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5 次浏览

为什么宋朝越裁官越多?|罗振宇《文明之旅》之1046

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46年。这是大宋的庆历六年,大辽的重熙十五年。这一年发生的大事不多,但是我在看史料的时候发现有一个人特别活跃,他叫张方平。当时他的级别并不是很高,只是大宋御史台的长官,他后来也升到了参知政事,副宰相,但那还是20年之后的事。

但是奇怪,你说就这么一个级别的官员,记载这一年史书的《续资治通鉴长编》才两卷,但是光张方平的言论居然就有十处。可以说张方平是这个阶段大宋政坛上发言最踊跃的那个人。张方平这辈子有两点让人记忆深刻,一个是活得长,在北宋宰相级别的人里面,他的寿命仅次于文彦博,文彦博活了91岁,张方平活了84岁。这个岁数在那个年代不得了,是个传奇人物。活得长经历的事自然就多,他的政治影响力一直持续到了王安石变法。

张方平被历史记住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八年后他在四川当官的时候发现了三个人才,对,就是苏洵、苏辙、苏轼父子。是张方平把三苏父子推荐给了朝廷里的大官,包括当时的文坛领袖欧阳修。所以苏东坡这一辈子把张方平当老师对待,甚至张方平死了之后,苏东坡还给他守了三个月的孝。你看,这是一段佳话,不过这也是后话,今天我们暂且不提。

我们这一年提张方平是因为他发表了那么多言论,其中最重要的是他向皇帝提出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冗官,就是官实在是太多了。张方平是现身说法,他就说自己的观察,说仅仅十多年前,你皇帝的秘书班子和宰相的工作班子还不到30个人,但是现在你再看,50多个人。十多年前整个开封城的京官还不到2000个人,现在你再一算,2700多个人。张方平说自己当年在管理低级武官的时候,全国的低级武官也就是4000个人,现在呢,6000了。短短这么几年就膨胀成这个样子,现在再不动手裁撤,以后可怎么得了。大概就写了这么个奏疏。

张方平提出的这个现象可不只是现在,从宋代的初年就已经开始了。我简单给你算一下,你看宋太祖的时候,全国官员的总量不过是三五千人。这已经不少了,但是到了宋真宗的时候,到了八九千人。再过几年那个包拯,就是咱们熟悉的包公计算过,这个数字又变成了17000多人。所以你看,不是张方平在这危言耸听,这个官员的数量它确实一直在膨胀,而且是坚定地在膨胀,好像不可逆。要不然也不可能有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么发达的中华唐宋文明。

但是话要说回来对吧,官僚制也有一些非常难解决的问题,比如贪污腐败、效率低下,还有自我膨胀。今天我们重点说的就是自我膨胀。对应到中国历史上的话题,就是冗官问题。请注意这不是中国的问题,也不是古代的问题,只要是个官僚体系,它就一定会膨胀,在政府在企业都一样。这简直就是一个宿命般的规律。所以现代社会学、管理学研究组织膨胀那可是一个显学。

比如说上个世纪50年代,英国有一个学者叫帕金森,他就说过一个现象。他说从1935年到1954年,英国海军的地位是不断下降的,你想到1954年二战都结束了,但是英国海军部从1935年的8118个人增加到了二战之后1954年的33788个人。还有一个部也是英国的殖民部,你想二战之后英国的殖民地是大大缩小了,但是英国政府的殖民部从372个人增加到了1661个人。你看这和我们今天讲的发生在大宋朝的事情是不是一模一样。

所以帕金森当时就提出了一个著名的叫帕金森定律,简单说就是两条结论。第一条就是官僚机构他做一件事,你给他多少时间他就能花掉多少时间,你给他多少预算他就能花掉多少预算。这是官僚机构的第一个本能,就是把所有给定的资源空间全部都占满,该用的全部用完,不会给你留下一丁点渣的。

