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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学的诞生》-樊登讲书

读完本文约需34分钟,王阳明的行路与心路。

樊登:各位好,我们今天作者光临请到的是大家都非常熟悉,也很喜爱的郦波教授。欢迎您,郦波老师。

郦波:樊登兄好,大家好。

樊登:我们跟郦波老师约了好多次,说讲哪本书最能够体现郦波老师的学养和风采。郦波老师最近有一本新书诞生了,叫作《心学的诞生》。因为在网上我们能看到很多您的视频,讲您研究心学,您大概是从哪个时候开始关注心学这个事?

郦波:我专门地去研究心学大概在三十岁左右。此前我研究人物的一个重点是放在曾国藩身上。但是曾国藩讲究实学,实学的源头其实就是来自知行合一。其实五百年来,不光是曾国藩,很多我们熟悉的,但凡你能数得出来,从明代中后期的张居正、徐阶这些人,到顾、黄、王(指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被后人称为“明末三大儒”),一直到曾国藩,甚至到中山先生,你发现这些人他们或者毕生,或者生命中的有一阶段,一定是阳明先生的信徒、心学的信徒,给他们一种巨大的能量。

樊登:我们读王阳明的传记就会发现,王阳明能够去龙场悟道,也跟他看不破生死有关。

郦波:是啊,他在这个里头挣扎了很久。

樊登:他始终感受到对于死亡的恐惧。后边有人追杀他,然后那一刻在龙场的阳明洞(又名东洞。位于贵州省贵阳市修文县城东栖霞山,因明代王阳明谪为龙场驿丞时,于正德三年(1508)年曾居于此洞而得名)里边,才找到了那种感觉。您这本书其实不算是一个传记。

郦波:不算。

樊登:因为并没有仔仔细细地写王阳明的一生,跟《王阳明传》不一样。

郦波:对。

樊登:它的主题是《心学的诞生》,实际上它的主体脉络就是王阳明为什么会产生这样一个想法。所以那咱现在就开讲吧!您跟大家讲讲这心学到底是怎么诞生的?从他小时候开始说起。

郦波:王阳明属于虽然先天底子不好,我们说物理层面的底子不好,但是天赋很高。他就属于那种小时候是问题儿童,逆反。他爹是状元,孝宗皇帝的老师,他什么都要跟他爹反着来。但是他属于曾国藩讲的那种,他很早就觉醒,他要做圣人,他从小就有这个意识,而不是像他父亲一样考个状元。其实这也得益于他父亲考状元,因为他逆反了,他父亲考状元,他就看不起状元。他的父亲如果没考状元,说不定他觉得考状元蛮好的。他在这个过程中因为志向立得很高,他就要寻找。

樊登:所以他是小时候天资很高。

郦波:天资很高。

樊登:但是求学的道路并不顺利。

郦波:对,并不顺利。

樊登:考试考了几次。因为他爸爸是状元,大家就觉得那你理所应当比唐伯虎考得好。

郦波:他跟唐伯虎一届。

樊登:对,同一届,但是他考得不行。考得不行,别人就说你怎么没有羞耻心呢?他讲了一句名言,叫“世皆以不第为耻,我以不第动心为耻”。考不上了就心乱,这才叫作修养差。

郦波:说明他那时候已经有一种定力了。他考了三次,大概最后一次考中了进士,他和唐伯虎那一年同时考,但是唐伯虎因为徐经案(就是徐霞客曾祖的案子)被牵扯进去。那一次王阳明考上了,好像是全国第十名,考中了进士,进了官场。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他也不是为了做官,他还在实践。他给王越修墓的时候,他就练兵,实践自己的兵法。本来是一帮给他修墓的民工,但他带他们训练八卦阵法,所以他有想法。然后到地方上刑部任职,看到刑部大牢里的黑暗,他又想怎么凭他一己的力量改变现实。所以你看,他有一个特点非常好,不论他有没有找到终极方向,他是行动派。

樊登:对。

郦波:他的行动力和执行力是非常强的。所以在这个文官系统和宦官系统的斗争中,我们知道,到了武宗上台之后,明代第二次的宦官乱政来了。第一次前面就是王振,后面最有名的是魏忠贤,中间就是刘瑾、“八虎”(指明朝正德年间八个受宠太监:刘瑾、张永、谷大用、马永成、丘聚、罗祥、魏彬、高凤,被称为“八虎”)。那么文官和宦官斗争的时候,本来不关他的事,但是我们讲到他这个行动力,他最后站出来。刚好刘瑾抓住他,其实是要挟他的父亲,他的父亲王华是孝宗皇帝的老师,相当于文人的领袖。刘瑾先是把王阳明廷杖,那是脱了裤子打屁股的,他是明代文官系统里头第一批被真正脱了裤子打屁股的人。然后被扔进诏狱,锦衣卫的诏狱比他当年在刑部里头黑暗多了,真是九死一生。所以,他在里头就开始读易——《易经》,《易经》是中国文化的源头。然后他就熬过了这次,他父亲也没有屈服,但是他父亲被贬到南京去做吏部尚书了。

樊登:关于刘瑾,这里边有一个特别有意思的细节,打板子这事,刘瑾是发挥到了高峰。就是他给你使一个眼色,这个信号怎么传递呢?是根据他站的那个脚的八字。

郦波:对,内八字还是外八字。

樊登:如果刘瑾站在那儿说话的时候是内八字,那么就打得不疼。

郦波:就是这个人过过样子就行了。

樊登:就是那个板子可以抡出风来打在屁股上,但是连一张纸都打不烂,“啪”一声。这是功夫,这绝对是功夫。然后如果这个刘瑾站的时候是外八字……

郦波:那这命就没有了。

樊登:那就要命了,所以王阳明就属于外八字打的。

郦波:对,但是看来外八字没那么厉害。因为刘瑾要要挟他的父亲,也不是一下子打死。

樊登:那就是中等八字。因为根据我们对过去打板子的了解,你看清朝,拉出去打几十板子,肯定要了命了,普通人根本撑不住,那个是能打死人的。但是王阳明撑了四十大板,皮开肉绽,但是没死。

