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10年,宋真宗大中祥符三年,辽圣宗统和二十八年。

这一年宋朝有一件大喜事,皇帝有儿子了,不得了。其实宋真宗以前就有过5个儿子,但是很可惜都没能养大。那个时代的医疗条件……要知道真宗皇帝这个时候不年轻了,42了。按照他们老赵家的经验,宋朝前两个皇帝,太祖活了49,太宗活了57,所以42的真宗能不着急吗?他这个时候要再不生个接班人,能不能自己亲手把接班人培养大,将来接班,这都是个问题。
所以上一集我们说,宋真宗大建玉清昭应宫,表面的理由之一就是要求老天爷保佑自己生儿子,大家也不好反对,就是这个原因。这个地方咱们得理解一下古人,中国的古人可不是像我们现代人这样,天天想的是什么活在当下爽。古人是活在一个漫长的时光链条里面。您呢,这辈子要是活得不错,那叫什么?叫光宗耀祖,这是为这根时光链条增加了价值,所以你牛。这辈子要是混得不咋样,那底线也叫传宗接代,就是要把这根链条继续传下去,看将来的人再有机会光宗耀祖。
皇帝更是如此,没有继承人,这不像我们现代人想的,没儿子这是一个生理问题,是个医学问题,不是。对于他们来说,这不但关乎君主制的稳定性问题,更重要的是,对于皇帝个人来说这叫啥?这叫在人生战场上打了败仗。
所以公元1010年的5月30号,咱们这位宋真宗打胜仗了,生了个儿子,这就是后来的宋仁宗。我看历史书上的这段记载,让人看得既是替他高兴,又有一点点心酸。话说那天是个啥场景呢?开封府的知府,就是首都的市长,正在跟真宗皇帝汇报工作。突然后宫里就有了消息传来,说他儿子诞生了。真宗马上就站起来说:“你知道吗?我有喜事了!”开封知府一脸:“我上哪知道去?”真宗说:“我得儿子啦!”然后转身就回宫。过了一会儿,揣了一兜子的金钱,就真是金子做的那种钱,回来往开封知府手里塞:“来,拿着,喜事!”
就是你感受一下,就在这一刻,他这个状态可不是什么皇帝,他就是一个盼儿子盼得心焦的中年人,突然听到喜讯,高兴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冲回屋里揣了一包糖,出门见了街坊就散糖。你看我隔了这一千多年,看到这段史料,还是像个街坊一样替他感到高兴。
顺便说一句,宋仁宗出生这事,后来在民间传说的版本当中,就变成了个故事,对吧?狸猫换太子。而在真实的历史上,这件事也为20多年后的一场险的政局变化留下了伏笔。别着急,再有20多期节目,咱们很快就会讲到。
那今天《文明之旅》,我们先放下这位高兴得冒泡的宋真宗,让他先高兴一会儿。咱们去哪儿?去北边,去看看辽朝发生的事。辽朝这一年发生了什么呢?他们在打仗,打朝鲜半岛上的高丽。请注意这个字,在这个国名当中念丽(二声),不是美丽的丽。这既不是双方第一次打,也不是最后一次打,而且结果是出人意料的。你想那么强大的辽朝,打这么弱小的高丽,居然吃了大亏。
这可能跟你的印象有点不一样,一般我们以为,自从1005年澶渊之盟之后,你辽朝是占了大便宜的,得了大宋每年30万的岁币,你回去偷着乐呗,每年白给30万花着不香吗?作什么呀?为啥还要打仗?
今天我们就通过辽朝和高丽之间的这场战争,来反思两个问题。第一,为什么辽朝要打这么一场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好处的战争?奇怪,你为什么要这么干?第二,这是更有趣的问题了,就是看起来那么弱小的高丽,它为什么就打不服?透过这两个问题,我们还可以看到当时整个东亚历史舞台上的一个非常深刻的变化。好,带着这些问题,我们就穿越回公元1010年,辽圣宗统和二十八年。
我们先来简单说一说大辽和高丽战争的这个过程。其实在17年前,就是公元993年,大辽就打过一次高丽。当时辽朝的要求很简单,就是我正在跟南边的宋朝处理矛盾,打打停停,你这么个小国高丽,你跟我南边的宋朝称臣,你要干什么?你在我身后我能放心吗?所以我的要求很简单,你不许跟我南边的宋朝勾勾搭搭。你原来不是对宋朝称臣吗?现在好了,现在知道你跟谁接壤吗?知不知道这条街上谁是老大?来,现在改换门庭,改向我称臣,一个头磕在地上服个软,大哥我是宽宏大量,这事就这么算了。辽朝当时就这么个要求。高丽当时说:“行行行,你胳膊粗,听你的。”但是事实上高丽没有任何变化,它跟宋朝就是这个前男友,关系是一直眉来眼去,藕断丝连。那作为现任的这个辽朝,当然是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只不过当时腾不出手,它也没辙。
