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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决问题的高手丁谓,为何背负骂名?丨罗振宇《文明之旅》之1021

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21年,大宋天禧五年,大辽太平元年。

这一年大宋的经济表现不错,给朝廷纳税的农田达到了524万多顷,这可是整个北宋的最高峰了。所以从宏观上看,整个国势是处于稳步上升的过程中。

但是如果我们把视野收缩,我们就看开封城,就近距离地观察这一年的朝廷,那可能就要长叹一声了。为啥?因为真宗皇帝的身体不行了嘛,他的病已经到了最后关头,人已经糊涂了对吧,就常常记不住自己说过的话。比如说他刚刚同意了罢免寇准,没过几天他又要问,我怎么好久没看见寇准啦?这还是能说话的时候,很多时候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和大臣们交流只能点个头摇个头,也不知道这些事他具体是听懂还是没听懂。

整个朝局呢,去年是因为一场政变,寇准被赶出了开封,所以朝局是稳定下来的。什么局面?就是皇宫里面有刘皇后做主,朝堂里面是宰相丁谓说了算。这是一个相对明朗的局面。

但是上上下下其实心里都清楚,这毕竟是真宗一朝的残局啦。什么是残局?就是要不了多久得另开一局了。所以大家都在等着那个最后时刻的到来。所以这一年也没有什么大事的发生。你看写这个阶段历史的那本名著叫《续资治通鉴长编》,写前面我们讲的那些年份,基本上一年是要写两卷,事好多。但到了这一年呢,一年一卷,草草收场,没什么事。

那在这相对平静的一年,我们就来说一件事,说一个人,说说此刻大宋政坛上的那个主角,那个和刘皇后结成了同盟,成功赶走了寇准,又替代了寇准的现任宰相丁谓。

对于丁谓这个人,历来的评价都是比较负面。你看他活着的时候,就有人把他和另外四个风评不太好的人,四个南方人合在一块,称他们叫“五鬼”。你想这能是啥好词呢?那丁谓死了之后呢,在正史里面,就在丁谓的传记里面,你也能就很刺目地看到两个字,叫“奸邪”。

如果你听过我们上一期节目,也会留下这么个印象,就这丁谓他排挤了寇准,而且还要置寇准于死地,那个手法也不大光明。所以如果说我们认可寇准是忠臣,那他丁谓不是个奸臣,他还能是个啥呢?

但是就是历史有意思的地方就在这,就是你细读史料,你会发现还是有一个挺有点奇怪的地方,历史好像有点回避给丁谓这个人做那种铁板钉钉的正式的评价。

那就拿我们刚才提到的那两个很负面的词,什么“五鬼”,什么“奸邪”这个字眼,史料中在提到这两个字眼的时候,在前面都要加上一些限定词,什么“时谓之”,就当时有人这么说,或者叫“世皆指为”,大家都指着他这么说。那意思就是,可不是我写史书的人这么说,不是我说的。你看这种评价就有点含糊,就有点不正式,有点底气不足。

对丁谓有正式评价吗?有吗?你看咱们中国历史,通常用这么几个办法对一个人做正式的盖棺定论。第一个办法就是谥号。一个大臣死了,朝廷要给他定上这么一个字两个字,来对他一生做评价。比如说寇准谥号叫“忠憨”,肯定他的忠诚,所以有第一个字叫“忠”。又因为他最后被贬而死很可怜,所以有了怜的这第二个字“憨”。不仅是忠臣,奸臣也有谥号,像秦桧的谥号叫“缪丑”,说他这辈子做的事是又错又丑,公认的大坏蛋。你看好人坏人你总得朝廷有个评价呗。

但是丁谓的谥号是什么呢?咱们去查,结果对不起,别看丁谓做过那么大的官,当过宰相,他居然没有谥号。他死了之后,朝廷只是意思了一下,给了十万个钱一百匹绢去治个丧,但是没有谥号。

除了谥号之外,咱们古人还很重视一个东西,叫什么?叫“神道碑”。就是在死者的墓道前面立这么一方石碑,上面刻着字,记载他的生平事迹。一般来说,五品以上的官员才能立这个碑。有些大臣的子女就会请求皇上,指派一个德高望重的当朝大臣给写一个碑文,也有官方的那个盖棺定论的意思。

比方说咱们前几期就提到过一个宰相叫王旦。王旦的神道碑就是由大文豪欧阳修来撰写的。那咱们现在提到的这个丁谓的神道碑是怎么写的呢?不好意思,丁谓没有神道碑。

那丁谓毕竟是当过宰相的,是个人物来着,你正史里面总该有个评价吧。要知道《宋史》可是二十四史里面第一部有“奸臣传”的正史。那当然你去翻《宋史》的奸臣传,22个奸臣,其中没有丁谓这么个名额。

《宋史》只是在丁谓自己的传记里面轻描淡写地写了这么几个字,叫“世皆指为奸邪”。他们都有人说这个人是个奸邪小人,到底谁说的呢?《宋史》里面也没提。那请问你又说人家是奸邪,又不给他列入奸臣传,你说他是奸邪,你又不明说这是谁说的,那你《宋史》到底是几个意思?

