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25年，大宋天圣三年，大辽太平五年。
这一年的大宋朝，仁宗皇帝还是只有16岁，刘太后还是垂帘听政。这一年，朝廷里面发生最大的事是什么？应该就是宰相王钦若去世了。今后我们可能再没机会说到这个人了，所以今天我们在他身上多花一点时间。
王钦若这个人，我们节目曾经多次提到。你可能印象比较深的是这么两点：第一是他挑拨皇帝和寇准之间的关系。檀渊之盟之后，大家都觉得这是一场伟大胜利，但是王钦若不这么觉得。他跑到真宗皇帝那里去上眼药，说这叫什么伟大胜利？这叫城下之盟，不体面的。寇准那叫什么忠臣啊？他那是拿您孤注一掷，不负责的。这是王钦若一生身上最大的一个污点。
那还有一点，就是他是个机灵鬼，皇帝想干什么他总有办法迎合皇帝。最典型的就是配合宋真宗搞什么封禅泰山嘛。所以王钦若当时被称为“五鬼”之一，五个捣乱的人，这名字太难听了。
好，那王钦若这个人是真的就这么不堪吗？不能这么说。首先王钦若毫无疑问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别的不说，就说他领头编纂的那1000卷的大部头《册府元龟》，这个人在中国文化史上就肯定有一席之地，大学问家。
那说到人品呢？就说我们刚才说的这个词叫“五鬼”。你如果看过我们以前的节目就知道，这个问题很复杂。“五鬼”这个词名字非常难听，但这个词里面既有对这五个人人品的评价，也有当时北方人对南方人的歧视，还掺杂了政治派别之间的排挤。这“五鬼”当中我给你算算，除了丁谓是苏州人，其他四个人全部都是前南唐人，被宋朝征服的一个政权。那你想这些来自南唐的士大夫，南方人，他的文化水准其实比中原士大夫要高。但是南唐又是被征服的领土，所以这些人在大宋朝堂上总感觉自己是边缘人物。那一个边缘人物在向皇帝靠拢的时候，心情难免就急迫了一点。向上攀爬的时候，那个顾虑相对又少了一点。日常的政治动作呢，说白了就是吃相有点难看。但是说来说去也不过如此，谈不上这些人有什么大奸大恶，大家看不惯而已。
不过今年王钦若去世，我觉得有一个话题还是挺有意思的，就是同样是名列“五鬼”的两个人，我们节目多次提到了两个人：王钦若和丁谓。这两个人的对比会很有意思。丁谓这个人，我们在《文明之旅》的1021年那一期花了一整期的时间专门讲过这个人。你看丁谓和王钦若，这两个人在政坛上的底色差不多，都来自于南方，都很有才华，也都名列“五鬼”之一，就是后世的名声都不太好。那这两个人的命运，或者说他们的生命特质有什么区别呢？我们简单搞一个对比。
你看从官职上讲，这两个人都当到了宰相。非要比较的话，这王钦若还是更有突破性的意义。为啥？因为王钦若是大宋朝第一个当宰相的南方人。这一点很了不起，因为据说当年宋太祖赵匡胤是发过话的，说我这个地方南方人不许当宰相。所以王钦若当宰相，那是大宋朝零的突破，了不起吧。
好，我们再来看人生结局，那王钦若比丁谓好太多了。我们以前讲过，丁谓死的时候，平头老百姓一个，什么都没有，没有神道碑，没有谥号。说白了，朝廷没有给他任何名分和好评。那真的是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这是丁谓的下场。而王钦若呢，那不一样。王钦若今年去世，朝廷不仅给他加赠了很高的官职，还给了他一个很好的谥号，叫“文穆”。而且还给他亲近的20多个人加封了官职。葬礼那一天，宋朝一把手刘太后还亲临现场，刘太后还流了眼泪。所以按照当时史书的说法，就是大宋朝建国以来，一个宰相的葬礼从来没有这么隆重过。那你说这王钦若是不是比刚才说的丁谓更有面子一点？
但是说实话，我作为一个1000年之后的人，我还是觉得王钦若留给后世的背影更加让人叹息。为什么？别看他官做得大，学问也不小，但在大宋朝堂上，他是一个被人嘲弄，非常窝囊的一个角色。这才是我看到的王钦若这个人的人生底色。
咱们以前的节目说过，王钦若首先长得挺难看的，个子矮，脖子上还长了一个大瘤子。那你可能会想，是不是因为这点生理缺陷，所以大家拿他不重视，拿他开涮？不完全是这样。我们先说几条现象，王钦若在家里老婆就不尊重他，他自己也非常怕老婆。他老婆脾气又大又爱嫉妒，王钦若想娶个妾门都没有。不光在家里没地位，在朝堂上别看他官当得大，学问也好，同僚是看不起他的。比如说咱们1019年那一期讲过的大才子文坛宗师杨亿，是他们俩组班子编的《册府元龟》。那王钦若家里有一个房间，他自己起了一个名字叫“三畏堂”。“畏”是敬畏的畏，就来自于《论语》里面的一句典故，说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你看，这是儒家知识分子对自己的要求嘛。王钦若拿来做自己的堂名三畏堂，很正常对吧？
但是看在杨亿的眼里，杨亿就说风凉话，说你那个堂应该改名叫“四畏”，加上这么一畏。王钦若还问，这多出来一畏是哪一畏？杨亿说你不是怕老婆吗？这不就凑足了四畏吗？这么开玩笑也挺过分的。杨亿不仅嘲笑他，在办公室里几乎是不理他。王钦若只要一来，杨亿拔腿就跑。有一次王钦若要到外地去当官，按照当时的习惯，大家一个办公室的同僚，相处这么长时间，多少得表示表示。怎么表示？就写一首诗送一送，文人你又没别的，写首诗吧。杨亿大才子他就是不写，连真宗皇帝听说了都过意不去，特地下圣旨说你写嘛，你写一首嘛，照顾同事之间的团结。那杨亿就是不写，到了送行的酒宴他也不来。所以你看他跟王钦若之间的关系就僵到了这个地步。
