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
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52年,这是大宋的皇祐四年,也是大辽的重熙二十一年。这一年大宋发生的最大的事,就是南边两广一带发生了一次叛乱,历史上称之为侬智高之乱。侬智高是谁呢?他是广源州的一个少数民族部落领袖。广源州又在哪儿呢?是在今天的越南,但在宋朝的时候,这块地方算是中国的羁縻州。你看这两个字“羁縻”,原本的意思就是牛和马拉车用的那个绳子,所以你就明白了什么是羁縻州。说白了就是中原王朝不直接控制,可能也没有能力控制,但我通过军事、经济、文化等软硬兼施的各种方法,可以间接控制的地区。好了,广源这个羁縻州现在不受控制了,侬智高造反了,然后就迅速地席卷两广。
请注意那个时候的两广地区,可不像今天这么发达,当时的开发程度非常有限,大多数州县都没什么人,也没有什么城池保护,所以侬智高的军队一路势如破竹,很快就打到了广州。但是到了广州那就不一样了,广州当时是大宋朝在岭南地区的重镇,是大宋朝重要的和海外通商的城市,广州有城墙有正规军。这侬智高还是轻敌了,他也没来过广州,估计围攻广州57天,两个月愣是没打下来。所以只能回撤到今天广西南宁附近。既然你造反,那朝廷总得有个应对,到了这一年的10月份,大宋朝会派名将狄青前去两广平叛。顺便说一句,民间传说里面的那个大名人,就是杨家将的杨文广,就在狄青这次南下两广平叛的队伍里。关于狄青这个名将的故事,我们今天不展开,到了公元1056年那一期,我们会专门讲名将狄青,大家耐心再等四期。总之是狄青一到,一场大战就马上平定了侬智高,这是今年发生的大事。
今年还发生了一件小事,但请注意它只是看起来小,你要是站在宋仁宗的角度,站在皇帝的角度来看,这事儿它一点也不小,甚至比南边的侬智高的叛乱还要重要。什么事?就是西边的四川很可能要出事,出大事。你替宋仁宗掂量掂量,一边是两广地区,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哪块肉更让您心疼?别的不看,我们简单看一下人口和经济的规模。我带来了一本书,这是《中国人口史》。根据这本书的研究,这个时候四川地区的人口大概是200万户,注意不是人口是200万家,给朝廷交税的家庭200万户。同期两广地区的人口才80万,而且其中还有很多是不怎么能给朝廷交税的少数民族。这是人口差距,经济差距就更大了。我们知道,宋朝的财政不仅依赖土地税,它对商业税收的依赖很严重。而这个时候四川什么样?它是茶叶和丝绸这两种商品的重要产地。北宋时候四川一年茶叶的产量接近3000万斤,这是全国茶叶产量的三分之二。所以你说四川多重要。当时整个国家的商税收入,四川一地占四分之一还要多。所以站在皇帝的角度一看,两广出事了侬智高叛乱,说下天来它也就是个边疆问题,但如果四川发生动乱,那可就是大宋朝的腹心之患。
听到这儿你可能会说,慢着说了半天,你说四川可能要出事,出什么事?宋仁宗怎么知道四川可能要出事?问得好,这个原因其实很荒诞,没有什么动乱的先兆,朝廷也没有什么具体的情报,所有对四川要动乱的担心,都只是因为一个迷信的传说。怎么回事呢?原来是有人给朝廷提了个醒儿,说你看今年是1052年,再过一年多的时间,就到了公元1054年,这在干支算法里面叫甲午年。甲午年怎么了?有传言说四川这个地方到甲午年就要发生大乱。有证据的,人家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不信你推算嘛。你看上一个甲午年,也就是60年前是公元994年,我们在中学历史书上学过,王小波李顺起义,一场动乱吧。我们再往前推一个甲午年,再往上算60年公元934年,这是孟知祥造反,建立后蜀,这也是一场动乱。你看连续一百多年了,120年来这个规律反复出现两次,每到甲午年,四川就要动乱。好了,马上到下一个甲午了,你等着瞧吧,一定要出乱子啦。民间都这么说,你看朝廷上上下下所有对四川的担心,所谓的依据就是这么一个民间的嘀嘀咕咕的,甚至是迷信的声音,你说是不是有点荒诞?1052年,咱们就从这个荒诞的问题入手,来聊一个中国历史上的大问题。
