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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特根斯坦十讲》-樊登讲书

读完本文约需30分钟,终结哲学的天纵之才,颠覆你对语言的认知。

樊登:各位好,我们今天讲一本特别高端的书,叫作《维特根斯坦十讲》。

其实我本来不打算讲这本书,因为我觉得可能很多人不懂维特根斯坦,也不需要懂。但是最近我身边很多书友都热衷于了解维特根斯坦到底是谁,他到底有些什么理论,他为什么会成为现在流行文化的一部分。所以我请到了这本书的作者,浙江大学的楼巍教授。欢迎您,楼巍教授。楼教授,您是特别喜欢维特根斯坦?

楼巍:对,我一直在做他的研究。

樊登:您的教学工作一直是围绕着他展开的?

楼巍:对,从2005年读硕士到现在,我一直在做维特根斯坦哲学的研究工作。

樊登:楼巍教授在浙江大学有一门课,专门讲维特根斯坦,一共要讲32讲?

楼巍:16次课,一共32节课。

樊登:我读过《维特根斯坦传》(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作者瑞·蒙克)。读完以后觉得他的人生很有意思,但是还是难以清晰地掌握他的理论。当时维特根斯坦的一些老师都说不太懂他的理论。那今天就拜托您了,您先跟大家讲讲维特根斯坦的人生故事。

楼巍:好的。维特根斯坦一般提到他就会说“高富帅”,因为他的父亲是维也纳的钢铁大王。他有四个哥哥、三个姐姐,他是八个孩子中最小的,可以说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他从小就生活在一个特别精英的家庭。他的父亲几乎没让他去上正规的学校,找了很多家庭教师在家里教他。

他从小就展现出了在机械方面的强大能力,比如说维特根斯坦传记里就写到,他很小就可以在自己的家里制造出缝纫机,并且这台缝纫机真的可以使用。他的姐姐就非常惊诧,觉得怎么能这样。他的母亲是一个非常具有音乐才能的人,所以从小就培养他们在音乐方面的一些才能。而且我们在书上也看到,像勃拉姆斯这样著名的音乐家也经常去他家做客,这也从侧面显露出了他们家族的显赫、有钱。

少年时代,维特根斯坦其实很想去学机械,当时他很想跟一个叫玻尔兹曼的物理学家学习物理学,不幸的是玻尔兹曼自杀了。

樊登:那个时期的物理学是非常兴盛的。

楼巍:对。

樊登:群星璀璨的时代。1905年被称为“爱因斯坦奇迹年”,维特根斯坦在1905年的时候,十六七岁。

楼巍:十六岁。

樊登:所以他肯定是最关注物理方面的话题。

楼巍:对。因为他没办法在欧洲学机械(勘误:他在德国柏林夏洛腾堡工学院学了两年),他就去了英国。他先是在一个研究风筝飞行的大气站里面做实验,后来去了曼彻斯特大学工程系,做研究型学生。他那个时候做的研究叫作空气动力学,他在设计一个用在飞机上的螺旋桨。在这个过程中,因为需要做很多的数学工作,所以他对数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同时对数学的基础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他就读了罗素的《数学原理》,研究方向彻底地转向了哲学。他就(去剑桥)跟随着罗素学习数理逻辑,研究关于数学的哲学,后来就成了罗素的学生。

樊登:那我代表观众问一句,为什么他喜欢数学就转向了哲学?大家一般认为数学跟哲学还是有一定距离的。

楼巍:对。原因也是比较偶然的,就是那个时代的哲学家,其实很关注一个话题,叫作数学的基础是什么。咱们叫数学哲学,就是数学有那么多原理,有那么多数学的子类,可不可以建立在一个没有矛盾的公理系统之上。

樊登:或者说,数学这套东西到底是发现的还是发明的。

楼巍:对,这是一个非常深刻的问题。

樊登:这事都能把人绕晕了。就是数学到底是人们创造出来的,还是说上帝以前就是用它的,它本来就存在。

楼巍:对。一般的说法是数学的技术是人类创造的。好像没有我们从日常生活中读出数学命题这样的说法,一般也不会这样去看待这个问题。

樊登:对,您接着讲。

楼巍:于是他就成为罗素的学生,变成一个研究数理逻辑的学生。他们的观点一开始还是比较投合的,但慢慢地,他对罗素的看法提出了强有力的批判,导致罗素后来无法忍受了。用罗素的话说,只要他把写出来的东西给维特根斯坦看,维特根斯坦就提出一些让他“瘫痪”的批评。两个人经常进行交流。后来维特根斯坦自己在挪威隐居了,他不想留在剑桥,因为他不喜欢剑桥的氛围吧。他在挪威建了一个小房子,在这里写他自己关于逻辑和哲学的著作。

一战爆发的时候,维特根斯坦觉得自己不能置身事外,于是就以志愿兵的身份加入了奥地利的炮兵团,所以他全程经历了整个一战。后来大家看他出身那么好,又是一个非常好的知识分子,就把他分配到一个军工厂里当工程师,没有让他更多地参与前线的战斗。但其实也有参与,而且据说维特根斯坦的作战是非常英勇的,因此获得很多奖章。

其他人猜测,为什么他作战这么英勇。我估计维特根斯坦的想法像是一种自杀的冲动——反正不怕死。在一战期间他写下了他最前期的代表作,就是《逻辑哲学论》。所以说这是一本战壕里写下的书。1918年的时候,维特根斯坦在意大利前线被俘虏了,在监狱里面关了十个月。后来在罗素的营救,以及各方面的帮助下,他才能够出狱。出狱以后他就面临一个问题,就是他想要出版《逻辑哲学论》这本书,但是没有人看得懂。

他把《逻辑哲学论》寄给了罗素,也寄给了他很喜欢的一个哲学家,叫弗雷格。弗雷格以前也是个数学家,后来研究哲学,我们称他为语言哲学的奠基人。维特根斯坦收到弗雷格来信的时候非常生气,他对朋友说,弗雷格只看过书的第一页,没看过第二页。弗雷格不断地在纠缠第一页里面的一些术语,比如世界是什么,事实是什么。我觉得维特根斯坦后来也烦了,不想再纠缠这件事情,所以他的书一直没法出版。

后来罗素为这本书写了一篇很长很长的导言。大概是1921年的时候,《逻辑哲学论》终于出版了。出版了之后,维特根斯坦对这个版本很不满意,因为里面有很多错误,让他最不满意的是罗素的序言,他认为罗素没有完全理解他,甚至可以说,完全没有理解他。

樊登:不是没有完全理解,是完全没有理解。这时候他已经放弃自己的财产了?

