意,我刚才给你念的这48个字,每个字都有特别的意义,哪个字都不能少,都不能变。这都是长期演化出来的,其中有的词是“官”,有的词是“差遣”,那名堂多了去了。如果要拆开来,我们细细给你解释,刚才我念的48个字,那真的是够写一本书的。

那我们这期节目就不讲这么多了,我们只讲其中最重要的那个词。你可能也在我们的节目里多次听我提到过这个词,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这个词是北宋前期宰相的正式官名。你看多奇怪的名字,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这说的是个甚?刚开始读史书的人会觉得莫名其妙,一个官名搞得这么复杂,这么拗口干什么?

好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这个奇怪的名字是怎么来的?这个名字的演化过程又透露了中国古代政治的哪些秘密呢?好,那今天我们就带着这个问题,我们一起穿越回公元1016年,大宋大中祥符九年。

这期节目咱们聊聊宰相。我们口头上经常说宰相如何如何,但其实你想过吗?中国历史上所有担任过宰相的人,他们的正式官名里面都没有“宰相”这两个字。

你看历朝历代,有叫相国、相邦的,有叫丞相、太尉、御史大夫的,有叫司徒、司马、司空的,有叫尚书令、尚书仆射的,有叫中书令、侍中的,唯独没有叫宰相的。

你要是去看历史书,翻遍了二十四史,只有辽朝的官制里面有这么个宰相。但那其实是怎么回事?是人家辽朝的契丹语当中的一个词,咱们把它翻译成汉文叫它宰相,人家本来也不叫宰相。

但是很奇怪,从正史到民间传说,到士大夫的书信往还里面,“宰相”这两个字的名号是一直在用。这是咋回事?我给你举个例子。

晚清的时候有一副很著名的对联,上联叫宰相合肥天下瘦,下联叫司农常熟地上荒。我们先解释下联,司农,大司农就是古代管钱的官,当时就是户部尚书。管钱的是翁同龢。这个翁同龢是江苏常熟人,但是当时天下的粮食收成并不好,地上荒。所以就用常熟当中的这个“熟”字,和现实中的这个“荒”字相对,这就成了下联,这一句对得很巧。

那上联呢,“宰相合肥”指的是谁?李鸿章嘛,李鸿章是安徽合肥人。但是当时天下贫瘠,所以天下瘦。用合肥中的这个“肥”字,和天下瘦的这个“瘦”字再一成对,又是一个巧对。

但问题是宰相合肥,这李鸿章是宰相吗?他虽然官当得挺大的,又是什么直隶总督,又是什么北洋大臣,但是李鸿章从来没有在中央出任过要职。那他为啥叫宰相?因为他的头衔里面有一个文华殿大学士,官阶正一品。所以后来我们称他为叫什么李中堂,又被恭维为宰相,都是从这个文华殿大学士的这个职位来论的。

但是我们都知道,明清两代自从朱元璋开始,那种既有议政权,又有百官行政监督权的真宰相就被废掉了,没有宰相。所以李鸿章是恭维他是个宰相,但其实是个假宰相。

那你可能会有一个疑问,这个宰相这个称号,它怎么这么乱哄哄的?今天咱就试试,试试能不能通过解剖宋代宰相的称号,帮你把这乱哄哄一团的问题给说一说,让你不用记住太多的细节,就能对中国古代宰相制度的演化规律有一个大致的理解。

要知道在中国所有朝代的宰相称号里面,这个唐朝和宋朝那是最乱的。那其中用的时间比较长的,就是我们前面提到的那个词,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这八个字连在一起根本就不知所云,啥意思?

咱得把它拆开来理解,能拆成三个部分。第一个部分就是第一个字“同”,第二个部分是“中书门下”,第三个部分是“平章事”。咱们先简单解释一下,先看第一个字“同”,什么意思?“同”的意思就是您现在还不是,但是就算你是,这叫“同”。

类似的用法科举考试里面还有一个词,叫“赐同进士出身”,什么意思呢?就是虽然你考得也不是很好,当进士你也不是很够格,但是朝廷宽大为怀,就算你是个进士,这就叫“同进士出身”。

这个用法在语言上,和古时候管小妾叫“如夫人”是类似的,就是不是夫人,但是就算你是个夫人吧,就算吧。所以晚清的时候,又有一副很有趣的对联,上联叫“替如夫人洗脚”,下联叫“赐同进士出身”,这是开那些同进士出身的官员玩笑的一个对联。

所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你先不用管后面那七个字一大堆是什么意思,开头第一个字是“同”,这就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您还不是,但是朝廷暂且算你是。你听出来了吧?这是个打压你身份的意思,你不是哦。