郦波:对,奄奄一息。他要要挟他的父亲,他也不可能是假打。然后王阳明熬过来之后,就是贬谪龙场。因为他父亲不肯低头,所以刘瑾设了双保险,还派了锦衣卫的杀手来追杀他。王阳明要去龙场之前——一般古代官员都可以回家探个亲——所以他去浙江去看望他的爷爷奶奶,他们把他从小养大的。所以就在杭州,他发现了锦衣卫追上来了。王阳明很聪明的一个人,我们讲他天赋高,他知道这个时候写两首绝命诗,然后到钱塘江边把自己的鞋子脱下来,然后写成投江自尽的假象。

樊登:然后跑了。

郦波:然后就躲在船底下,他其实水性好,他是浙江余姚人,江浙的人他水性肯定好。他真的投江了,但是刚好有商船运货的,他就藏在那个商船的底下。

樊登:这个事是真的假的?

郦波:这是《王阳明年谱》里记载的,是他弟子钱德洪亲自记载的。但是比如说,我举一个例子,就是我们经常讲的王阳明是在阳明洞里的一个石头棺材中悟道的。但是你要仔细推理一下,王阳明那个时候是困境到极致,又生病,怎么可能做一个石头棺材呢?做石头棺材这件事情的工程量是极其巨大的。所以王阳明原来的意思是,他刚到龙场那地方的时候没地方去,住在一个非常阴暗潮湿的地方,他在这里推演《易经》。所以在诏狱里读易,到那儿叫玩易。

樊登:玩易窝。

郦波:玩易窝。他说这个玩易窝形同他的石椁,就像他的石头棺材一样。所以后人就在这个基础上,你看他弟子记载的,就说他在石棺里头。

樊登:等于是附会了。

郦波:对,因为中国人的文化习惯,包括我们经常说刘邦生下来屁股上多少个痣,朱元璋一生红光满天,什么朱重八,就是这个圣人和这个奇人……

樊登:要有故事。

郦波:要有故事,对。就是他的形象多少要神秘化一些。所以,这件锦衣卫追上的事,王阳明自己也回忆到,应该是有。但是是不是如此之传奇,我估计王阳明活过来他自己说,也回不到当时的物理真实,对不对?所以他就一路跟着这个商船上的人,就漂泊到……

樊登:福建。

郦波:武夷山中。

樊登:直接从杭州就漂到福建去了。

郦波:对,因为闽浙都是连着的。然后到武夷山中,他又碰到他二十年前认识的一个道士(当年结婚时,结婚晚上遇到的一个老道士)。王阳明十七岁去南昌结婚,洞房花烛夜不是和老婆在一起,是和这个老道士在一起,在南昌的铁柱宫聊了一夜,这个老道士是很神奇的人。他已经经历了九死一生,人死过一次往往就是万事皆空、四大皆空,就放下来了,他想跟这个老道士云游天下,从此隐姓埋名。这个老道士非常关键——所以你命中遇到什么人也很关键——给他卜了一卦,说你不是读易吗,然后我们现在就来卜一卦。那老道士给他卜到了明夷卦。明夷卦,就是他必经坎坷,但是前途是光明的,你不能放弃你的理想和追求。所以他就写下“险夷原不滞胸中”。他为什么写险夷?他老用这个词,就是因为老道士当时给他卜的是明夷卦。“何异浮云过太空?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泛海》这首诗是王阳明流传最广的一首诗。为什么叫《泛海》?因为他先跟着商船出海了,然后他又回头回到武夷山中的。但其实我近年来写这本书的时候,我才突然读懂这首诗。我以前觉得读懂了,就是说他立下了人生志向,风风浪浪从此不惧。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首诗里头最后用了一个典故。中唐之后,安史之乱之后,藩镇割据,然后政府军和地方厮杀,尸横遍野,百姓也流离失所。两军交战的时候,有个大师叫隐峰禅师,他到两军侦查,看着一片惨状,所以他忽然动了善念。他怎么让两军罢手呢?他就把他的锡杖往空中一抛,那锡杖飞起来,然后他腾身而上,就站在锡杖之上,从两军阵前飘过去。所以大家一看,因为唐代崇佛,觉得真佛显世,所以大家都受了感化,两边从此罢战。这个典故用得非常有意思,就是说明王阳明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要解决现实的问题,一定要有一个更高层的智慧。所以,他毅然决然一路向黔。其实他这个时候下了决心,但是并没有找到。所以这一路过去他其实就是为了找,人生就是在路上。

樊登:但这首诗算是一个宣言。

郦波:算是一个宣言,节点式的宣言,所以这首诗特别重要。王阳明自己也喜欢这首诗,他其实是从这首诗开悟的。他悟到了一定要有一个更高层的智慧来解决问题,但是这个是什么他并不知道。

樊登:这一点很奇怪。就是中国古代的这些人一开悟,他都要念一首诗。

郦波:你讲的对,这就是我写这本书的(手法)。

樊登:这是为什么?一开悟就要来一首诗,而且一开悟这个诗的境界就不一样了。

郦波:这就是我为什么要这样写这本书。我这本书其实引子就是以诗为证,见证他的行路与心路历程。

樊登:这里边的线索就是诗,是王阳明每一个时期的诗。

郦波:每个时期的诗串起来的。因为我本专业是研究训诂学,研究诗词的,你看我们中国被称为诗的国度。你细想一下,这是有问题的,只有中国被叫诗的国度。人类文明任何一个族群,任何一个民族早期艺术的产生,一定伴随着诗歌。西方文学难道没诗歌吗?惠特曼这些诗写得都非常好,为什么只有中国叫诗的国度呢?而且你看,另一个现象就是中国的这个诗人只要诗写得好,就可以做政治家,去朝廷做命官,甚至是可以当六部尚书,甚至是宰辅之臣。大政治家首先诗得写得好,张九龄是通过诗写得好,然后才能当名相的。你换一个角度想想,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写得好,他能当国防部长吗?