帕金森定律还有第二条,就是一个平庸的官僚他怎么保证自己的权力呢?他毕竟有很多活要干,但他很平庸咋办?他的办法就是招聘两个更平庸的助手来帮自己,更能干的他也摁不住。所以就得是更平庸的助手。你看明朝末年,有一个大才子叫侯方域,就是戏剧《桃花扇》的那个男主角,他就说过这个现象。他说你看一个普通的吏,他本身就是个跑腿的,但是他也倾向于给自己再弄两个跑腿的,那个吏的总量怎么膨胀起来的,就是这么膨胀的。我们今天在身边也能看到这样的现象,只要是一个官僚制里面的人,他就有那个冲动给自己弄两个跟班。

我记得有一个企业家跟我说过,他说千万千万在管理中要警惕那种办公室里的“大白兔”。什么叫大白兔呢?就是那种看起来人不错,人畜无害,但是能力稍微差点的中层管理者。这种人就叫大白兔,他特别能生,你一眨眼,他就会生出一大堆小白兔,就是招聘一大堆更平庸的人帮他解决问题。而这些小白兔稍微待够年头,他就成了大白兔,他会迅速生下一层的小白兔。所以整个组织就会恶性膨胀。那位企业家跟我说,管理最重要的就是把大白兔给他干掉,虽然他眼下看着人畜无害,但这是个隐患。

刚才我们说的帕金森定律还有从组织外部,就是从社会学的角度来做解释。研究组织管理的学者就发现了一个现象,叫目标置换。简单说就是官僚组织在运行的过程中,它本来是有目标的,但是这个目标特别容易迷失,就是忘掉了初心。他只能盯住一些叫替代性的目标,或者干脆把手段变成目标。我给你举个例子,比如说对于任何企业来说,安全生产这总是重要的吧。好,为了这个重要的目标,我们成立一个部门,就叫安全生产部。但是这个部门他怎么工作呢?安全生产是目标,但这个目标怎么达成呢?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去找一些替代目标,比如说把安全培训搞好,这就变成了部门的目标。而这部门的具体工作人员呢,甚至搞培训他也不知道怎么搞,他只能再把目标降一级,降成我能确保今天培训到场人数足够多。

所以你看,这个目标是一层一层坍缩的,从安全本身到安全培训,再到安全培训到场人数。你看这个官僚组织是在干活,他也很忙,但是原来的目标是被替代了。这个现象特别普遍。我今天还带来了一本书,这是南宋的大学者洪迈写的《容斋随笔》。这里面他就举过一个自己的例子,洪迈有一个一岁的儿子,他有一次给这个儿子办个手续,就将材料往上递,一直送送到了中央的吏部。吏部批完了之后把材料再下到当地的衙门。衙门一看办这个事,好洪迈,你那个儿子补一些材料,主要是补两条,一条是让这个孩子证明你洪迈是他爹,第二条是让这个孩子证明他没有犯罪记录。这孩子一岁,把洪迈气得是啼笑皆非。对,管是吏部还是地方上的有关部门,他们的目标又不是给你洪迈这样的基层官员尽快把事办成,他们的目标是我在办事的时候,我得符合我的这个官僚体制的规则和程序,我在里面不要犯错误,所以我让你补材料,你觉得荒谬,这就是我的规定。所以你看,这也是一种目标替代。

那还有一种目标替代,就是官僚机构把维持自己的存在本身当作最重要的目标,我得活着。这和大自然里面所有的物种是一样的,求存才是最大的目标。求存的手段就简单了,就是要尽可能扩大自己的规模嘛。你可以代入想象一下,您现在就是某个公司里面的某个职能部门的老大。你的这个部门之所以存在是为了要替公司解决某个严重的问题。好,咱们现在扪心自问,你会允许这个问题在你和你的部下的努力下彻底消失吗?问题消失了,你这个部门明年的预算和编制也就没了。你会允许这个事发生吗?不,你会玩命强调这个问题还在,而且很严峻。