那你说杨亿这好像也挺过分的，他为什么这么看不上这个王钦若呢？史书上有记载，这是有原因的。就王钦若这个人，他有一点叫媚上欺下。在真宗皇帝面前，但凡有点好事有点功劳都我的，你看这都是我的是我干得好。但凡犯了点小错，那都是别人的，都是同僚的。你想就这么个人，在职场上这是不是个大忌？这么个人要是搁在今天，咱办公室里要出现这么个人，那我觉得都不能管他叫奸，这个人简直就是个坏，对吧？
对杨亿这还算是客气的，办公室里其他的同事，你想官肯定不如王钦若大嘛，但是大家就有这个胆子去嘲笑他，变着法各种方式去嘲笑他，甚至当众演小品嘲笑他，就到了这个程度。一个同事假装王钦若死了躺在地上，另外一个同事假装王钦若的老婆，咿咿呀呀在旁边哭，对吧？甚至其他人在旁边配合表演，给王钦若出殡，这在办公室里就闹这一出。王钦若知道了气得要死，七窍生烟，三尸神暴跳，到皇帝那儿去告状，结果也是不了了之。你感受一下，这个人在家里，在办公室里，在各处，他就是这么一个窝囊。
从史料上看，王钦若好像一直就是这么个处境，不管他地位多高，皇帝多喜欢他，他的同僚对他从来都是这样，一点面子也不给。来气了就可以，反正这是个窝囊废，上去就能踹一脚。就说这一年1025年，王钦若此时已经是朝廷里面排名第二的宰相了。朝廷当中一度出现了一个关于他贪赃的传闻，只是个传闻，还没有查实，朝廷没有正式结论。反正传闻正在甚嚣尘上，王钦若正常上班，突然从地上窜出一只老鼠，就有同僚阴阳怪气地就骂老鼠：“这个时候了你还敢出头？”就是你还敢上班。明着是骂老鼠，就是骂给王钦若听的。据说王钦若当时心情非常不好，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距离王钦若去世只剩7个月。甚至有说法，他就是被这一句骂给气死的。那你想那个场景，就是同僚随时随地就能拿一个事来刺得他一句，这个人在同事当中混成什么样，你也感受一下。
你看王钦若这个人，从年轻到60岁临终，从家里到家外，从下级到同僚，都是这么一个不受人尊重的角色。说白了两个字：窝囊。好了，这个时候我们再回头看，刚才说到的那个丁谓就不一样了。丁谓是一个聪明到让所有人都怕的角色。我们讲过嘛，听到丁谓死的消息，当时的宰相王曾是长舒一口气。他说丁谓这个人智力深不可测，他要是不死，过几年朝廷未必不再启用他。如果朝廷再启用他，那真的是天下之不幸。所以听到他死，我可不是幸灾乐祸，我是为他死了感到非常庆幸。这是王曾说的话。你看在丁谓的对手眼里，我们能看到害怕。而在王钦若对手的眼睛里，我们只能看到两个字叫嫌弃。
丁谓和王钦若都被称作是奸邪，都名列“五鬼”，都不被人喜欢。但是两个人之间你不觉得吗？还是隔了一条天堑，那就是是不是被身边的人尊重。一个那么大的人物，历史评价不好，有的时候难说得很。比如说丁谓还有后来的王安石，他们是忠良还是奸邪，那真的是各有各的角度，有时候反映的只是一种观念冲突。但是一个人如果他活着的时候，他得不到所有身边人的尊重，那他的身上一定发生着一桩更加令人叹息的人格悲剧，对吧？你讨人嫌，这才是一种更加彻底的人生溃败。
好了，我们送别了王钦若，我们还是回到这一年1025年，大宋天圣三年。这一年大权独揽的刘太后有一桩不大不小的心事。怎么回事呢？话说刘太后今年单独召见了一个人，谁？当时开封府的临时知府叫刘烨。太后就问他，你注意太后问他这个话，太后问他：“说我知道你们家是名门望族，我想看看你们家的家谱，我觉得有可能咱俩是同宗，你看你一个刘，我一个刘，一笔写不出两个刘。”确实这个刘烨的家族可以往上一直追溯到12代，每一代都是官宦之家。这刘烨听了这个要求，只回答了两个字：不敢。后来刘太后又几次追问他，说能不能看看你的家谱，咱俩是不是一家的。刘烨干脆假装晕倒，这才被放出来。
那你这么不识趣，太后当然就不高兴，开封府的官您就别当了，把他调到洛阳去当知府，这就相当于降职了。就这么个事，你听着可能会奇怪，那么大的太后，不就是看看你们家家谱吗？了不起就是跟你攀攀亲戚吗？有什么大不了的？至于这么推三阻四吗？甚至吓得要晕倒？不然，你要是看过我们此前公元1023年那期节目就明白了，这哪里是找你看家谱？这是刘太后在暗示：“咱俩都姓刘，你得认我这个同宗。”刘太后出身寒微，甚至也可以说来路不明，所以她的家世问题一直是大宋朝的一个陈年老问题。真宗皇帝还在世的时候，就一直想解决这个问题，认这个当亲戚，认那个当同宗，都不成功，大家都不认。后来只好瞎编了一个家世。现在刘太后已经成了宋朝实际上的当家人，她自己还想再试试，我找个姓刘的名门望族认个亲，这才有了上面我们说的找刘烨看家谱的这一出故事。
在这个故事里，我们当然可以说这个刘烨真是不媚上，人品好。太后这么简单的一个要求，宁可官也不配合撒谎，是个道德楷模。但是我们还可以深看一层，你有没有觉得奇怪？按说这都是宋代了，世家大族门阀都已经衰落了，宋代已经是一个平民社会。那为什么刘太后还是这么在乎家世呢？而这个刘烨也很奇怪，不就认一门皇亲吗？撒谎当然不对，但是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顾虑呢？他为啥拒绝得这么坚决呢？那好，公元1025年这一年的《文明之旅》，我们就来试着回答这个问题。