要知道咱们中国的史学传统是以人物评价为中心的,那一个人的忠奸善恶是非成败,历史你为啥写历史?你就得给个结论。

所以面对这个历史阶段根本绕不过去的这个人,这个丁谓,我们的历史好像就有点难于下笔,有点顾左右而言他,有点底气不足。这是为什么?那好,今天我们就带着这个问题,我们穿越回公元1021年,先来好好认识认识这位当朝宰相丁谓。

你要是细看丁谓的资料,可能会跟我一样,什么奸邪不奸邪,这些评价先搁一边了,咱先被这个人的智力惊艳到,那真是光华夺目。

关于丁谓的智力,有些材料我就不跟你展开了,什么他是神童,三岁就能背诗,被前辈玩命夸奖,说他的文章写的跟六经似的那么好,跟韩愈柳宗元不分高下。这些咱们今天都不提,为啥?因为这些都是一个古代典型聪明人的样子。而今天我们要提的丁谓,他的聪明一点都不典型。

我先举个例子你感受一下。丁谓早年在夔州,就是今天重庆这一带当地方官。当地是山区,经常有一些蛮族叛乱。那有一次这些蛮族的酋长又是因为叛乱被抓住了,送到了开封。宋真宗就亲自审问,说你们怎么天天给我搞事情,到底什么原因?

酋长就说说我们是小老百姓,我们又不敢真的造反呐,我们就是迫于生计,搞点东西改善生活。真宗皇帝也给气乐了,说我也不能把你们赶尽杀绝,让你们真的断子绝孙,算了赏你们一些金银财宝,以后不要给我搞事情,你们回去吧。你看皇帝也没辙,人家真的就是生计所迫,就这么个简单的原因,你说咋整?

咱们中国人有一句话叫“救急不救穷”,为啥?因为急它是一个偶发性的因素,可是穷就不一样,穷的背后一定有着深层次的结构性的困境。

好,我们回到当地夔州,那它的那个结构性的困境是什么呢?它为什么解决不了呢?第一因为在山区,蛮族的经济就困难,经常造反抢点东西。那第二,当地的军队为什么不开进去镇压呢?因为是山区,所以军粮运输困难,军队开不进去没吃的,当然就无力镇压。那第三,军队镇压不了,每次造反,朝廷还能招安,还能有点甜头,那难免下次还来,所以叛服无常。你看这不就恶性循环嘛。

好了,就这么个情况,现在这个问题就摆在当地的地方官丁谓的面前,那请问他怎么解决呢?

这丁谓就发现了,当地蛮族最缺的物资其实不是粮食,而是什么是盐。因为粮食当地可以种的,而盐必须是从外面运进去。那还是我们刚才提到的那个原因,山区运输困难,所以缺盐。

好,丁谓把这个情况摸清楚之后说,我有办法了。什么办法呢?你看当地老百姓缺的是盐,军队缺的是粮食,这两项物资本质上不是因为没有,不是绝对的匮乏,而是因为运输问题物流问题,不能投放到正确的地点。那好了,丁谓怎么干?他就在山里面画了一条路,路上每隔30里设上一个站点。当地少数民族可以拿着自家的粮食到各个站点去换盐。

就这么个简单的方法,但是你想这会有什么样的效果?就朝廷只要费点劲儿,把盐投放到这些站点,等着老百姓来换,这虽然也很难,这总比打仗容易吧对吧?把盐投放到这些站点,就可以换来当地老百姓把粮食也投放到这些站点。你看这个运输问题,可是当地老百姓山民们自己解决的。那一方面有了盐,当地人的生计问题就缓解了很多,这造反的动力就少了。另外一方面呢,你想就算有人造反,军队就给开进去了,因为军粮问题解决了,当地老百姓已经把军粮放好在沿途每隔30里的一个站点了嘛。那我们说直白一点,这是用当地老百姓自己的粮食来供养那些可能要开进去镇压他们的军队。这对当地的蛮族来说什么呀?这叫一手给好处一手加压力。这么一个死扣,这么一个结构性的困境,他就这么解开了。

你琢磨一下,丁谓这一招它高在哪里?它可不是见招拆招,它是有系统思维,是让一个系统内部的要素重新组合来解决问题。

我这么说,你可能想起了一个著名的宋代的工程案例。简单说就是修皇宫,运输材料不方便,那怎么办呢?就把皇宫外面的大街给挖开,就在街上就地取土,再把挖开的大街和外面的河打通,把大街变成了运河,方便运输其他建筑材料。最后皇宫修完,建筑垃圾回填到沟里面,大街又平整如初。这是一个典型的很著名的一举三得的工程方案。到今天这个例子还写在统筹学的教材里面。那请问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谁呢?对,就是我们今天故事的主人公,大聪明丁谓。你看这是不是也是一套很高级的系统思维?