好了,现在1005年,宋辽之间达成了澶渊之盟,对于辽朝来说南边问题处理完了。这下终于腾出手了吧?可以专门处理你高丽的问题了吧?而且这个时候还有一个背景,上一期节目我们讲过了,去年1009年辽朝的萧太后去世,辽朝的政局就为之一变。要知道母后当家这个事,在辽朝可是持续了27年,现在终于结束了,辽圣宗终于亲政了。他多大了?继位的时候那是10岁的小男孩少年郎,现在37岁大老爷们了。那对于辽圣宗来说,理性上得找个机会证明一下自己的能力,不总是在自己母后的羽翼下,树立一下自己的政治威信,这是理性。情绪上你想一个37岁大老爷们,第一次甩开膀子自己做自己一回主,你就说这场仗是不是一定得打?这也是人之常情。
所以澶渊之盟打宋朝那一次,是萧太后辽圣宗两个人一起御驾亲征。这一次是辽圣宗一个人御驾亲征。澶渊之盟那次打的是宋朝,那是势均力敌的大国。而这次打的,是你朝鲜半岛上的一个小国高丽。但是你看辽朝这个架势,澶渊之盟打宋朝那次,辽朝是动员了20万大军,而这次辽朝动员了翻一倍,40万大军。你看得出这个阵势了,在大辽的心态里面,越是容易打的对手,越是不能掉以轻心,越是要使出那种叫狮子搏兔的劲头,所以我是势在必得,一定要打赢,不获全胜那是绝不收兵,就这架势。
过程咱就不细说了,战争的前半截,跟澶渊之盟打宋朝那次很像,都是辽朝气势汹汹跨过了边境,都是刚开始想要一座一座拿下城池,都是不顺利,干脆孤军深入,直捣对方的京城。前半截跟澶渊之盟差不多,但是后半截的剧本跟那次就不一样。
当时高丽的京城不是现在北部的平壤,也不是南边的首尔,而是中间的开城,当时叫开京,也就是后来朝韩合作搞的那个开城工业园区,就是那个位置。辽朝大军一道打到了开城,发现没人,人去楼空,高丽的王族大臣军队跑光了。恨呐,就点了一把火烧掉了开城,高丽的太庙王宫,连带开城的民房统统烧毁。
听起来很痛快,但问题是火熄了之后你能怎么办呢?这高丽人明摆着是跟你搞坚壁清野的打法,就是土地你随便占,城市你只要打得下来你随便烧,但是就是不让你有机会歼灭我的有生力量。辽军看这也不是个事,大冬天的撤吧,就撤军了。但是哪那么好撤?辽军在北撤的路上,是不断遭到高丽军队的伏击,在渡过今天的鸭绿江的时候,还被追上了,大批的辽军淹死在江里。那你想大辽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八年后1018年双方又干了一回,过程也差不多了,辽朝是先胜后败,然后撤出。最后的结果呢?最后结果就是高丽表面上向辽朝称臣,但是私底下继续和宋朝眉来眼去,还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一切回到战争开始前的样子。真是前后二十几年,三场大战死了那么多人,最后是打了个寂寞。
对,过程就是这么个过程了。那咱们应该会有一个疑问,就听起来你们俩这么闹腾,这胜和败也没啥区别。对,你看辽朝的战争目标,从一开始就不包括什么吞并高丽的领土或者要钱要物,高丽那么穷也没钱没物对吧?那你图啥?辽朝打胜了也不过就是要他称臣纳贡,打败了现在不也是这个结果吗?他对你称臣纳贡。
问题只在于,辽朝要的是一个口服心服的,表里如一的称臣纳贡,最后得到的是一个阳奉阴违的,表面文章的称臣纳贡,连个高丽的好态度也没换来,这个代价就太大了。所以辽朝为什么要打这一仗?难道就是为了要个威风?就是要在这条街上当大哥?
要回答这个问题,咱们就必须理解一个陆地大国的那个战略困境。请注意,陆地和海洋是不一样的。我们这一代人熟悉的过去几百年的历史,它其实往往是海洋争霸是主流。海洋争霸通常是通过歼灭战来解决的,为啥?因为海洋是联通的,无险可守也无路可退,所以两强相遇,拼的就是一把定胜负。所以如果是一个明显的强国,那在海洋战争中它的优势就太大了。
但是陆地就不一样,你想象一下,再强大的帝国对边境外的敌人,内心里都是充满了疑虑的。你可以想象一下,你现在是一个古代帝国的帝王,你会发现自己只要一想到边境,你就头疼。因为在沙漠的那边,在山的背面,在河的对岸,在丛林的深处,到底有多少敌人?他们对我到底有多少敌意?他们在策划多大的阴谋?所有这些问题我心里没数。即使我国土辽阔,我有军事优势,但是如果这些敌人突然先发制人搞我一下,我作为一个陆地大国,我也肯定吃亏嘛,先下手为强,我这后下手的遭殃嘛。