这刘太后她为什么那么在乎自己的家世？要理解这一点，咱们还是必须先来解释一下，就是宋代之前的那个士族社会它到底是怎么回事。“士”是士农工商的那个士，你一听这个排名就知道了，他们是排在农民、工匠和商人前头的这么一个最高社会等级的集团。
经常有人一提到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世家大族，就觉得这股力量不得了，这是一股和皇权相抗衡的力量。对，历史上真的有很多小故事都在说明这一点，了不得这帮士族。不是有一个名场面，就是东晋皇帝司马睿刚从北方逃到南方，想要在南京站住脚跟，那就必须要得到当地世家大族的支持。但是当时江南所有的大族都不给他这个面子：“你谁啊？跟你不熟，不捧你的场。”那怎么办？这个时候琅琊王家的王导就出手了，他让司马睿在前面坐轿子，自己在后头骑着马跟着。其他江南大族一看，连王家的人都认这个司马睿，那行，王家人认了我们也认，这才有了后来的东晋，司马睿才能建立一个新王朝。
话说这个司马睿登基当皇帝的时候，接受百官行礼，甚至他想拉着这个王导，琅琊王家的家主，跟他一起坐着受礼。王导一番客气说：“别别别，天无二日，人无二主，还是你当老大。”这司马睿才作罢。但就这么一番谦让，还是在历史上留下了这么一句话，叫“王与马共天下”。什么意思？就是王家和司马家，那都是东晋王朝分量差不多的大股东。
好，那这个现象背后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很多人是这么理解的，因为这些姓王的姓谢的世家大族掌握了大量的土地钱财和人口，拥有所谓的实力，所以就可以和皇权叫板了。你要是也是这么理解，可能有点失于简单。你想从东汉一直到唐朝末年，这是一个将近1000年的士族社会，但它同时也是皇权社会。你士族是强大，你再强大能大得过皇权吗？如果所谓的士族是凭借所谓的硬实力，就是什么军事实力、经济实力和皇权抗衡的话，那你早就不知道被灭过多少回了。你看看西汉的历史，什么豪族，皇帝真想杀你，那就是人头滚滚，对吧？你士族再有钱，你能比得上国库吗？你士族再多的家丁，你能打得过朝廷的正规军吗？不可能的嘛。
所以士族是有权力，这个咱得承认，但这个权力的根子它不完全在经济、军事这些硬实力上，更重要的是什么是软实力。说白了，士族有权力，这是一个文化现象，或者叫“声望现象”。我们就简单来分析一下，我们来看看世家大族是怎么样一点一点地完成这个权力塑造的。最开始他们当然是有钱有土地，但是这些钱这些土地，他又兑换成什么呢？兑换成他们能够垄断的第一样东西。世家大族刚开始真正能够垄断的东西只有一样，就是知识。因为当时知识载体非常稀缺而且昂贵，容易垄断。你想那是东汉魏晋南北朝时期，造纸术是刚刚发明，纸是很贵的，印刷术还影都没有，书籍就变成了一种非常昂贵的东西。能够读书能够研究学问，那主要就是有钱的世家大族。他们垄断了知识。
但是请注意，我这里的意思并不是说世家大族把天下的书都扣在自己手里不让别人看，所以就厉害，没有这么简单。他们之所以能够垄断知识，是因为知识传承这个事情在家族内部会更简单更有效，而且在代际之间会发生正反馈，不断地强化。这个说得有点抽象，我举个例子你就明白了。1995年美国有一个很著名的社会学研究，就提出了一个现象，叫“3000万单词现象”。简单说就是一场调查发现，出生在贫困家庭的孩子到4岁的时候，和出生在专业人士，就是相对富有一点的专业人士，什么医生家庭、老师家庭的孩子一比，穷孩子比这些富孩子会少听3000万个英语单词。就说白了，富有家庭的孩子愿意家长和孩子多聊天多说话，多听了3000万个单词。那这反映在智商上的差距呢？研究结束的时候测了一下，穷孩子的智商平均79，专业人士家庭的孩子平均117。你看这个差距就太大了。父母和孩子多说话，说高水平的话，孩子的知识水准、文化水准，甚至干脆那个智商都天差地别，都会被放大到这个地步。所以你看知识文化这个事儿，在家族之间、代际之间传承，那是有马太效应的，越是有就会越多。这是第一步的放大，知识的放大。
那接着呢，又一个放大效应又来了。你站在皇帝的角度想，这么大的帝国要治理，我必须得用官员。那官员必须识文断字，对吧？至少朝廷发的文件他能看得懂。那这些官员从哪来呢？刚开始只能来自于世家大族，我们刚才说了他们垄断了知识。好了，时间一长，这些家族之间就形成了彼此信任、彼此关照、彼此推荐的社会网络。这就要命了。你照顾我儿子，我推荐你侄子，你再高度评价我的堂弟，就互相之间这么一通搅和，这个循环一旦形成，这个力量太可怕了。咱别说古代社会，就是现代社会也有这现象。我小时候在老家就发现，就我们那个城市里面，所有搞船的船老大，基本上都是上江的湖北人。开澡堂子的基本都是扬州人。卖眼镜的基本都是温州人。直到今天全中国的打印店老板，你不信你去问问，十有八九都是湖南新化的。对，这就是社会网络的特征，社会网络的震荡强化效应，最后就会导致一个行业，它就垄断在一批互相信任的人手里。
这还没完，刚才我们说了两个震荡放大的效应，还有一个更高一级的放大效应，这就是社会声望。有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就是一个人怎么才能提高自己的社会声望呢？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和高声望的东西站在一起。对，声望的来源，就是和其他高声望的东西在一起。你发现没有，一个人上名校，加入高端圈子，出入高端场合，在大厂工作，和名人合影，穿着讲究，谈论精英话题等等等等，所有这些行为本质上都是啥？都是有效的提高声望的行为。它们底层逻辑都一样，就是和高声望的东西站在一起，他就能获得或者说蹭到高声望。你可以把这个规律称之为叫“声望算法”。