我再举一个例子,你感受一下丁谓的思维方式。话说有一次,朝廷里面君臣很多人在一起宴饮喝酒。宋真宗就突然问了一个问题,说今儿这酒不错,哪买的多少钱?随口一问有人就回答了,哪买的多少钱。真宗突然这个兴致就被激起来了,对价格就好奇。现在卖这么多钱,那唐朝的时候这个酒它卖多少钱?

这问题一问所有人都傻,我哪知道唐朝的时候酒多少钱?谁都答不上来。这时候丁谓开口,说唐朝的酒是30个钱一升酒。

所有人就问你咋知道的?丁谓说那个杜甫不是有一首诗吗?里面说得好,叫“蚤来就饮一斗酒,恰有三百青铜钱”。一斗酒300个钱,一斗是10升,那一升酒可不就30个钱嘛。所有人一听恍然大悟。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是觉得有点匪夷所思的。你可别觉得这容易,杜甫这个诗里面有一句,所以就能够得出一个经济上的一个证据,不容易的。你要知道这是一种非常高明的史学分析方法。直到900多年后,就是梁启超陈寅恪这一代近代的史学大学者,才开启了一个这样的史学研究方法,叫“诗史互证”,用诗歌和历史互相印证。就是拿着杜甫白居易这些大诗人的诗,去找一些古代的生活细节,考证一些什么物价餐饮交通这些事儿。而丁谓在那么早的时代,他就这么干。请注意,这是一个方法论的提前将近1000年。这真是一个超时代的天才。

你想在那个时代,能够熟读杜甫的诗的人是很多的,但是在脑子里,他不是把这些诗看成一个诗一个文学,他能把它看成一个信息一个史料,能够随时用另外一个维度的逻辑重新分析这些信息重新组合。这种能力在古人的眼里,那一定是神乎其技的。就算在今天,有这种跨界的数据思维能力的人,其实也不多的。

所以当时的人看到丁谓这样的人,就觉得这个人太聪明了,他处理起事情来举重若轻,再大的事放在丁谓的面前不叫事,毫不费力。比如说我们前面的节目讲过的玉清昭应宫,1009年那一期讲过的那个大工程,丁谓就是总指挥。那工程每天是要用3到4万人同时在工地上工作,那么大一个系统,还有全国的物资调动,原本预计是15年干完,丁谓主持工作7年时间就完成。

再比如说,丁谓当时主管国家财政部门,遇到业务上的疑难杂症,丁谓往往就是这样,旁边冷眼一看,然后一句话就能点到要害,大家就恍然大悟,这个事原来该怎么办。你看就是个举重若轻。

还有一个场面,我在史料上看到之后,就这丁谓他爱玩的东西很多,什么作诗画个画下个棋赌博音乐,他自己都是行家里手。所以很多时候朝廷放假,他休息的时候,他就把好多客人都招到家里,把所有这些玩意儿都摆开来,你们随便玩。而他自己就是这儿走走那儿串串,玩玩这个整整那个,样样精通样样轻松。我们可以想象一下他那个闲适的状态,那是不是有一种天上的大神俯瞰地上的蚁的那个感觉?对,丁谓就是这样一个超高维度的存在。

咱们说到这儿,你可能对丁谓这个人的印象就好起来了。这么聪明这么善于解决问题,而且也很为老百姓着想的这么一个丁谓,奇怪为啥大家伙都说这个人是个奸邪呢?

当时那么多人说丁谓是个奸邪,啥原因呢?看来看去,不过是这么几个方面的原因。第一个理由,是说丁谓鼓动皇帝大搞天书封禅,修玉清昭应宫,劳民伤财,所以他是个奸邪。

当时有人指责丁谓这一点是很激烈的。有一官员在临死的时候,就是您能不能把丁谓给杀了。那话说的,造什么玉清昭应宫劳民伤财,这都是丁谓骗陛下您干的。这么的吧,您把丁谓给杀了,把他的头悬挂在国门,向天下人谢罪。然后您再把我给杀了,把我的头悬挂在丁谓他们家门口,我向他谢罪。

这话说得狠,但是耐人寻味。你想这正好说明丁谓没有什么死罪,他没有任何法律依据你杀了他,所以他说大不了一命换一命,但是你也得把丁谓给杀了。

说这个话的人不是普通人,这人叫张咏,也是宋代初年的一代名臣。他跟这个丁谓其实无冤无仇,但是你看这个心态,是不是有一种叫无缘无故的恨呢?这里面是不是有一种不理性甚至是不正常的意味?