每到甲午年四川要大乱,这是一个传言,你一听就知道这里面有很浓的迷信色彩。那你说宋仁宗是因为他自个儿迷信,所以才要认真应对这个传言吗?没那么简单。请问迷信是什么?迷信可不简单是一个人的观点问题,迷信其实还是一个社会观念的网络现象。你一个人不信没用的,就像我们节目以前讲过的,比如说你买了个房子,有人说这个房子是凶宅,你买不买?这是迷信吧,你不信,但是可能你的家人信、朋友信,甚至整个市场都信。所以这个房子你如果真要是买了,你是住也住不安,是卖也卖不掉。所以只要你现在理性,你大概率是不会买一个传闻中的凶宅的。这和你自己是不是信没关系,对,甲午年四川乱,这个传言也一样。朝廷不信,但如果老百姓信了,人心惶惶,把整个四川变成一个火药桶,结果引发社会动乱怎么办?如果四川某个角落里的,心怀不轨的野心家信了,以此为号召揭竿而起又该怎么办?所以不管宋仁宗他本人信不信,他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这个事儿。
应对这件事,首先得派人去把这事管起来对吧,派谁呢?想来想去他挑了一个人,这个人叫程,去做益州的知州,主管四川事务。为什么挑他呢?因为程这个人性格上做事不毛躁,以镇静著称,而且以前就干过益州知州,对当地情况熟悉,就派他去。人选有了,宋仁宗还是不放心,他就跟宰相庞籍说,说你去跟程打个招呼,就说这趟差事办好了,四川要是不出事儿,回来我就提拔他,提拔他进宰相班子。宰相庞籍说,这种事要说您自个儿说吧,我们当臣子的,封官许愿这种事,我们私下不敢聊这种天。仁宗皇帝说我自己说就自己说,就真的找机会当面去跟程说,好好干,这趟要是四川不出事儿,回来我就升你的官儿。程当然嘛,大臣嘛,也是一通客气,不敢不敢,我这趟去也是应该的等等。从这个细节你可以感受一下,宋仁宗对四川有多不放心,对真的出事的可能性,他的估量有多高,为了摁住这个事不出事,他愿意付出的代价有多大。
那你可能会问了,这程后来完成使命了吗?四川乱了吗?还行,这程是一个很能干的人,他上任之后两手都抓两手都硬。一方面只要民间胆敢有什么传言,要有什么兵变大乱,马上抓起来杀头,就是要让民间做到不传谣不信谣。而另一方面,他做了一件意味深长的事,这招就高明了,就是在四川修城墙。要知道北宋这会儿,四川是几乎没有城墙,即使原来有,大宋朝在征服四川的时候也都全给拆了,这都建国八九十年了,四川没有城墙。对你作为一个地方官,你修城墙你防谁呢?是防盗贼还是防朝廷?莫不是你也要割据四川当军阀?对,四川最大的特点就是,四川盆地嘛四周都是山,自成一体特别方便军阀割据。所以以前中央派到四川任职的官员,不敢修也不愿意修这个城墙,主要是怕朝廷误会他。现在程来了,他敢修对吧。首先是因为他身负使命,跟皇帝之间有那么一份信任,要解决大问题的,所以这些枝节无所谓。而且修城墙这一招非常高明,你想程在四川,他面对的敌人是谁,不是什么具体的社会现实,真的有谁要造反,那抓起来杀了就完了对吧,没有这样的社会现实。他的敌人是一个心理现实,就是每一个老百姓心里都在嘀咕,甲午年四川乱,这不过是一堆社会传言,嘀嘀咕咕流言。所以怎么和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作战?程找出来的办法就是,我也制造一个心理现实,你那儿不是有一个心理现实吗,我制造一个可以持续释放信号的行动,让大家往相反的方向去琢磨,去猜想,去嘀嘀咕咕。老百姓一看朝廷在修城墙,难免就会这么想,朝廷是在想办法,这个城墙修得看起来还挺坚固的,有人想造反,我估计看见这城墙,他是不是心思也就歇了对吧。城墙修得还行,万一真有人造反,反正我可以往城里跑,我可以躲过这一难。现在我才放心把金银往里埋对吧。这总比老百姓手搭凉棚一看,哪儿也没地躲,要么我四散奔逃,要么干脆聚众造反,比这个后果总要强吧。所以你看程在这一年,在四川修城墙埋下的这个伏笔,将来还真就用上了。