这个算法的结果是什么呢？就是社会声望作为一种资源，它可以自我强化、自我巩固。我举个当代的例子，比如说像北大清华这样的名校，历史悠久，毕业生英才辈出，所以有声望。所以接下来就有更多的优秀中学生就渴望加入北大清华毕业生这个共同体。所以北大清华的毕业生就更加优秀，就更有保证。所以就有更多的名师、社会捐款、学术资源就涌入这些名校，就确保它将来越来越强，对吧？我们简直很难想象说在什么情况下北大清华这种名校会倒闭。它们似乎只能随着时间越来越长，声望越来越高，它们的毕业生一直就很优秀。你说是这个学校优秀吗？不是，是那个震荡放大效应，确保它在时间中会穿越进化剪刀。
当然反过来还有一个效应，就是北大清华它有很高的门槛，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和它们站在一起，蹭到它们的声望的。北大清华的毕业生，你可以去打听打听，他们这些人会非常自觉地维护这个集体的纯洁性，对吧？北大清华敢放低分数线吗？学校不答应，毕业生更不答应。我们是一帮精英，我们要确保这种声望的长期性、持久性。
好了，你这么一想就明白了，当年的世家大族他也是这样。这是一个由时间积累出来的声望现象。他们手里最核心的资源就是，谁想到我门家都会高看一眼，这是个声望，这不是硬实力，这是软实力。就像三国时代一提起袁绍他们家，就是什么？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对，当年提到袁绍他们家，这和我们今天的人说起北大清华的百年历史，优秀毕业生遍天下，咱们是不是同样的这个羡慕的口气？
同样道理，当年的世家大族也不会让等闲的普通人去蹭他们的声望，比如说和他们的孩子结婚，他们也要维护这个群体的纯洁性。对，这是声望算法的必然结果。我举个例子你感受一下，你应该知道《西厢记》那个故事。《西厢记》里的崔莺莺和张生，这两个年轻人互相看对眼了，但为什么崔莺莺的妈妈她就是不成全这桩婚事呢？民间一般的理解肯定是觉得老夫人嫌贫爱富，张生什么都不是，所以她不喜欢他。其实不是，崔家当时也败落了，要说论钱不定哪家有钱。是因为崔莺莺家的门第太高了。《西厢记》这个故事是发生在唐朝的后期，崔莺莺的父亲，至少按照传说里面那是谁？是博陵崔氏。在唐朝的时候你一说你姓崔，大家都得激灵一下，你是哪个崔？你是哪个崔家？博陵崔氏这个士族不得了，往上可以一直追溯到西汉，那是一个延续了上千年的士族。仅仅在唐朝就这个博陵崔家出了15个宰相。好，这是崔莺莺爸爸那一支。还有崔莺莺的妈妈，那出自荥阳郑氏，那也是不得了的。在唐朝你要说你姓郑，那还了得，对吧？往上这个荥阳郑氏可以追溯到西汉，也是上千年，唐代也出了10位宰相。这样的爹这样的妈这样的家世，在当时的观念里面是不可能和你这么个张生，这么个普通书生通婚的嘛。人家是有声望的士族，他要通过确保自己的加入门槛，不让其他人蹭他们的声望。
别说张生了，当时的士族连皇族都不愿意通婚。不是有一个著名的例子吗？就是唐文宗，大唐的第15任皇帝，他想把自己家的两个公主嫁给士族，没人要。唐文宗就对宰相说了一句很沮丧的话，他说：“我老李家，我们李唐王室200年的天子，我还不如他们什么崔家什么卢家吗？”当然这个事儿情有可原，因为唐代的公主生活方式不太检点，有很多胡作非为的事情。这样的公主嫁到了夫家之后地位又非常高，正常的豪门不愿意惹这个麻烦，这个好理解。但是反过来呢？如果是皇族要想娶士族的女儿呢？也挺难的。还是我们刚才提到的这个唐文宗，想给自己的太子找个太子妃，就让朝中大臣把自己家的闺女的名字都报上来。看来看去还是世家大族好，就看中了刚才我们提到的荥阳郑氏。结果荥阳郑氏的大臣没一个愿意的。唐文宗就又跟宰相去抱怨，还是那套嘛，说我们李家也是几百年的衣冠望族，就别说是皇帝了，咱也是大族好不好？怎么大家都不愿意和我结亲呢？
你可能会说这些士族也太自以为是了，这狂得都没边了，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难道他们真的是因为看不起皇家吗？过去我们很多都是这么理解的，说世家大族傲慢看不起。不是，我觉得不是看不起，是惹不起和犯不上。你也可以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假如你是一个千年士族的人，你祖祖辈辈在某个地方经营了上千年，家里世世代代都是大官。请问你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现在这位皇帝呢？皇帝当然强大，你当然也斗不过，但是这个皇帝的家族才多少年？了不起两三百年呗。和你的家族比，就比时间那是差远了。所以在你看来，你的家族那才是铁打的营盘，皇帝家呢那是流水的兵。