而且这个问题很重要,我要尽可能多找组织上要编制和预算。那你说你这么想或者这么干,你会觉得自己是坏人吗?不会的,你一点都不会有愧疚感,因为你是这个位置上的老大,你就有了为这个位置存在而拼搏的本能。对,这也是官僚组织的规模不断扩大的重要原因。

所以,我们还是回到中国古代的语境,看看官僚制的膨胀。它固然有一些像帕金森定律这样的解释,但是在中国古代的皇权制度下,产生冗官现象还有一些独特的原因。关于宋代的冗官问题,现在研究大体总结了这么几个原因:

第一个是为了加强中央集权,所以宋代搞出了一种重床叠架的官职,让官员之间互为牵制。你想一个干活的后面站着八个看着他干活的,那官能不多吗?这是第一个原因。

第二个原因是为了推进科举制,所以朝廷录取的进士数量远超前朝。你想整个唐代录取进士不过6000多人,而宋朝仅仅宋太宗一朝录取的进士就有1万人,所以你宋朝的官能不多吗?

还有第三点,宋朝搞出了一种非常发达的恩荫制度。什么是“恩荫”呢?“恩”就是恩情的恩,“荫”是草字头下面一个阴天的“阴”,请注意这个字在这儿不读树荫的“荫”,它得读第四声,因为是当动词用,读yin,所以是恩荫制。简单说就是你当了官,那你就成了大树,你可以照顾自己的亲戚子弟也当官,在你这棵大树底下乘凉。假设比如说我现在罗振宇成了大宋朝的宰相,那我就有了一系列的特权。比如说在国家有重大典礼的时候,我就可以打报告写申请,指定四个人当官。哪四个人呢?一个我本宗的亲戚,比如说罗家的某个侄儿;一个异姓的亲戚,比如说我母亲或者是夫人家的一个侄儿;还有一个门客、一个医生。如果我退休了,我还有一份特权,我可以给朝廷写报告,这都是按规定来的,我可以再指定三个人当官。如果我死了,我临死还可以写一张遗表,可以指定五个人当官。你算算我这一辈子当一个宰相,我可以拖拖拽拽让一二十个人上岸当官。

刚才这一段,你可能听起来会有点奇怪,你照顾自家的亲戚也就算了,这里头怎么还有个医生呢?对,你想那个时代可没有什么高级干部病房、三甲医院对吧,我病了,我怎么有信心让医生好好照顾我替我看病?我是宰相,按照国家规定,我可以指定一个医生当官,是不是你尽心治疗我我就指定你?所以你看,这是朝廷照顾我宰相身体健康的一种方式。说到这儿,我估计你已经形成了一个印象,对,冗官在大宋朝这不是活该吗,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大宋朝的皇帝在封官问题上手太松了,这也封那也封,这官能不多吗?

这就像我们小时候做那道应用题,那么多管子往里进水,那么细的管子往外出水,你这个澡盆要不溢出来那不见了鬼。所以这么一想,好像治理冗官的方式也很简单,那就是裁撤,把水龙头关掉,拼着得罪一些既得利益者,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国家财政崩溃,你说是不是?这就是传统上看待冗官问题的认知模型,这和我们今天谈论一个胖子减肥是一样的。你为啥胖?因为你每顿饭都多吃了几口,你把自个儿活活吃成了一个胖子,说到底还是因为你意志不坚定嘛,都怪你自己。那么好,顺理成章的解决方案就来了,怎么减肥呢?你狠狠心,管住嘴迈开腿不就行了嘛。