那你说丁谓在这事里面到底有没有责任?其实有,就两条。第一当时皇帝要搞封禅,丁谓作为主管财政的官员,皇帝问他咱有钱搞吗?丁谓说有。这是第一条。

第二条是皇帝要建这个玉清昭应宫,担心有反对意见,就问这个丁谓怎么办呢?万一有人反对怎么办呢?丁谓说要不你就说这个,建这个宫观是为了祈祷上天,让皇帝好生儿子,这样大家就不好意思反对了。对,史料里面提到的丁谓这个方面的黑材料就这么两条。你说这就说出大天去,这罪过也不过就是迎合了皇帝吧?这也罪不过杀头吧?

一个职能部门的官员管财政的,迎合皇帝想干的事,这总不能就叫奸臣吧?因为当时连宰相也不怎么敢反对,还跑前跑后地张罗呢。怎么为什么就对丁谓这么苛责呢?皇帝嘛,他想干什么,没有丁谓的迎合,那也有别人迎合。皇帝要是不想干这个事,丁谓能鼓动得了能劝得动?所以就算这件事劳民伤财,它也不能算在丁谓头上吧?那个宋真宗,还活着的宋真宗那才是第一责任人呢。

而且你想这个事还有另外一面,就是假设没有丁谓会发生什么?东封西祀大建道观这些事,那如果不是丁谓执掌财权和管理工程,那恐怕浪费的民脂民膏就远远不止这些喽。前面我们已经讲了丁谓的那个大聪明那些才华,对,是有了丁谓,皇上这么折腾,才没把国家财政折腾破产。

这不是我说的,后面的司马光都说了一句公道话,他说真宗皇帝搞了这么多面子工程,什么东封西祀大建道观,国家财政还绰绰有余,为啥?多亏是用了专业的人才。这说的是谁?司马光也不喜欢这个丁谓,但是你听得出来,他这么写不就是不点名地表扬了丁谓工作干得好吗?这是一个原因,就这么点事儿。

说丁谓奸邪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他迫害了寇准。

这事你说咋说呢?上一期节目我们其实已经交代了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这就是两派政治力量相争,双方使的手段狠辣了一些,好像也挺正常的吧?而且别忘了,是寇准这边先对丁谓下的手。寇准跑去跟真宗皇帝说,说这丁谓不是好人,不能让他辅佐皇太子。

那请问丁谓有没有反过来说寇准的坏话呢?史料记载上没有。而且丁谓这个人很有名的一个特点,就是从来不说人的坏话。

史料里面有这么一条记录,有一天这个宋真宗就问这个丁谓,说你觉得某某人怎么样?丁谓当时说说这个人很好,他是一个一心为国家好的人。真宗听了之后半天不吱声。等到丁谓走了之后,皇帝就跟身边的人说,说丁谓刚才还说那个人好,他是不知道那个人在背后在我面前说了多少丁谓的坏话。

身边的人就跟皇帝反映,说丁谓这个人可不仅是在皇帝面前不说别人的坏话,他在同事面前也这样,从来不言人非,从来不说别人的不是。

而且上一期节目我们也交代了,寇准这边的阵营里面的那个大宦官叫周怀政,他要搞政变,密谋是要杀了这个丁谓的。这个政治斗争搞到这个程度,一旦到了以命相搏的时候,双方其实都没有余地的。至少根据我们现在看到的资料,这也是寇准这一派势力先动的手,人家丁谓后来再狠也是自卫反击。

这是说丁谓奸邪的又一个原因,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是说他投靠了后宫里面的刘皇后。在当时人看来,你一个外朝的大臣,你攀附宫里面的女主,这按照儒家的政治道德来说,好像有一点道德不正确。你要孤立地这么看,好像也是这么回事。但是如果我们通盘看整个过程,那好像也不能这么说。因为刘皇后后来成了刘太后嘛,那真的掌权了。那请问在朝堂上,跟这个刘太后硬刚的人是谁?屡次惹刘太后不高兴的人是谁?对,还是这个丁谓。

比如说,真宗皇帝临终时候的遗诏,让太后掌权,那是丁谓坚持在这个遗诏上面加了一个字,什么字?“权”字,就是权且暂时的意思,将来太后你是要把这个权位给让出来的,这个字就是丁谓坚持加的。再比如说,丁谓要想办法限制宫里面的花费。再比如说太后找借口,要换一个上早朝的地方,是丁谓严防死守朝廷的规制,就是不肯换。等等等等,这个事很多。你看这是典型的当时的士大夫立场,就连看不惯丁谓的人都酸溜溜地说,说他自己要当周公,让我们这些人当什么王莽当董卓。这啥意思?这至少说明,丁谓在提防刘太后这件事上,做得一点也不比其他的正统士大夫差,对吧?