好,我们再来看第二个部分,“中书门下”这四个字啥意思呢?是唐代政府里面的两个部门,就是中书省和门下省。这两个部门的首脑在唐代那都是宰相。

好,我们再来看第三个部分,就是平章事,啥意思?“平”就是辨别,“章”就是彰显,“事”就是国家大事。“平章事”三个字连在一起,就是一起商量处理国家大事。

好了,现在我们把八个字联系起来理解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这意思就好懂了。就是您这个人,皇帝指定你暂时拥有跟中书省、门下省长官相同的商量处理国家大事的权力。

这就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听出来了吧?您虽然不是个宰相,但是暂时就算你是。你虽然没有宰相的地位、荣誉什么的,但是你也有掺和进来处理国事的权力。

那你可能会说了,这怎么越来越听像是一个临时性的安排,不像是个正式职位?对了,你说对了,它一开始就是一个临时性的安排。

我们来大致说一下这个演化过程。话说唐太宗的时候,有一个宰相叫李靖,就是神话传说里面哪吒的爸爸,“托塔李天王”的原型。在真实历史里面,李靖当然是唐代初年的名将了。那当了宰相之后,他也很自觉,知道自己名将嘛,怕自己功高震主,就假托生病,我身体不好,我这个宰相不当了行不行?

唐太宗当然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彼此就客气呗,就说行行行,宰相不当可以,但是什么待遇、什么荣誉都得照旧,这个不许推辞的。而且嘱咐李靖,说你将来要是病稍微好点了,就隔三差五回来看看,到什么门下省、中书省去商量处理一些国家大事,这就叫“平章政事”。你不是宰相了,但是你仍然可以管宰相的事。

这就是“平章事”这三个字的来历。那前一个“同”字又是怎么来的呢?这还得说到唐朝。唐高宗年间,皇帝是想让一些官员参加宰相会议,处理国家大事,但是很可惜这些人级别不够。那你说直接给这些人升官不就行了吗?不行,这些人升官的资历还不够。怎么办呢?好办,你就加个头衔。

刚开始这个头衔还比较乱,渐渐就统一在“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这个词上。从这个时候开始,制度就明确规定,加了这个头衔的人也是宰相,跟中书令、侍中那些正牌的宰相在权力上没有差别。

那你可能会问了,那原来的那些正牌的宰相头衔后来去哪了?宰相的班子里怎么全部变成临时提拔的人呢?正牌宰相呢?这就问到要害了。

在唐代的情况是这样的,就是公元755年不是爆发了安史之乱吗?这个地方我顺便插一句嘴,了解中国历史,很多年代记不住没关系,但是安史之乱爆发的这个755年,我自己是真心希望你能把这个年代记住,755年。为啥?因为这是整个中国历史的一个非常重大的转折点。我们现在讲宋朝的很多问题,其实你要想刨根问底,都得往回追溯,追溯到755年的安史之乱,咱们才看得清楚。

好,我们回到正题。安史之乱爆发之后,唐代中央当然要集中一切资源来平乱对吧?但是朝廷当时是既缺钱也缺兵,有一样东西相对不缺,随时都能有,什么呀?官位。

给你一个节度使干干,给他一个大元帅当当,甚至有将领出征的时候,先领一大没填名字的委任状,你打了胜仗,你手下有人立了功,你就把他名字给我填上,想填什么官就填什么官。所以当时官爵贬值得非常厉害。

据说我看到一个史料上讲,据说有一个大将军的委任状只能换一顿酒。朝廷的官员就这么不值钱。那你可想而知,一般的军功都这么赏,那真正的特大军功怎么办?所以朝廷只能把最最尊贵的宰相的官衔,比如说说什么中书令、侍中,这样的官衔拿出来做赏赐。

比如说,平定安史之乱的两个大功臣,一个叫郭子仪,一个叫李光弼。朝廷就没办法,只好在同一天晋升郭子仪做中书令,李光弼做侍中,这都是宰相,是宰相的职务的名称。

但是你想这么一来,这些人要在前线统兵,他不可能在中央当宰相对吧?二来朝廷对他们很戒备的,你是带兵的大将,我怎么允许你真的来做宰相?

所以你看中书令和侍中,这两个正牌宰相的官衔慢慢就变味了,它变得有名无实了,最后变成了什么荣誉头衔。而我们刚才提到的那个不明不白的、暂时的、临时性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这个靠加头衔确认的宰相,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唯一的真宰相。这个过程有意思吧?所以你看历史就是这样,经常是这么曲里拐弯地走到一个终点。

一个非常别扭的官名,成了宰相的正式名称,而且从唐朝中期就一直这么用下来,一直用到了北宋的中后期,大概用了300年。

那你说这是一个偶然呢,还是背后有什么必然的规律呢?