所以你看,历史上王朝的危急之时,往往就是滥封官爵之日。还是唐朝,比如说安史之乱之后的唐朝,朝廷的军队想要打败叛军,怎么打?朝廷又没有现钱,只能封官,朝廷手里就剩这个了。据说当时大将出征的时候,朝廷是给一沓空白的委任状,你就靠这个去激励部下,你的部下打了胜仗,你就发他一张,至于里头填什么封他个什么官,你爱填啥填啥,当时就这么胡来的。到后来一个大将军的委任状据说贬值到了只能买一顿酒喝的程度。你看这就形成了一个很有趣的视角差异,我们这些后人是从事后看,总觉得不对,你这些滥封官爵把财政拖垮的皇帝很愚蠢。但是如果你在历史的当场呢?如果你是当事人呢?你会觉得那些吝惜爵赏,不舍得封官的人很愚蠢。刚才我们举的那个例子里面就有,李渊就觉得隋炀帝特别蠢,怎么能够吝啬到不肯封官的程度呢?

其实再早个几百年,还有一个名场面,就是楚汉相争的时候,那个韩信说起项羽这个人就痛心疾首,他说项羽这个人哪都好,对人恭敬慈爱,要是部下生了病他比谁都心疼,一边去哭一边给吃给喝,但是有一样,项羽这个人在官位上特别抠。他遇到部下有功劳,应该封爵封官的时候,怎么就那么舍不得?一个官印拿在手里反复盘,都快把那个印给盘破了,也舍不得哆哆嗦嗦地给出去,就抠到这个程度。所以韩信给项羽的这个性格起了一个很著名的名字,他说此所谓妇人之仁也,“妇人之仁”这个成语就是这么来的。

反过来再看,韩信跟谁说的这番话?他投奔了刘邦,刘邦在封官问题上那手面就大方得多。所以你看刚才我们提到了几个古人,你稍作对比,一方面是隋炀帝和项羽,这都是历史上著名的失败者,没想到他们共同的特点是不舍得封官,在他们的治下不会出现冗官问题;而吸取教训的对立面是李渊和刘邦,这两个反倒是在封官问题上非常慷慨大手大脚,制造冗官的人,一个成了大汉的,一个成了大唐的开国君主。

我说到这儿,你还觉得官僚机构的膨胀是一个不理性决策吗?不,这是每一个危机时刻的理性决策,只不过它最后堆出来的是一个冗官的荒谬现象。经济学家萨缪尔森就提出过一个概念叫“合成谬误”。比如说看演出的时候,前排的人为了看清楚一点就站起来了,后排的人也不得不站起来,当所有人都站起来之后,大家其实都没有看得更清楚,相反每个人都更难受。你看人类社会是总有这样的事的,每个人做得都对,但是合起来就是一个巨大的谬误,对所谓的“冗官现象”不就是这样的“合成谬误”吗?

刚才我们举的例子都是开国皇帝的情况,你可能会问,那建国之后的皇帝呢?这皇位都是自家的了,局面也稳定了,还有必要继续纵容官僚系统的扩张吗?那好我们就来看一个著名的场景,就是杯酒释兵权。这故事的情节我们都熟了,话说宋太祖赵匡胤上台之后不放心身边的武将,就摆下了这么一桌宴席,请大将石守信等人来喝酒,一边喝酒一边叹气,说我这个皇帝当得没意思,不如原来安稳。大家一听就慌了,你咋了你咋不放心呢?赵匡胤就说我对你们倒没啥不放心的,咱都是哥们,但是万一你们手下人也搞你们原来对我的那一套,搞什么黄袍加身呢?你们跟我一样被逼无奈当皇帝可怎么办呢?大家一听就害怕了,腿一软跪在地上,求大哥指点一条生路。大哥赵匡胤就说,那这么地吧,人生苦短求财为安,我多给你们钱,你们去地方上当大官,这样君臣之间不就没有猜忌了嘛?果然第二天大家赶紧辞去军职,辞职之后赵匡胤果然既多给钱,也给他们封了节度使之类的大官。