我看史料的时候觉得好有意思,就是写《续资治通鉴长编》的那个历史学家,这是南宋时候的人叫李焘。就写到丁谓这一段的时候,就发了个感慨,他说这个丁谓明明是个奸邪,但这件事做得还行,就是指制止刘太后这件事做得还行。这是为啥呢?这个李焘,历史学家李焘给了俩解释,说第一,可能奸邪往往也是坚持做一个小小的正确的事情,以换来将来他要做一个大大的不正确的事情,所以他是个奸邪。第二个可能呢,要么就是丁谓这个人,到现在这个时候飘了狂妄了,觉得太后也不能拿他怎么办了,所以才敢跟太后这么硬刚。你看这是把丁谓先看成一个奸邪,这是结论先行,他就是个坏蛋。而坏蛋为什么要做对的事情?这个包括李焘在内,大家是手忙脚乱好一通解释,拧巴嘛。

反正后来的事实是这样的,就是丁谓最后被刘太后找了一个鸡毛蒜皮的理由,先判了斩首,真的要杀他,然后又从轻处理,发配到海南岛的崖州贬官。那你说所谓的丁谓攀附刘太后这个指责,它能成立的了吗?

那说丁谓是个奸邪,这个舆论的最高峰是出现在什么时候呢?它可不是今年,是明年1022年。当时真宗皇帝去世,刘太后掌权的时候,丁谓的宰相位置倒了。那扳倒丁谓的人,当然说这个人是奸邪,他们他们是忠良,这是政治斗争的一个常态。好,我就提前把明年的这场政治斗争,现在我就拿出来跟你简单回顾一下这个丁谓倒台的过程。您呢,心里也拿出一杆秤来,来衡量一下这里面的是非对错。

就在明年,扳倒丁谓的这个人叫王曾。其实我们节目里此前提到过他,1003年那一期,王曾是那一年的状元。好了,这么多年过去了,王曾的官当得也挺大的了。但是请注意,王曾在丁谓面前那可不是政敌,不是两派人,他一直表现得很顺从,对宰相的工作很配合,乖得跟一只猫似的。俩人关系表面挺好。王曾就经常跟丁谓说自己的家里的事,他就说,我有一外甥在军队里面当兵,这外甥又不太出息,在军队里面没少挨揍。我那个老姐姐,就我外甥他妈,在山东老家天天唉声叹气,为这孩子发愁。那你说这个气氛烘到这儿了,丁谓能说啥,对吧?俩人聊天呢,就说那你跟太后求求情呗,把这孩子的问题给解决了呗。

这个时候我得讲一个当时的背景,这是明年的事,1022年。当时真宗已经驾崩了,太后刚刚掌权。大臣们这个时候都想瞄着一个机会,我能单独跟太后说说话,汇报一下工作,跟新的掌权者建立一个良好的第一印象。这是一个心思。当然这件事背后还有一个面,就是谁这个时候单独见了太后,其他人也紧张,因为怕他说自己坏话。这是一个非常敏感的政治时机。咱们前几集聊过一个观点,信息就是权力。在现在这个情况下,信息交流的那个场景,就是权力的场景。所以跟太后私聊这件事情太敏感了。那你想丁谓什么人?他当宰相,他当然不傻,这个情况他一定是要控制在自己手里的。所以当时的大臣,不管是谁想见太后,或者说跟太后私聊,这事儿丁谓必须答应。

但是王曾这个事是个私事,对吧?丁谓就催了他好几次,咱俩关系不错,我给你创造机会,你跟太后讲自已的家庭困难,她老人家不就一句话就给你解决了吗?王曾是每次都推脱,说我们家里这破事我张不开嘴,我张不开嘴,我不好意思说,又不是说多光彩的事儿。终于有一天丁谓自己跟他急眼了,说王曾自己家的事得上心,怎么能这么拖延呐?这样你现在自己就去跟太后讲,我就站在这儿我等着你,你们家的事儿我也不方便掺和,你自己去跟太后说。好了,王曾一溜烟儿地就进去了,见着了太后,一对一的机会见着了太后,这个时机多难得。那王曾干什么呢?真说自己家外甥的事?哪儿啊。他进去之后见着太后,狠狠地把丁谓告了一状。