楼巍:对,其实1913年的时候他就已经放弃了。

樊登:放弃财产是在一战爆发以前?

楼巍:对。

樊登:维特根斯坦迅速把他的钱送给别人,就是送给了很多穷艺术家,是吧?

楼巍:其实大部分是送给了他的姐姐。

樊登:就是用法律的手段把最后剩下的钱给了他姐姐,而且要求他的姐姐不能还给他。那个条款里面规定,你想还我钱,不行,必须给你。最后他就身无分文?

楼巍:对。

樊登:哇,厉害。

楼巍:对,我认为这其实很好理解,因为这些钱不是他的,他很清楚这些钱是他父亲的。就相当于假设我们在路上捡到了五万块钱,那一些人可能就揣在兜里了。但像他这样,我认为是具有极高道德感的人,他会认为他把钱揣在兜里是不对的。

樊登:但是继承在当时不是一个没道德的事,又不是捡钱。

楼巍:对,它是合乎伦理的,法律上当然没问题,但是我觉得他的道德是高于伦理的,他认为这个钱首先不是他的,不是他赚的,不是他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的。

樊登:或者说他更想去体验一种没有物质负担的生活。

楼巍:对,可能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认为自己要过一种纯粹精神的生活。

樊登:然后就到乡村小学去…….

楼巍:当老师。

樊登:支教去了。

楼巍:对,可以这么说,支教。而且是最穷的山村的小学。小学老师的工作结束之后,他也想要避世、隐居,就去找修道院的工作。修道院里的人看他怪怪的样子,也没有录用他。后来他就回到了维也纳。他的姐姐看他实在太穷了——每天穿得破破烂烂的,背个帆布包。他姐姐就问:“要给你点钱吗?”维特根斯坦说:“不要给我钱,我不是说过了吗,你不要把钱给我。”所以这个时候,我估计就是为了能够解决他生活上的问题,他姐姐就聘请维特根斯坦为她建造房子,就是给他一点工资。但是这个工资我觉得肯定是不多的,于是维特根斯坦从他一个朋友手中夺过了设计并建造房子的权利,成为一个他姐姐雇用的、帮他姐姐建造房子的人。

樊登:我在维也纳的时候看过这幢房子,建得很有现代感。

维特根斯坦设计的房子

楼巍:对。

樊登:你今天去看这幢房子,不会觉得它是二十世纪初建造的房子,因为它是非常现代的、方方正正的一个结构。

楼巍:对,有人说它非常类似包豪斯风格。

樊登:包豪斯的感觉。

楼巍:现代的风格——混凝土、钢铁、玻璃。

樊登:他给他姐姐盖完房子以后去做什么了呢?

楼巍:其实他回到维也纳以后,就是1926年到1929年这段时间,他一直在跟一个所谓的维也纳学派,像石里克(维也纳学派和逻辑实证主义的创始人,属于分析哲学学派)这些哲学家来往。这些哲学家对他的前期哲学(就是逻辑哲学)非常迷恋,奉为圭臬,每天晚上要聚在一起看《逻辑哲学论》里面的段落,然后请维特根斯坦跟他们讲一讲,所以他其实没有完全脱离哲学界。1929年的时候,他在维也纳听了一个叫布劳威尔的数学哲学家的讲座,大家都说就是这次讲座重燃了他对哲学的兴趣。于是他又回到剑桥大学,然后用《逻辑哲学论》当作博士论文,申请到了博士学位。

樊登:就还是他之前写的那本书?

楼巍:对。维特根斯坦很傲慢地说,反正你们也看不懂,就早点给我学位吧。

樊登:就是他跟答辩委员会的人讲,你们反正也看不懂,赶紧把学位给我。

楼巍:对。

樊登:而且我看书里边写,他的朋友凯恩斯看到他回到剑桥(那时候也没有什么微信群之类的),就跟其他人就讲,说:“上帝回来了。”

楼巍:对。

樊登:也有人翻译成“大神回来了”。

楼巍:对,我觉得还是大神会妥帖一点。说在下午五点钟的火车站接到了他,大神来了。我觉得这样翻译比较准确。

樊登:他用了多长时间获得博士学位?

楼巍:几个小时吧。

樊登:不是,他回去到剑桥以后…….

楼巍:马上。

樊登:马上就获得了博士学位?

楼巍:他就用《逻辑哲学论》这本书当作他的博士论文,提交给了学术委员会,就获得了博士学位,成了剑桥大学的研究员,就获得了……

樊登:工作?

楼巍:资助。

樊登:就这么容易吗?

楼巍:对,原因也很简单,就是罗素、凯恩斯这些人已经为他铺平了前面的道路。

樊登:真够意思,这些哥们儿。之后呢?

楼巍:之后他就开始在剑桥大学上课。

樊登:当老师了。

楼巍:当老师了。然后也开始批评自己前期的一些看法,当然也写了很多东西。一九三几年到后来(20世纪30年代中期),那个时期他给学生口述了两份课堂笔记,叫《蓝皮书》和《棕皮书》,后来也出版了。到后来,二战来了,他跟一战的时候一样不想置身事外。

二战的时候他选择了英国国籍,因为德国合并了奥地利,他只能在英国和德国国籍之间选择,他就选择了英国国籍。二战的时候他去了一个医院当护工,后来又去了一个医学实验室当实验人员,也就是他离开了剑桥大学。这是他不愿意置身事外的一种思想在起作用吧。

樊登:参与到战争当中去。

楼巍:对,参与到这个社会的现实中,不愿意成为一个书斋中的人。后来他很快就辞去了剑桥大学的哲学教授的职务,然后开始隐居,开始写后期的这些著作。实际上,维特根斯坦后来的人生就没有前面的人生那么精彩了。

樊登:因为他年纪也大了。

楼巍:年纪也大了。

樊登:我记得他最后是得了前列腺癌。

楼巍:对,前列腺癌。

樊登:1951年去世。

楼巍:对。

樊登:但是他在去世之前说了一句话,他说:“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

楼巍:对,wonderful。

樊登:I have a wonderful life。(原文为I’ve had a wonderful life.)就是我这一辈子活得非常好。

楼巍:对,跟照看他的医生的夫人(就是贝文夫人)说了这样一句话。

樊登:所以他一辈子也没结婚?