刚才我们是把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这八个字儿给您拆成了一二三三个部分来理解。我们不妨更进一步,我们不妨来个借题发挥,我们就从这一二三三个部分来着眼,我们来看看中国古代官制演化的三个内在机理。

我们先来看第一个字,就是这个“同”字。前面解释过,“同”啥意思?就是你现在还不是,但是就算你是,这叫“同”。深一步想这是啥?这不就是一个普遍运用的权力方法嘛,就是破格任用那些暂时还不够资格的人。

很奇怪,你不够资格我为什么要用你呢?为什么这么做呢?我先举个例子你感受一下。话说当年汉高祖刘邦用了一个人,在起事的时候用的叫陈平。陈平是一个著名的聪明人,叫好出奇计,是这么个人。陈平是临时投奔到刘邦阵营里的,刘邦一看就看中了,马上提拔让他当自己的随从,而且负责监察军中所有的将领。

那你想大家能服吗?陈平是谁?这个人既没有功劳,你也又看不出来有什么本事,而且连底细都不清楚,你派他来监督我们,不是开玩笑吗?但是很奇怪,这些将领越是不服,刘邦越是相信陈平,越是要用这个陈平。

你想想看这是为啥?熊逸老师在得到讲《资治通鉴》的时候就分析过这个故事。他说很简单,你想想看刘邦什么人?刘邦当时那个班底干的是造反的事业,做的是杀头的买卖对吧?黑社会大哥,那作为大哥他要讲兄弟之情的。但是问题是,军队这里面又得有规矩,又得有纪律,那怎么办?那难道刘邦自己跟兄弟翻脸,自己给兄弟立规矩吗?不行,得借外人之手。

对吧?刘邦得找一个年轻的、资历浅的、外来的,当然看起来有机灵劲的,破格提拔一下,让他手握大权压所有人一头。这人谁?这人就是陈平。陈平就是刘邦好不容易遇到的这么一个年轻的、外来的、资历浅的机灵鬼儿嘛。

那你往下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情况?你可以推想两种情况。一种,陈平勉强算能镇得住场面,但他凭什么能镇得住场面?肯定因为他全力依靠刘邦,早请示晚汇报,每一步都得请示,我这个情况我应该怎么办?因为他自己没有资历,没有威望,他只能借用刘邦的威望。所以这样的人就算是把活干成了,他对刘邦完全没有威胁,你的所有权力本质上来自于我。

好,我们再推想一种可能,就是陈平搞砸了,他镇不住这帮老兄弟,甚至还把这帮人给惹烦了,那咋办?刘邦很好办,无非就是把老兄弟们请来喝一顿大酒嘛,然后双拳一抱,说一声兄弟们对不住了,你们恼火的那些事不是我要干,是陈平瞒着我干的。来,把陈平拖出去杀了,大家消消气消消气,这事就结束了。

所以我们通常会觉得,一个岗位上的人是因为他资格到了,所以组织上授权他相应的权力,天经地义,好像就应该这样。什么叫资格到了呢?通常就是两种,一种是熬年头带来的,一种是攒功劳带来的,所谓就是论资排辈或者是论功行赏,就这两种熬资历的方法嘛。

但是无论是哪一种资格,只要是他靠自己的资格获得了某种权力,不管是年头还是功劳,他的资格和权力就合一。这就会带来麻烦,什么麻烦?我们节目以前讲过孟德斯鸠,法国思想家孟德斯鸠的一句名言,说权力只对权力的来源负责。

如果一个人权力的来源是他自己攒的资格,那他的领导对他的支配能力就变小。你想想看,现在一般公司里面那种老油条,就是资格老的或者是销冠功劳大的,很难管这样的人呐,就是这个原因,人家资格和地位人家是合一的。

好,你带着这个视角再来看我刚才讲的那个故事对吧?刘邦任用陈平就是反其道而行之,在一个职务的任命上,他把资格和权力分开了,提拔资格不够的人来掌权。

那这个人的权力他的来源是什么?只有一个来源,就是谁提拔他,谁就是他权力的来源。所以他只能是什么?他只能是提拔他的人的工具人。

我这么说下来,你可能会觉得有一点黑暗,是黑暗权谋的色彩。但是说实话没办法,在真实历史上,如果一个大臣他之所以待在现在这个位置上,他是资格和权力合一的这么一个人,那还真是个麻烦,因为皇帝想干的事儿就真的推不动了。