你再深想一层,不仅我这么想,我隔壁的那个邻居那个邻国,它也会这么想。这就出现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效应。你想,我怕对方伤害我,所以我要备战,我没有侵略对方的意图,我只是备战,有备无患,增强我的威慑力。但是对方是个死人吗?他隔着院墙一听对方在家里磨刀,一看我摩拳擦掌,他也只好磨刀霍霍准备打仗。你看,这就是一个很诡异的局面,也许我和我的邻居,双方谁都不想打仗,但是没办法,彼此之间的猜忌,一旦进入这个叫螺旋上升的通道,双方最终往往是不情不愿地被拖进了一个战场。
在国际政治学里,还专门为这个现象发明了一个概念,叫安全困境。啥叫安全困境?德国当年的那个铁血宰相俾斯麦,就打过一个比方,他说这就好像是在同一个车厢里,火车上都是陌生人,陌生人每个人都紧张兮兮盯着其他人,不要想害我。突然有一个人把手放进了自己的口袋,他旁边的人也都准备好了自己的左轮手枪,以便随时能够掏出来首先开火,就是这么个状态。你看,这就是陆地大国的一个天然困境,你和你的邻居只要不是朋友,那就可能逐渐变成仇人,最终大打出手。
所以有的时候,我们观察一个陆地大国的那个行为,看起来它是穷兵黩武,欲壑难填,这只是事实的一个侧面。其实这个事实还有另外一个侧面,就是它内心的恐惧。就是我作为一个大国,我必须要求我所有的邻居对我都是善意的,都对我没有安全威胁,我才放心,否则就是既生瑜何生亮,你不死我不安,我就是要打服你或者要灭掉你。
那等灭掉这个邻居之后一看,我的疆土扩大了一圈,但是坏消息呢,是我的边境线也延长了很多,我又不得不和一些新邻居接壤。好嘛,老问题又来了,我现在面对的这个新邻居,你对我有没有安全威胁?你要是有或者你要是不服,来,咱俩接着比划,就这么反反复复,扩张,然后出现新邻居,新邻居因为猜忌变成新敌人,然后爆发战争。
反复循环,但问题是你作为一个帝国,你再强大,你的扩张总有一个尽头吧?当你到了那种强弩之末的时候,你再也打不动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很荒谬,我天天打来打去,我打个什么呢?即使我打了个胜仗,也是亏本买卖,对吧?因为我这个时候打的,一定是在一个不毛之地上打的,战争带来的现实收益,还没有我的战争成本高,经常是逼得一个大帝国在一片不毛之地的边疆反复流血。这样的事,你要是熟悉国际政治和世界史,那太多了。你看,陆地大国的安全问题,有的时候不单是一个利益问题,里面还掺杂了心理恐惧的因素。
对,这一年我们说到辽朝和高丽之间,其实就是这么个情况。
大辽和高丽这两个国家,本来是分头发展。辽太祖耶律阿保机是公元907年建国,然后四面出击,迅速壮大。几乎是与此同时,朝鲜半岛上的高丽太祖王建称王,936年几乎统一朝鲜半岛。这两个人是同一代人,就耶律阿保机和王建是同一代人,就相差5岁,都是一代枭雄,都不得了的。但是没关系,你们双方各发展各的,因为双方之间原来隔了一个渤海国,所以是井水不犯河水。但是情况到了公元926年,发生了一个重大变化,就这大辽它灭掉了渤海国。那这么一来,两家就成邻居了,各自趴在墙头看一眼对方,都觉得对方来者不善。
辽朝的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是我出兵灭了这渤海国对吧?你那边好,你又是收渤海国的人,又是收渤海国的地,你这不是捡便宜嘛?而且你还和我南边的汉人政权,当时还没有宋朝,和我南边的汉人政权是眉来眼去,这不是要对我两路夹攻吗?你想干什么?
那作为高丽这边的心理活动就更多。你大辽厉害,你灭掉了渤海国,那我这不是唇亡齿寒吗?我跟汉人政权搞好关系,这不是为了以防万一吗?你看前面我们提到的那个螺旋上升,震荡放大的安全困境,在这两个国家之间就这么出现了。
所以这个解法,除非高丽彻底认怂,表达出让大辽满意的善意和柔顺,不然大辽是放不下心的。作为一个陆地大国,它是天生的战略困境,这一仗它是肯定要打的。对,陆地大国好可怜,就是这样的,别说邻居不是善意的,就是我说不清我的邻居是谁,我心里都慌。
我给大家举一个你可能熟悉的例子,秦始皇当年统一六国之后,他马上就要回答一个问题,请问你建立的这个统一的大帝国,秦帝国,那么你的边界在哪呢?对,你说你们家有一四合院,那么东南西北的院墙都在哪儿呢?你得要能说明白吧?