楼巍:没有。

樊登:没结婚,没生孩子?

楼巍:对。

樊登:这就是他其实不算太长的一生,1889年到1951年,六十二岁。那接下来咱们就说说他在哲学上的贡献。您觉得维特根斯坦在哲学上最主要的贡献在哪儿?

楼巍:哲学上的贡献,就是以前的哲学其实很少关注符号语言(就是我们现在的语言),虽然从弗雷格和罗素开始,也有关注符号语言,但是真正把我们的哲学话题转移到语言上来的,我觉得就是维特根斯坦这个人。维特根斯坦一直在强调语言,强调对语言进行哲学的思考。其实这是一个非常深刻的想法,因为语言其实是最深刻的东西。原因很简单,因为你要做哲学,你要用语言;你要生活,你要用语言。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这么说,语言其实先于我们的所有活动,先于我们所有对世界的感知,先于理论活动。如果你不学会语言,没办法做任何的事情。

樊登:下面这句话是不是一个(理解维特根斯坦哲学的)抓手?维特根斯坦说:“哲学是一场反对用我们的语言作为手段来迷惑我们的理智的斗争。”

楼巍:对,这是一个后期哲学的宣言,可以这么说。

樊登:这是他后期哲学的宣言?

楼巍:对。

樊登:就是说语言给我们的头脑造成了很多混乱,而哲学家的责任就是解除这些混乱。

楼巍:他认为以他为代表的哲学家,是要解除这些混乱。他曾经把语言比作一个迷宫。其实很多时候语言确实就像一个迷宫。比方说,日常语言里我们有“时间”这个词,其实我们日常语言中使用这个词是没问题的,比如说:“时间到,你给我站起来。”“时间到,把电视机关掉。”“你的时间观念能不能好一点?”但是因为有“时间”这个词,我们就会追问什么是时间,这就会引起很多困惑。

那到底什么是时间呢?其实从古到今,没有人可以为它下一个定义。比方说,时间是对时间的测量吗?那没有时间,怎么测量时间呢?或者说,时间是匀速前进的东西吗?那如果没有时间,怎么能定义速度呢?所有这些其实都建立在预设了时间的定义之上,所以时间是没法定义的。这就给我们的理性或者理智带来一种巨大的困惑。正如您所言,如果没有时间这个词,这一切是没问题的。

樊登:您这本书里边有一个让我印象很深的例子,比如我们指着这个桌子说:“这个桌子是灰色的。”当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你会觉得没有任何问题,桌子就是灰色的。但是假如这儿有一个人不知道什么叫“灰色的”,他可能以为“灰色的”是一种质地,或者以为“灰色的”是一个东西。那当我说“这个桌子是灰色的”,他会以为这个桌子的名字叫作“灰色的”。

楼巍:对。

樊登:我们听到这个例子觉得怎么会,但你想想一个外国人学中文的时候,很有可能就会出现这样的状况。

楼巍:对,所有这些语言的活动相互交叉的时候,就会给人带来无穷的困惑和困扰。刚才我说的对时间的困惑,就是其中的一种。维特根斯坦想要去除我们这些烦恼。

樊登:这怎么去除呢?

楼巍:其实维特根斯坦后期的哲学很简单,他就说不要再追问“时间”是什么、“心灵”是什么,他要问的只是“时间”这个词在我们日常生活中是如何被使用的。因为我们每天在使用“时间”这个词,比如“你的时间观念好不好”,类似这种用法一点问题都没有。不要再去想“时间一定是个……”这样的问题。

樊登:就是说你不要问就好了。

楼巍:对。

樊登:维特根斯坦还有一句名言:“对于不可说的东西,人们必须保持沉默。”这话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这句话会这么有名?

楼巍:我相信这句话可能是刀郎提到维特根斯坦的原因。在《逻辑哲学论》里面有两句话,文化界或者说艺术界热衷于去使用它们。第一句是:“凡是可说的都可以说清楚。”第二句是:“对于不可说的东西,人们必须保持沉默。”我相信刀郎想要抓住的是第一句话,凡是可说的都应该说清楚。

关于最后这句话:“对于不可说的东西,人们必须保持沉默。”是因为维特根斯坦的前期哲学认为,语言只能刻画世界中可能的事实,凡是不是世界中可能的事实的东西,他认为都是不可说的。哪些不可说呢?就是伦理的领域,宗教的领域和美学的领域。因为他认为伦理、美和宗教不属于事实的一部分。这其实建立在事实的部分和价值的部分(或者说更高的部分)两个截然的区分之上。所以语言的功能就是去说世界中的事实,比方说,您今天穿了什么样的衣服,这个桌子是什么颜色的。但美在哪里呢,其实我们看不到美;善在哪里呢,也看不到。所以,它们不是世界中的事实。大概是这样一个我认为比较独断的看法。

樊登:所以作为一个业余人士,提到维特根斯坦的时候,能够知道这两句话就不容易了。

楼巍:很不容易的。

樊登:就是首先要知道:“对于可说的东西要尽量地说清楚。”

楼巍:对。

樊登:比如说那些物理学家们所做的事,像研究电子是怎么绕着原子核转的,它是可以非常准确地被描述出来的。但是对于不可说的东西,要学会保持沉默。但是我们生活当中的烦恼,就是我们往往喜欢谈论这些不可说的东西。

楼巍:是,正因为它不可说,正因为它很难说,所以我们很想去触摸它。我可以举一个比较简单的例子,就是我们都看过《蒙娜丽莎》这幅画,我们称之为美学领域或者艺术领域的范畴。那如果有人问蒙娜丽莎在笑什么?《蒙娜丽莎》表达了什么?你会发现一旦想要把它说清楚,它就不再是艺术。

樊登:有时候我旅游,到一个很美的地方,其实你只要在那儿好好欣赏美景就够了,但是我们基本做不到,我们脑海当中总是搜肠刮肚地想要描述它,我们习惯性地想要把真实的事物变成图画,哪怕是在我们的脑海当中去描述。人的这个习惯真是奇怪。是受过教育的人才会这样做,还是所有人都会这样做?