其实这件事还没完,杯酒释兵权的事发生在建隆二年,也就是公元961年,直到公元973年,你想那可是12年后,局面早就安定了,大宋的天下早就没问题了。

但是朝廷还是给杯酒释兵权的这几位,什么石守信、高怀德、王审琦等,又升了一次官,这次升到了更大的职位,升到了侍中同平章事,也就是宰相那个级别。当然,这是名义上的官职。

我们再来回看整个事件,过去我们是从宋太祖赵匡胤的角度来理解这件事的,觉得干得挺棒的,赞太祖仁义,是用一种温柔的方式化解了政治危机,挺好。但是,如果换一个角度看呢,这么做不就是造成了未来的冗官吗?朝廷给这些人高官厚禄,并不是要任用他们,只是为了让他们把有威胁的位置给让出来。你算算账,朝廷前前后后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

我们拿这件事中的名角石守信来说,中学教科书上都有他的名字。石守信33岁被“杯酒释兵权”,活到57岁才死。请问这个石大将军后半辈子干啥呢?他就干一件事,攒钱玩命攒钱。为了攒钱,他甚至能干出这样的事:找工匠到他们家干活,干完活不付工钱赖账,就这么抠,就这么枉法。但是,历史关于石守信的这一段记录,并不会觉得这个人太贪,反而非常谅解他。对他之所以有那样的表现,没准不是因为真抠,而是为了让朝廷相信他胸无大志,就看中眼下这点银子。所谓韬晦之计可以理解,所以历史原谅了他。

从这个角度你就可以理解了,即使是王朝的正常时期,皇帝也会搞出各式各样的不同级别的“杯酒释兵权”。本质是一样的,就是用更高的官职、更多的金钱来赎买一个东西——皇帝放心。皇帝不放心的事,那可不只是开国时候有,正常运行时也有得是。比如说皇帝对皇室宗亲不放心,怎么办?来,不要老想着干事,给你一个有虚名的官做做不也挺好。对那些自己不想用,但在朝野还有影响力的元老不放心,来,别占着位置了,给个有虚名的官到旁边去做吧。再比如,官员的那些没出息的子弟,他们自己是没本事考中科举的,但是他们的爹在朝廷里有影响力,这样的孩子老养在家里也是个不稳定因素,得了,给个有虚名的官做吧。还有常年参加科举,但就是考不中的儒生,眼瞅着这岁数也大了,留在民间他也算是个民间精英,也是个风险,好了,朝廷也多少给个有虚名的官做吧。这在宋朝这叫“特奏名”的进士。你看都是这样的,朝廷算这样的账,每笔账其实都是划算的对吧,都是用一点点未来的财政负担和人浮于事来换取现实的安全利益,皇帝落个放心。

皇权对于现实的安全太敏感了,一点点风吹草动,皇上都吓得要死对吧。所以他很愿意用多一点的未来负担来置换眼下的安全利益。长期这么积累下来,不就是我们今天谈论的冗官现象吗?当然,听到这儿,你可能还是心里有疑问,说这个皇帝是不是也太谨慎了,太小心了,不至于吧。好,我们还是举个例子,我们还是回到杯酒释兵权,这个事作为一个成语典故,现在每个中国人都知道,但这个事作为一个史实,其实是有争议的,因为当时的史料中并没有记载这件事,反而是过了几十年之后,到了像丁谓、王曾、司马光这些人,才在私家著述里面提到这个事,而且是越后出的材料,它越说得有鼻子有眼。所以有史学家是怀疑过的,说杯酒释兵权这事其实并没有发生过。好了,具体有没有那场酒宴,那些君臣之间的对话,咱们暂且不论,让史学家去操心。但是作为一个宏观上的事实,所谓的“杯酒”是什么?不就是大家和和气气商量吗?皇帝大大方方赎买吗?所谓“释兵权”,就是将领们乖乖把兵权给交出来。请注意,这个意义上的“杯酒释兵权”,它不仅存在,而且是一个长期、微妙、凶险的过程。