这个心态，我打一个不尽恰当的比方，就相当于一个乡绅看着附近的一个占山为王的山大王。山大王手里当然是有刀有枪，让乡绅交钱交税，乡绅也只能服从，心服口服。但是乡绅在这祖祖辈辈住了多少年，在他眼里看来，你山大王乍兴乍灭，迟早要走的，要换人的。自己服从就好了，但是如果让我这个乡绅和山大王结亲，成为一伙的，成为姻亲关系，这个乡绅可能心里是真的不大乐意，有选择的话他真的是不干。你想万一下一任山大王来了，你因为跟上一任山大王结成了亲家，是上一任的派系，那还不冤死？所以你看，看问题的时间尺度不一样，这就带来了这个结果。世家大族不见得愿意惹上皇族姻亲的这个身份，这是惹不起。
但是还可以更深一层地看这个问题，还有三个字叫犯不上嘛。一般老百姓的视角都会觉得，这要能当上皇帝的女婿或者是儿媳妇，这得光荣成什么样？那鼻子都得冒泡，对吧？但是别忘了，咱们现在说的是世家大族，那是动不动就有几百年上千年底子的门阀世家。这伙人的荣耀感和光荣感从哪来？就是自己的家世。我不用出门了，回家翻翻家谱，你看我爷爷的爷爷，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居然是这般角色，那个荣耀感自打心底里就升起来了。对，有一个词叫阀阅之家。阀就是军阀的阀，阅是阅读的那个阅。这两个字最早是什么意思？你发现没有，这两个字都有一个门字做部首。什么意思？阀和阅这两个字最早是指世家大族门口立的两根柱子，左边那根叫阀，右边那根叫阅。阀这根柱子上干嘛呢？是写自家立过的功劳。那阅上面是写自家积累的资历。你明白这个区别？阀是一个成就概念，阅是一个时间概念。所以说什么学阀、军阀是成就带来的，阅是时间积累出来的。我们今天说阅历，就是我这人看事情时间特别长，这叫有阅历，阅是个时间概念。
所以你看什么是士族的阀阅之家？就是不仅我们这伙人立了很多功劳，干了很多事儿，而且我们经历了那么长的时间，这才是我们这伙人荣耀感、光荣感的来源。我们为什么会把跟皇族通个婚当作多大的荣耀呢？这个对我们来说不算什么，这叫什么？这叫犯不上。
好了，这么一说你就明白了，持续几百上千年的门阀世家它到底是个什么现象。他们刚开始可能是经济上比较强，但是他们是以知识垄断为开端，然后通过三层杠杆不断强化的一伙人。哪三层杠杆？第一层我们刚才讲的家族文化传承的强化。第二层社会网络交互的强化。第三层声望算法排他的强化。是这么一层一层地用几百上千年时间巩固出来的这么一个强势社会团体。
好，这么一说你也就明白了，就这些世家大族是怎么和皇权抗衡的呢？严格地说这个词用得都不对，他并不是抗衡，而是什么？他驯化了皇权。就是皇权用世家大族的人他顺手，用一个他们的人当官，你看又有文化，又有社会网络，又有声望，多方便。除此之外皇帝手搭凉棚往天下一看，我的天呐，没有什么其他人可以用，可以选。所以世家大族对皇权可以说是一种什么呢？叫成瘾品，是用了就离不了，没有别的选项。所以说世家大族绑架了皇权，是在这个意义上说的，而不是说真的什么势均力敌可以抗衡。就像你今天说我的敌人就是糖，我爱吃水果爱吃甜的，对我真恨它，对，是这么个恨法，是你离不开它，不是说这个糖真的能跟你打一架，对。
好了，分析到这儿你也就明白了，为什么到了唐代后期，世家大族它必然要衰败。比较浅层的一个原因，是唐代末年的黄巢起义，在肉体上把世家大族差不多都消灭了，就强行断了很多士族在时间上的连续性，家族都被灭了，你还搞什么世家大族呢？更深层的原因是什么？是技术。对，宋代印刷术的普及，让知识传播的成本急剧下降，平民老百姓都读得起书了。我看过有学者统计，唐代手抄的书，一本书的价格大概相当于80到100斤的粮食。而到了宋代印刷术一普及，还有雕版印刷，一本书便宜多了，仅仅相当于13斤的粮食。那买得起书的人可就多了，士族对知识的这个垄断，这个士族软实力的根子就被斩断了。这个根子一斩断，后面的那些什么巩固效应自然就崩塌掉了。
当然更重要的是什么是科举制。科举制的作用有两个方面：第一，科举激励天下所有的人，我不管你是不是世家大族，世家大族之外的平民，他玩命地读书学习，进一步打破了士族对于知识的垄断，这是科举的一个作用。还有一个呢，科举意味着这个社会上的声望来源只有一个，就是皇权。你不用说你们家什么千年世家，不用跟我聊这个，什么你爷爷的你的祖爷爷是谁，不聊这个。你只要考不取科举，中不了进士，不好意思，您呐什么都不是，靠边站吧你。这是从声望的源头铲掉了世家大族的根基。所以到了宋代，千年世家大族烟消云散，中国社会终于不可逆转地进入了平民社会。所以才有那么一句诗嘛，叫“旧时王谢堂前燕”，怎么样？不得不飞入寻常百姓家。
好了，咱们再说回来，说回来刘太后找的那个开封府的临时知府刘烨想攀个同宗，我们再回到这个故事。其实这个刘烨家，他不过也就能往前追溯个十几代，追到北齐那个时候，到现在也不过就是500年左右的一个家族。如果再往前追，你会发现，就刘烨这一支姓刘的人家，其实连汉族都不是，他们家是匈奴的后裔。他家祖上当过的官大吗？最大的有一个人叫刘政会，这是唐代初年的一个功臣，封过一个公爵，最大的官也就这样。然后一代代当的官都不太大，这和唐朝的什么“五姓十家”那些真正的名门望族差得太远了。但就这么一个家族刘太后当个宝，还夸呢，说你们家是名门望族。这个地方你有没有品出一点挺奇怪的地方？这明明不是什么大族，刘太后怎么这么看重呢？