楼巍:这取决于有没有这个必要。如果有人打电话给你,让你描述一下你看到的东西,我相信你会去描述它。或者你写日记的时候想要把它记下来,想要把这个东西刻画出来。我觉得这就取决于你的习惯。倒不一定是因为受过教育或者没有受过教育。

樊登:没人研究过这个话题。不知道原始人会不会有这种冲动。当然,从他们画岩画开始肯定是有了,画岩画就是把一个具体的东西变成了画。

楼巍:对,但是语言和这些画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按照维特根斯坦前期的看法,语言只是一些符号,画也是一些符号。所以当我说“你的办公室来了一只猫”这句话,和我画了一幅你的办公室里来一只猫的画之间,其实并没有太多区别。它都是告诉你一件事情,而且你立刻就明白了。

樊登:你看,这一讲听懂不难,听明白了。下一讲是说语言和世界的先天秩序。

楼巍:对,秩序。

樊登:这是指什么,逻辑吗?

楼巍:对,语言和世界的秩序就是这样一个想法——如果语言中没有意义的命题,那么就意味着在世界上也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比如当我说:“房间里有一个三角形的方桌子。”假设我说了这样一句话,你会发现这句话是没有意义的。

樊登:这句话很绝,这就是逻辑上的冲突。

楼巍:对。

樊登:三角形的方桌子。

楼巍:你会发现,你首先认为这句话没有意义,同时在世界上你也找不到一个三角形的方桌子。

樊登:那假如我做一个桌子,从上面看是三角形的,从侧面看是方形的,我能不能够称它为一个三角形的方桌子?

楼巍:这其实就是一个文字游戏了,那你就要进行一些更具体的补充,比如它从哪里看。

樊登:如果这个东西真实存在的话,那么那句话就没有矛盾。

楼巍:对,但是你要进行一些补充、预设。但是我说这个例子并不是您说的这个例子。

樊登:对。

楼巍:这样一来我们就会发现,有意义的命题和世界中可能存在的东西或者可能发生的事情是对应的,它们具有一种完善的秩序。那么维特根斯坦就在思考这个问题,就是这种完善的秩序是怎么来的。他的观点很简单,就是逻辑首先是在语言中,也在世界的背后,使得它们之间的有意义的、可能性的相互对应成为可能。这个说起来非常抽象,我可以举一个例子。我们可以用三辆玩具汽车模型,来描画三辆真实的汽车的所有可能的撞车场景,就是它们会这么撞,会那么撞……语言其实就相当于这三辆玩具汽车,它可以把世界中所有可能的情况都说出来。那是什么使得这么完善的秩序成为可能呢?对于汽车来说,就是因为它们都是三维的东西、立体的东西。如果是平面的,它也没办法刻画它们的撞车场景。那对于语言来说,就是逻辑。

这里就遇到一个问题:逻辑到底是什么。其实我觉得维特根斯坦从来没有说逻辑是可以被言说的,他认为逻辑是不可说的。维特根斯坦的论述也很简单。如果你要去言说逻辑,你就必须使用完备的、成熟的语言,而这个完备的、成熟的语言也一定是要有逻辑的。那么我们就会继续追问,完备的、成熟的语言的逻辑又是什么呢,然后你又要用其他语言去描述它。这就相当于一只狗去追自己的尾巴,永远追不到。

樊登:所以逻辑是前提。

楼巍:逻辑是一个前提,是使得这种秩序成为可能的东西,让它们处在这种有序的状态中。

樊登:这第三讲比第二讲难了一点儿,叫语言和世界的先天秩序。

楼巍:对。

樊登:第四讲叫不可说和显示。

楼巍:对,不可说和显示。我就是把那些不可说的领域划出来,就是我刚才讲到的……

樊登:宗教。

楼巍:宗教、美学、伦理和道德。其实一般情况下也可以理解,去说一个事实的命题,和去说一个伦理的命题是很不一样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去说一个事实的命题都是偶然的。比如说“这本书是蓝色的”,这是一个事实,但它其实也可以不是蓝色的,它可以是绿色的、黑色的、白色的,都可以。但是伦理的命题,它是没办法被倒过来的。比如说“人要过正确的生活”,或者“人要按照正确的人生道路去走”,假设我们把它倒过来,那就变成“人要过错误的生活”“人要去选择错误的人生道路”,这些命题听起来就很荒诞。但是这本书是白的、是蓝的,对我们来说无所谓,它可以被倒过来。所以我们就体会到了伦理命题和事实命题之间有根本性的区别。所有事实命题都可以被倒过来,但是伦理命题它没办法被倒过来,倒过来就是荒诞,就是虚无。所以维特根斯坦把这些领域推出到可说范围之外,恰恰是因为他敬重这些领域,这些领域对他来说是最重要的,比如道德等等。

樊登:就是他试图在用更加深入的思考和细分,来帮人们界定语言在哪些领域当中能够发挥什么样的作用。

楼巍:对。

樊登:接下来这一讲,叫回到粗糙的地面上。

楼巍:对。这是源于这样一个说法,就是维特根斯坦认为自己的前期哲学是一种理想化的语言,但我们日常语言不是这样子的。

樊登:就是把“地面都打平了”。

楼巍:对,光滑的。条件当然是很好的,但他认为“没办法行走了”,所以要“行走”就要“回到粗糙的地面”。我在书里面也给出过这样一个比喻:他早期的语言相当于你从高处的卫星定位看一个城市,其实你看到的所有城市都差不多。后期的语言相当于你在城市中行走,你会发现每个城市都是不一样的。各种语言都很不一样,所以维特根斯坦前期哲学中的语言是一种理想化的东西、一种技术化的东西。

樊登:那这一次的这种变化来自他对哪个问题的触动,让他想到要“回到粗糙的地面上”?

楼巍:原因也很简单。如果按照他前期哲学来走的话,他就认为所有的哲学研究都是误解语言逻辑的,那就不会再有哲学了。如果还有一种哲学能够作为他前期哲学的反面,那么一定是他后期对于生活中活生生的语言的强调,以及对实践的看重。所以实际上唯一的走法是这样,翻转过来。

樊登:那所谓“回到粗糙的地面上”以后的哲学是什么样子的呢?