樊登:只能当编剧。

郦波:对。我就说中国古代诗的本质,就是我们现在是把诗当作文学来看的。我们中国早期文明不是这样的。你看鲁迅先生说文学的觉醒是什么时间?魏晋。为什么呢?这个时候陆机提出来“诗缘情而绮靡”,是抒发情感的,这是它的文学属性。前面那么多,比如《汉乐府》《诗经》《楚辞》,这些叫什么?叫“诗言志”。言志,志这个字是心上面一个脚趾头,“心之所之也”,它原来的意思是祭祀之后,神释明了我们的方向,然后我们跟着神的方向进行终极的追求,这叫作志。所以诗言志说明什么?我们原来的诗对于中国文化来讲,它是核心内核,它不光关系文学,它关系价值、崇拜、政治、社会生存方面。所以回到你的问题,中国文人为什么一开窍了都会写诗?诗以正道,诗以正心,所以你看王阳明这一路去寻找心学,就是创建心学的过程,他都是写诗的,他一辈子就写过十四首田园诗,都在这个过程中写的。创立心学之后,他再也没写过田园诗。这一路上他从浙江出发了,然后走江西,走湖南,再进入贵州。这一路上他有个特点——我们发现,我们人虽然立了志向,就像我们平常生活中自我安慰“没关系,会过去的”,但是并没有找到解决办法的时候,还是会摇摆——这一路上他都在哀叹什么呢?一会儿说行路难,赣路怎么难走,湘路怎么难走;一会儿他又说,这个路上风光如此之好,可以走一天,自己也不觉得累。你这不是矛盾吗?事实上我们知道,到了明代的时候,湘路和赣路已经很好走了。因为宋代的时候,尤其是湖南得到了开发。湖南大开发得益于陷害苏轼的那个人——章惇,其实章惇是北宋一代政治能力最强的一个大政治家。然后江西我们就不用说了,当时去岭南,南北交通要道,一定要走江西。所以这个赣路和湘路一点都不难,可是他一路上都在喊赣路难、湘路难,说明什么?说明他心里头在摇摆。

樊登:叫“迟迟吾行也”,不想走。

郦波:走是要走,但是这个路到底走到哪儿去,或者说我的心路怎么升华?所以你看,他在这一路上好多知识分子很推崇他,因为他跟宦官斗,他代表文人气节。

樊登:道德,占据了道德的高地。

郦波:对,这在宋明两朝是文人特别重要的一点,好多文人都来拜访他。然后他去拜访谁?他一路走过来,在江西拜访韩愈,然后去拜访周敦颐。湖南的知识分子最喜欢说:“吾道南来,原是濂溪一脉;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还有谁?他到长沙拜访了朱熹、张栻,还有(凭吊了)屈原。这是什么?在前贤身上找力量。所以等他进到了贵州,他行路难。我就说人为什么一定要出去走,人生在路上,他此前那个行路难,你看他其实路不难走,他自己在哀嚎。可是到了贵州……

樊登:路真难走!

郦波:路真难走,出乎他意料得难走。就是“西当太白有鸟道”,他说我真正见了鸟道了,鸟道萦纡。因为贵州都是山,“地无三尺平,天无三日晴”,典型的贵州特点。

樊登:而且您这书里边专门提到那个《瘗旅文》。

郦波:对,他是到了龙场之后。

樊登:到龙场以后有三个人行路,结果走出去没多久就死了一个,死了一个他去一看,过一会说又死一个,然后到第三天三个人死光了。为什么这些人走在山里边,走着走着就死了呢?

郦波:其实王阳明和他那两个僮仆也差点这样死了,但是就是靠着强大的精神能力活下来。为什么呢?一个是那个地方为什么是流放之地,而且去了一般活不来。因为在贵州当时非常边缘,就和岭南一样,叫蛇虺魍魉,瘴疠横行,还有很多毒虫。

樊登:可能都是不小心被咬了。

郦波:对,你被毒虫咬一下,再呼吸这个空气没多久就会死掉了。所以你看,《瘗旅文》那三个吏目死的那个岭,就叫蜈蚣岭。那个地方就是经常有蜈蚣、大毒虫子出没的地方。

樊登:这个《瘗旅文》是被收到《古文观止》里的,郦波老师总结说,《古文观止》里边,明朝的人一般最多最有名的也就两篇,王阳明有三篇。

郦波:但两篇都写在这个贵州。

樊登:而且他看到这三个陌生人死了,他那个文章写得非常难过。

郦波:对,那个时候真的是他对死生的那种悲悯的大解脱,要从那个点开始。就是我讲的,他其实那个时候已经悟道了,就是死生这一关对于哲学家来讲是非常重要的。哲学家终极要面对的一个问题,就是生死的问题,如果过不了这一关你成为不了哲学家,你只能是文学家,你只停留在在情感的抒发上。你一定要跨越生死这一关,所以面对生死这一关特别重要。他到了那个地方,他说此境奇绝,他这一路特别难走。二是他又见到这个土苗仇杀。不光是自然环境,还有人文环境,都非常凶。所以他一看这些,他到了那儿就立下“居夷志”:我既然来了,我不走了,我要改变一点什么。他还是不知道这个高层的智慧在哪儿,更高层次的智慧在哪儿。但是他知道,我一定要在这个地方,找到我终极要找的东西。他到了龙场之后,其实他是先生病了,他差点死掉。他那个地方离那三个吏目死的蜈蚣岭也没有多远。但是他凭着强大的意志活下来了。然后接下来两个僮仆病倒了,那两个僮仆就没有他这么大的精神气场,他就想法子要调动这两个僮仆的气场。