当然了,我们回看整个过程,甲午年四川之所以没出事,它也不只是程一个人的功劳。程是干得不错,后来升官了,到朝廷里去当参知政事,副宰相了。继任的这个官员也很棒,他叫张方平,我们节目以前说到过他,以后还要说他,张方平很能干的。你看刚才我们提到的,四川老百姓因为侬智高的事拼命往城里躲,就发生在张方平当政的前后。张方平知道侬智高已经死了,但是又有什么用呢,跟老百姓辟谣吗?老百姓信你吗?所以他跟程修城墙一样,他也创造了一个能持续释放信号的行动,让这个行动邦邦硬地摆在这儿,它自己释放信号说服老百姓。他干啥了?他安排了一场表演,这不正遇上正月十五吗,按习惯你们老百姓不是要看花灯吗,好官府出钱咱们办花灯。办花灯晚上看精彩,所以咱们不仅白天城门大开着,晚上城门不关看花灯。这间接释放什么信号?就是我作为地方主官,我对四川的安全就是这么自信,晚上城门都不关。那你想这比任何辟谣都有用嘛,老百姓才安定下来嘛,当官的都不怕,走看花灯去,这就放心了。对甲午年四川乱,这场因为流言而起的闹剧,到这一刻才算最终闭幕。
我说完了这个过程,不知道是不是给你留下了这么两个印象,说这俩官员真不错,这大宋朝廷真是有人,你看多智慧,用这种很温柔的手段来治理四川,用释放信号的方法来治理民情。官员不错,你要是这么想可能也是个误会。为啥?这一年这个官员不错,不代表此前几十年都这样。过往的几十年里面,大宋官员治理四川完全不是这么温柔的风格。大宋派到四川的官员对于当地的老百姓,内心是猜忌的,行动是残忍的。我举两个例子你来感受一下。
就在十几年前,这也是宋仁宗当政,宝元二年公元1039年,当时四川的益州发生了一场火灾。那按照习惯嘛,两个地方的主官有灾情嘛就赶到现场,一个是益州的知州叫张逸,还有一位是转运使明镐,连夜带人赶到火灾现场,但是奇怪,这两个官员根本就不救火,就站在那儿看就这么看。那火势越烧越大,最终烧了3000多座房屋,老百姓损失非常惨重。那你可能会说了,这俩人叫什么人呐,玩忽职守,道德败坏,一定是个赃官。你想错了,其实不管是这个益州知州张逸,还是这个转运使明镐,这两个人做官的名声都很好,这个明镐尤其好,后来他还做到了参知政事,成为朝廷的重臣。那你说这为啥你们两个人地方官,你们身负的使命就是救民于水火,现在真的面前有一场大火,你们居然都不救,你还是个人吗?这是我们正常的反应,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有另外一种可能,这两个人在火灾现场,内心琢磨的是另外一件事,就是这到底是一场意外的火灾还是一场有预谋的动乱。对,你可以代入一下自己想象一下,假如你现在就是一个地方官,而你治理的这个地方,经常有人要造反,很有名的很难治理的地方,突然有一天你接到报告说某地有火灾,你带人赶到了现场,请问你会不会疑心这是有人故意放火,吸引官军和官员的到来,然后趁火起事,把我们这伙人都包了饺子杀了我们?还是一场正常的火灾呢?那你到了火灾现场,当然要留下120个心眼子,仔细观察以防万一。当然也很可能等你观察清楚了,这火灾就蔓延了,再救火就来不及了。所以当时很可能也是这种情况,那你说这个结果能怪谁,是怪这个官员道德低下内心冷酷吗?恐怕很难这么说,要怪就怪中央派来的官员和四川本地的百姓,互相之间的那个猜忌,这个猜忌是一个心魔。
我再来举个例子你感受一下,四川老百姓有一个传统,每年都要祭奠二郎神,要大办庙会。那请问二郎神是谁呢?它的原型就是修都江堰的李冰的二儿子,所以叫二郎。而都江堰就在四川,所以当地有这么个信仰传统。好了有一年庙会上,有人就假扮成二郎神,又让百八十个小混混假扮成他手下的官吏兵丁,你一听就知道这不就是个表演吗,就是一场祭祀仪式上的cosplay嘛,角色扮演嘛,这有什么了不起。当时的益州知州叫程琳,他可不这么看,他的反应非常强烈,说这就是造反对吧,你们这又是神仙,又有手下还成组织,你们要干什么?所以连请示朝廷的程序都省了,直接把这些人按照谋反来处置,带头的那个扮二郎神直接杀掉,其他参加这个祭祀仪式的人统统发配到内地,永远不许回四川。这么处理这也太严重了,你可能会说,这个程琳是谁,这么草菅人命,这不是个酷吏吗?当时就有人这么说,把这件事情说程琳是滥杀无辜,就告到了皇帝那儿。宋仁宗也赶紧派宦官来调查,调查结果是什么?调查结果大文豪欧阳修后来就记录在程琳的墓志铭里面,当地老百姓都说程琳没有错,甚至有当地父老说,杀这一个人可以让我四川几十年太平无事。这宦官就追问你为啥这么说,当地父老是这么解释的。