秦始皇手搭凉棚这么一看,北边我能说清楚,因为北边的对手是匈奴,那就好办,派兵向北打匈奴,北边的院墙就是我的匈奴防线。但是一转身再往南边一看,秦始皇也发慌,对嘛,问题来了,因为我秦国灭掉楚国之后,突然发现我接手的这个楚国,尤其是南边有一大片辽阔的地带,那个边界是模糊不清的。对,在秦朝刚统一的时候,中国南部的地形复杂破碎,人口稀少,经济也不发达,没有一条能说得清楚的天然地理界限。那不行,我现在是帝国,天下一统了,一家人过日子,围墙在哪儿?我一家之主哪能不知道呢?所以帝国的南部边疆必须往前推,一直推进到我能说清楚的地方。那就推到哪了?对,推到南方的极限,直到海边。
当时海边没有什么人呐,但是我也得推到那,要不然我说不清楚。对,这就是我们在中学历史教科书里学到的知识了,秦始皇统一之后,他往南方派了大量军队,在中国的南方沿海地带,设立了南海、桂林、象郡三个郡。
所以后来有一种观点就说,说你看后来陈胜吴广揭竿而起,秦帝国为什么没有还手之力?就是因为有战斗力的军队都派出去了,往北派去打匈奴,往南派到南海边了,所以国内就空虚嘛。那你去想,当年秦始皇派到南部海边的这些军队,他有什么具体的战斗任务吗?面对什么具体的凶恶的敌人吗?是有什么特定的战略目标,要抢占什么高价值的土地和资源吗?不好意思,一概没有。他们只是负责把帝国的边疆推,一直推到一望无际的大海边,让在咸阳的秦始皇,让帝国的首脑放心,就是觉得现在我知道我南边的院墙在哪了,除了大海外面什么也没有,这下我放心了,就这么个心理作用。那从这个例子你就可以理解,对于一个陆地大国来说,边疆问题的敏感性。
好,再回到这一年,公元1010年,大辽统和28年,你也就明白了,通过澶渊之盟,搞定了南部边境问题,腾出手的大辽,这个时候为什么要不计成本远征高丽的原因。
但是你琢磨,这场战争还有一个奇怪的地方,就这高丽明明知道自己是一个小国,自己的力量和那个五大三粗的大辽差得远,而且代价不大的,只要叫声大哥磕个头认个怂,就不用打这场仗了,不用搞个国破家亡了。但是奇怪,它为什么就不服这个软?代价又不高。你看,这又是一个需要解释的问题了。
这场大辽和高丽之间的战争,战争双方的表现其实都有点奇怪。大辽这边,你是打了一场成本极高,打赢了收益有限的战争,你何况还打输了,你何苦去打呢?这我们刚才解释了。好,我们现在看高丽这一边,它是打了一场本来可以不打的,认怂就不打了呀,打胜了注定是一场惨胜的战争,毕竟在你国土上发生的,那请问高丽为什么还要打?就是不服。
我们先来看双方的力量对比,从现有的资料去推算,人口上辽朝900万,而高丽只有200万左右。领土就更是没法比了,高丽也就20万平方公里,而辽朝400多万平方公里,20倍的差距。而且高丽当时是一个农耕国家,在经济形态上和大宋朝很像,所以大宋朝在军事上的那些劣势,你高丽也有,比如说骑兵不行。但是大宋朝的经济优势,技术优势,战略纵深,所有这些大国的东西,你高丽可就完全没有了。
但是你发现没有,在战场上的表现,同样是面对辽朝的大军,这小国高丽比那个大国大宋,好像表现出更有死磕到底的精神,就是不服。请问这是为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
这个现象咱们可不能用现代人的那些观念,什么民族大义,国家尊严,什么主权不可侵犯,不能用这些概念去看,为啥?因为当时高丽的状态,可不是说傲视群雄,我谁也不服,它不是的,它是向宋朝称臣。
所以你向谁称臣不是称臣?你不都是服软吗?所以问题不在于它是不是肯服软,而是你既然可以向南边那位大哥服软,但是为啥偏偏不向身边的这位膀阔腰圆的,这位动不动就打人的大哥服软?这个大哥心里也是不服气,对吧?同样是大哥,你凭什么就不服我?难道你是瞧不起我吗?
说对了,就是因为瞧不起你。高丽对宋朝,在此前的30多年间,一共派使臣17次,有人统计过。而且宋朝刚刚建立,高丽就开始主动用宋朝的年号。在当时的东亚政治当中,用你的年号,这是一种非常郑重的政治表态,就彻底您彻底认你当大哥的意思。
那为啥呢?这高丽跟宋朝又不接壤,只能是因为在文化上的仰慕嘛。那我仰慕宋朝的文化,这一翻面可不就变成了对辽朝的蔑视嘛。
我这么说不是猜测,这是有证据的。话说公元943年,高丽太祖王建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弥留之际招来了大臣,口述了一份政治遗嘱。这遗嘱一共是十条,其中第四条是这么说的,说我们这个东方国家,仰慕的就是唐朝的文化,各种制度都是按照唐朝来的。但是你看隔壁那个契丹,就是辽朝,那是个禽兽之国,跟我们的风俗也不一样,语言也不一样,我们将来在穿着打扮上,在制度上,一定不要学他们家的。
祖训呐,临终祖训呐,开国君主的临终祖训。所以高丽从骨子里就瞧不起这个辽朝。是,我是东方小国,我不是不能跪,但是我可以跪我仰慕的文化,我不能跪我内心瞧不起的人。
所以你翻过来看,对大辽来说这就麻烦了。按说两国打仗,本来只有力量强弱的问题,掰个腕子就解决了,对吧?现在突然多出来一个因素,就多出来一个文化问题。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两国相争不仅要比硬实力,还要比个软实力,这搞的大辽就有点不会了。