更过分的是，咱们《文明之旅》前面1022年告别宋真宗的那一期，我们还讲过一个故事，就是宋真宗还活着的时候，也希望替这位刘太后找一个家族，认一个同宗。那找到的是谁呢？那个人叫刘综。刘综的出身，其实就是一个雍熙二年的进士，他们家更是一介平民，没有背景。你不觉得奇怪吗？刘太后并不是要加入什么崔氏、王氏那种传承千年的世家大族，她要求好低的好不好？她就是有一点点门第就行，比如说刘烨，甚至平民出身的刘综也行。你看这是不是这个要求已经几乎叫没有要求了？但是这两伙儿姓刘的还都不干。这宋代的普通老百姓人家挺奇怪的，这怎么也染上了唐朝时候那种世家大族的毛病呢？这背后到底有什么原因呢？
我们前面说了刘太后之所以要认亲，目的好简单，就是让自己的身世看起来正常、清白、有来历就行了，这门槛很低。她又不想进什么高门大姓，又不想攀什么高枝。但是奇怪，前有那个刘综，现在又有这个刘烨，这俩姓刘的都不干。按说太后是谁？那是大权在握，也有祸害你们家的能力。但是这两个姓刘的看起来既没有受诱惑，也不怎么害怕，这是为啥？除了这两位品德不错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这个时候世道变了。世家大族虽然是没落了，但是姓氏的作用不仅没有变弱，反而强化了。对，这个时候每一个人都觉得我的姓氏很值钱，很有价值，我不能让随便一个外人进来变乱我们家的世系和宗族，我要严防死守，这是重要的时代背景。
请注意这个区别，原来只是高门大姓很值钱，现在是每一个普通的老百姓都重视自己的姓氏。为啥？因为到了宋朝的时候，姓氏成了中国社会再次整合的一个要素。这个过程很有意思，我们展开来聊聊。你先来想象一下，假如你是一个北宋时代的高官，你特别希望自己的家族能够像过去的那个士族大家一样，能够一直延续自己的社会地位。请问你能怎么做呢？别忘了北宋的时候科举时代了，你们家的小孩读书不上进，考不取进士，什么都白给，靠边站，你家族的地位是延续不下去的。所以这个时候你家贵为高官，对吧？你能想到的延续的方法，就是通过婚姻强强联合。我们家这闺女能不能嫁给他们家那个刚中进士的小子，将来这小子当大官，我们家家族地位不就能延续了吗？你只能指望这件事情。
对，我这儿有一本书叫《权力关系》，它研究的就是宋代中国的家族地位与国家。在这本书里，我看到一个非常有趣的链条，就是宋代的宰相和宰相之间，怎么样通过婚姻关系一直延续。这根链条很了不起，能从北宋开国的时候一直扯到南宋的中期，100多年将近200年的时间。这根链条是这样的，我简单跟你说一下。北宋第一位宰相叫范质，范质的孙子娶了真宗朝宰相王旦的三女儿。那王旦的大女儿又嫁给了仁宗朝的副宰相叫韩亿。那韩亿的孙子又娶了神宗朝的大臣吴充的侄女。吴充的儿子又娶了王安石的女儿。王安石同时又是蔡京弟弟的岳父。蔡京的曾孙女又嫁给了南宋宰相周必大的堂兄叫周必端。所以你看这真是草蛇灰线，这根线条被拎出来很了不起。就是从宋代，从北宋到南宋这些宰相家，隐隐然都是通过一种婚姻关系来维持自己家族地位的延续。
但是这个延续，这么听下来，其实背后也有一种很悲戚的色彩。为什么？因为这不是靠你们家是大姓，我们家也大姓，我们把血缘关系拼在一起就行了。这个时候要拼什么？拼投资眼光呐。你得知道那家小子考取进士，将来一定能当大官，你才敢把女儿嫁过去的。这不容易的，这根线条一百多年不断不容易的。比如说刚才我说的这根链条里面，王旦的女儿嫁给仁宗朝的副宰相韩亿。今年是1025年，对吧？这桩婚事是20多年前的事，是公元1002年的事。当时韩亿刚刚中了进士，王旦一眼就看中了他。但这个韩亿当时有什么呢？他就是一个普通进士，没有什么家世可言。而且当时的韩亿还是一名带着孩子的鳏夫，以前结过婚生过孩子，只不过老婆死了，是这么个人。那这样的人凭什么能娶宰相家的女儿？没有道理的。最后是王旦力排众议，就别说了，最后老夫就这么定了，这不是你们这些人知道的事，听我的就完了。然后是王旦在家里强行做主，才把女儿嫁给了韩亿。果然赌对了，这个韩亿非常给王旦争气，后来当到了参知政事、副宰相。要知道韩亿并不是他那一科的状元，从那么多中榜的进士里面挑女婿，这个眼光，能挑出一个将来仕途一帆风顺的人，这不容易的，这也是个玄学。对，谁也不能保证不走眼。
所以刚才说的那根宰相婚姻的链条，那其实是叫什么？叫细若游丝，飘飘摇摇，是很难持续的。所以你看，用婚姻来保持一个家族的兴旺，太难了。那还能怎么办？最终的解法就是我刚才说的，在一个姓氏一个家族的内部想办法。简单说就是一个家族，它必须用一代又一代的艰苦卓绝的抱团的努力，集中资源供养出中进士的读书人。而那个中进士的读书人，又反过来负有对家族的责任，提携子侄，维持家族的社会存在度。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整个家族集中资源，当少数读书人的风险投资人。而这个读书人一旦中进士当了官，就相当于创业成功上市了，就要拿出收益来回报家族，回报投资人，然后再进行下一轮的投资，就是这么个过程。