说以前把我们四川搞乱的,让中央不信任我们的,不是什么英雄豪杰,都是一些小混混。不及时制止他们胡闹,时间一久很容易闹成大乱的。言下之意就是,现在你看没事人畜无害的,他们在庙会上搞表演对吧,看着像是在玩,但是他们玩着玩着就很容易出圈,甚至搞动乱。现在好了,程琳杀这一个人,把其他的小混混都给震慑了,我们四川就踏实了就安全了。这份报告送到了宋仁宗那儿,他就更器重这个程琳了。所以程琳干完益州这一任,干脆调到了都城,当上了开封府的知府。后来这个程琳还当过参知政事副宰相。
这两个故事说完,我相信你肯定听明白了,在这个阶段在四川出的这些问题,既不是朝廷的官员有什么问题,也不是四川当地的老百姓有什么问题,而是远在中原的朝廷和四川当地的百姓之间的信任出了大问题。所以说,这朝廷和四川之间的信任,它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呢?如果你对这个话题感兴趣,可以出门左转去看我们《文明之旅》公元1001年的那期节目,那里面说得比较详细。
对于我们现代中国人来说,你问他四川是什么,这还用问吗?四川就是中国的一个省。不信你出门看看,遍及大街小巷的川菜,这四川省可是随时都在我们身边的。有人有这么个说法,说你看《白蛇传》这个故事,本质是啥?是两条四川的蛇,在杭州嫁了个人,结果被一个江苏和尚给欺负了。青城山上白素贞,跑到西湖岸边遇到了许仙,而法海是从江苏镇江金山寺赶过来的和尚。不这么提醒我们一般意识不到,《白蛇传》这个故事里面的空间跨度,从西到东居然有这么大。那请问为啥我们意识不到这个空间跨度呢?因为我们现代中国人根本不拿四川人当外人。但是对于北宋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感受是不一样的。当时四川是边疆,是一个刚刚征服的地区,毕竟在此前的五代时期,四川脱离中原将近60年。确实当时有“扬一益二”的说法,扬州经济最富裕,然后就是四川富裕,它经济上是富裕的,但是它跟咱中原人是不是一条心呢?站在赵宋天子的角度来说,得观察。这一观察就是90年,从北宋965年灭掉后蜀,一直到两年后的1054年,就是把刚才说的那个甲午年给过完,我们才敢说大宋朝终于把四川彻底消化了。这个消化指的不是胃消化,不是指在武力上征服,而是心理消化,就是彼此在心理上彻底放下了戒备,真的觉得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咱是一家人。
听到这儿你可能会说,这大宋朝真是小心眼疑神疑鬼的,用了九十年时间好几代人,才相信我们四川人。这话也不能这么说,人家大宋朝可不是不相信四川人,人家是压根不相信四川这个地方。请注意,这两套说法里面还是有本质区别的,很微妙你感受一下。赵家天子不仅觉得四川本地人可疑,甚至连他自己派进四川的官员和军队,他也一样觉得可疑。比如,宋朝驻扎在四川的军队不仅不训练,而且连武器都不给人家发。这如果不是白纸黑字地记在史料上,我也不信,但这就是事实。大宋朝对自己的军队为啥这么做呢?因为宋朝开国之后,发生在四川的几场大乱,不是四川当地人造反,都是宋朝派驻进四川的军队惹出来的。比起普通老百姓造反,有组织的军队开始作乱,这个威胁是更大的。所以宋朝就觉得,我派进四川的军队能吓唬吓唬当地的老百姓就得了,什么武器别要了,什么训练都省了吧。
不只是军队,宋朝对派去治理四川的官员也不信任。为什么?有前车之鉴。比如说,上上一次的甲午年就是公元934年,后唐派在四川的官员叫孟知祥,一看中原乱了,干脆把四川的大门一关,反正这个地方有的是山,四川大门一关,自己就当了皇帝。这是将近120年前发生的事。所以大宋朝直到现在,还是有一个规定,就是凡是到四川任职的重要官员,你不是去四川上任吗,不要携带家属,实际上就是让官员的家属留在朝廷做人质。你看赵家天子很公平,狠起来对自己人一样狠的。所以你就明白了这个问题的实质,四川独特的地理特征,让这块地方太容易成为独立王国了,不是朝廷太多心,是四川你长成这个样子,实在让朝廷不放心。