楼巍:“回到粗糙的地面上”哲学,就是更多地看重语言在我们生活中扮演着很多不同的角色。比如说维特根斯坦前期的哲学认为,语言就是去言说事实,说可能的事实。那他后期的哲学发现,语言还可以表达感情,语言还可以用来命令别人,语言还可以用来打招呼……所有这些语言活动要比他前期构想的语言要丰富得多,也粗糙得多,所以语言就不再是一个整齐划一的东西。

樊登:接下来,第六讲叫反本质主义,这是属于他后期哲学的一个核心。那什么叫反本质主义?

楼巍:反本质主义就是认为,所有可以被归入同一个概念之下的东西,它都应该有个共同点。比如说我们刚才谈到美德,我们说×××是美德,×××也是美德。为什么这些都叫美德呢?那么苏格拉底就会认为,它一定是有个共同点。

樊登:本质。

楼巍:本质。我们找到这个本质,说出这个本质,其实就是在给它下定义,就像追问什么是时间一样。这就是古代哲学的思考方式,西方哲学从开始到后来,都想要去寻找这个本质或者共相。

樊登:这里我可以举例子,比如说什么是美德的本质,你可能会说,为别人好是美德的本质。假如你这样说,那么你的妈妈为了你好,非要让你跟这个人结婚,请问这是不是美德?这就是苏格拉底式的逼问。还有人说“宁肯牺牲自己,也要为别人好”,他试图完善美德的本质,但你也一样会找出……

楼巍:反例。

樊登:找出反例来。就是没法找到一个美德的本质。

楼巍:对。

樊登:那维特根斯坦认为,一切不可说的东西都没有本质,还是所有东西都没有本质?

楼巍:准确地说是除去那些科学的概念(他不太谈像二氧化碳这些科学概念),就是我们日常所使用的这些语言,像美德、美、善等,都没有一个所谓的共同之处,没有一个本质。但是他反过来又说,我们对美、善、好这些词的使用是没问题的。比如我们说“这个苹果好吃吗”“这家店蛮好的”,都可以使用这些词,但是一旦你去寻找所有好的东西的本质,维特根斯坦认为是没有的。

樊登:你要是遇到一个杠精,你说这家店不错,他会问你什么叫不错。

楼巍:对,没有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樊登:“麻烦你定义一下什么叫不错”,然后你就会发现扯不完了。

楼巍:但是古代哲学就是想要寻找这个共相,寻找这个本质。

樊登:那这样做的好处是什么?

楼巍:这样做的好处实际上是解放那些不断地去追求本质但是又追求不到,然后陷入困惑和焦虑的人。

樊登:很多人喜欢提这种终极性的问题,尤其是到学校里演讲,你发现大学生、中学生特别喜欢问这种问题。

楼巍:对。

樊登:比如“什么是好”“什么是美”“你怎么确定你做这件事是对的”。

楼巍:对。

樊登:这种问题全部都是本质主义的问法,实际上是一种缺乏思考的表现。

楼巍:对,就是缺乏一些反思和批评。

樊登:表面上看起来他是在不断地追问,但实际上他可能离真相越来越远。我觉得爱因斯坦特别有意思,他提出那些物理的概念,前提都是“凑合用”,就是这个概念也就凑合用。比如什么是量子,量子你就把它理解为一份一份的,能用就行。所以有可能物质的本质主义,都是很难做到的。

楼巍:对。

樊登:其实很像老子讲的“道可道,非常道”。

楼巍:对,有的时候我也会想到老子和维特根斯坦的关系。我不知道我的理解是否准确,“道可道,非常道”意思应该是道是有的,但是它不太容易被言说。我始终相信这个“道”应该是使世界和谐成为可能的。但是你要用功能有限的语言去说,很难。

樊登:老子说,强名之曰道。(原文: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道德经》第二十五章)因为没个名字跟你们也说不清,那我只能跟你说这叫作道。强名之曰道。但是请你不要去定义它,请你不要去追寻,不要试图把这个东西搞明白,因为是搞不明白的。强名之曰道,就是一句非常反本质主义的话。

楼巍:如果像古代西方哲学一样,那就要去追求现象背后的本质了。不管是理念也好,亚里士多德形式也好,站在老子的角度,所有这些其实都是哲学的理智疾病。

樊登:第七讲叫遵守规则的悖论。

楼巍:写遵守规则的悖论这一讲,也是一个“私心”。因为经过一个叫作克里普克的美国哲学家的推动,在全球,至少在学界有一股研究遵守规则和私人语言关系的巨大潮流。但是我始终认为,克里普克的贡献远远少于他引起的影响。他没有太多的贡献,这样说可能显得有点自大,但是我相信是这个样子。所以我希望用“遵守规则的悖论”和接下来“私人语言的问题”这两讲,把这股潮流真正放在维特根斯坦原著中去说清楚。而且这是一个很火的话题。

樊登:那您就说说吧,先说什么叫私人语言。

楼巍:私人语言也是我刚才说的,因为我们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你是没有我的感觉的。如果有一种感觉,它非常奇特,比方它既不是酸,也不是麻,也不是痛,也不是痒,那我就会想,我能不能给它发明一个名称呢?然后我用这个符号(名称)的时候,你肯定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因为好像只有我知道它的意义,知道它指称的那个感觉。这就是维特根斯坦想要反对的这种私人语言。

樊登:维特根斯坦反对私人语言?

楼巍:对。

樊登:您说这个我有例子。我小时候肚子疼去看医生,医生总是问问题。首先是问哪儿疼。哪儿疼还好说,这儿疼。然后医生接着问怎么疼。我说怎么疼……

楼巍:这还用问吗?

樊登:不是,怎么疼没法说呀,你说这个疼是怎么疼呢。后来那个医生只好很不耐烦说,是“针扎一样的疼”,还是“一跳一跳的疼”,还是“鼓着疼”。

楼巍:对。

樊登:这其实就是医生的私人语言。当时作为一个生病的孩子,我是没法准确地说出这种感觉的。然后等我们带孩子的时候,你问他哪儿疼,他会说“咕噜咕噜疼”,这就是您说的发明了一种私人语言?