这牵扯到对宋代初年那一段历史的理解。好,现在我们把时间拨回到公元960年,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成了大宋朝的皇帝。但是真实的历史可不是我们的教科书,打这一刻起就翻篇了,进入下一个章节了。当时所有的人都觉得赵匡胤当了皇帝,他们觉得自己还是后周的臣子,赵匡胤不过是搞定了开封这一个城市。放眼全国,各地的节度使、军队实权派对这个刚上任的皇帝到底什么态度呢?赵匡胤心里也没数。所以宋太祖就派人到各个地方去通知,说改朝换代了,你们到底认不认我这个新皇帝。很多地方的人都问,问这个派来的使者,敢问现在的宰相是谁?枢密使是谁?军队的将领又是谁?一听好,都还没变,都是原来后周的那个班子,那行,那估计我也不会变,放心了,给新皇帝磕头,这个新皇帝我认了。你看,这才是赵匡胤和各地实力派之间的第一版本的默契,就是你承认我这个皇帝,条件是我暂时至少是暂时不动你,你还干你原来那摊事。

赵匡胤刚开始确实是这么做的,除了两个公开反对他的武将,就是韩通和李重进,剩下的武将位置一个没动,不仅武将,连文官也没敢动。对后人的印象当中,好像宋太祖一开国,他用的那个宰相是谁?就是那个著名的赵普,其实赵普当宰相那是四年之后的事。赵匡胤上台之后的第一届文官班子,一点都没换,还是留用了后周的三个宰相,就是范质、王溥、魏仁浦。这几年间,赵匡胤的心腹,但是官位上很委屈的,只是一个委委屈屈的枢密直学士。为什么不动?说到底不就是因为形势凶险嘛?赵匡胤这个时候换一个,哪怕是一个文官,都等于是在向全国释放一个信号,那其他人就得琢磨,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就开始换人啦,轮到我我该怎么办呢?是服从还是反抗?人心就要动摇,而这个时候的赵匡胤是承受不了这样的人心动摇的。

等后来局面稳定了,就是公开的反对派被扫灭之后,赵匡胤开始了小心翼翼地换人。你听这换人绝没有杯酒释兵权那个故事里讲的那么轻松,一顿酒喝完,第二天整个天都变了。没有非常小心,你看,他第一步先是换了禁军当中的资历比较浅的两个人,这两个人一个叫张光翰,一个叫赵彦徽,让他们到地方上当节度使,明面上升了,当然了,去的也是大地方。为什么先动他们?因为这两个人资历浅,所以震动比较小,也算是给后面的动作开一个先例,让大家觉得好像这事也正常,这是第一步。

第二步厉害了,这是赵匡胤上台之后的第二年,动的人物就比较重要了,两个重要人物,慕容延钊和韩令坤。这两个人原来在禁军中的声望是非常高的,和赵匡胤的私交更亲密,你就想赵匡胤当皇帝之后,还管这个慕容延钊叫一声大哥,这样的人当然得弄走,要不然你是皇帝,那是皇帝的大哥,你说这关系怎么摆?当然了,赵匡胤让他们也是去很重要的地方当节度使,钱也给得很够,官也升够面子也给够。这批人才被全部拿下,再换上来的是谁呢?就不是小兄弟了,而是原来赵匡胤的部下,甚至就是他的亲兵和卫士,这是对赵匡胤有绝对忠诚的人。好了,说到这儿我们就明白了,为了拆除这样的风险,多封几个官嘛,不过是多让后人承担一些财政负担,算得了什么?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我们看到的古代的冗官现象,其实都是什么?是皇帝解决现实危机的未来代价。只不过长期积累起来,变成了一个很沉重的负担。这就像一个家庭不断面对危机,所以只好不断向未来借钱解决眼下的危机,最后可不就债台高筑吗?这是一个没办法的事。好了,如果你同意以上的分析,那我们再来看待冗官现象,就有了一个全新的角度。两点结论,第一,因为皇权对于权力的现实安全的绝对追求,他们容不得一点点风险,所以使得所有的皇权皇帝无时无刻都在想办法向未来推迟危机、转嫁危机,当然与此同时,也在向未来堆积成本。