那你说有什么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呢?我们在讲公元1001年的时候就介绍过,宋朝是把四川拆成了四个路,分别是益州路、利州路、梓州路、夔州路,简称“四川”。这就是四川得名的原因。你仔细看地图你就会发现,这是一个釜底抽薪的好办法。我们来假设一下,你都带入自己的角色。如果你现在是益州路的官员,你要是想造反想割据,确实你有这个条件,因为益州就是今天的成都、眉山这块地方,大平原非常富庶,你确实有造反的条件,但是你造不成你也不敢。因为划分益州路的时候就已经设计好了,你这个地方就是一块大平原,无险可守。你作为当地的地方官,你只要一举旗造反,朝廷的大军马上就从北边的利州路、东边的夔州路开过来,无险可守一冲就到底。
反过来我们再代入一下,现在你是利州路的官员,就是今天的广元、巴中所在的那块地方,或者你是夔州路的官员,就是今天的重庆这个地方的官员,你敢造反吗?确实你现在所在的地方有山了有天险,但是你仍然还是不敢造反,因为这两块地方比较贫瘠,从经济上讲你单靠自己养不起那么大规模的军队。剩下最后一个路,就是今天的遂宁、泸州所在的这个叫梓州路的地方。你看地图,梓州路是正好夹在其他三个路的中间,它确实可以起到监视其他三个路的作用,但是它自己没法独立,不然就是三面受敌。好了,在地图上这么一拆,大宋天子再看四川,确实可以放心了。
尤其是到了这几年,民间传言的甲午年,注定要发生的四川大乱,它不也没发生吗?所以大宋天子这才彻底放下了心里对于四川这个地方的芥蒂。你可能会反问我,说心里发生的事,你咋知道的呢?何以见得这就真的放下了呢?还是跟你讲故事,宋仁宗时期,大概就发生在这个阶段的一个故事。话说有一个四川的读书人,写了两句诗,你听听:“把断剑门烧栈阁,成都别是一乾坤。”说我要在剑门关上把守关隘,我要把四川通向外部的所有栈道全给烧了,然后我们四川就是一个独立的小天地。你听听这个诗,这不就是要造反吗?这就是一首明晃晃的反诗。成都知府一看,问反贼来抓了吧,把这人就给捆了,然后一路报告打给开封的皇帝,说我抓住反贼一名。宋仁宗说,来把证据拿来我看。一看这首诗,这不就是一个老秀才急着当官,当不上发个牢骚嘛,这事儿不值得治罪。去这样吧,你们给他封个小官,也不用管具体的事,找一个小地方让他待着得了。这事儿就这么处理了。
过去我看书的时候,但凡要引用这个故事,通常都是为了说明宋仁宗这个人棒,你看这个胸怀就这么放过了。对,仁宗皇帝确实性格宽厚,但是请注意他可不是傻,仁宗那也是一代雄主,从头到尾权力把得死死的。如果不是朝廷对四川这个地方彻底放心了,这个事儿断然不会这么处理。刚才我们是回顾了大宋朝是怎么用九十年的时间慢慢消化掉四川这个地方的过程。你意识到没有,这背后其实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就中国的疆域,它是怎么通过把边疆变成内地,把不放心的变成放心的一点一点实现疆域扩展的。这国家怎么大起来的呢?
所以四川这个现象其实需要解释,而且请注意这可不只是四川。在中国历史上,什么岭南、福建这些地方,都曾经是山河险阻的边疆。我们再拿福建来说说,福建这个地方也是依山傍海,福建百分之九十的土地都是山地丘陵,只有东部沿海地区有很少一点的河流冲击平原,岭西面北面南边全都是大山。所以福建这个地方,在地理上其实和四川一样,是一个相对独立的隔绝的区域。福建被纳入中国版图,你真要按历史去追溯,可以追溯到秦朝,秦朝在这里设了一个郡叫闽中郡。但实际上呢,因为福建太难进入了,秦朝在这儿根本就没有有效统治,只是让越王勾践的后人换了个名号,你们就继续管着福建吧。所以福建当时仍然是一个孤立的地理板块。