大辽和高丽的战争,大辽以绝对的优势,但是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原因当然很多了,什么地形的,天气的,将领决策的,我们就不详细展开了。但是你能感受得到,高丽人在文化上强烈蔑视辽朝人,这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
说到这儿,我们把视野打开,你有没有意识到一个问题?就是老感觉在这个历史阶段,那些大国,不管是大宋还是大辽,都有点力不从心,都有点搞不定身边的这些小弟。
你看在我们一般的印象里,宋朝搞不定辽朝,这是因为辽朝强大,宋朝拿它没办法。现在看来,大辽也露怯了,也底儿潮,它拿大宋的小弟高丽也没啥办法。所以我估计这一年,大宋在南边是偷着乐的,咱俩谁也别笑话谁了,大家都有露怯的时候。
我们把视野放大,你会发现在这个历史阶段,在东亚政治舞台上的两大帝国,大宋和大辽,拿周边的小国都没什么办法。
简单看两个例子,往西北方向看,就是那个西夏,就那么硬硬朗朗的就在那存在。西夏问题我们将来会专门说,但是你看就这么个小地方,就是今天的宁夏,还有陕西甘肃的一部分,最强的时候统共也就大概也就七八十万平方公里,实际能生产的土地面积小的,就是今天的银川平原和河套平原,这两块灌溉平原能产点粮食,人口的最高峰也就300万。就这么个小政权,身体真好,居然活了189年,比北宋都长。
而且就这个西夏是个刺头,和周边所有的邻居都打过仗。所以你看当辽被金灭了的时候,西夏它还在。当金被蒙古打得奄奄一息的时候,这个西夏它还在。蒙古那还了得?在欧亚大陆上是纵横捭阖,所向披靡,等到最后灭这个小小的西夏的时候,也是费了老劲。
将来这个故事我们会讲,这是西夏。你再往西南方向看,还有一个国家也是不服,也是活得巨长,什么呀?就是今天云南的大理国。
大理国存在了三百多年,几乎和整个宋朝,就是北宋加南宋全部加起来相始终。我们这代人对于大理国的印象,是往往来自于金庸小说,觉得他们皇上就是老爱泡妞老爱出家,有这么个印象。对,大理国确实是一个特别佛系的国家。我说的佛系就是字面意思的佛系。
大理国前前后后一共二十二位皇帝,其中一半儿,没错,十一位皇帝最后出家为僧,就懒得干了,去当和尚去吧,就这么个地方。到处都是佛寺,到处都是僧人。那你说这样的地方那肯定很平和,能有什么战斗力呢?不好意思,您又要吃惊啦。
云南这片地方,从唐朝的时候,中原政权就已经搞不定它了。当时这个地方还不叫大理,叫南诏。唐朝是天宝年间,就是安史之乱之前,那时候唐朝还是鼎盛时期,开元天宝年间,居然三次打南诏打不下来,唐军死了至少二十万人,次次是惨败而归。
败了就败了吧,南诏那个国王特气人,在洱海边挖了一个万人坑,把十万唐军的尸体都埋在这,旁边还专门刻了个碑,说这场仗不是我想打,是唐朝欺人太甚,我现在反叛唐是不得已而为之,我要刻成字刻在碑上,让后人都知道我的委屈。
所以宋朝开国的时候,按说这个太祖赵匡胤说过那么横的话,说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那为什么这大理国就在这大大咧咧地睡在这睡了三百年?你太祖怎么就没动它呢?甚至想也不想呢?是因为它打呼噜的声音好听吗?就是搞不定。
不是有这么个传说吗?说当时宋朝的军队平定了四川,下一站应该就是去大理。已经有人把大理国的地图都摊在了赵匡胤的面前,说您瞅要不要去?太祖看了半天,拿着手里经常玩的那个玉斧,一个小玩具,就沿着地图上的大渡河画了一条线,说算了吧,这一条线之外的地方就不是我们该拥有的了。
所以今天我们要去昆明的大观楼,还能看到那副很著名的长联,其中有这么一句话叫: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其中这个词,宋挥玉斧指的就是这个典故,赵匡胤亲自拿玉斧画的,大渡河那边不要了。
那为什么宋太祖不统一大理呢?说白了不还是觉得唐朝当年武力平定云南,结果大败而归,这个教训太惨痛嘛。自己是大宋没错,但是没有把握成功,所以干脆地图上画了条线,算了由它去。
这就有意思了,我们把上面讲的所有信息统合起来,你会发现就在这个历史阶段,东亚舞台上两大强权,大宋和大辽,他们用武力居然都搞不定自己身边的那些小弟了。大宋是搞不定大理和西夏,大辽是搞不定西夏和高丽。
过去我们老说大宋弱,你自己的原因。现在一看也有外部因素,是这个时代就这么个风格,周边的小弟人家变强了。到了公元十一世纪的时候,东亚大陆上各个部落的文明水准都明显升高,原来汉民族在文化上、经济上、军队上的相对优势,我说的是相对优势,没那么大了。各个民族内部整合的水平今非昔比了。
街上一旦出现大哥,所有人就跟着起哄,跟着走的那个时代结束了,一去不复返了。你看在先秦的时候,中原华夏那个优越感不要太强。当时有所谓五服的观念,什么叫五服?就是以周天子为圆心,往外画五个同心圆,越靠里的就越文明,什么甸服侯服宾服要服荒服,越往外你看到最后叫荒服,就是没有开化的夷狄,我都懒得管理。这合起来叫五服。我周天子最文明,离我越远的文明程度越低。