楼巍:对。

樊登:他为了表达自己。

楼巍:其实您也无法理解他说的话。

樊登:对,咕噜咕噜疼,不知道什么意思。

楼巍:是。但是维特根斯坦反对存在私人语言,他认为语言都是公共的。他反对的理由也很简单,就是如果你说你知道一个词和你的感觉是对应的关系,那么即使你现在知道,怎么保证你下一次还是知道?你得记起它们之间的联系,但是你没办法保证你的记忆是正确的,万一是错的呢?所以他的反对的主要的一招,是这一招。这是私人语言的问题。

樊登:私人语言问题,为什么和遵守规则的悖论有联系呢?

楼巍:因为克里普克这个哲学家认为,我们使用语言也是一种遵守规则的过程。

樊登:使用语言是一种遵守规则的过程?

楼巍:比如说该把它称为什么,这其实不能乱来的,应该是有一种规范或者规则的。克里普克是把遵守规则和私人语言结合在了一起,所以他的书就导致这两个话题在全球范围内比较火,一个是遵守规则的悖论,一个是私人语言。

樊登:那现在这个社会,遵守规则的悖论还是依然存在,这个问题其实没法通过禁止私人语言来解决。

楼巍:可以这么说。您能举个例子吗,就是现代社会中遵守规则的悖论。

樊登:比如说现在很多网络语言,一开始根本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可能是某一个人的私人语言放在了网络上,大家听了觉得好有趣,就开始模仿,一个传一个,最后它竟然可能被《新华字典》收录。这就是一个从私人语言到公共语言的过程。所以我觉得现在实际上并没有禁止私人语言,而是在收编很多私人语言。

楼巍:对。在这种意义上,可能您定义的这个私人语言,就不再是维特根斯坦说的那种指称内在的、私有的感觉的语言,而是一种……

樊登:被发明的。

楼巍:一种艺术创造一样的东西。

樊登:对,发明出来的,对公共事务的指称。

楼巍:或者说是发明出来一种公共的用法。比如说,我记得大学生很喜欢说“芜湖”。芜湖就代指呜呼。我一开始也不知道他们说“芜湖”是什么意思,后来知道它就是呜呼,我明白以后,它就不再是私人语言,不再是只有他自己能够理解的语言。

樊登:我跟一些年轻人聊天,他们说:“我被咕了。”我就听不懂,我说你被咕了是什么意思?他说,意思是我被放鸽子了。

楼巍:对,我理解了。

樊登:他说放鸽子我就听懂了,因为“放鸽子”是别人跟你约了时间他没来,这个叫放鸽子。但是“放鸽子了”后来就变成了“咕了”,因为鸽子是咕咕叫。

楼巍:对。

樊登:在我们看来这个说法跳转得太快,但是小孩子们就是非常熟练地用这个方式在交流。

楼巍:对。所以这就不再是我们所定义的,那种指称自己的感觉的私人语言。

樊登:他一开始可能是。

楼巍:指称自己被放鸽子的感觉。

樊登:对,他一开始可能会说“哎呀,被咕了”,然后就慢慢流行开了。所以我觉得现在这个网络环境会使得大量的、怪怪的语言快速地进入(我们所使用的语言)体系。

楼巍:进入我们的生活,被我们使用。

樊登:如果维特根斯坦活到现在,不知道他会怎么写书。

楼巍:我估计他会使用这些更新奇的、更好玩的例子,就比如您刚才说的“我被咕了”。

樊登:对,好玩。这是私人语言和遵守规则的悖论的问题。然后第九章叫驳斥罗素的“归纳原则”。

楼巍:对。

樊登:他为什么要反对归纳原则?

楼巍:为什么要写第九章,也是因为这本书的编辑不断地说服我,说你一定要写一个维特根斯坦和罗素的恩怨录。因为在他心目中,罗素和维特根斯坦应该是有恩怨的。

樊登:对。

楼巍:但是我始终对他的这个想法不以为然。我觉得他们两个不可能有恩怨,而且他们彼此相互尊重,只是他们做哲学的方式很不一样。所以,我用这一章内容想要表明的,就是他们做哲学的方式的不同。简单地说,归纳原则是这样一种想法,就是我们生活中经常出现这样一种语言游戏,或者我们经常这样使用语言,比如你怎么知道太阳明天会升起,我们会说因为以前它每天都升起。

樊登:对。

楼巍:这个时候,如果有一个人问我们:“凭什么你说它以前升起,它接下来就会升起?”那其实我们遇到了一个无法解答的问题,就是你凭什么要用一件以前经常发生的事,作为它接下来还会发生的理由呢。这就是我们的语言游戏。罗素想要解决这个问题,所以他提出了归纳原则,用了一个非常抽象、非常笼统的说法。他认为一件事情过去经常发生,会使得它接下来还会发生,这是罗素的归纳原则的核心。

樊登:对。

楼巍:他认为一旦有了归纳原则,就可以给我们前面那个问题提供一个解答,就是你问我为什么,我就说是因为归纳原则。但维特根斯坦很奇怪,他问了一个问题,我认为是非常奇怪的,也非常反哲学的一个问题。他说,“一件事情以前经常发生,使得它接下来还会发生”中的“使得”是什么意思,难道真的会“使得”它接下来发生吗?比方说太阳以前每天都升起,其实不会使得它接下来还会发生,这里面没有经验上的联系,它不会像一只手一样把明天的太阳托起来。通过这种逼问,维特根斯坦就发现罗素的这种看法其实是不对的,这里面没有“使得”这种说法。所以他就驳斥了归纳原则。维特根斯坦最后的结论是,我们的日常语言,是不需要再给出一个依据的,它们平时就是这么被使用的。

樊登:我们讲的火鸡原则,就是典型的归纳法失效的状况。农场主每天都给火鸡喂吃的,连续喂了364天,火鸡觉得农场主对自己特别好,直到感恩节这一天,这个事就结束了。所以,实际上你所归纳的是一个错误的东西。

楼巍:对。

樊登:包括物理学当中,像亚里士多德他们所确定的世界观,几乎正确了一千多年,直到伽利略开始(用望远镜)看到月亮上的石头,大家才开始质疑月球好像跟地球上差不多。所以用归纳法来看待这个世界,有时候真的会有很多的偏差。

楼巍:对。

樊登:但是又不得不归纳。

楼巍:甚至可以说这是我们人的本能。

樊登:因为这几乎是我们唯一可以依赖的东西,就是我们在生活当中获得的所有的经验,几乎全是用归纳法得出的。

楼巍:对,我们会总结它,得出更有效的,或者更进一步的结论。

樊登:因为它有一个前提,而所有的前提都是归纳出来的。哪怕我们是用演绎法推论出来的一个结果,这个演绎法也会有一个前提。

楼巍:对。

樊登:而那个前提一定是归纳出来的。

楼巍:对,这就是亚里士多德想要说的事情。最初的那些结论怎么来的,是归纳出来的。

樊登:所以真的凑合用就行了。

楼巍:对,就是像水晶一般纯粹的定义,其实是没有的。但是它们的应用是没有问题的,这些词语也一样,这些概念也一样。

樊登:最后一章的题目叫知识和确定性。这是您对维特根斯坦的一个概括吗?

