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

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44年,这是大宋的庆历四年,大辽的重熙十三年。这个年头挺有意思的,你掐指一算,距离北宋公元960年建立已经过去了84年,我们再抬头一看,距离北宋公元1127年灭亡也是84年。所以今年算是北宋历史的中间点。但是这一年之所以有名,它不是因为这个,你听出来了,是因为“庆历四年”这个词儿。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千古名篇《岳阳楼记》开头第一句咱上学的时候背过。对庆历四年这个年头,就这样印在了每个中国人的脑子里。所以我们的《文明之旅》节目讲到这一年,我们有得选吗?没得选,只能讲范仲淹和他的《岳阳楼记》。
我们多次讲到范仲淹,从他寒窗苦读到考中进士,从地方官到京朝官,从经略边疆的儒将到主持改革的宰相,我们真是眼睁睁看着这个人一步步长大的。那你说范仲淹伟大吗?伟大。但是咱们把他这辈子做的所有的事情拉出一张清单来,好像也就那么回事对吧。要说他苦孩子逆袭成功,中国从底层拼出来的人物是车载斗量。要说他为政一方造福百姓,中国历史上这种好官多了去了。要说上战场为国征战,你看我们仅仅宋朝,前有狄青后有岳飞,最后还有一个文天祥,这范仲淹的军功他也不突出,也没怎么打胜仗。要讲政治改革,咱们上一期节目都说了,庆历新政本质上是失败的,无论是当时的影响力还是在后世的政治遗产,它跟二十多年之后的王安石变法那是没法儿比。你看这么一来,这范仲淹好像也没有那么了不起。但是奇怪的事来了,古今中外的人对范仲淹的评价那又是出奇地高。比如说南宋大学者朱熹,朱熹就说,说范仲淹有一项大功劳,什么呀?就是我朝,我大宋朝士大夫的精神为之一振。那比朱熹大概晚上个一百年,南宋有一个学者叫吕中,说得就更狠,说我大宋朝排名第一的人物是谁,不是什么苏东坡,也不是哪个皇帝哪个名将,是范仲淹。这是宋朝人对他的评价。北边的金朝人呢,金朝和宋朝那可是敌对关系,但是金朝有一个大学者叫元好问,他就说像范仲淹这样的人物一二百年不见得有。你听听已经不是宋朝第一了,他是几百年间的天下第一。你看这个评价一次一次递增,到了明朝,明朝有一个思想家叫李,他说了一句话,说宋朝虽然亡了,但是范仲淹没有亡,这翻译成我们今天的话,简直就是那四个字叫“永垂不朽”了。这意思又越来越高,当代学者的评论呢,我就随便举一个,历史学家余英时先生就说,说北宋以来士大夫阶层把范仲淹当典范,这是一个士大夫阶层的共识。我这随便一举,你是不是觉得有点奇怪,我们中国人讲立功立德立言,这三条标准,范仲淹确实不错人家做到了,但是就是他做的这点事这些成就,至于让后人对他这么高山仰止吗?评价这么高吗?什么本朝第一,什么百年一见,什么永垂不朽,至于的吗?