我这有赵冬梅老师写的一本书，写司马光的《宽容与执着》。这本书里就讲了司马光家的一个可歌可泣的故事。司马光是谁？不用说了一代名臣，小时候有“司马光砸缸”的机智故事，长大了有写《资治通鉴》的伟大成就。所以司马光是中华群星当中非常闪耀的一颗。但问题是这司马光怎么就凭空出世？他是怎么来的呀？按照这本书里的讲法，是司马家族一代代人，那真是肩扛手抬，群策群力，艰苦卓绝，用几十年以上的时间供出来的一个人。北宋时代一个家族最聪明的策略是什么？就是专门有一些人去受寒窗之苦，你什么都不用干，不用下地干活，不用纺纱织布，你只负责铁砚磨穿，去读圣贤书，就去考科举。那这样的人他不种地，经济来源怎么办？对，家族里还得有其他的人分工，专心地经营家业，提供物质保障。比如说司马光他们家，原来是二伯父司马沂负责经济，那这个人能吃苦到什么程度？举个例子，晚上睡觉的时候从来都不用枕头，就枕着一块木板。为什么？怕自己睡熟了嘛，枕着一块木板一旦醒了，木板太咯人了就睡不着了，赶紧醒了起来干活。这就是司马沂。但是这个人身体不好，只活了32岁就去世了。那接着怎么办呢？这个家族的经济怎么办呢？一个非常悲壮的故事，他们家大伯父叫司马浩，二话不说，原来司马浩也是负责学业的，要考进士的。好了，现在弟弟没了，家里没人负责经济了，丢下学业，接手了一整个家族的经济问题。那接下来呢？就让司马光的父亲司马池，你可不许分心，接着去读书，去考进士，我去管家业。这个大伯父司马浩是当了十几年的家，他之后他的儿子司马宣又接棒继续当家。这么连续三位当家人前赴后继，在超过60年的时间里，勤劳自我牺牲，维持了一个几代同堂，团结和睦的大家族。这个大家族最后结出来的果实是什么？就是司马家族在祖父中了进士之后，父亲还能中进士。祖父死得早只当到了县官，司马光的父亲就做到了侍从官，进入了高级官员的行列，光宗耀祖。然后把这个家风接着往下传。就在6年前，1019年司马光出生，一代传奇呼之欲出。
你听出来了，这是一个叫缓慢而又坚定，残酷而又热血，以家族为单位的奋斗故事。这样的故事那真是从宋代开始，然后在历史上就一直没有断过了。直到我上大学的同学当中，都还有这样的故事。我一个同学大学毕业之后，过得其实非常苦，老家村里有什么事都来找他。同学就问他，说你老家这么多破事，你就不能不管吗？你看你自己过的日子也不怎么样。他说没法不管，我一个村子里的，其实都是同宗同族的亲戚。我当年上大学的时候，学费就是一个村子每家每户给出来的，我等于是一个村子供出来的。现在我进城了，我好歹有一份还不错的职业，他们有事你说我能不管吗？对，这个故事就是从宋代开始就这样。
好，现在我们再回头来看刚才讲的那个故事，这一年为什么那个刘烨他拼着官都不要了，我也不能答应刘太后的要求，认下这门亲戚呢？因为在宋代的时候，宗族可不只是一堆亲戚，一本族谱那么简单了。宋朝已经是一个平民社会，宗族已经不分贵贱，不是只有那种高门大姓才能给子弟带来荣耀了。每一个宗族，对，是每一个宗族，每一个姓氏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庇护自己的子孙，都在奋力托举自己家的子孙中的读书人。每一个宗族都在干什么？用那种风险投资式的风格，在残酷的科举竞争中，去支持自家的种子选手赢得比赛。你只管读书，我们供着你往前冲。那往前冲的子孙，万一一个侥幸脱颖而出，真的中了进士你该怎么办？当然你得随时准备着回报自己的宗族。这个时候宗族变成了啥？变成了一个生死相依的共同体。所以怎么能造假呢？怎么能容忍一个外人进来打乱这个序列呢？就算她贵为太后也明显是不行的。
而且我们更进一步地说，就算刚才我们说的刘综、刘烨两个人本人答应了又有什么用？这个刘字是你的吗？是共同体大家共享的。你回家怎么说服自己的族人？况且还有一个因素，听过咱们《文明之旅》1023年那期节目的人，你可能会知道，宋朝在制度上对于外戚管得很严，仕途发展是受限的。你接受了太后，你们家成外戚了，受影响的。所以刘烨大概率也是不愿意去趟这个浑水的。
好，我顺便说一句，刚才提到的这个刘烨，后来担任过司马光父亲司马池的上司，司马光肯定见过他。刘烨的故事，司马光应该是不止一次听家中大人讲过。就是捍卫自己的这点血脉，这点姓氏，这点宗族的荣光，会越来越成为中国人的共识。从刘烨到司马光，就这么一代一代地传下去了。所以你看，从世家到宗族，中国社会完成了一次巨大的变革和跳跃。
好，这期节目的结尾，我想给你看一本小书，就是《百家姓》。《百家姓》本来是古人编给小孩子的一本识字书，它没有什么内容，就是各家姓氏，大家应该都会背：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百家姓》。那如果倒转几百年，就是到唐朝的时候，你要是敢编一本姓氏的书，那还了得。那当年是一个重大的政治问题，至少在唐朝是这样的。有例子嘛，比如说唐太宗继位之后没多久，就找了几个大臣要编写一本姓氏书，叫《氏族志》，就是要给天下的姓氏排一下尊卑顺序。结果排出来第一个版本，按照当时人的习惯，就是把那些门阀士族大姓都排在了前面。唐太宗拿来一看，说这什么玩意儿，这能行？唐太宗当时发了一大通感慨，说你看看那些所谓的高门大姓，有啥？都衰落成那个鬼样子了，还自以为是的。我李家是谁？我老李家平定四海，天下一家，我是皇帝，得按我的规矩来。从此之后我们大唐朝讲什么顺序？讲什么姓氏？咱不看祖上地位，咱就按照官阶来论高低。这个版本来，打回去重新排。
好了，最后出来的版本是什么呢？一共排了不到300个，290多个姓氏，分为9个等级。那怎么排的呢？是把老李家的皇族排在第一等，然后外戚排第二等，其他官员再往下排。唐朝皇帝后来干过好几次类似的事情，干这种事本质上就是要打击门阀士族嘛，这方向很明确。但是你注意到没有，他还是在搞排名，是在排名上做文章，姓氏之间还是有三六九等。只要你搞三六九等，门阀士族他始终就阴魂不散，对吧？我们家一千年，他们家五百年，你们家二百年，你非说皇帝定的你们家位置比我高，大家认吗？只要你搞排名，我世家大族在民间共识当中就仍然拥有声望。