你看这么划分虽然很粗暴,但是基本符合那个时代的事实。对,早先的时候,中原的华夏文明就是整个东亚大陆上的文明之光。但是当时间演进到公元十一世纪的时候,你再看一眼东亚大陆,情况完全变了。
首先中原人嘴里的蛮夷,不再是那种茹毛饮血的游牧民族,他们的经济形态也不只是简单的畜牧业了。契丹人有很多已经转入了农耕。很多民族像粟特人等等,已经有了强大的经商传统了。
更重要的是,就这个时候所谓的周边的,我们中原的士大夫可能还是管他们叫蛮夷,但是他们开始有文化,甚至有自己的文字。在这本叫《剑桥中国辽西夏金元史》,挺厚的一本书,这里面就讲,就是你倒退几百年,如果在隋朝的时候,中原王朝周围有啥?只有一个就是高句丽,马马虎虎可以称之为国,因为至少还算有个稳定的制度吧。其他中国周边的居民,你围着隋朝的边境看一圈,都是部落民。没有任何常设的大规模的政府机构,也没有自己的文字,双方的落差就这么大。
但是唐朝安史之乱之后,这种状况就完全变了。我给你念一段书中的原话,他说到七百五十年这种状况被完全改变,晚唐的中国被一些稳定的国家所包围。云南的南诏,沿着四川甘肃和今天新疆的漫长边界上的极富侵略性的吐蕃国,位于西域的大食王朝,蒙古草原上的突厥汗国以及后来的回鹘汗国,东北的渤海,朝鲜半岛的新罗,还有远方的日本。所有这些国家,都有一批通晓书面语的精英,有的是以汉文作为其书面语,有的则是使用自己的书写体系。这是一个时代级的变化。
这个阶段的那些开国君主,就好像约好了似的,只要我想建国,我当带头一定要干一件事,就是要创制自己民族的文字。你看公元九百零七年,耶律阿保机创建了辽朝,马上就开始搞契丹文。一千零三十六年将来我们会说到,李元昊正式称帝前就西夏嘛,赶紧创制西夏文,那也是突击上马,三年就搞成了那么复杂的书写系统。甚至非常落后的女真人的金朝也是,一千一百一十五年建国,一千一百一十九年就宣布了搞出了女真文。
当然更早的时候,刚才我们提到的那个南诏,南诏也创制了自己的文字,叫方块白文。当然这种文字现在是完全失传。你想无中生有地创制一套文字,这个难度多大呀。创制文字不是把它造出来就行,这个字那么写那个字这么写,不是这样的。你得组织学习,你得强行推广,你还要把原来的那些经典文献都大规模翻译过来,这才是一套活的能用的文字书写系统嘛。
可是你想那个时代,就周边的什么金朝辽朝这些朝代,它做这些事成本多高效率多低。但是所有的开国君主好像都明白,这事虽然难但是一定要干。为什么?只有一个解释,就是民族的文化觉醒。他们要用自己的方式,完成自己民族内部的文化整合。
就拿西夏来说,他们自从创制了自己的文字,马上就尊为国字。凡是西夏的重要文件,全部改成用西夏文书写。记述自己的历史也全部改成西夏文。他们是非常清楚的,民族内部的文化认同是一种非常重要的力量来源。自己人虽然人数少,但是我一旦凝聚起来我的力量就大。
对,在我们讲述的这个历史阶段,整个东亚大陆好像正在陷入一种文化上的分崩离析,谁也不服谁。华夏文化,虽然咱们必须得承认,当时的华夏文化还是有巨大的优势,但是这个优势和此前的什么先秦汉唐相比,已经没有那么绝对了。周边的民族就好像到了青春期,是,我是青出于蓝,但是我不仅要胜于蓝,我还要不同于蓝。我长大了我就要叛逆,我就要自我觉醒。我越是文化觉醒,我内部凝聚力就越强,你也就越拿我没办法。这就是当时的态势。
东亚大陆上的地缘政治不再是那种叫赢家通吃强者独霸的政治了,而是进入了一种论软实力谁也不服谁,进入了这么个状态。请注意,这可不是什么坏事。因为就在这个状态里,中华文明的下一轮整合,看起来这是碎了,不,中华文明的下一轮整合,其实已经埋下了伏笔。
刚才我们的那段讲述,可能会给你留下这么个印象,就是想当年在汉唐的时候,我中华文明多牛,但是到了宋朝这一段,中华文明变得文弱了黯淡了,相比于周边的国家,那个文化优势就没有那么明显。请问你是这么看的吗?如果你要是这么看问题,那我猜整个中国历史在你的心目当中就是一根线,一根由先秦秦汉魏晋唐宋元明清这些朝代串联起来的一根线。
那你要是这么想问题的话,那确实是这样对吧。那就是中国的唐朝灭亡了,然后中国在宋代这个朝代身上又重生了。只不过一看,醒来之后怎么这副鬼样子,好弱。是一个虚弱得多的中国版本,疆域也没有原来大,军事实力没有原来强,各种各样的坏消息传来。所以我们往往高看此前的唐朝一眼,对我们现在所身处的这个宋朝评价不是很高。
但是如果这么看问题的话,我必须提醒一句,这就太中原本位啦。这个视角太窄了。所以我们应该跳起来看,跳到哪儿?万米高空,再来俯视这一千年前的中华大地,你会看到另外一幅景象。什么叫唐代灭亡了?没有。唐代不过是碎了,碎成一块一块的。相当于一个大家族,原来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现在分家另过。每个小家都继承走了一点大唐的遗产,每个小家都独自在推动中华文明的发展。
是这样吗?来,我来给你看几个简单的事实。我们从这一年公元一千零一十年往前推,推一百年到公元九百零七年。就在那一年,朱温灭掉了唐朝建立了后梁,对吧。历史书上都是这么写的。请问唐朝就这么死了吗?当时的人可不这么看。