第二个结论,古人并不傻,他们每时每刻都在做精明的决策,但是最终得到的却是一个巨大的合成谬误。当然,在这一点上,咱们今天的人也别嘲笑古人,毕竟臃肿低效的大公司病同样是我们现代人需要面对的挑战。说到这,我就想起了那个德国哲学家黑格尔的那句名言,他说人类唯一能从历史中吸取的教训,就是人类从来都不会从历史中吸取教训。今天这一大通讲下来,觉着这也不是一句刻薄的俏皮话,因为人类并不是因为傲慢才健忘的,人类只是因为无法免除人性的那些弱点,所以我们只好在宿命中不断轮回。

好了,这就是我们在1046年为你讲述的文明故事。下一期也是我们《文明之旅》第一季的最后一期,我们1047年再见。

新年第一天,《文明之旅》节目上线了,公元1044年的那期节目就是讲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节目是零点上线的,一月一号零点,当时我还在“时间的朋友”跨年演讲的现场舞台上。下来之后,我第一时间就看了大家的留言,很感慨。《岳阳楼记》果然是全球华人共同的文化密码,你看留言的朋友里面有印尼的华侨,有秘鲁的朋友,有台湾的朋友,还有人想起了自己57年前的高中一年级。还有位用户说,听了这期节目,好像跟千年之前的作者范仲淹、隔着屏幕的我,还有三十年前学堂里面背书的自己碰了一个杯。这种共鸣真是激励到我了。

听了节目,如果你有所触动,不管是哪一期,不管是哪个点触动了你,我都特别期待你能到节目下面来留言评论。为什么呢?因为我也需要反馈,需要激励。在做这期节目的过程中,我其实是把自己想象成一丛篝火,我就在那里兀自燃烧,可能也照亮不了谁,但如果被你看见,你会觉得那个地方有人在自我燃烧,你内心暖了那么一下,你被点燃了,或者触动了那么一下,我觉得这就是我最大的幸福,而你的回应,别忘了你也是一团火,我看见了你,这就是我们之间对了一个眼神。你的每一次留言和评论,都能够支持到我,照亮到我,谢谢了。

本期节目的最后,我们要致敬一位在2020年故去的学者,他是美国的人类学家,叫大卫·格雷伯。你刚刚看到的这期节目,我们讲的是宋代的冗官问题,这里面就引用到了大卫·格雷伯的观点。一方面,他是把官僚制说成是一种带有“诗性”的技术,非常浪漫;但是另一方面,他对官僚制的批评是毫不留情的,是非常辛辣的嘲讽。大卫·格雷伯其实还提出过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概念,叫“狗屁工作”。这个概念前两年特别流行,什么意思呢?狗屁工作就是现代社会里的那些让人陷入机械重复的劳动,它们消耗个人的时间和精力,但是不能带来成长,对个人来说毫无意义的工作。没错,对这样的工作,大卫·格雷伯直接用了Bullshit这个英文单词,他有一本名著就叫《毫无意义的工作》。

他里面大概说了这么一段话,为何狗屁工作会对人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呢?雇用你的时候,你感到自己是因为有用才获得了这个岗位,结果却发现事实完全不是这样,但又不得不去配合表演,假装自己是有用的,假装这个岗位是有用的。这种先让你产生自己有用的错觉,然后再被全然否定的经历,不仅仅是对自尊感的摧毁,还直接动摇了自我意识的根基。个人一旦停止对世界产生有意义的影响,那这个人其实本质上就不复存在。他书里大概的原话,这段话现在听起来还是振聋发聩。在新的一年里,愿你能远离狗屁工作,找到自己的意义。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