我跟你分析几种情况。第一种情况,就是资格够的人他能力未必够。比如说东晋南朝的时候,很多朝廷里面的重要职位都被门阀士族把持了。这些人够资格吧?别说他自己,恨不得从爷爷的时候就够资格。但这些人有个问题,不愿意干活嘛。

当时有一个词儿叫“望白署空”,什么意思呢?就是一个宰相对送来的文书完全不看内容的,就在预先留下的那个空白的地方直接签字盖章,然后文件就发走了。

那你说朝政怎么办?对这些人来说,爱咋办咋办,我管你呢。反正我坐在这,这是我资格的产物,我们家世世代代都够这资格。那你说咋办?你要是皇帝你是不是得急死?天下可是你的,朝政乱了那个结果你得负责的。所以没办法,这些门阀士族你又请不走,所以作为皇帝,他只好提拔一些资历不够但是愿意干活的人,实际掌握权力。你说是不是只剩这一条路了?

这是一种情况。还有一种情况就是资格够的人,但是他跟皇帝不是一条心,那皇帝也没办法。比如说唐玄宗的时候,有一个宰相叫宋璟,很有名的,跟姚崇齐名,姚崇宋璟一代名相。

这宋璟哪都好,就一条,他不愿意皇帝去开疆拓土,打仗这事不行。所以宋璟当宰相就压抑军功。

你立多大的军功,我就跟没看见一样。比如说当时有一个将军出征草原,把突厥可汗的头砍下来带回了长安。我的个天,这是什么级别的军功?不世之功。但是看在宰相宋璟眼里,根本踩都不踩,一直拖拖到第二年,才勉勉强强给这个人升了一个很低等级的官。

那你说皇帝怎么办?唐玄宗那是要开疆拓土的,对吧?不是有一句诗吗?武皇开边意未已。他是这么个性格的人。可是看着这个宰相宋璟声望非常高,他这个不乱打仗的原则,从当时的政治观念来说,也不能说不对。所以皇帝要想开疆拓土,唯一的方法就是破格提拔一大堆有军功的人,不断往宰相班子里面掺沙子。这样的人多了,皇帝的主张才能推行。这是一种情况。

那还有一种情况,就是资格虽然够的人,但是这人是不是好用不知道。那皇帝就有一个办法,就是我大批量用不够资格的人,不行没关系,不行再换下,对吧?比如说还是唐朝武则天,武则天用人就是这么个风格。我看论文有人专门数过,说武则天前后任命了78人次的宰相,有的人是反复提拔,78人次的宰相,平均一年换四到五个。这个速度,这个数量远超前代。一个低级官员一句话,武则天听对了,说行,明天你当宰相。一件事办错了,该撤撤,该办办,该杀杀,武则天眼都不眨。反正你本来就不够资格,你的宰相的位置就是我临时起意让你当的。

好了,我分析了这几种情况,现在你理解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这个“同”字,妙用无穷。在中国政治制度的历史上,这是一个通行的规律。但凡掌握权力的人想要压抑相权,或者压抑朝廷的元老,那皇帝经常就会用资格不够的人来担任权力很大的角色。比如说后来明朝用大学士来替代宰相,那到了清代,又用军机大臣来替代大学士。它其实都是这么一个规律。这是第一个词“同”。

好,我们接着来看第二个词“中书门下”。这是一个复合词,原来指的是唐代的两个中央机构:中书省和门下省。那从这个词里你可以看得出来,政治制度演化的第二个逻辑就是分拆。我们所熟悉的分拆就是职能上的分拆,这个很早就有。比如说你来管司法,你来管民事,你来管财政,这就把职能进行了分拆。这个很早在秦朝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这种分拆好理解。

但是从唐代开始了一种特别奇怪的全新的分拆逻辑。你看唐朝叫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这么设置的分拆就有点令人费解了。你看它们表面上的逻辑是这样的,叫中书省负责制定政策、拟定诏书,尚书省负责执行,门下省呢?奇怪,门下省是负责封驳诏书。什么意思?就是门下省的官员觉得这个诏书下得不合适,驳回去,诏书作废。你说诏书圣旨,哎,圣旨也能作废,这是为啥?这难道是为了制约皇权吗?不是。这是为了把一个人的思考过程拆成三个段落。