好那就带着这个问题,我们穿越回公元1044年,我们来看看范仲淹他到底给咱们中华文明带来了什么样的改变。我们也重新来读一读这篇《岳阳楼记》,看看它又是为什么能够成为中国文明回响千年的黄钟大吕。
范仲淹他当然很了不起,但是请注意,一个人如果他获得了那么高的评价,那肯定不是因为他对当时当世所作的那些贡献,而是在文明的关键转折点上,他一定发挥了什么关键作用。就像有人评价孔子说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老天爷不给我们搞下这么个孔子,天永远是乌漆嘛黑的永远黑暗。你听听这个话,对于孔子,什么侮辱也好重用也好,在皇帝这个甲方这儿,你都是个工具,我该用你的地方用你而已,我给钱嘛,谈不上什么尊崇,更不是什么意识形态。当然你可能也知道,说到了汉武帝时期,不是有所谓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吗?那儒家的地位不就上去了吗?咱们今天还是不管学术争论,我们就看一点,就是皇帝甲方们心里清楚得很,统治国家这个事是不可能只用儒家的,对从汉朝到清朝,只要有皇帝,都是所谓的“外儒内法”,对外是儒家这一套讲礼仪讲规矩,那在内心里,其实还是法家那一套,所谓的秦制,对儒家只是口头尊崇。
所以你看,这也是一个工具性的态度。其中有一个皇帝就泄露天机,谁汉宣帝。汉宣帝有一次对他的太子恨铁不成钢,着急就把真话给秃噜出来了,说了这么一句,说我们汉家的制度,既要用王道也要用霸道,是杂着用的,哪能像你这么死心眼,只用儒家嘞。这是皇帝的看法,其实这也不只是皇帝一家的看法。比如说司马迁的父亲叫司马谈,那也是一个大史学家,当时司马谈就把当时的所有的主要学派都评点了一遍,他评论儒家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他说儒家学问很大,但是不得要领,忙活半天都没啥用。所以如果你要干事,别什么都听儒家的,但是有一条,如果你要维持社会秩序,搞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长幼有序,男女有别,搞那一套儒家还是管用的,这儒家的作用是不可替代的。你看这是当时学术界的看法,儒家虽然有很深厚的传统,但是如果我们只看西汉这一截,这个时候的儒家恐怕很难说它是一种独立的精神信仰,它就是一门手艺,一种能力,它有用但是不解决全部问题的,它得和其它手艺其它能力搭配使用才有疗效。它确实有社会角色也很受尊重,但是这个角色严重依附在甲方身上,也就是皇权的身上。
表面看这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就这么混下去也行,但是有一句话你可能知道,叫干活不随东,累死也无功。你身为乙方,就得听人家甲方的。那我请问如果甲方的需求,它突破了伦常和道德底线呢?你怎么办?比如说董事长就让你这个会计做假账,你怎么办?那以儒家这么浓烈的乙方气质,它的行动有时候很可能就随着甲方一起突破底线。举个例子纬,这是汉朝时候最兴盛的一个现象,那所谓纬,你就可以理解成附会在儒家学说上的各种胡聊八扯各种迷信。比如说王莽篡位要当皇帝,他很重要的一个手段就是搞出各种各样的符命,祥瑞,纬,说自了就是用迷信造谣,我都不想举例子了,总之就是老天爷给他各种暗示,你看这儿又长了,你看那个动物长得好奇怪,这都是老天爷给你的信号,就是让你王莽当皇帝,就这么胡聊八扯。甚至干脆就是当时的大儒自己编的,所以读《祥瑞》这本书,我请你注意一个细节,不仅是王莽,连后来推翻王莽创建东汉的刘秀,汉光武帝,他也是接着搞纬迷信,因为他想骗天下人,给自己的皇位赋予神性,所以他是主动干的。所以他就找到了一个当世的大儒叫尹敏,请他帮助校订这些纬的书,迷信的书。这尹敏就劝刘秀说这些纬之书,它又不是圣人写的,里面又有很多鄙俗的东西,咱们这些正经人要不不搞这些好不好。刘秀不干,非得搞。尹敏说行那我就帮你搞这批书吧。最后把这批书校订完成送上去给刘秀看,刘秀一看,里面还有这么一句,叫君无口,为汉辅。你琢磨,君子的“君”没有底下那个口,这变成了哪个字儿,这不就变成了“尹”吗?对,就是编书的那个尹敏。