几乎与此同时,就是公元九百零七年,几乎与此同时发生了几件事。首先当时在河东,就是今天山西这一带的李克用李存勖父子,他根本就不承认这个后梁。什么唐朝灭亡了?我们继续奉唐朝的正朔。唐朝皇帝不是没有了吗?我来于,我也姓李。后来就建立了后唐嘛。你看它还是个唐。说白了他们才认为自己是唐朝的继承人。
后唐后来也灭亡了,九百三十六年对吧。三年后九百三十九年,你看那个南方又冒出来一个唐,南唐。开国皇帝直接宣称说我姓李,我就是老李家嫡系子孙,现在大唐的基业归我继承。那这杆旗他又扛走了。别忘了北边还有。
北边的耶律阿保机,成为契丹的可汗是在哪一年?就在九百零七年唐朝灭亡的那一年。具体考证我就不细说了,你可以去参考这本书《南望》,林鹄老师的观点。耶律阿保机要建立的可不是一个草原国家,他就是要建立一个汉人样板的国家。对,耶律阿保机也是隐隐然要继承大唐的地位。
你看看当时的这些小政权,都觉得自己才继承了大唐的法统,我是根正苗红的。那请问是不是他们自作多情呢?或者是自己上赶着拉大旗做虎皮?不尽然。他们这么想这么干其实有依据。这一些小政权少数民族,他们和大唐的关系比我们以为得要深厚。这就得往回倒,倒到当大唐还是盛世的那会儿。
当时住在大唐边界上的人,很多都是少数民族的部落。那大唐对于他们的管理方法就俩字,叫羁縻。这俩字挺难写的。羁就是马笼头,就是牛缰绳。说白了对他们的办法,就是像牛细绳和马笼头一样,控制和笼络。
唐朝在边境设一个羁縻州,就是任命当地部落首领当羁縻州的军政长官。别忘了你当的官是我大唐的,我是你的天子你的皇帝。但是你这个官和大唐的其他郡县又不一样,你们是可以父传子的是世袭,你的内部事务你们自己做主,自主权很大。户籍是不用上报中央的,说白了就是不纳税。而大唐天子时不时对你们还有一些赏赐,好处是大大的。
但是别忘了你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就时刻记住这个马笼头和牛缰绳是牵在我手里的,撒欢乱跑捣乱可不行。你不给我找麻烦,我也就承诺不去找你的麻烦,双方就是这么个默契。
那其中有一些特别重要的部落,大唐还会来上这么一手。最重要的一手就是赐姓李。不管你原来少数民族,你们内部你们语言你姓什么,现在改成我们家的姓,跟我大唐天子一样姓李。从此之后你跟天子就是一家人了,别看你在边疆你是我的远亲,你跟皇帝亲得很,比皇帝身边那些人还亲,是这么个关系。
所以你看西夏的皇室不是姓李吗?什么李继迁李德明李元昊,怎么来的?不是他原来就姓李,他原来是党项人,是大唐天子赐的姓李。对,其他什么高丽奚契丹回鹘突厥沙陀,当时大唐周边这一圈,几乎所有的少数民族,几乎都有被赐姓李的。大唐天子特别爱干这个。那为啥呢?既然你姓李了咱就是一家人了,来把你们家那个后生,最有出息的那个小青年,都给我送到长安,或者是大唐的大城市来。不要误会不是到我这当人质,是替你培养下一代。
有的甚至能在皇帝的卫队当中担任侍卫,跟皇帝平常进进出出的,混个脸熟的。比如说那个唐高宗的永徽四年,那个南诏的首领,就派他的儿子叫逻盛炎,到长安见唐高宗。那等这些后生这些年轻人长大了,回到自己的部落那还了得。他既在长安见过世面,又跟皇帝混过脸熟,那你想在他的部落里,他肯定百分之百是铁杆的亲唐派。
那将来如果有机会他接班,跟大唐的关系,这个部落当然就会变得更紧密。所以大唐的这一套羁縻制度是非常有长远眼光的。还有这些部落的上层,也经常会有机会到大唐观光,这就成了某个程度上的华夏通。中原的那套管理制度,其实他们一点不陌生。对,他们学到了那些第一手的知识,如果将来有机会回去当权,他们是非常有动力模仿中原的管理模式的。
好,说到这儿你明白了,大唐这几百年那可真的没有耽误功夫,是一刻不停地在边疆各个部落当中播撒中华文明的种子。很多那个学习过程,已经在唐朝那几百年当中完成了。现在好了,九百零七年,刚才我们说的唐朝大树一倒,当时恰恰是这些少数民族的人觉得,我才是大唐的继承人,我也有资格把大唐文化发扬光大。
至少你看我也姓李,皇上都承认的我跟他是一家人,你朱温你谁呀对吧。比如说后来后唐的那个李克用李存勖父子对吧,你一听就知道了人家姓李,虽然是被赐姓的李,他们家原来是沙陀人,突厥人的一支嘛。你汉人朱温灭了李唐王室,但是我沙陀人,我再举起大唐的旗帜,我们替大唐皇帝报仇,我们延续老李家的血脉,我们沙陀人比你们汉人更积极。
所以你看这是非常有意思的一个历史互动过程。所以借用我们这一代人经常说的一句俗话,大唐是什么?大唐叫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到了宋朝这个阶段,大家各个部落各个民族是各自带着大唐某个片段的文化基因,分头向前发展。所以他们可不是什么异族,他们可不是什么茹毛饮血的蛮夷,他们就是中华文明的一个支脉。这个历史的伏笔,是在几百年前就埋下的。
但是听了今天这期节目,你心中可能会有疑问,不是说人家文化觉醒了嘛,你看人家各有各的文字,他们会渐行渐远吗?我们再也过不到一块了吗?不会的。再过不到三百年蒙古人就来啦。蒙古人用那种旷古绝伦的武力,是横扫欧亚大陆。他们把大唐文明播撒出去的这些种子,又重新一颗一颗捡回来,放到同一口锅里回炉再造嘛,完成下一轮中华文明的再整合嘛。