樊登:他等于照顾那两个小孩。

郦波:对,就是开始给他们念诗,但是文人这一套不管用。

樊登:然后他就唱歌。他是真的编了很多歌,教这些老百姓们一块儿唱。

郦波:对,他一唱歌少数民族就接纳他了,这场的共振很重要。所以我们知道,少数民族其实民性是非常质实的、质朴的,他一旦接纳你,他对你的帮助就很大。所以他后来在龙冈建何陋轩,真正建起草房,都是少数民族帮他建的。

樊登:有人说王阳明口气大,说他叫何陋轩,这个就有点吹牛了,一般文人不应该这样,有句话叫作“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实际上就等于他认为自己是个君子。

郦波:他口气一点都不大,为什么呢?他前面写了“居夷志”,他在这个地方龙场悟道之后,他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么,他写何陋轩是什么意思?他明白了,这个时候王阳明真的是悟道了。他的心学的终极旨归是什么?超越程朱(宋代理学家程颢、程颐和朱熹的合称),回到孔子的儒学。所以你看他写《宾阳堂记》《何陋轩记》,包括他悟道之后写了《五经臆说》,重新解读五经。汉代以来解读五经都有问题,王阳明要重新解读,为什么要解读?还孔子的原意,孔孟的原意。所以王阳明的心学,如果我们从儒家的哲学史来看,它其实是儒家的原教旨主义。他认为他这个解读才是回到孔子孟子的。确实,我们从哲学史的角度上看,儒家是很伟大的,我们的文化核心也是儒家。可是今天为什么我们说有这么多糟粕?其实就在发展的过程中它扭曲走样了,然后经过两汉经学、魏晋玄学、隋唐道统之学、宋明理学,变得越来越扭曲。当然王阳明很聪明,他是反理学的,但是他并不喊出口。他说我的这个终极追求和朱熹是一样的。大家说你这不是胡扯吗,你跟朱熹明显不一样。然后他就说朱熹晚年是我这样的观点,朱熹晚年否定了自己的早年。后来顾炎武就骂他,就是说你这个就是想当然地去曲解朱熹。但是王阳明就很聪明,所以他在一悟道之后,他说:“心即理。”什么意思,他其实要超越理学,但是理学已经成为当时的官方主流正统,如果他直接反对了,他没有丝毫生存之地,发展不起来。然后他说心即理,就我这个和你那个殊途同归,就是消解矛盾。但是他已经知道,他其实是超越理学,他要回到孔子那里去。

樊登:我有一个感觉,王阳明更像是孟子的亲学生。他的很多理论都是从孟子那儿直接过来的。

郦波:为什么呢?是因为这个两汉经学之后,儒家争论的很多核心的理念问题,我们说哲学的基本概念问题,是从孟子开始发挥出来的。比如说有关“中庸”的很多理论问题,都是从孟子那儿开始详解。孔子是只点出仁爱的根本。儒分八脉,孟子这一派、最关键的思孟学派,从哲学上的角度上来讲,他把儒家的哲学基本概念进行厘清和界定。所以你要回到儒家的原教旨主义,你必须面对孟子当年所厘清的这些基本概念。

樊登:“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实际上我觉得这个放心跟王阳明的这个心即理是很接近的东西。

郦波:很关键,对。我们这要谈到一个非常复杂而深刻的问题,就是理学。理学其实有它的合理性的成分。理学是什么呢?就是隋唐道统之学,在道家那里的终极追求叫作“道”。在程朱那里,终极追求就是“理”。“道理”,所以我们有这么个叫法。但是终极的这个道和这个理你怎么能够到呢?程朱理学的解答,它的学术框架就是理一而分殊,终极的那个道是在那个地方——自然道。然后它分到什么呢?每个物体上都有一个映射,比如天上有一个月亮映射在这个大地上,所有的江河都映射出各自的月亮来。

樊登:月映万川。

郦波:对,月映万川就是这个道理。你是不可能一下子明白天上那个月亮,你只有从一个一个事物上,把每一个映射出来的那个月亮找到。这个叫什么呢?这叫格物。最后才能回到那个终极的理上。这有它的道理,叫作厚积而薄发,本身也有科学性。我们看宋代理学昌盛,实验科学也有萌芽。但是最大的问题是什么?最大的问题就是它产生了一个时代环境。北宋文人党争,理学家们是喊口号的,他们不是行动派,所以道德口号喊得很高。而且它的解释权,也就是“你在这件事上体会到这个道是不是道?和那个终极的道有没有关系?”的解释权不在你身上,在他那儿,不经他的认可,你这个理就是没道理,他要认可你了,你那个理也就有道理了。所以理学为什么后来成为宋明时期的官方学派,包括清代也是,为什么?它就是适合禁锢,适合威权的统治。

樊登:你这么一说说通了。王阳明的心学其实是一种学术上的授权。他说心即理,而且你们人人自视一个圣人,满街走的无不是个圣人。所以每一个人只要凭着良心去做事,你都是合理的、合法的、合乎天道秩序。这是一种学术的放权。

郦波:所以我就说要做事的时候,大家都是说心学好,然后要你听话的时候,都是来理学那一套。这个东西就是中国文化的这几千年来的纠葛所在。

樊登:您把这个道理讲透了,这个特别好。

郦波:确实,我觉得心学对当下的最大意义就是这样。其实是首先要解放自我。我们今天其实也面临这个问题。我们说现代文明了,谁不解放自我,也未必尽然。今天科技发展,手机已经成为我们的外挂器官,我们离开手机都不知道怎么活的时候,就像马克思讲的被工具异化的一个典型异化物又出现的时候,包括ChatGPT又出现了之后,其实我们渐渐要被机器和工具取代的时候,什么是我们不能被取代的东西?我觉得是我们每个人的创新性,创新的精神,这是不能被机器取代的。

樊登:咱们接着说龙场悟道,王阳明基本上在贵州扎下了根。据您考证,龙场悟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怎么就突然之间明白了,参破生死了?