你想,如果你是一个有着完整权力的宰相,你要做一件事情,你分哪几个阶段做?你也是这三个阶段。首先遇到一个挑战、一个难题,先想想该怎么办,对吧?这就相当于中书省的拟定诏书方案的过程,你得写个方案。办法想出来,怎么办?马上就干?你作为一个成熟的人不能够嘛,你就得反思。看着这个办法,我这个想得妥当不妥当,有没有什么漏洞,反复来琢磨。这就相当于我们刚才说的那个封驳诏书的门下省的功能,思前想后。那思前想后之后觉得行了,这个方案很成熟了,没有破绽了,那就放手去干。这就是尚书省的执行功能。

所以你看,这个时候分权的那个角度就变了。原来的分权制衡是把事务分拆,一项一项地分拆,让不同的人负责不同的专业。而唐朝搞的这个分拆就厉害了,它是把一个人的思考过程进行分拆,让三个人才能拼成一个整人。这种分拆方式高级。为什么这么说?为什么说它高级?因为这种分拆方式,它解决了一个重大的问题,就是皇帝如果对一件事情不了解,这是一个专业事务,我是个外行,但是皇帝又不愿意大权旁落,他又想管这件事行不行?

原来如果是事务分拆,那就越拆越细,越拆越是专业领域。比如说司法事务,现在授权给了一个大臣,弄了一个什么官。好,那遇到具体案子皇帝想要干涉,那你皇帝就必须懂法律。你怎么可能在法律上能搞得过这个专业负责法律的官员呢?人家是专业人士嘛,对吗?你就跟他抬不了杠。所以皇帝介入这个案子的事务,它就设置了门槛,就很难介入。

但是你回到唐朝的这种分拆方式,那就高明了。皇帝对这个具体的事儿,他不用懂,不用懂也能管。我举个现代社会的例子,可能你就很容易理解。一个公司的领导,他不太懂某个具体的业务,那他是不是就不能领导这一块业务了呢?不会。他可以先问公司的战略部门,这个业务你们都说要开展,怎么开展?研发什么产品?怎么销售?对公司有什么好处?你们战略部门先拿一套方案出来。你看这相当于什么?相当于唐朝那个中书省,你们先出个主意。让战略部门把报告写出来。然后呢?然后他可以在公司内部搞一个方案审核部门。当然也可以到公司外面去聘请一个咨询公司。你可以是面对面的,也可以是背靠背的。对这套方案搞审核,提意见,评估可行性。这相当于什么?这不就是我们刚才讲的唐朝的那个门下省吗?

好了,方案有了,有这个提意见的、搞审核的门下省,把它也打磨过,完成了,等意见统一了。好了,再交给具体的业务部门去执行。这就相当于尚书省。所以你看,从始至终作为一个领导,他不用特别懂这个业务。不同部门之间它的功能是分拆的,有的部门只管该不该,不问难不难。有的部门是只管对不对,不问行不行。有的是只管低头拉车,根本不用抬头看路。所以三类部门之间它就可以配合起来。

当然了,在历史上真实的实践过程中,中书和门下两省,他们并不是中书省负责写诏书,写完了发给门下省,门下省看完了说不行,打回去,中书省再改,改完了再发回去,再一看不行又打回去。不是这么玩的,这么玩效率太低了。它虽然有这样的一个职能分拆,但是现实当中一定演化成叫合署办公。就是关于这个事,我中书省想怎么办,咱俩现场,我现场告诉你我想怎么办。你要是觉得不合适,你现场提意见,然后咱俩商量,等意见一统一了,我再回去写诏书。它一定是演化成这个结果。

所以合署办公时间一长,就出现了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就叫“政事堂”。所有的宰相都在政事堂办公。在这个地方大家角色有差别,有事一起商量。所以你看这个奇妙的结果就出现了,就是原来的宰相角色就是一人,现在变成了集体领导。大家基于各自角色的分工,然后集体对一个事负责。

你比如说唐太宗李世民的手下就有两个很有名的宰相,一个叫房玄龄,一个叫杜如晦。他们合起来,两个人号称叫“房谋杜断”。其实你理解我刚才说的那个规律,从这个词你就可以推断这两个人的官职,对吧?房玄龄你不是善于谋划嘛,房谋嘛,所以他肯定是个中书省的领导,他负责出各种主意,策划各种方案,对吧?杜如晦善于决断,杜断嘛,那你出主意我就听着,我就判断说你这个主意是行还是不行。所以他就是门下省的领导。所以你看两个宰相各自发挥特长,在唐太宗李世民的治理下,他配合得就很好。