数落了什么现在不知道了,反正就是劝太后一定要把丁谓给拿下。很快一把手太后和王曾就达成了这么一个默契,找了一个由头,就是什么?丁谓擅自挪动真宗皇帝的陵寝,包藏祸心要灭什么皇家的风水,就这么个很无厘头的理由,就把丁谓的宰相给免了,而且发配到了崖州。崖州在哪儿?海南岛。当时的那真叫天涯海角。芝麻绿豆大的一点儿官叫司户参军,那这就是一撸撸到底,一贬贬到天涯海角。整个政治斗争的过程就是这样的。

那王曾的这个做法呢,在后世还是引起了一些讨论的。我们刚才提到的那个《续资治通鉴长编》的作者李焘就说,这可以原谅。这个王曾虽然用了点计策,这个计策也不是很光明正大,但毕竟是为了对付丁谓这个奸邪,手段是黑了一点,但是可以原谅,没什么不对。又过了好几百年,王夫之在《宋论》里面也在讨论这个事儿。王夫之就说,说你王曾要是用丁谓那些真正的错误,比如说支持皇帝东封西祀大兴土木,陷害寇准,你把这些罪状拍在桌上跟丁谓死磕,扳倒了丁谓,那你是好样的。你现在搞了个阴谋诡计,你用什么挪动真宗陵墓这种莫须有的破事,你等于也在陷害丁谓,你这还符合君子之道吗?这是几百年之后,王夫之提出来的一个问题。你听听说到这儿,咱是不是就有点糊涂了?这丁谓他到底是不是个奸邪呢?他好像也没干什么大不了的事。这个王曾这样的正统士大夫,为什么一定要和他死磕到底呢?

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才算真正理解了丁谓这个人的命运悲剧。咱说了这么多,你也听出来了,这个丁谓他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但是当时的正统士大夫饶不了他,就是想方设法地要把他除掉,还要在他头上安上两个字,什么呀?奸邪,让他不能翻身。这是为啥?

其实这个原因很多年之后,扳倒他的王曾就透露过这个秘密。话说这是很多年之后的事了,丁谓去世消息传到了开封城,王曾当时就长舒了一口气,说了这么一番话。他说丁谓这个人,他的智力是深不可测。你看当年他都被贬到海南岛了,他居然可以用一条计策,让自己又回到大陆。就这么个人,他要是不死,过几年朝廷未必不再用他,因为这个人太聪明太能干了嘛。如果朝廷将来再用他,那真的是天下的不幸。所以今天他死了,我这可不是幸灾乐祸。言下之意是什么呢?言下之意就是今天他死了,我还是挺为朝廷和天下苍生高兴的。

刚才王曾这段话里面提到了一件小事,就是丁谓明明被贬到了海南岛,当时这么个倒霉蛋,天下没人敢跟他打交道,没人敢帮他的。那请问他是用什么样的计策,让自己居然又回来了呢?这个计策很高明的。当时丁谓是在海南,他的家人在洛阳。他就给家人写了一封家书,但是请注意,他不是直接寄回家的,他是寄给了当时洛阳的主管的地方官,叫西京留守这么个官员,托他转交给家人。虽然丁谓这时候不当宰相了,是个倒霉蛋,但是毕竟曾经同朝为官,所以这么一个西京留守,可能这个小忙也是愿意帮的。好了,丁谓这个时候就嘱咐送信的人,说你就在他的门外等,等什么?一直等到我们的西京留守大人,当他和很多官员在一起的时候,你当众把这封信给他,你就记住这一点就行。好了,什么结果?你想西京留守和丁谓关系再好,现在是当着众人收到这么一封信,丁谓的家书托我转交,所有的官员都在这看着,你说他敢瞒着朝廷吗?这丁谓是犯了错误的官员,谁敢藏他的消息?所以西京留守就没办法,就只好把这封家书给交上去了,把这个锅就给扔了。

好,一层一层递上去,当时仁宗皇帝,仁宗皇帝打开丁谓的这个信一看,写得好,这信写得那叫一个深明大义。大致的意思就是,丁谓说我觉得我是错啦,罪该万死,自我批评,对国家我是感恩戴德的。然后还嘱咐家里人,家书嘛,还嘱咐家里人,你们千万不要怪国家,都是我的错。信写得可好了。宋仁宗皇帝一看感动了,这丁谓不错嘛,得了这么多年了,别在海南待着受苦了,回大陆吧。这就把丁谓从崖州迁到了雷州。就是这么一条计策。你看看这一套操作,这个丁谓是多么会揣摩人心。