郦波:中国知识分子向来是这样。我举两个例子大家就明白。谢灵运为什么成为山水诗派的开创者?本来在刘宋开立的时候,他是太子的老师,但他看不上这个太子,他看中的是那个老二。接着是老三刘义隆(文帝)登基了。结果他说这条路失败了之后,他就向左走、向右走,所以他就去寻找山林了,开创了山水诗派。陶渊明是向上走走不通,向左走、向右走也走不通,必须向下走,他就放弃一切,回归大地,所以开创了田园诗派。所以就是人生都是在路上,看你怎么走。王阳明是向左走、向右走、向下走都走过了,各种路都走过,他最后困在这个石洞里头了,他知道向上走,他要突破这个层次。所以他在贵州,经过了生死的考验,陷入困境。然后他在琢磨这个突破的时候,有一天应该是睡着了。我们知道贵州这个夏天特别好,是避暑胜地,为什么呢?它白天不下雨。

樊登:晚上下雨。

郦波:它晚上下雨。到了白天天就晴了,然后晚上动不动就下一阵急雨,雷电交加。所以他原来在那个玩易窝,地势很低,是在地下的,一下雨它就潮,就淹了,后来他在那个半山里头找到了这个东洞,他就改名叫阳明洞。你去了这个东洞就会知道,冬暖夏凉,非常舒服。他在那个洞里头,半夜时分,终于要有这一天了。就是我们经常说上下寻找,然后要等待一个契机。我估计那个契机就是那个梦或者说那声雷,一下子把他惊醒了。惊醒了之后,他又放声长啸,其实这件事的真实度只有那两个在他身边的童子知道。然后他的学生钱德洪都是根据老师的回忆记载下来的,所以……

樊登:我打断一下。这个啸,咱们老看武侠小说一声长啸,这个啸到底是怎么啸?

郦波:这个啸就特别有意思。这又牵扯到另外一个领域。我正在做的中华诗史,就是音韵学怎么产生的?当初朱光潜先生就判断,应该和文人的长啸有关系。我们现在的学术界的一般定论都认为,音韵学是受梵语的影响,就是佛教传进来,然后有了梵语,梵语是拼音文字,然后我们才产生了反切注音法,就是根据声母、韵母合起来,是我们今天的拼音。但是此前我们汉字是表意文字,单音节的,我们叫直音注音法。比如说厉读作厉,读作厉害的厉,就是这样来说。所以以为这是定论,但其实这只是表象。我个人研究认为在魏晋南北朝,原来的儒家的价值体系崩塌了。司马懿,包括司马家的后人,把文人所有的价值体系都搞崩溃了。所以阮籍痛苦,他为什么那么痛苦?其实他官职很高,物质生活比嵇康他们要好多了,可是就是知识分子信仰崩溃了,所以他觉得无路可走,叫穷途末路。在这个过程中,文人这个诗歌的创作开始离乐,离开音乐。以前的诗歌都是要配乐的。

樊登:以前是写歌词。

郦波:写歌词,其实是写歌词。所以你看竹林七贤他们聚会的时候是有乐器伴奏的。但是我告诉大家,到东晋的时候,比如说王羲之他们,再往后面很多文人山野聚会的时候,是没有音乐伴奏的。在没有音乐的情况下,诗歌就要创造出一个独立的声音系统,就是因为要离乐。离开音乐,那么诗歌的表现力要抑扬顿挫,要起伏有致。文人就是要体现他的独立性和音乐无关,所以从阮籍他们就开始啸。啸伴随着魏晋徒诗观的产生。徒诗观是什么?徒诗就是只有诗,没有乐器伴奏。那要在没有音乐的伴奏的情况下,让诗表现出音乐的表现力,这就要抑扬顿挫,这时候四声就开始出现了,而啸就是对四声的夸张运用,仰天长啸。

樊登:所以他长啸实际上相当于是念了首诗。

郦波:这是在早期的吟诵方法,当然是极夸张的,后来渐渐地,这个方法越来越找出门路来了,所以它就较为平缓了。

樊登:你看我就问了一个长啸的事,郦波老师讲了一个中国的诗史。咱们接着说龙场悟道,悟道以后王阳明说了一句非常重要的话,您跟大家解释一下他那一句话。

郦波:对。他就说我当年一直跟随朱夫子寻找格物致知,希望通过格物最终一点一滴地回到那个理上,这条路是有问题的。我悟到的道是“心即理”,你的心就是终极的那个道,你先要面对的不是这一事一物上的那个理,而是你内心。你一旦在内心上超越了,“心即理”那个道在你心中了,现实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了。这个就是代表着王阳明在这一刻找到了那个高层次的智慧。作为阳明心学信徒,我也希望不只是解读阳明心学,而是能在这个浅显的基础上往前,哪怕再走一小步。我体会阳明先生的心学,虽然他只点出心即理,说心外无物,其实对我们现实人生的真正的价值意义是什么,就是向内一定要向上升维,这是反人性的。因为人习惯的是交由别人,或者说最典型的就是放纵情绪。你有没有发现,就是有时候你知道这个道理,但你做不到,比如你今天这个情绪就是莫名其妙就那么难受,“别理我”“烦着呢”,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或者就是简单地撂挑子,“我不干了”。为什么?因为卸下内在的责任和力量是非常容易的一件事情,是非常轻松的一件事情,逃避是人的天性。所以这种情绪性的、即刻性的本能反应,是我们与生俱来的遗传基因决定的。可是只有人类文明超越了这一点,觉得只是这样不能够使文明前行,人类超越了这一点,创造出了在即刻性的情绪感性表达之外的理性的总结。所以理性就是告知我们要超越这个本能的、即兴的、感性的、情绪性的、泛滥性的东西。这就告诉我们如何从内在升维向上,我觉得心学最大的牵引力就在这个地方。那么外在刚好相反,外在你要降维。知行合一其实就是降维打击。我称内在为高维度的视角、高维度视野;外在知行合一,一定要接地气地投入。其实想要超越自我、解决现实,在人类社会中,面对现在的人与自然,应该和我们原来的这种自然属性的东西有较为吻合的地方,也有超越一部分的地方。所以王阳明说心即理的时候,认为我这颗心就是那个终极的理了,这个维度就不一样了。我的心就是天上那个月亮,不是那个映在一条小溪、小沟里头的月亮。