刚才说的是唐朝的情况，但是到了宋朝的时候，编的这本《百家姓》情况就变了。《百家姓》里面也是编排了500多个姓氏，其中也就第一句赵钱孙李这四个姓是有特意的安排的，是有次序的。为什么赵钱孙李呢？你看第一个赵，大宋朝老赵家的赵，所以放第一个，皇帝家的姓。第二个钱呢？因为《百家姓》是当年的吴越国人编的，吴越国王姓钱，所以排在第二名。那孙是谁？是当时吴越国的太妃姓孙。李是谁呢？南唐的皇室姓李。所以赵钱孙李，这是第一句。但是你接着往下看，什么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等等，就没有依据了，甚至纯粹就是为了押韵。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从宋代再往后，传统世家豪门的姓氏排名不重要了，没有人在意这些了。甚至你看宋朝灭亡了之后，《百家姓》就还是按照这个版本往下流传，不管是明朝的朱家天子，还是清朝的爱新觉罗家的皇帝，都不拦着《百家姓》接着这么出版，第一个姓还是姓赵，姓赵就姓赵，他们没有兴趣去改你了。
对，中华文明从此进入了一个新时期，就再也没有什么高门大姓了。每一个中国人都是头上顶着自己的姓氏，心里装着自己的宗族，参加全社会的合作和竞争。每一个人的人生都变成了这个样子，叫上限我是争取人生各种胜利，为的是什么？为的是光宗耀祖。下限呢？就是我即使不怎么成功，那我也要力争传宗接代，以图将来我还有子孙，还有机会为这根链条重新来过。所以你看中国人从宋代开始，他就不只是为了自己活，也不只是为了当下这一生活，而是为了前人或者为了后人而活。每一个中国人都是命悬一线，把自己活成了由血脉连接着的漫长链条当中的一个环节。这当然是好事还是坏事，你可以自己去品味。反正中华文明史此后的很多壮哉或者悲哉的故事都是打这儿来的。
好，这就是《文明之旅》1025年的内容，我们下一年1026年再见。
下面是本周感谢。本周我要感谢广州的周州县看片团。他们把这次看片团带进了有着900年历史的洋塘村。看完节目，还请来了非遗文化教师林俊亿老师，教看片团的朋友们体验了一次非遗的扎染技术，很羡慕你们。有机会，我也想去广州的洋塘村走一遭。
我要特别感谢网易的《逆水寒》，为我们带来的宋朝美学独家计算机图形技术支持。《逆水寒》这款游戏的主创告诉我，他们的理想其实很简单，就是想让你一个游戏玩家在游戏里面有回家的感觉。对，在《逆水寒》里面，回家它其实不意味着你被一堆任务日常事绑在一起，而是一种很自在的精神生活方式。就是每当你打开《逆水寒》里面的庄园系统，你就能进入一个可以让你放松心情的生活副本，一个精神上的家。你还能自由设计自己在游戏中的家园，无论它是豪华的宫殿，现代的海景房，还是游乐园，还是密室逃脱，都行，都由你来创造。每个人都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乐趣，这就是《逆水寒》。
本期节目的最后呢，我想致敬一本小书，就是这本我今天节目里提到的《百家姓》。说它是一本书，其实它只有568个字。过去上过学，哪怕只上过几年私塾的小孩子，都会背《百家姓》。但是今天别说背，我们可能从来都没有机会把它看过一遍，念过一遍。但是它是《百家姓》，这部书里有我也有你。所以今天节目的最后呢，我不知道你肯不肯给我3分钟时间，我卖卖力气给你念一遍《百家姓》。好，我们开始。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朱秦尤许何吕施张，孔曹严华金魏陶姜，戚谢邹喻柏水窦章，云苏潘葛奚范彭郎，鲁韦昌马苗凤花方，俞任袁柳鲍史唐，费廉岑薛雷贺倪汤，滕殷罗毕郝安常，乐于时傅皮卞齐康，伍余元卜顾孟平黄，和穆萧尹姚邵湛汪，祁毛禹狄米贝明臧，计伏成戴谈宋茅庞，熊纪舒屈项祝董梁，杜阮蓝闵席季麻强，贾路娄危江童颜郭，梅盛林刁钟徐邱骆，高夏蔡田樊胡凌霍，虞万支柯昝管卢莫，经房裘缪干解应宗，丁宣邓郁单杭洪，包诸左石崔吉钮龚，程嵇邢滑裴陆荣翁，苟羊於惠甄麴家封，芮羿储靳糜松，井段富巫乌焦巴弓，牧隗山谷车侯宓蓬，全郗班仰秋仲伊宫，宁仇栾暴甘斜厉戎，祖武符刘景詹束龙，叶幸司韶黎蓟薄，印宿白怀蒲邰从鄂，索咸籍赖卓裴屠蒙，池乔阴郁胥能苍双，闻莘党翟谭贡劳逢，姬申扶堵冉宰郦雍，郤桑桂濮牛寿通，边扈燕翼郏浦尚农，温别庄晏柴瞿阎充，慕连茹习宦艾鱼容，向古易慎戈廖庾终，暨居衡步都耿满弘，匡国文寇广禄阙东，欧受沃利蔚越夔隆，师巩库聂显勾敖融，冷訾辛阚那简饶空，曾毋沙瞿养鞠须丰，巢关蒯相查后荆红，游竺权逮盖益桓公，万俟司马上官欧阳，夏侯诸葛闻人东方，赫连皇甫尉迟公羊，澹台公冶宗政濮阳，淳于单于太叔申屠，公孙仲孙轩辕令狐，钟离宇文长孙慕容，鲜于闾丘司徒司空，亓官司寇仉督子车，颛孙端木巫马公西，漆雕乐正壤驷公良，拓跋夹谷宰父谷梁，晋楚闫法汝涂钦，段干百里东郭南门，呼延归海羊舌微生，岳帅候亢况后有琴，梁丘左丘东门西门，商牟佘佴伯赏南宫，墨哈谯笃年爱阳佟，第五言福百家姓终。
我也是第一次念，念下来你可不知道我背后念了多少遍。最后谨此《百家姓》，向每一个中国人的祖先、家族和血脉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