所以我们知道了这个故事,再听到了王曾刚才的那段感慨,咱们把这连起来看,你就能明白,其实不用因为丁谓有什么穷凶极恶的大错,就是因为你智力太高了,你做事的风格又是这样的奇计百出,或者说无所不用其极,大家也没法判断你的道德底线在哪,这样的人搁在这儿太危险了,你想害谁都害谁,对吧?所以这样的人必须扳倒。

这个道理要搁在古代,可能还挺难理解的,但是我们今天的人就非常好理解了。一个能力无穷大,但是你不知道它道德底线在哪的东西,太可怕了。比如说今天的人工智能AI,对吧?人工智能就是因为能力太强了,大大超过人类的理解力,但是人工智能可没有道德观念,我们不知道它到底会做出什么来。所以如果不找到能够约束人工智能的方法,对待人工智能最好的方法是什么?当然就是把插头给拔了,对吧?人类是冒不起这个险的。这是现在科技前沿界讨论得非常热闹的一个话题,找不到方法制约它,干脆拔插头,宁愿不要。

对,你要是看过刘慈欣的小说《三体》,里面就提出一个叫“黑暗森林法则”,内在的机理是类似的。什么意思呢?就是在宇宙里,如果一个文明知道了另外一个文明的存在,不用判断它,不用判断对方是善意还是恶意,那个技术水平比自己高还是低,不用做这些判断,二话不说,只要发现另外一个文明,就用尽一切办法消灭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道理很简单,因为宇宙就像一个黑暗森林,你夜里在森林里走,突然听到某个方向上有点响动,而这个时候你手里又有一把枪,你这个时候唯一正确的行动,就直接朝那个方向开枪。因为你这个时候黑咕隆咚的,你什么也看不清,你没法把握那是什么东西,是善意还是恶意,是同类还是野兽。你在黑咕隆咚的森林里面,你能做的就是开枪。既然判断不了,自己又处于巨大的风险之中,只能行动嘛。所以你看,对于那种叫能力远高于我们,而我们又搞不清楚它的意图和底线的对象,我们只能选择无分别地除掉它。

我们这个比方互相之间这个离得有点远,但是我觉得能够帮助你体会一下当时的士大夫对于丁谓这个人的感觉。这丁谓这人太聪明了,超越我们太多了,但是这个人的价值观又跟我们不一样。天呐,这样的人太危险了。其实不是因为丁谓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而是因为丁谓的道德观念和当时人不一样。

有多不一样呢?我给你举两个例子,你稍微感受一下。比如说有一次朝廷提拔丁谓,让他当上了参知政事,副宰相。有人过去祝贺嘛,你升官了嘛。丁谓说祝贺什么呀?我不过就是皇上扔色子扔出来的而已。你看对于升官这种事情,他观察的那个眼神是冷峻的。什么对朝廷对皇上感恩戴德,什么喜出望外,当事人本该有的那些情绪,丁谓是一概没有。这个事就是个运气,不用祝贺。

还有一次他就问同事,他说你们觉得汉高祖刘邦是个什么样的皇帝?大家都说,说刘邦还是挺了不起的,布衣出身,夺取天下,统一四海,是个英雄。丁谓说什么呀?什么就英雄?那个张良让他往左就往左,还有那个陈平让他往右他就往右,他自己哪有什么主见呢?不过就是项羽死了,没有人跟他争天下了,天下自然就是他的了。要依我看,刘邦就是个乡巴佬。

丁谓的话,还有一次,丁谓说历来什么忠臣孝子,那都是官方写的历史,给塑造出来的道德模范,都不值得信。你看这就是丁谓对于历史的态度。咱们刚才说过,丁谓读杜甫的诗,能从里面发现唐代酒的物价,说明他对中国历史是有非常强大的洞察力和信息搜集能力,对吧?但是这里面他是有区分的,他觉得唐诗里面那些鸡零狗碎的生活细节那是真的,但是史书里面记载的什么忠臣孝子,对不起,假的我都不信。

那这样的丁谓如果活在我们今天,我们也许会赞叹他,不错,这人活得通透,多酷的一个人。但是不要忘了,丁谓活在大宋朝,活在一个儒家礼法和传统观念非常强大的社会。您是什么价值观?你价值观这么虚浮,什么都不认,而且你又那么聪明,对吧?你让大家怎么预期你的行为呢?那既然大家预期不了,你又是那么聪明那么强大,那大家就只好把你当一个要失控的人工智能AI嘛,直接给你拔了插头算了。你太厉害了,大家不敢惹嘛。