楼巍:严格意义上也不能说是一个概括,这也是一种带有“私心”的做法。因为维特根斯坦在临死之前,还在写一本小册子,叫《论确定性》,然后我的博士论文做的就是论确定性。然后我出于一种“私心”,还是想写一个关于确定性的内容。这里面非常关键的一点,就是维特根斯坦是把这个具有确定性的命题、具有确定性的东西和知识,完全分开来的。他举了一个例子,就是当你举起一只手,然后对自己说“这是一只手”的时候,维特根斯坦认为“这是一只手”不是知识。

樊登:这是一只手。

楼巍:它不是知识。为什么呢?因为如果你说这是知识,我就可以问你,你怎么知道这是一只手?因为获取知识需要一个途径。比方说,樊登老师是西安人,这是一个知识。为什么,我是怎么知道的呢?可能是我搜过您的简历,也可能是别人告诉我的。但举起一只手,就没办法问你怎么知道这是一只手呢。

樊登:因为大家都把它叫手。

楼巍:但这就不再是你解释“你怎么知道”这样一个说法了。

樊登:对。

楼巍:就是刚才我说的途径,你得知道获取它的途径,但这里是没有的。你说是因为看到了,那你不看就不知道了。所有这一切对于具有确定性的命题,是没办法适用的。

樊登:那假如我说“我是一个好人”,这个命题应该不是个知识?

楼巍:这应该是一个知识。

樊登:这是一个知识?

楼巍:对,因为我可以通过某种途径知道,你是或者不是一个好人。

樊登:这并不是一个前提,并不是一个自认为的前提。

楼巍:并不是一个确定性命题。这里面又涉及一个怀疑的问题,因为笛卡尔说所有一切都可以怀疑,但是维特根斯坦认为,关于这些确定性的东西是没办法怀疑的。你拿起一只手,你怀疑它是不是一只手,我们会觉得你疯了。

樊登:假如没有这个研究,没有维特根斯坦提出这个确定性命题和知识之间的区别,对这个世界会有什么影响?

楼巍:没有任何影响,我们的生活不会有任何的变化。但是如果你了解了这些区分,其实你对它们会有更多的认识。就像我记得,曾经有过这样一句话,叫“人没办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但它是知识吗,你会发现它其实也不是知识。

樊登:它是个确定性命题。

楼巍:它是个确定性命题。

樊登:这句话是个确定性命题,因为它在逻辑上确定。

楼巍:对,因为他既然是装睡,他就不可能被叫醒。所以一旦有人说这是个知识,你就可以反驳,它不是一个知识,它不是一个事实。但是那些说这样的话的人,会觉得他在陈述一个事实。

樊登:您可以写一本书,把所有您能够想到的确定性的命题都写下来。

楼巍:都列下来。

樊登:很多,很好玩。

楼巍:那可能有一千条。

樊登:我估计,要发掘的话都不止一千条。

我们过去读物理学的时候有一个疑惑,就是为什么要把原子的结构搞得那么明白。很多人会说物理学家一直研究电子在原子里边到底怎么转,这个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一开始看起来都是这样。甚至在爱因斯坦他们刚开始提出量子的概念的时候,很多人都反对,结果到最后造出了原子弹。

楼巍:奥本海默。

樊登:对,没想到最后造出个原子弹,对这个世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所以我想请您也聊一聊,哲学家或者就说维特根斯坦,对于这个世界,后续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或者他影响过什么样的人?

楼巍:我们刚才谈到了反本质主义,实际上维特根斯坦开创了对西方传统文化的一种批评,他影响了很多所谓的后现代文化。他们不再把过去的理性当作一个敬畏的东西,觉得“你不就这样”,你也只是我们好像要服从你而已,并不是你真的理性、你真、你是事实(其实我们刚才已经说了很多不是事实)等等。所以,他就开创了一种我们称之为反叛的文明,反叛的文化。我相信这是为什么维特根斯坦在文学界、艺术界,甚至影视界如此流行的原因,他开创了一种对过去传统的批评,或者说他开创了一种更人本性的东西。

樊登:哲学真的很深奥。我们很多人听完了,觉得好像没听明白,或者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研究这个。我就举一个例子,大家就知道哲学的作用。比如说康德,康德影响了爱因斯坦,相对论的思考,进一步产生后来的量子力学等一系列的变化,直到今天人能够上天。所以思想总是走在最前面,虽然你不知道那个思想要走向哪儿,或者不知道这个思想到底有什么用,但它走在最前面,它引领着我们进行深入的思考。

楼巍:对,甚至包括因果关系也一样。从哲学的角度去探讨因果关系,也是一个很深刻的东西:这个世界是否所有的东西都毋庸置疑地符合因果关系?也许在量子力学里面,它就不再是这样的。

樊登:爱因斯坦到最后反对量子力学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完全打破了因果律。

楼巍:对。

樊登:你不知道这个世界究竟会怎样,直到你去观察它。那维特根斯坦这个人,您能研究他这么长时间,一定是很喜欢他吧?

楼巍:嗯。

樊登:那您跟大家讲讲他的魅力所在吧。您这本书上市以后,我当时犹豫过要不要讲这本书,但是这本书放在书市上卖得特别快,大量文艺青年见到这本书(封面设计也很漂亮),马上就买了。为什么大家都不太懂维特根斯坦,但是又都那么热衷于了解他呢?