那到了什么时候,是到了汉武帝的时候,汉朝中央的大军才彻底征服了福建。但是汉武帝一看,这个地方交通也太难了吧,进不去得了,别费这劲了,你就说福建有多少人,把当地的老百姓全部给迁出来,安置到江淮地区算了。至于福建这个本地,细一算账不过就是十几万平方公里,得了没啥用变成无人区得了。这就是汉武帝当年的政策。从外部进入福建的交通问题,到什么时候才解决呢?是到了唐朝末年,距离我们现在讲的这个时期不远的。外地人才知道怎么进福建,而且是一个非常偶然的机缘才打通了这个交通。怎么回事呢?唐末的黄巢起义那是流动作战嘛,他们没有什么根据地。到了公元875年,就一百多年前公元875年,黄巢起义军一直败退,被追到了浙江,几十万大军眼看走投无路。那你会说看地图,地图上怎么不从浙江直接去福建呢?看地图虽然是连着,但是那个地方实际上是一片荒山野岭,根本就没有路。所以黄巢起义军几十万人是冒死凿山开路,这才留下了今天我们所知道的那个天险,叫仙霞关。从那个时候唐末到现在,一直是从浙江进福建的必由之路。
直到现代,这是郁达夫写的话,他到仙霞关去看,你看郁达夫什么印象?他说要看山水的曲折,要试车路的崎岖,要将性命和命运去拼拼。想尝尝生死关头,千钧一发的冒险异味的人,仙霞岭不可不到。直到现代,还是这副模样,这个地方就这么险。从中原进福建就这么难。现在你明白了,直到我们今天谈的1052年,在当时人的感受当中,什么福建、什么四川,那可是刚刚征服的边疆,而且在地理上和中原是阻隔的,那跟我们不是一回事。
但是福建和四川真的是蛮夷是边疆吗?又不像。它们确实是在宋朝这个阶段才彻底融入中国,但是也是在这个阶段,它们两个地方在文化上就大放异彩。在北宋你真的去考察四川和福建,那是不得了的地方。我就拿福建说,论文学有柳永,过不了几期我们就要说柳永,论书法有蔡襄,苏黄米蔡那个“蔡”就是他对吧,这俩都是福建人。论政治有章得象、曾公亮、吕惠卿、章怀、蔡确、李纲,当然也有蔡京和蔡卞这俩兄弟。有人点算过的,北宋的宰相的原籍最多的第一名那当然是河南,开封就在河南嘛,第二名你猜是哪?就是福建。所以福建在北宋它突然就大放异彩,那四川就更不用说了,仅仅是三苏父子,那就光芒万丈。甚至这三个,就代表了宋代文化的那个最巅峰。
所以你看这事也挺奇怪的对吧,恰恰是这两个刚刚被征服或者说被容纳进来的地方,它成了宋代文化最灿烂的区域。所以你不觉得奇怪吗?仅仅从四川和福建这两个例子,我们其实就能看到中华文明的一个很神奇的特质,真的很神奇。它不仅是容纳力非常强,能够一点一点地把边疆变成腹地,最后能滚动发展成一个疆域庞大的国家,更重要的是什么呢?就是新加入中华文明的这些地域,它不仅有向心力,而且它一旦加入很难脱离的。而且它加入之后,它并不能掩盖它自身的光芒,它自身的特性反而大放异彩,能爆发出巨大的文化潜力。
你看我们今天讲的四川和福建都是这样。你看这和人类历史上其他的帝国就不一样了。其他的帝国都是这样,有中央有边陲对吧。中央的困扰是我怎么能够拉得住你们这些边陲不分离呢?我怎么能摁得住你呢?边陲的困扰是,你是中央什么都是你强,我是很难找到存在感的,很难不被你中央压制。你再回头来看,我们今天讲的四川和福建,它没有这样的边陲困扰,它反而大放异彩。这是中华文明的一个独特现象,对这个现象我们需要给它一个合理的解释。
刚才我们提出了一个现象,就是为什么在中华文明的发展过程中,中央和边陲之间的关系它没有那么对立。虽然矛盾是有的,但是和其他文明横向比较,你会发现没有那么对立,而且很奇怪。一个边陲的地方,一旦加入到这个中央体系,它好像就有了不衰竭的向心力,很难脱离的。这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虽然它加入了这个中心体系,但是它自己好像也没有丧失存在感,没有压抑它的文化特性,这是为啥?很奇怪。
我今天带来了一本书,这是哲学家赵汀阳老师写的《惠此中国》。这本书提出了一个类似的问题,但是比我刚才那个问题更宏大。熟悉中国历史的人都知道,咱中华文明的性格其实不是那种典型的扩张帝国的性格。虽然我们也出过像汉武帝这样雄才大略的君主,也是武皇开边意未已。但是从总体上来讲,中华文明相对温和的,爱好和平的,不像罗马帝国、成吉思汗的蒙古帝国那样,恨不得人人都是战士,恨不得天天都在征服。但是很奇怪,这么一个相对温和的非扩张性的帝国,怎么几千年不见它就偏偏长成那么大那么统一的?它的统一还那么延续,为什么?