这就是丁谓给我们留下来的教训。好,让我们回到丁谓晚年的故事。今年是公元1021年,丁谓正是权倾朝野的时候,当朝宰相。到明年他就被发配到了崖州。被贬之后,丁谓又活了很长时间,16年。你看这16年他是怎么过的。崖州就是今天的海南三亚,那真是天涯海角,当时很穷的。他在崖州的官职又是个芝麻官,叫司户参军,最多是个从八品。所以他在崖州其实没有事干,他就写诗。其中有一句诗写得很有意思,他说吏人不识中朝礼,麋鹿时时到县衙。就是崖州这个地方,那些小公务员根本不懂得中央朝廷的礼节,什么都不懂。那县衙破成什么样呢?就经常有麋鹿能够走进来,就穷乡僻壤到了这个程度。

丁谓到崖州,他就教当地老百姓做瓦工,盖了两个小楼,一个办公用,一个自己住。每天自己在楼上是焚香读书,每天还要写那么一首诗,就过这样的日子。后来丁谓不是用计策回到了大陆吗?很快就退休了。他就搬到了今天河南的光州。他就天天穿着普通老百姓的衣服,在山里面看农民采茶,茫然众人矣。谁都不知道,这个人原来还是当朝宰相。

丁谓死前半个月,他就在佛堂里面是静坐念经,不吃饭,衣服穿得整整齐齐,而且头脑清楚,交代了后事,就这么就走了。所以这真是一个又强大又独立的生命。他死了以后,没有墓志铭,没有谥号。最后在历史里面,就留下了一大堆关于他聪明的故事,以及这耐人寻味的“奸邪”二字。

好了,公元1021年就要结束了。最后我想给你分享一个消息,就在这一年,在江西的临江军的清江县,一个婴儿诞生了。他的父母给他起名叫王安石。他长大之后,就要在大宋朝起一场轩然大波。这场轩然大波,对此后一千年的中国历史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那王安石这个人的生前身后,也和丁谓一样背上了很多骂名。王安石说过一句话嘛,很有名叫什么?叫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什么都不值得害怕,什么我都不太相信。你听这像不像是丁谓的精神传人呐?是的,在北宋士大夫的心中,丁谓一直是那么一副奸邪的形象。在整个北宋只有一个人,谁?就是我刚才提的王安石。只有王安石这么一个人,坚持说丁谓既是贤者也是智者。所以丁谓,我想如果他上天有灵,听到王安石的这句评价,也许他们两个人有能力互相会心一笑吧。好,感谢你的收看,我们下期节目,公元1022年,我们再见。

下面是本期感谢。本期我们要感谢哈尔滨的孟思岐同学。他组织的“新知看文明”活动,已经一期不落地举办了20期,号召力是真强。有意思的是,他的看片会原本是给大人的“宵夜活动”,自从有一次来了一个小朋友,后来就越来越多的家庭,也带着孩子来看《文明之旅》,现在就变成了每周三的家庭亲子日。小朋友看完,还一起分享什么笔记脑图,现场比拼背主题相关的古诗词,就成了一群因为《文明之旅》而结缘的发小。

本期节目的最后呢,我想致敬德国哲学家尼采。你听听看,尼采这个人,和我们本期节目的主人公丁谓,是不是都是一位横空出世的天才?他们的精神世界其实有相通之处。你看,尼采哲学其实就在呼唤一种全新的人类,俩字:超人。什么意思呢?超人就是面对虚无的人生,我可以选择主动用生命的激情去自我创造的人。在尼采看来,人类凭什么是高贵的?就因为你的价值,你是由自身决定的,不需要别人同意的,你自己就能够给自己和所有的事物带来荣耀。这是人类的价值的本源。那你不觉得吗?这说的就是咱们本期节目的主人公丁谓,就是作为一个强大而又独立的生命。丁谓活着的时候,你看修玉清昭应宫举重若轻,管国家财政手拿把,什么作诗画画下棋制茶弄香,样样有兴致,样样都精通。他死了之后呢,没有墓志铭,不要谥号,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在大宋朝堂上,他恐怕是最能做自个儿的主,最能用自己的生命意志去创造的人。

但是很可惜,丁谓同时代的人看不懂他,甚至害怕他,把他当作奸邪。但是我想,800年后远在德国的尼采,如果我们把丁谓的材料送给尼采看,他应该能够懂得丁谓,能对他相惜。

尼采一生有很多名言,关于超人的,他就是要告诉我们,要去追求自身生命力量的增长和完满,最终确立和实现自己的生命意义。简单给你念一点尼采的名言吧,关于超人的。他说:弄不死我的都会让我更强大。再比如尼采说的,说谁一天中的三分之二时间都不是自己的,谁就是奴隶。挺扎心的一句话。还有一句也是讲超人的,他说: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

当然尼采也有一些名言,他讲的是,你即使是超人,你也应该对这个世界,对自己的灵魂深处的那个幽暗所在,存在一份警惕。比如下面这一句,我特别喜欢。尼采说:当你注视着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注视着你。

致敬尼采,致敬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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