樊登:我总是觉得这句话特别像佛祖悟道的时候说:“意哉,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皆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

郦波:所以很多人觉得他这是产物。在这个终极在哲学上,其实儒家和佛家是接近的。但是在方法论上,它完全不是一回事。虽然佛祖也是用了一个升维的层次,“有佛在三十三重天上”,所谓的“三十三重天”其实就是维度层次的不断向上。然后他在这个高维度上可以看这个三千大千世界。可是佛,或者说佛教教给人的方法是什么?就是你一旦升维之后,那个低维的事情都是无意义的、不重要的。

樊登:甚至连父母兄弟都没那么重要了。

郦波:你看佛家讲四大皆空,然后不是说人没有情绪,它让你只培养一种情绪替代所有的情绪,这一种情绪叫慈悲。有了慈悲,其他都不需要。其实是慈悲包含了其他的情绪。可是人的双脚最后毕竟还是落在地面上生活的,不是在三十三重天里头,你就在这一方世界里头。所以佛家的很多人(苏东坡就很典型)顿悟了之后,一时顿悟,一时又迷。这种顿悟最后往往是让人放下。但是儒家不是,儒家的这个悟了道之后……

樊登:要拿起来。

郦波:要拿起的。如果王阳明像你说的是佛祖这种思想,那他马上云游四山,四处而去,就没人知道他重要在什么地方了。他一悟道他要干事了,第一件是写《五经臆说》,第二件是建了个书院。

樊登:开始干活了。

郦波:他开始干事了,不自怨自艾了,开始行动了。他此前的那些行动突然赋予了一种新的内涵和意义。

樊登:您刚说那个内在、外在,我想补充讲一下我的感受。您说的内在超越要往上走,这是一种升维的过程,但是在做事的时候,你千万别觉得自己眼高于顶。

郦波:对,要接地气。

樊登:你一旦做事的时候觉得我这个人我是升了维的,所以你们这些事我是不干的,那错了。

郦波:那就是虚的,那就说明你没有真正地悟道。

樊登:反过来,你看孟子讲,王阳明也说,叫“在事上磨练”。

郦波:事上练,心上磨。

樊登:就是生活当中我们所做的很多事可能是琐事,可能是非常小的事,比如,领导让你接待郦波老师,给他买咖啡,你能不能把买咖啡这件事做到正心诚意,能够做到比一般人认真,这就是你要做降维的事。

郦波:对,做的时候就要降维。

樊登:所以你看,我们讲过一本书叫《扫除道》,他的修炼方法就是扫地、打扫卫生,最后打扫到成为一代宗师。稻盛和夫也是学王阳明的高手:内在,他已经要追求超凡入圣的感觉了;外在,烧好一根陶瓷管,扫地,每天干这些事。所以您说这个内在、外在,让我们知道了心学的抓手到底在哪儿,要不然心学真的很容易变成狂禅。

郦波:当时明代的好多人就认为心学是狂禅,而且它的抓手很细,不只是我这样的解释,它其实还设计了的,比如你刚才讲心上学和事上练。所以在事上练的时候,这个练的过程就是心学。王阳明讲那个练,原来是火字旁的炼,后来改成绞丝旁的那个练,就是像那个刀剑一样反复在熔炉里捶打,或者像那个布衣服在缸里头染色,再拿出来它就不一样了。为什么很多人都是王阳明的信徒,就是他的实操性很强。

樊登:但这个东西有一个要求,就是你的心不能乱。

郦波:就是那个心即理的层次要高。

樊登:对,就是中国宋朝人讲的“不诚无物”,你不进入这个诚的状态,你心中是乱的。就比如说宁王有没有心?宁王肯定也有心,每天也在想很多问题,会想战场上怎么样会怎么样。但是宁王想这个问题的时候掺杂了特别多的私欲,像“我的财产”“南昌是我的大本营”“我的妻儿老小到时候怎么办”……他有大量的私欲,所以他的模拟就失真,他的判断就会出错。但是王阳明练到这个程度以后,他超越了这个维度,他连生死都不计较了,你想一个人生死都不计较了,他想问题就极其接近于正确,这个模拟就会有效。

郦波:对。这个问题阳明先生认识得更加深刻。就像刚才樊老师讲的这个是取舍,宁王放不下这个取舍,但其实王阳明认为是等你到了那个层次,这个取舍不是一件事情,这就是朱熹讲的“此日中流自在行”。我举另外一个例子,大家就理解了。经常有家长问我,说郦老师,你说这各种各样的方法,那怎么让孩子提高成绩?这是最重要的,考试怎么考?我说当你把成绩当作终极指标的时候,你就被各个因素所困扰,但是你让他爱上语文,他的语文能力强了之后,水涨船自高,成绩就不再是问题,只是一个自然结果,一个水到渠成的结果。如果你不把这个关系厘清,你所有的方法都是为了成绩,为了让他考多少分,让他上一个什么样的学校。在这个纠葛的过程中,你的心已经乱了,你的心态一定会传导给孩子,即使在你的重压下,他好像考了很高的分数。所以我经常讲大学里为什么很多孩子有网瘾,这是一种疾病。不只是成绩差的孩子会有,还有好多成绩好的孩子也会有。因为在中学里头,你已经把他压干、榨干了,他只是为你学而已,他不是为他自己学。等到环境一旦松弛下来,我刚才讲了,他会迅速降维,但凡有点能吸引他的东西,他一定就会“滑”过去。