姓的那个“尹”为汉辅,就是你要当我的宰相是吧。尹敏要当宰相,这也是什么民间的民谣,这也是老天爷给我的信号是吧。刘秀就把尹敏叫来问话,说你这啥意思。尹敏就坦白说,说对你既然相信纬这一套,所有编书的人不都这么编对吧。万一我添上了这一句,你一时糊涂真让我当了宰相,就这么直白。这就是当时某些儒家的道德水准。说到这儿你可能会说,咱别苛求古人,古人没有什么科学知识,可能确实也无法分辨什么是迷信什么是胡说八道吧。错了,分辨这种类型的胡说八道,不需要科学知识,人类朴素的常识就够了。你看人家孔子,孔子当年也没有学过物理化学,他不就是说嘛,敬鬼神而远之。孔子很著名的一个特征是子不语怪力乱神,他就不信这些东西。
东汉很著名的王充,就专门跟这种胡说八道较劲。举个例子,当时民间流行一个说法,说某一天你要是洗头人就好看,换了另外一天你要是洗头,这就容易白头。王充就说,说试试不就行了嘛,你找个丑人在某一天洗,看是不是变好看了,再找个年轻貌美的,在另外一天洗,看是不是变白头了,这不一对照就行了嘛。你看王充这个说法和今天的科学实验精神是不是一模一样对吧。
比如今天有一个谣言,说正月里二月二之前剃头会死舅舅,这个谣言很多人信,但是你只要稍微一对照,你就知道它是胡说。这用朴素常识是可以判断的,不需要科学。所以可见当时的各种儒生是跟着起哄的,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就像刚才我们说的那位尹敏一样,背后是有个人的功名利禄的目的。整个社会在这种风气中是很容易沉沦下去的,儒家是要担责任的。你看这就是当时儒家的一个重大缺陷,跟着甲方的指挥棒转,没有自己独立的精神空间,是有可能堕落到没有底线的程度的。
本来儒家作为皇权的一个工具就这么跟着皇权一起混下去好像也行,但是不好意思,到了东汉的后期,它突然遇到了一个强劲的对手,这相当于一个班上本来只有这么一个学霸,突然从外地转来了一个学霸,你再不努力你再这么混,你将来就是学渣,你就混不下去。这个转来的新学霸是谁?对,就是佛教。儒家要面对佛教的竞争啦。
佛教在东汉时期传入中国,迅速就普及开来。佛教为什么有这么大的魅力?很多人对佛教是有误解的,以为佛教也是凭着各种因果报应、天堂地狱、神仙鬼怪的神话来开拓市场的。在民间社会可能是这样,但是佛教本质上是一种无神教,它的教义里没有神仙鬼怪。我们拿“佛”这个字来说,什么是佛?佛的本意是觉悟者,你看他是个人,只不过是人的另外一种境界,达到这个境界,你就是个坏人也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所以佛不是神。
这个佛教对于那些上层的有知识的人的魅力是什么?因为佛教回答了两个传统儒家它不回答的问题。我们来看第一个问题,就是在我们可观察的这个世界之外,宇宙是什么样的?这就是我们今天说的宇宙观。传统儒家学说里是没有这个的,所谓“六合之外存而不论”,跟我生存无关的事情,儒家其实没有那么关心。但是这一点,佛教里有,所谓“三千大千世界”是什么样,佛教说得有鼻子有眼言之凿凿的。那请问儒家什么时候才有宇宙观呢?其实也就是这个阶段,这也是儒家和佛教竞争的结果,你有我也得有。
另外一个例子,佛教对于超越性问题的回答补上了儒家一个重大的课题空白。这个空白补上之后,它整个逻辑体系理论主张太有魅力了。比如我们汉语当中有一个死的代名词叫“寿终正寝”。你看古代的诸侯士大夫,就是平时他办事的那个大厅里,他不能死在旁边的小卧室里,那就不叫寿终正寝。因为在小卧室里,那没准就是哪个小妾的卧室,你作为主人,你死在小妾的卧室里,容易让小妾们在大人物临死的时候干涉朝政或者是干涉继承人的人选。所以寿终正寝,就是我所有的后事安排,对所有人的关系的处理,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是在朝堂之上,按照正式的规则来办的,没有受到我那些小妾的干扰,这是好的体面的死法,这叫寿终正寝。你看儒家聊“死”的话题,它着眼点还是跟活人之间的关系,跟你死后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儒家就把这么大的一个精神阵地,就是“人死了之后怎么样”这个问题的答案拱手让给了佛教。这个阵地丢了,不仅如此,佛教因为拿到了对彼岸世界的解释权,还打开了精神世界向上提升的空间。
就拿整个唐朝来说,我们至今还在仰望他精神世界的唐朝人,你说都有谁?要论帝王的雄才大略,那应该是唐太宗;要论诗情文采,可能是李白、杜甫、白居易;但是要论人格的伟大,我们中国人第一个想起来的唐朝人应该是玄奘法师吧。他西天取经,不畏艰难的故事和精神激励了多少后代中国人。你看又是佛教得分儒家丢分,连圣贤人物也不在儒家里出了,而出在佛教里。