你要跟西方人聊天,就很难把这个道理聊清楚对吧。你长那么大,你还非说你不是扩张性文明,你还说你爱好和平,西方人一听不容易信嘛。你肯定在历史上老欺负别人,要不然怎么变这么大?所以中国这一条文明道路,一个全新的有力的解释模型,赵汀阳老师这本书《惠此中国》就提出来一个模型,叫旋涡模型。这个模型最重要的一句话,我念给你听听。他说旋涡模式能够解释为什么古代中国并非扩张性的帝国,却能够不断扩展。其秘密就在于中国的扩展不是来自向外扩张行为的红利,而是来自外围竞争势力不断向心卷入旋涡核心的礼物。这段话写得很精妙,但是也有一点点绕,我做个解释。无非就是两层意思。
第一层,边陲地区加入中华文明的这个共同体,它不是纯粹的武力征服的结果,不是逼着你摁着你承认的,而是因为他们发现加入到这个体系原来是有好处有利益的。所以边陲不是被拉来的抢来的,它是被吸引来的。你就观察河水里面的漩涡,周边的水是主动地、自愿地奔赴到这个核心里来。这是第一条。
第二条,为什么周边要自愿加入核心?前面我们说有利益,但请问是什么类型的利益呢?是那种一旦享有就不愿放弃,一旦接触就无法脱身,一旦看见就立即发现其中的可持续性的利益。什么样的利益符合这个特征?这就肯定不是具体的可以算得出账的,多少钱多少地的那种经济利益。那种利益没有什么不能放弃的,也没有什么无法脱身的,更不可持续对吧。它是一种抽象的精神利益,是能够安顿身心和心灵的。比如说中原最早发明的汉字系统,很高明的,还有一整套思想体系,什么儒家、道家等等。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周朝人创制的天下论述,这些精神利益本身很复杂,我们今天不展开,我们还是要回到“精神利益”这个词上来理解一下。
我们现代人理解这个词还是需要一点想象力的。好,我们就来想象我们是一个生活在古代中国某个地方的人的领袖。我们反正不是中央的,我们要想稳定自己的统治和权力,我需要军队我需要暴力,我需要钱,这都需要。但是你最需要的是一整套神神鬼鬼的政治神学的叙事。你得说明白几个问题,对吧?你得有这么一套神话,说我们家老祖宗是谁,最早的是不是个神仙,我的传统是不是悠久的,我现在拥有这个权力是不是传承有序的,我手头的这个权力老天爷是不是认可和祝福的,等等,你得有一整套神话。这套神话还得让你所有统治的人都信,这可不容易。你要发明再让大家都信,这既艰难而且还需要漫长的时间。
好了,现在有一份大礼物就摆在这儿,这是现成的随时可以拿走对吧。这就是当时的中原的中华文明,刚开始可能不大,但是周边人一看那儿有所有政治神学的叙事那儿全有。比如说老祖宗是谁,炎黄子孙,这个祖先问题就解决了对吧。我们都互相不一样,那我们都能是炎黄子孙吗?可以。你要是看我们《文明之旅》第二季的第一期讲黄河那一期,就会发现黄河文明和其他的大河流孕育的文明不一样的地方。其他都是在主流上孕育出来的文明,内部的统一性很强,黄河文明不一样,黄河的干流是没法用的,既不能运输也不能灌溉。黄河文明是发育在支流的各种河谷上,所以大家不一样很正常,炎黄子孙开枝散叶,不用都一样。你不长成这样,你也可以是炎黄子孙。所以你的身份的特性问题也有了解释。
但是更重要的是,你到中华文明的中心一看,这儿居然有一个神奇的政治论述,叫“天下理论”对吧,周朝人发明的。你要是对天下理论感兴趣,还可以翻过头去看我们1050年那一期的节目,里面有解释。总而言之,什么叫天下理论?这是一种非常善意的政治承诺,天下一家对吧,莫非王臣,莫非王土,谁也不用欺负谁,我们都一样。这就解决了边陲的心理那个压力对吧。更重要的是,天下理论承诺中心干不好天命就不在,这个周天子他要无德,他就干不成,你就可以革他的命。挺好的,谁都行,谁有德谁都可以干这个中心。我的天呐,这套东西居然中华文明的人都信,那就意味着虽然暂时我不是,但是我只要进去,我把这块东西抢了,我只要在中原,这套论述就是我的。我的祖先问题解决了,我的民族特性问题解决了,我有天命的问题我解决了,天下都听我的问题也都解决了,哪有这样的好事?准备好了,我不去那我不傻嘛。
所以你看所有人都要回去,都要回到旋涡的中心。你看三国那样的乱世,群雄们可不只是在战场上打生打死,不只是争夺那点现实的利益和地盘,大家都在盯着的其实是旋涡中心那点神性的合法性的政治资源。刚才说的是三国的例子,可不只是三国,中国历史上所有地方的割据政权心里都很清楚的,割据那是一个暂时的状态,只要中原,就是洛阳周边的那个地区,那个旋涡一直在,那个文化的吸引力一直在,一直在持续释放那个神奇的魔力。所以只有两条路,要么我去占据那个旋涡中心,我去垄断那个合法性资源,要么我就做好准备把脖子洗干净,等待那个旋涡中心以各种方式把我给拉进去。