楼巍:首先我觉得还是因为他颜值比较高吧。

樊登:长得很帅。

楼巍:长得确实是一个让人喜欢的样子。其次,他的人生确实太具有传奇色彩,包括他做过炮兵等等,都让人觉得他是一个非常奇特的人,所以想要去了解他。但是据我的观察和经验,其实很多人没有真正进入过维特根斯坦的哲学思想。就像陈嘉映先生给这本书写的推荐语,就是很多人路过了,但没有进去。我希望能够让大家进入他的哲学、他的思想。因为你与其每天都谈论他的意识,说“大神来了”这些话,不如去了解他的想法、他的思想,因为这是最重要的东西。我想这也是为什么这本书卖得比较好的原因,就是他们觉得自己现在终于可以不再去谈论那些他的意识了,可以进入他的想法了。

樊登:我念一下陈嘉映先生的推荐语,他说:“读维特根斯坦,多数读者难免不得其门而入。这本通俗小书意在领读者入门。青年学者楼巍在维特根斯坦哲学用功甚深,小书读来顺畅,而所论皆有根据,值得推荐。”

楼巍:非常感谢陈老师。

樊登:来自一位前辈的推荐。还有很多同行的教授的推荐,有人说:“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事实准确,评述得当,这是我在阅读了楼巍教授这本书之后得到的深刻印象!”这也是我的印象,我觉得这本书比一般写维特根斯坦的书要顺畅很多,而且难得的是没有长篇大论,言简意赅。您肯定是尽量节省文字地去介绍维特根斯坦的这些理论。

楼巍:对。因为这门课我上了有五六次吧,就是讲了五六年,对维特根斯坦的东西也了解。我希望把那些套路性的术语全部去掉,留下那些比较日常的、能够理解的东西。所以可以说,这是比较真诚的一本书。

樊登:我觉得在这儿要感谢一下刀郎,他的歌词里边来了一句“生儿维特根斯坦”,一下子引发了全社会对维特根斯坦的热情和关注,所以我们才有机会给大家介绍这么一本稍微带点学术味道的书。我相信如果你愿意打开它,仔细去读一读的话,就像楼巍教授讲的,你的思想可能会不知不觉地变得清晰而深刻。这个过程是渐进的,不要期待它有一个清晰的边界,觉得读完了以后突然就认知跃迁了,它可能是渐进,慢慢地产生一些内在的变化。

以下是我们从网友当中找到的一些问题。

楼巍:好。

樊登:这个问题比较实用,说:“我是一名高三学生,将来也想学习哲学专业,请问我现在应该先阅读一些什么哲学书来做准备?”

楼巍:好,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假设我们把哲学分成中国哲学和外国哲学,如果您想要从中国哲学入门了解哲学,我推荐的是李泽厚先生的《中国古代思想史论》,这是中哲;如果你想要了解外国哲学,我首先推荐的是罗素的《西方哲学史》。当然,如果你觉得罗素的文笔不行,不喜欢罗素,那推荐另一个人叫梯利,梯利也写过《西方哲学史》。我推荐这三本。

樊登:多简单。为了考一个哲学系的本科,还是有机会的。接下来这个问题:“我曾尝试读过维特根斯坦的书,但是读完以后迷迷糊糊的”,这有点像我,“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读懂了。怎么样算读懂了一本哲学书呢?”这是个哲学问题。

楼巍:对,这是一个非常深刻的哲学问题。什么是理解呢?理解的本质是什么呢?这个我们刚才已经探讨过了,我们很难说有一个理解的本质。怎么样算是理解了一本哲学书呢?我想你应该去找那些读了更多哲学书的人交流,如果你们能够顺畅地交流,我觉得就可以判断你读懂了。

樊登:最后一个问题:“楼老师好,我是一个不懂哲学的人,了解和学习维特根斯坦对我们普通人(非学者)有什么意义?”

楼巍:正如刚才所言,我只能讲个比喻。维特根斯坦说,他自己的哲学是让那些飞进捕蝇瓶的苍蝇飞出捕蝇瓶。就是像一个瓶子一样,苍蝇飞进去在里面转,出不来了。其实我们也可以把这个捕蝇瓶比喻成我们的人生、生活、社会,所有这一切其实都是一个错综复杂的、充满陷阱的、让我们混乱的东西。

樊登:一个trap(陷阱)。

楼巍:一个trap(陷阱),一个big trap(大陷阱)。你要从trap(陷阱)里面出来,可能光靠你自己,是不容易的。我觉得维特根斯坦提供了一种方法,就是不断地逼问自己,逼问别人,逼问一个词语的意义,逼问它是否得当、是否清晰使用、是否有那种脱离实用的概念和含混的东西。不断地逼问这些,可以让我们从这个trap(陷阱)里面走出来。所以,它是一种带领我们走出trap(陷阱)的很好的方法。

樊登: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很好的例子,心理学里边有一个疗法叫ACT(接纳承诺疗法),ACT的疗法的创始人是一个非常著名的心理学家。他所用的治疗方法,除了吸收了咱们东方的老子、孔子的思想,他也一定用到了维特根斯坦的哲学。他说我们大量的烦恼来自对语言文字的认识,以及它在你脑海当中所产生的想象。这件事可能永远都不会发生,但是你一旦想了它你就烦恼了。所以他用的一个治疗方法叫作解离,比如说失败这个词,你一想到我是一个失败者,你就难受,因为你不想成为一个失败者。但是他让你直接喊出来,把失败这个词连着喊一百遍,“失败失败失败失败失败失败失败……”,一直喊。大概喊过五十遍以后,失败这个词就失去了它的意义。

这个叫作解离。我们老为这个词担心、害怕,实际上事实没有那么可怕。你说哲学有没有用,它可能启发了这样的心理学家,启发了文学家,启发了社会学家,启发各种各样的人。

楼巍:对。您讲的这个例子是维特根斯坦在哲学研究的第二部分提到的,但是他没有说喊一百遍,他说只要喊十遍就可以了。把一个词喊十遍,它就失去了意义,它就变成一个空洞的声响。

樊登:今天我们走入了一个哲学教授的世界,同时了解了一位历史上的哲学大神维特根斯坦,希望大家能够读一读这本书。谢谢大家,我们下本书再见。也谢谢楼巍教授。

来自樊登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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