好了,我们今天是从宰相王旦的这个正式官名,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说起了。现在我们说完了“同”和“中书门下”,我们接着来看这第三个词“平章事”。这个词其实也透露了中国古代制度设计的一个逻辑。简单说就是用临时的差遣,就是你不是干这事,但是我临时派你干这个事,用临时的差遣来代替正式的官职。平章事,你听这个词义嘛,就是派你来干这个事,可没说你一定让你当这个官。

我以前的一期《文明之旅》节目,就是公元1013年的那一期,讲过张宏杰老师的一个洞察。他说中国历史上有一个很有趣的事情,就是很多地方官的官名,它往往都是动词。比如说说什么刺史、巡抚,它都是动词,为啥?因为一开始他们都不是常设的地方行政官员,他们都是临时被朝廷派来办个事的。事办长了,一直办,一直办,久而久之,他就成了坐地炮,成了地方官。

其实这个规律不仅是地方行政官员,中央也一样。你比如说清朝有所谓的军机大臣,其实军机大臣的正式名称不叫军机大臣,而叫什么?叫军机处行走,军机处学习行走,军机大臣上行走,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你看看这个官职,它核心还是动词。刚开始都是临时差遣,你是有本职的,都是以本来的身份去派去干一个别的事。直到清代末期的光绪年间,才有直接任命成军机大臣的例子。清代前期全部都是行走。

我们还可以再举个例子,就是一个县的县官。你肯定听说过,各种电视剧小说里面都听说过。但是好奇怪,有的时候把县官叫“县令”,有的时候叫“知县”。问题来了,县令和知县这俩名之间有区别吗?还真的就有。什么是县令?县令是从秦汉这个时候就开始的,一县之长的正式称呼。但是到了唐代安史之乱之后,地方上很动荡,于是就出现了一种临时性的差遣,有的叫“权知某县令”。不管它这官名是什么乱七八糟,它意思都是一个,就是你的本职工作不在这,但是朝廷临时派你去管一下某个县的事。什么“权知”不就是临时嘛,就这么个意思。

这才有了知县。那你说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呢?好处多了去了。首先便于处理各种新的挑战,对吧?临时性的安排,它就是处理临时性出现的事。就像我们今天很多大公司里面也是这样,突然出现了一个新业务很重要,公司决定试试看。那是马上就成立一个部门吗?正式部门吗?不会嘛。先各个部门抽调得力干将,组成一个临时机构先干着,干出名堂,再决定要不要成为正式的部门。这么干肯定更灵活,对吧?这一点我们现代人都理解。

还有一点,就是官员的本职和实际工作分拆开来之后,有一个奇妙的结果,就是官员大家突然发现能上能下了。我们就拿我们很熟悉的这一阶段经常提到的那个人寇准,我们拿他来举例子。公元1006年,寇准罢相知陕州。一个宰相,宰相被撸了,然后就变成知州了,能降级降那么多。从中央大员一下子变成了一个知州,小小的地方官。这个落差怎么受得了?朝廷这个面子怎么放得下去?寇准自己这个自尊心怎么受得了等等。你不用担心,严格说寇准并没有被贬官。为什么?因为他的本职一直是一个正三品的刑部尚书,这才是他的本职。他其他的官,什么当宰相,什么当知州,都是差遣,是一个临时性的安排。只不过原来是被差遣去当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去当宰相,现在换个差事,换了个差遣,去知一下那个陕州。你可不是陕州的州长,没有这一说的。是“知”,就是暂时去管一下,仅此而已。你可不是地方官,你的本职还是那个正三品的刑部尚书。你看这么一处理,大家面子上都不太难看。

好了,我们刚才是借着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这个官名借题发挥,讲了中国古代制度演化的三个逻辑。我们稍微整理一下。第一,用不够资格的人暂时替代够资格的人。第二,用分拆后的多个角色来替代一个完整角色。第三,用临时性的差遣来替代正式的官职。

这三个逻辑,你听下来会不会有这么个感觉?说奇怪,为什么朝廷行政它不用正式制度,光明正大地来推行政策,而非要搞出来这么一套这个曲线救国、曲里拐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非正式制度?听起来那么临时呢,就这三招。这确实是一个需要解释的问题。

今天我们讲的是中国宰相制度演变的一个小侧面。过去读书我们经常看到一个说法,就是说中国这个政治制度演化,核心就是皇权持续强化,这个皇权太霸道,它不断地打击剥夺宰相权力。这个听下来好像也对,它也符合事实。你比如说在汉代还有好歹有一个名义上的丞相,那到唐宋宰相制度就分权制衡,就搞集体领导,宰相就不是一个人了。到了明朝干脆宰相就被废掉了。到了清朝就只剩下那个跪着记录皇帝意见的军机大臣。这不就是皇权一步一步地剥夺相权的过程吗?听起来对,但是你抽身出来一想,不对。