好了,我说了这么多儒家的问题,其实不是为了批评儒家,我只想为你勾勒历史发展的那个粗略的轮廓。你看从东汉到隋唐,儒家确实经历了一个相对低落的时期,跟佛家的竞争有关。但是到了宋朝,到了我们现在讲述的这个阶段,儒家开始绝地反击,它有了一次精彩的自我更新、自我迭代和自我提升,而今天我们要讲的范仲淹和他的《岳阳楼记》就是这次自我更新自我提升和自我迭代的里程碑。
范仲淹这个人这辈子做了很多事,我们以前的节目里有一些零散的介绍。那好了,如果总括起来,我们只用一句话来形容这个人的特质,那句话是什么?这就要请教同时代的人对范仲淹的感觉了。比如说欧阳修就说范仲淹这个人,他什么事都要管,做事从来不挑三拣四趋利避害,什么事他都担在自己身上。南宋的时候朱熹说过类似的话,说范仲淹这个人无一事不理会过,所有的事他都认真,都担在自己身上。那请问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行动做派呢?朱熹一句话总结得好,他说这就叫以天下为己任,天下的事都是我的事。
确实这也符合范仲淹在《岳阳楼记》里的那句名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天下好本来不关我事,但是我得高兴;天下不好,本来也不是我的责任,但是我得发愁,都是我的事。我们今天这一代人听到这几句话的评价,可能没啥感觉,什么“以天下为己任”,什么“先忧后乐”,都是耳熟能详的褒义词呗,但凡遇到个仁人志士,我们都拿这几个词来形容他们,有什么了不起?不一样,我们今天听熟了,不觉得这几个词有什么振聋发聩,但是得回到《岳阳楼记》写作的那个时代,之前的人从来没有听过这句话,是范仲淹第一次把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句话精确地表达了出来。从儒家的发展历程来看,出现这句话是有划时代意义的。你再品品,先忧后乐,以天下为己任,在这句话里面强调的这对关系是什么?这边是我,我这个,那边是什么?那边是一个庞大到没有边界的概念,那叫天下。这边是我,那边是天下,中间什么都没有,是我这个人和那么大的天下之间的直接关系。你意识到什么没有?对,刚才我们讲的儒家的那几个缺陷被这句话就给补上了。
首先刚才我们说,原来儒家是有东家,有甲方才能行动的,现在不用了。我和天下的关系,那是我作为一个儒家士大夫,一个大儒我自己认定的,以天下为己任,这个活是我主动承担的。天下又不是具体的人,它不会来雇我的,它也开除不了我。至于儒家原来的东家和雇主,就是皇帝,在我这个逻辑里有吗?有。《岳阳楼记》里面不是有这么两句吗,叫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民是君是皇帝是普通老百姓。
我都关心我都负责。
那好了,你看这个格局就变了。皇帝不再是我一个士大夫和天下之间的中间商,对吧?他不是我的雇主,我绕过皇帝,一个人对天下所有的事情负责。这是第一条。
再来看第二条。刚才我们说,和佛教相比儒家的超越性不够,它只关注此岸的事、人间的事,而超越到彼岸的事、我死之后的事,儒家不管。但是现在有了这一句,叫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以天下为己任。这个超越性一下子补齐了,对吧?往上看,天下是什么?天下指的可不是什么具体的领域,你能想到的所有范畴,人民、土地、悲欢,都是我要负责的对象。天下包含所有,这一下子就把一个士大夫要负责的范围扩展到无边无际的境界。
其实儒家在历史上是有类似的提法的。比如先秦的时候,儒家就讲,叫以仁义道德为己任。到东汉的时候,儒家就讲,以天下风教是非为己任。你听出区别没有?什么是以仁义道德为己任,以天下风教是非为己任,这都是说我要替天下看住这一小块地方,是仁义道德或者是精神风貌。那请问你儒家是替谁看着的呢?不还是替皇帝看住了吗?替君主看着的,说到底你还是个打工仔,还是一个乙方心态。现在好了,范仲淹提出是以天下为己任,直接用我一个人的力量来承担终极的责任,这个超越性它就够了呀。
还记得我们前面说的那个思想实验吗?一个儒家士大夫被扔到了孤岛上,他现在想的就不是什么婚丧嫁娶的礼仪,不是什么君臣父子的秩序,他想的也不是什么道德、是非、天下文教。没有人,只有你老哥一个待在这儿,好了有了范仲淹这句话,他在这一个人的孤岛上,心里想的是什么是天下,对这不就和我们前面讲的基督徒、佛教徒一样了吗?都有了一种终极的精神支撑。这是第二点。