樊登:这个太有道理。今天现场观众有这么多年轻人,我觉得他们一个个听得法喜充满的样子。但是一定要注意这个修炼的过程是非常细微的,真的得慢慢体会,难就难在这儿,好玩儿也好玩儿在这儿。

郦波:对。但是王阳明最后还讲了一个智慧,就是说你怎么样不至于前功尽弃,或者方向错误。他说最后我其他都不讲,我就讲“致良知”,我们一般就把它解释为要有良善之心。其实王阳明很聪明,他这个致良知是指什么,就是人类文明之所以向前发展,这是有一股大势,这个大势是在建立在良善的基础上,如果完全释放人的恶(人性也有恶的),文明就不会如此发展,这个族群不会如此模样。所以致良知是个体的运命要和族群,乃至人类文明的大势相吻合,你在这个势里面,如果你能力大的话,你可以引导这个势,如果你能力弱,你合着这个势往前走,很多问题就迎刃而解,这个是非常深刻的一点。这个时代就是卷,这个时代最典型的词就是“卷”,但是解决卷的办法是什么?我是研究文字学的,我突然想起来,卷这个字也能体现心学智慧,叫作中国哲学的智慧。《说文解字》里解释卷这个字,说:“卷者,厀曲也。”就是以前人跪坐,膝盖弯下来,像坐下来一样,可是它底下的那个部首拐弯了。上面这个字也是一个字,它就读卷,其实它最早读蜷,因为卷这个字原来就是蜷,最早读音就是蜷(蜷缩的那个蜷)。它是两只手把一个木片这样卷起来,其实就是木简,最早的书,所以它延伸意思就是书卷,它就是代表向内卷,本身是一个向内的力量。这是很重要,先解决内在的问题,然后到达一个平衡。可是如果你只在这个平面里头卷过了,卷成一滩死水了,就像我们经常讲一个成语“破茧成蝶”,你破不了那个茧,你卷在里头,越来越卷,那就是一个死蝶,最后它又会成为一个死蛹。所以儒家的智慧就是度,度很关键,向内本身是对的,但是如果变成了内耗,这就是内卷的悲哀。所以王阳明的心学,是先打开心,先完成自我的和解,心再升维。

樊登:卷这个字很有文化,不是我们现代人随便发明的。我前两天读《庄子》,《庄子·外篇》里边就有一篇叫“有善卷者”。说谁是善卷者,打开一看,卷就是使劲的那个人,就是善于使劲的那个人。

郦波:对,所以一开始我们说古代的那个书册,它最后都是要卷起来的,所以它强调的是内在的力量。可是内在的力量一旦失衡,就会变成内耗,那就是最大的危机。人类最大的危机,包括个体生命,就是内耗这两个字。

樊登:所以王阳明认为你把握这个度,要靠的是致良知。

郦波:智慧,对,致良知。

樊登:接下来就峰回路转,出来干事了,又回到兵部了。

郦波:对,一旦悟道之后就很奇特,后面的运势全都变了,自然就都变了。

樊登:那接下来最大的事可能就是平宁王之乱,前后四十三天。宁王筹备了那么长时间要造反,结果王阳明都没有主力部队,他就是到处找一些各地的小部队,四十三天就把宁王给打败了。

郦波:我们一般认为平宁王之乱是他在明史上最大的功业,其实我认为他最大的功业是之前的平南赣匪患。南赣匪患三十多年,那个地方是三省(广东、福建、江西)交界(现在的平和县、平和县都是他后来上疏朝廷以后设的),别人几十年都搞不定。平南赣匪患后,他说一句名言,这句话非常关键,叫:“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他既是讲了自己,也是讲了这个王朝的整个体制,也是讲的每一个人。所以你刚才讲那个宁王,他就是破不了心中贼,所以他兵力再强都没用。

樊登:所以你们知道这个最能凡尔赛的就是王阳明,别人三十年搞不定,他说这事容易。

郦波:真的是容易,所有朝廷解决不了的事,只要是战争方面的,他百战百胜。他还不像戚继光,戚继光是训练一支戚家军,岳飞训练一支岳家军,然后那个战斗力才爆表。他每次都是临时招一些人……

樊登:临时攒局。

郦波:攒一个,他那个部队就攒出来的。

樊登:对,临时找一些乡勇来搞一搞。

郦波:然后他就战无不胜。所以他最后平两广匪患的时候也是,其实朝廷是让他平动乱去的,他迅速就平定了。桂萼知道这个打仗他真是厉害,然后希望他不收兵顺便把安南给灭了。

樊登:一直打到越南去。

郦波:对,去打安南。这就是王阳明的能力。就是当初让他去平南赣匪患的时候,谁让他去平的?他此前没打过仗,只是个文官,为什么让他去平叛乱呢?这个人见都没见过他,就只是看了他的心学,听他的弟子讲心学,觉得这个人不得了,一定能成千秋伟业,就力排众议让他去。

樊登:有一个他的朋友说他触之不动?

郦波:对,已然触之不动。

樊登:四十岁,触之不动,这就是平南赣匪患之前?