中国自从有了皇帝制度,皇帝就是大权独揽的。具体皇帝是不是大权旁落那另说,从理论上说,皇帝就是唯我独尊、大权独揽,从来没有疑问。宰相是什么?宰相是皇帝请来干活的,用今天的话讲,职业经理人。是皇帝授权他才有权的那个人。皇帝先授权给他,然后再处心积虑地想办法怎么把权力给剥夺回来。那皇帝是何苦呢,对吧?就相当于今天一个公司,董事会花重金请来了一个总经理,然后董事会又想各种招,想方设法削弱这个总经理的权力,让他干不成活。那你说董事会你折腾啥呢?你图个啥呢?

所以跳出来一看咱就明白了,问题的实质不在于有什么皇权和相权之间的争斗,没这玩意。就是要寻找到一种宰相制度,那这个制度它既不能威胁皇权,又能有很高的行政能力。宰相和皇帝,他不是要分一个高低胜败,这事早就定了,皇帝是老大。他们双方是要在各种可能性当中艰难地寻找到一种平衡。这个平衡就是让整个制度设计既能保证秩序安全不出乱子,不能以下乱上,又能够兼有行政效率。这才是几千年中国宰相制度演化过程当中的那个真问题。

怎么能做到?从我们前面的分析,你应该能够看得出来了。对,解决方法之一,就是让正式的制度和非正式的制度有一个共存,有一个模糊地带,有一个弹性空间。这就是一个有效的办法。

中国它从很古远的时代开始,它就是这么一个巨大的政治共同体,对吧?这么巨大,它当然就得有一套非常漂亮的正式制度,没有不行的。但是如果只有一套漂亮的正式制度,那也是没法运转的。道理还是因为它太大了。在正式制度的末端,它必须要有各种什么变通的、临时的、模糊的非正式制度,整个国家的治理才会有弹性,才能够实事求是。

我举个例子,唐代的三省六部制,那设计得可漂亮了。那个制度设计你要画出图来,跟长安城似的,设计的四方四正的,特别有秩序感,甚至是有一种秩序的美感。你看上面一个皇帝,然后中间是尚书省,两边衬出来一个是中书省,一个是门下省。再往下六部,六个部里整齐划一,每个部都是四个司。比如说吏部,四个司叫更、勋、封、考。户部也是四个司叫户、度、金、仓。每个部六个部都这样。那画出表格来漂亮得很,齐整得很,跟长安城似的。但是你想,大唐那么复杂的行政事务,它怎么可能这么整齐划一呢?这么严丝合缝地把职能分配到四个司呢?

所以你想都想得到,在正式制度下面,它一定是暗流涌动,实事求是地搞出了大量的非正式制度,朝廷行政才能够运行。我这有一本书,费孝通先生写的《乡土重建》,这里面就提出来一个很有趣的概念,叫“双轨政治”。当然双轨政治它是基于对于清朝和民国时候的一些政治观察写出来的。那说白了就是,自上而下的正式制度是一条轨道,而到了民间,到了具体的情况,大量非正式的民间规则是另外一条轨道。这叫“双轨政治”。中国政治是同时运行在这两条轨道上的,正式的和非正式的。

这书里面就举了一个例子,比如说当时朝廷要收税,那县官就制定出税收指标,每家每户每块地各交多少,都是有数的。这是正式制度决定的。但问题是我们知道皇权不下县,到了县以下,这个政府它就没有腿。理论上它当然有权,但是没有腿它就没法执行。数字确实也有,一个村一个县这块地应该交多少,数字是有。但问题你怎么收得上来呢?那县里面的官差,他只能是把命令传递到保长这一级。保长是民间的,是个苦差事,都是老百姓轮流干,老百姓自己是不愿意干的,他没有啥权力。所以保长只能跑个腿,他去跟各个村、各个家族的族长去商量,今年你看县里让交这么多这么多。如果族长觉得合理,交了也就交了。如果族长觉得不合理,族长其实这个时候他是想决定不交的。

那不交那是两边杠上了,你说县里能有什么办法呢?县里的办法就是把这个保长抓起来打屁股,或者拿个枷给枷在那儿,在县衙门门口站着。朝廷的王法你厉害到头也就这样了,你总不能把每个老百姓都抓来打屁股吧,对吧?只能打这个保长。但是问题是下面的这个族长,他也不能任由那个自己人,就是那个保长,保长也是他的村民,自己人被拿去打屁股,那脸上也很难看。所以他们会出面,从各种公开的私下的渠道和官府谈判,直到和县官达成默契、达成协议,交这么多吧。然后县里面把数字改一改,底下把粮食交一交,把摸了板子的这位保长放回家,这事才算结束。所以你看这是双轨运行,正式的有一套,但是底下暗流涌动的还有一套非正式的。