今天我们谈到宋代的四川,我们会想到谁?三苏父子这当然是它贡献出来的,但是这不正是四川的骄傲吗?这里是公元1052年,大宋皇祐四年,就在四川眉山的纱毅行的苏家宅院里面,这时候苏洵44岁,苏轼17岁,这三个人在大宋的这一处边缘地带正在奋勇读书,少年嘛不负春光。多年之后苏轼就有一段回忆,说我当年在四川老家的时候,我七八岁就开始读书,他对自己有这么一句话,说我自三代以来颇能论著,就是夏商周那个时候的事儿,我都能写成文章,那是我七八岁读书的时候就有的成果。
你看这个时候17岁的苏轼,他身在四川,但是他的思绪早已神驰在中原的精神世界。什么叫三代的?夏商周那就是中原的事,和四川远隔几千里。这就是中华文明的旋涡模式,你发现在这个时代,那个旋涡仍然在旋仍然在动,仍然在一点一点地变大。再有四年,这父子三人就将登程赶路,从四川去中原。这三个人这一启程,中华文明又会迎来一个全新的群星闪耀的时代。所以别急,咱们《文明之旅》就是这样,一年一年一站一站一起走,我们一起在前面还有四年别忘了,我们一起洒扫庭除陈设香果,我们等着他们父子三人来到开封。好,下一年咱们公元1053年再见。
下面是本期感谢。要感谢四川财经职业学院的张晓萱老师举办的线下看片团,这个看片团很特别,是在大学里面,张老师今年开设了一门宏观经济的新课,就把《文明之旅》作为课件的补充材料。张老师在课上讲秦朝郡县制对经济影响的时候,就带着班上的全体学生看了一遍咱们《文明之旅》公元1001年的那一期,那一期讲四川,节目里讲川峡四路的设立,帮助同学们了解了中国古代行政划分的变迁。而且张老师班上大部分同学他就是四川本地人,从家乡的名字开始,也更深入地了解了家乡的历史和文化。我们《文明之旅》节目能进入到大学课堂,谢谢张老师,我也很荣幸。
特别感谢网易《逆水寒》为我们提供的宋朝美学独家计算机图形技术支持。熟悉《逆水寒》的朋友都知道,这款游戏它以宋朝为大背景,场景人物服装细节无一不散发着宋朝的韵味。但是游戏这个东西玩久了难免会审美疲劳,那《逆水寒》的团队就特别贴心,他们在游戏里面增加了服装二次创作的功能,玩家能依据自身的审美喜好为角色打造独特的穿搭。听说就有一个玩家把官方为角色配置的古装直接改造成了现代风格,玩起来发现不仅没有违和感,反倒显得很别致。如果你也想发挥一下自己不一样的审美才华,别犹豫,快来《逆水寒》里面体验一把,没准下一个江湖设计师就是你。
还要感谢我们节目的另外一位赞助商,就是由我们公司的蓝军精心打造的人工智能产品Get笔记。上周我在咱们节目里说希望Get笔记能有团队知识库的功能,没想到新功能这么快就已经上线了,这个效率真的是要为他们点赞。这个功能我们《文明》自己的节目策划团队已经率先用起来了,现在大家搜集到的大量的学术资料都会放到Get笔记的团队知识库里面,我和组里的同事都能够随时调用这个知识库,不光速度快,可靠性还高,毕竟我们自己把控了信息来源嘛。对很多人用一些AI的搜索工具最犯愁的事情就是AI有时候会胡说八道,它给出来的建议结论没有依据,但是我们用的这个团队知识库发现AI加上我们自己的资料搜集这是一个神器。
刚才您看到的这期《文明之旅》,咱们又说了一回四川,那本期节目的最后我想致敬一下唐朝的诗人杜甫。你可能知道,因为安史之乱,杜甫带着全家老小跌跌撞撞来到四川,在成都的浣花溪旁边住了下来。虽然它可能很简陋,只有三间草堂,但毕竟也给了杜甫这样飘零孤苦的人生最安定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杜甫是诗人,身无长物,他能回报四川的就只有诗,而他在四川写的那一组诗有的就成了中国文学史上的经典。比如说我们都学过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春夜喜雨》、还有《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等等等等。
今天我想最后为你读一首不那么出名但特别悠然自得的诗,跟四川人现在我们感受到的那种松弛感简直是绝配,我特别喜欢这一首,这首诗叫《江村》。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多病所须惟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你可以感受一下这个诗的意境,非常悠然自得。但是杜甫不知道,这一片曾经庇护他的土地,就是四川,在他身后这300年里面又经过了怎样的战乱流离,甚至一度成为中华帝国的边疆,出现了我们刚才节目正片里说到的整个四川这片地方被猜忌被疏离的境况。好在从这一年开始起,四川又重新融入了中华文明的这个大旋涡,中华文明行进到此处,也可以宽慰一下诗人杜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