郦波:对,就是他去平南赣匪患,当时大家说他一文官怎么能去。王阳明升职之前,他的官职是弼马温,在滁州管皇家的马。大家都说兵部怎么会让王阳明去,他一个朋友说他不动心了(他这个不动心论“触之不动”),所以知道他一定能成。所以他到那个地方,包括南赣的四大股土匪,还有后来的宁王,就都成了。宁王开始反叛,他到处伪造兵部的文书,伪造兵部的调兵令,一下调了几十万兵,他手下曾经问他,说你这太唬人了,太扯了,没人能相信。然后王阳明一笑,说你不相信,我只问你宁王看了之后他信不信?他疑不疑?他一旦疑,事就成了。为什么呢,就是他的心和宁王的心不在一个维度上。

樊登:他等于是在高处操控。

郦波:对,操控。宁王的心远不如他强大,他弄去一些信息,你旁观者觉得不会有人信,但他就料定这个局中人一定会受他牵引,这个就叫降维打击。

樊登:因为他完全懂得宁王的恐惧和贪婪,宁王的恐惧和贪婪是非常清楚的,所以他写的所有的东西他自己知道真假,但是宁王不知道,这就是降维打击。

郦波:我就讲,他这个心学也是心理学,首先是心理学,他把人心也了解得非常透彻。所以到最后你看在广西平匪患,桂萼不让他回来,他遵从内心,他那个时候就不和自己内耗,他知道最重要的是什么。他知道自己不行了,圣人都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要离开的,他已经预感到了。他一定要回乡,中国人讲究叶落归根,临死前要回去见亲人一面,可惜王阳明也没见到。最后在青龙浦,还有三十里水路,但是王阳明就已经不行了,但不行也不勉强,他说了一句:“此心光明,亦复何言。”含笑而逝。其实之后朝廷立刻就把他的封爵给剥夺了,因为他是不遵朝廷命令,擅自离职。这个结局看上去好像不完美,可是在王阳明看来这已经不是问题了,他已经完全超越了这一点,所以他说“此心光明,亦复何言”的时候,一方面很感人,另一方面我觉得阳明先生真是大智慧,用一句话其实已经超越了所有的非议。因为第一,当时的现实政治他必然受非议;第二,心学受理学围剿,久已受非议。但是他留给后人一盏烛火,虽然暗夜是非常浓的,但是只要这个烛火还在,全世界的黑暗都不能影响一支蜡烛的光辉。当时有个学生来问他“道”,他在那个船上接见那个学生,那个时候他已经病到咳血了,他笑着说:“烛光在哪里?”学生说:“在蜡烛上。”然后他一笑,指这个船舱,这里也有光;指着蜡烛照的江面,也有光,光不止在烛上。所以此心光明,光一旦点燃了,他这一把火一旦点燃了,就不止在我王阳明身上了,我相信我的心学。他认为一定能超越那个高维的智慧,这份自信后来也得到了证明,心学立刻风行朝野,大道其光。这就是大哲人的智慧。所以五百年来中国古代叫两个半圣人:一个孔子,一个王阳明,半个曾国藩。因为曾国藩没有留下自己的哲学体系。

樊登:我相信很多年轻人今天听完这本书之后,都想好好地学一下阳明心学,您有什么具体的抓手或者建议,可以跟大家叮嘱几句。

郦波:其实这本书我就是为了年轻人写的,我根本就没有希望它是作为一个学术成果。其实在去年年底王阳明诞辰的时候,我写过另外一本《郦波评点〈传习录〉》,那本书偏于学术一些,有很多儒家的基本的理念。但是我在写这本书时,我脑海中潜在的阅读对象都是年轻人,甚至中小学生。我经常说父母不要怕哲学太深了,觉得孩子不能理解。你要相信每一个个体无限的潜能。

樊登:孩子离哲学更近。

郦波:更近,你让他越早地接触这种高维的智慧,其实对于他的觉醒越好。以诗证道是一个引子,但关键是看王阳明的行路和心路历程。我们每个人不论你在哪里,做什么工作,人生都是在路上,你时刻在行路,你的心也在走心路,你如何在行路的过程中找到行路的方法,心路的智慧得到提升,我觉得是心学能给我们每个个人最现实的、有抓手的智慧。所以这本书我希望它是一个引子,你去了解心学的诞生,最后看到的不是心学的诞生,而是你的那颗心的诞生。我做老师经常会讲,包括我对我的孩子、我的学生讲,一个人其实要生两次,一次是你的爸爸妈妈把你生下来,这只是物理的诞生,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自己把自己生下来,那是在精神层面的诞生,也是人生最重要的一次出生。

樊登:我们还有个快问快答。您觉得读王阳明最好的年龄是什么时候?

郦波:刚才说的年轻人、中小学生。中小学生反而是最好的。

樊登:小一点好。

郦波:对,中小学生我觉得是特别适合去读。

樊登:王阳明的知行合一应该如何理解,又如何应用到实际生活中?

郦波:心上学,事上练。

樊登:在心上学,在事上练。在心上升维,在事上降维。在压力和迷茫时,年轻人要如何找到自己的兴趣和方向?他的心都乱了怎么办?

郦波:如何找到,就先从心学入门,渐渐地你就能找到了,一定会找到。我经常讲,每一个人生命里头一定有一些人和事、事业和你共振,这个是宇宙中最大的道理:智慧就是一切皆共振。有一个真相是,生命中我们遇到的人和事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冗杂,都是冗余。生命要有一种智慧,所谓断舍离也是,要去掉那些冗杂和冗余,用你全部的生命的精华,去找到可以和你谐振(电学上有个词叫谐振)的人、事、事业,哪怕一个物,那就是最好的人生。每个人的兴趣爱好不一定相同,但是一定要有,要是你没有,你就找不到那个共振的对象,你单个的生命的力量就极其脆弱。

樊登:我们现代都老觉得自己压力大、内卷、彷徨,你就想想王阳明在贵州的大山里边,连个住的地儿都没有,周围的人来了就死。

郦波:所以我经常讲,一代有一代之不易,一代有一代之幸福,一代有一代之痛苦。

樊登:先把心定下来。

郦波:人人皆有定盘针,找到你的定盘针。

樊登:最后一个问题是为什么说王阳明的思想对我们这个时代特别重要?

郦波:我们是一个特别卷的时代,而心学正是解决最卷时代的最好智慧。

樊登:好,谢谢郦波教授。

来自樊登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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