这个同样印证,我今天还带来了一本名著,王亚南先生写的《中国官僚政治研究》。这里面也提到中国古代税收就是这样的,叫什么?原则上不让步,实施上不坚持。什么意思?原则上不让步,就是说有一套正式制度和数字指标,那是不能变的,一变那对各方面都是不好交代的。但是实施上呢?事实上是根据具体情况再具体执行,实施上是不能坚持的。最后各方面过得去就行了,就这意思。

好了,带着这个视角,你再去看唐宋的宰相制度,我们今天讲的这个话题,再去看那个古里古怪的名字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我们就会多了一点理解之同情。这里面有一点非正式制度在正式制度里面存在的那个影子。

话说南宋的时候有人就称颂北宋的那个宋太祖赵匡胤,说我朝太祖牛,我朝太祖赵匡胤当了皇帝之后,把五代时候那些乱七八糟的制度都改掉了,是个大改革家,所以才能从天下大乱治理成天下大治。但是南宋有一个大儒叫朱熹,朱熹听到这种评论之后,他就不认同。他说不然,我们的太祖只是把当时五代时候太过分的那些不合理的制度去掉,剩下的那些法令条目,包括朝廷的制度,能留他是留着的。所以太祖那样的人,他只要是个做事的人,他是能抓大放小,这才叫英雄手段。你看那后来那个王安石,那个王安石那个人大逻辑搞不懂,天天计较细节,结果变法就搞得一塌糊涂。这话不是我说的,这话是朱熹说的。

朱熹这段话其实真是说得好,1000年前你看,他居然就把那个词给说出来了,叫做事的人。一个真想做事的人他就是这样,一方面尊重正式制度,同时他也尊重现实条件,他不会瞎改乱动的。在现实的基础上,根据需要创生出一条一条的权宜之计,就是所谓非正式制度,然后蛇行曲折地,但是坚定地向前推动自己的目标。那最终虽然看起来有点乱哄哄的,别人有点看什么新的旧的掺成一团,有点不知所云等等,就像我们今天讲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这个官名一样。但其实呢,其实他已经通过这种艰难的平衡,走出来一条细如发丝的黄金中道。对,这才是“做事的人”。

好,这就是我们1016年的话题。下一年1017年,我们专门说一说宰相王旦。明年见。

下面是本周感谢。本周我想特别感谢一个业主线下看片团,一个小区的业主线下聚起来看咱们的《文明之旅》。这个团是天津泰达建设的陈凯同学组织的,当天来了70多个人,大部分业主都是带着孩子来的。想想住在这样的社区真的挺好,人文气息很浓,邻里之间交流的方式又多了这么一种,每周一期看《文明之旅》。谢谢你们。

本期节目的最后呢,我想致敬一位历史学家钱穆先生。钱穆先生出生于1895年,但是他很长寿,活了95岁,几乎覆盖了整个20世纪。我们讲的是中国宰相制度的演变,其中就受到了这本书很大的启发,钱穆先生的《中国历代政治得失》。这本书的前言里面有一句话,我想念给你听。它说:“某一制度的创立,决不是凭空忽然地创立,它必有渊源,早在此项制度创立之先,已有此项制度之前身,渐渐地在创立。那反过来,某一制度之消失,也决不是无端忽然地消失了,它必有流变,早在此项制度消失之前,已有此项制度之后影,渐渐地在变质。”

所以我们今天在讲宰相制度的时候,我们既要讲它的渊源,也要讲它的流变。这就是受钱穆先生的启发。其实讲中国的政治制度史,尤其是职官史,这是历史研究的难点。但是钱穆先生这本书写得太好了,他是用一系列的演讲,就把汉唐宋明清五个朝代的政治制度演变讲得是脉络分明。这部书就是当年的讲稿整理而出的,咱们得到电子书里面就有,推荐你去看看,很薄。

钱穆先生这一生算是颠沛流离。你看在抗战中,他是在西南联大讲中国通史。后来1949年之后,他又在香港创办新亚书院,讲中国文学史。他这一辈子都在保存和传播文明的火种。在准备这期节目的同时,我也第一次知道钱穆先生是1990年去世,但是仅仅两年后,1992年他就安葬在了家乡太湖的边上。他终于叶落归根,魂归故里。致敬钱穆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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