我们再深入想还有第三点,儒家还有什么缺点被补上了呢?对,那就是关于一个人自我安顿的问题。在早先的时候,儒家安顿人的方式就是给你找到合适的和他人相处的模式,对吧?你一个人怎么和这个人相处靠礼仪,这礼对了人的位置就对了,你位置对你就舒服了嘛,这是儒家原来的主张。但是你想,礼仪这玩意的本质是什么?就是不管你内心怎么想,你只要行动上做对了,这就算完成规范,符合礼仪。虽然礼仪的源头它也是人的情感,但是儒家的礼仪它不讲这个,礼仪的规范越严格,对于内心情感的要求就没有那么高。举个例子,比如说中国古代的文人士大夫,父母去世你要守孝三年,你只要把这个行动做了,你真的守孝三年,那你就是个孝子。至于你内心里在这三年期间是不是真悲痛,那就管不着了,咱们就看表面行动。
但是你回头来看范仲淹这句话,先忧后乐,对天下好不好,是要落实在你的感情世界里的。咱不看外表什么行动,咱就看你到底是高兴还是忧愁,不是搞个什么仪式,做个什么动作就完事的。你要拿出自己当下的真实的内心情感,你得是实实在在的忧愁,真真切切的欢乐,来对应这天下的好坏。对你不是做给谁看的,任何具体的行动也表达不了你。你就是通过这种忧乐的情感体验转换,让你自己的人格不断攀援向上。
所以历史学家余英时先生就说过,说“以天下为己任”这几个字,它不仅是朱熹对范仲淹的表扬,它也成了宋代士大夫对自身社会角色的一种自觉,这是有划时代意义的。“以天下为己任”,听听这句话,它是一把钥匙,它可以打开通向宋代士大夫内心世界的大门。
今天的最后,我还是想多说几句《岳阳楼记》。这篇文章里面其实还藏着两个冷知识,我先说说你看。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请问这个滕子京是谁呢?他是范仲淹的一个朋友,他为什么被贬谪到巴陵郡呢?因为他做官离任审计的时候,有人汇报说他管的16万的公款去向不明,这个很可能是贪污大案,朝廷想要调查,滕子京居然把相关的账目一把火给烧了,抗拒调查,是因为这个事被贬谪的。当然了这也过去快一千年了,整件事情的真相是扑朔迷离的。范仲淹也一直替滕子京解释喊冤,说根本没有那么多,但是毕竟在历史上滕子京留下来的背影是一个“疑似贪污犯”。这是这篇文章的一个冷知识。
还有第二个,就是《岳阳楼记》里面有这么一段,叫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就是我看巴陵的这个景观,就是洞庭湖最好。后面是一长串的景物描写,什么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等等。但是你知道吗?范仲淹这辈子压根就没去过岳阳楼,他只是看了滕子京给他画的一幅画,说我造了这么个楼,你给我写篇文,然后就这么一挥而就地写了《岳阳楼记》。所以不算是一篇游记,它就是一篇看图说话。
好了,我不知道你听了这两个冷知识之后,对于《岳阳楼记》这篇文章的评价会不会降低。这正是我今天最最想说的,就是精神世界的那种超越性,它是不被环境、不被载体所限制的。你想一篇千古雄文,怎么会因为这两个小瑕疵掩去光芒呢?那几句话“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几句话是远远超越于这篇文章,超越于滕子京这个人,超越创作过程中的所有鸡零狗碎的存在,它早就拔地而起,直冲九霄,和天地精神独往来,虽万古而不磨灭。只要是听得懂中文的人,不管你身在何处心有何属,你听到这几句你不感动吗?你必然是心头一暖,精神一振。这就是1044年,庆历四年,我为你讲的范仲淹和他的千古名篇《岳阳楼记》。
到了本期节目的最后了,那还说啥呢?本期节目咱必须得致敬范仲淹和他的《岳阳楼记》。致敬的方式呢,咱就卖卖力气,把368个字的千古名篇《岳阳楼记》给你念一遍。咱也身上有一份童子功,也可以说是给你背一遍。你也怀怀旧,我也过过瘾。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微斯人,吾谁与归?
致敬范仲淹,致敬中华文明史上所有的君子。他们像漫天的星斗,像五千年的象形文字,像未来人们凝视咱们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