过去我们是知道,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今天这期节目听完之后,我们知道了文化也一样的,而且到一千零一十年的时候已经好多轮了。你想当年的西周分封天下,自己的子弟功臣,驾着马车带着粮食走,去各个方向去,一把文明的种子撒出去,然后各自生长。几百年之后,不就长成各自的样子嘛。你看战国七雄,齐楚燕韩赵魏秦各不一样。但是没关系,秦汉帝国就来了,一锅烩搞一次大融合。
再然后汉帝国不久也崩溃,然后又是几百年,南北分头发展各有特色,又是一把种子撒出去,各自长出各自的基因对吧。紧接着隋唐帝国就来了,又一次一锅烩又一次大融合。好了,我们今天讲的这个历史阶段又是一轮,要等到三百年后,蒙古人再来完成一次大融合。
这样的故事在东亚的历史舞台上是反复发生的。我们这一代中国人所生存的中国,它就是这么反复熔炼而最终完成的。所以当代中国人,我们回顾过去的时候,如果只站在什么汉人的角度,中原的角度农耕的角度,主干王朝的角度,就很容易看不到这个波澜壮阔的激动人心的历史过程。
其实也不只是咱们中国,在人类文明的各个角落,类似的逻辑类似的过程,是在反复发生的。我今天给你带来了一本书,是奥地利作家茨威格写的《昨日的世界》,是他的自传。其中有一个片段我特别想念给你听。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前夜,茨威格去法国去旅行,有一次就在乡下,他们找了一个电影院,很偏僻的一个乡下,一个电影院看电影。结果就遇到了这么个事。
德国威廉皇帝在屏幕上刚一出现,昏暗的大厅里立刻爆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口哨声和踏脚声。他们完全是自发地大喊大叫吹口哨,男人女人还有孩子们无不发出嘲笑,好像画面上的人侮辱了他们似的。在这个远离大城市的小城镇,这里的市民和士兵毫无恶意,却对威廉皇帝对德国有这么大的恨。银幕上不过是一闪而过的画面,就引起这么一场骚动。只不过是一秒钟,仅仅一秒钟,可见流毒是多么地深广。
那个晚上我心灰意冷一夜未眠,就觉得欧洲完了。一千九百一十四年六月二十八号,在萨拉热窝的一声枪响,刹那间把一个我们在其中接受教育栖身卜居,安全又充满理性的世界,像一只空陶罐一样击得粉碎。
这本《昨日的世界》是充满了对于当时分崩离析的欧洲文明的绝望感。所以一千九百四十二年这本书刚写完,同一年的二月二十二号,茨威格在巴西的一个小城镇上,一个房间里面就服毒自杀。茨威格太绝望了,他觉得欧洲文明的灯熄灭了,欧洲大陆破碎了这个世界好不了了。
但是我们这些后人我们都知道,茨威格老人家,你太着急下结论了。因为要不了多少年,欧洲文明在历经劫难之后,第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战,就会完成一次全新的深度空前的大融合。但不用多,茨威格只要再多活十年,他再坚持到七十一岁,他就能见证欧盟的前身之一,就是那个欧洲煤钢共同体的诞生。他只要等到那个时候再离开这个世界,他心里就会温暖得多明亮得多。
对,人类文明可不就是这样吗?就像后来的有一首元曲,很著名的叫《我侬词》,里面是这么说的:说把一块泥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所以如果听完了这一集,如果你觉得世界正在大崩解,没关系你心里得知道,那世界距离大融合的到来那就不远了嘛。好,我们下一期公元一千零一十一年再见。
这期节目的最后,我想致敬一个叫孙髯翁的读书人。这个人的名字你大概率是不知道,但是我刚才在节目里引用的那句话,叫宋挥玉斧元跨革囊,就出自昆明大观楼楹联,号称是天下第一长联一百八十个字,就出自这位孙髯翁的手笔。
孙髯翁是生于康熙年间,活在乾隆年间,其实祖籍不是云南是陕西,因为他多在云南当武官,所以一家人就跟来了,算是一个云二代吧。别看这一百八十个字我从小就背,但做这期节目再重温一遍,还是禁不住感慨,写得真好啊。
要知道这位孙髯翁,就是云南边陲的一个书生,一辈子也没得过什么功名。但是你看他写的: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就这两句你感受一下那个气魄,真的是足够照亮中国文学史的一片天空。好吧,这么好的一幅对联,值得咱们一字一句给你读一遍。
上联: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苹天苇地缀些翠羽丹霞。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下面是下联: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杆疏柳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多好。《文明之旅》下期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