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76年。这是大宋熙宁九年,大辽大康二年。
就是1075年的3月份,王安石又被请回了开封,再次担任了大宋朝的宰相。你算算,距离他第一次罢相,只歇了九个月,相当于只放了一个长假,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又回来上班了。
那这一次跟宋神宗君臣相见,神宗就拉着王安石的手,语重心长地说:“爱卿,小人我已经帮你摆平了,这一回你可以大展身手了。”确实,这次王安石回来,干事的环境表面上当然是更好了。你就看这个宰相班子的情况,朝廷里的安排,首相是留给了王安石,你官最大。次相是韩绛,参知政事两位,王珪和吕惠卿,枢密使是吴充,枢密副使是王韶。这些人名你都不用记,但是你记住一个概念,就是刚才我念的这个名单里面,除了吴充和王珪,都是变法派的核心人员。吴充是王安石的亲家,王珪是王安石的同年,这两个人的政治立场都相对中立,至少不能算是变法激烈的反对派。所以你看有这么个班底,王安石确实是可以撸起袖子加油干点事。
但是没想到,转过年来就到了这1076年,这个班子里的人是走的走,散的散了。到了这一年的11月,王安石自己也再次罢相了。你说这么快这就又走了?是的,只有一年多又走了,而且这一次走,王安石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关于王安石这一次罢相,有各种各样的解释。比较常见的一种说法,是因为神宗皇帝年纪大了,毕竟快30岁了,已经是一个很有主见的君主了,所以他不肯再听王安石的话了。但是我觉得这只是个推测,你去看当时的那些史料,会发现很难得出这个结论的。这次王安石回来,和神宗之间的相处模式其实没有变。他还是那么一言不合就要辞职,必须得神宗皇帝给他服个软,他才肯出来干活。一模一样,跟原来第一次。
比如说有一次,为了一件小事,神宗皇帝说:“这事咱要不就算了。”王安石马上就怒了,说:“朝廷每次要干事,就一定会有人瞎哔哗,然后你就马上就改主意,这样下去我们还干得成什么事?算了,我请病假,我不干了。”神宗一看,说:“又来了。”只好派人去劝他,说:“朕对你是一丁点的猜疑都没有,老天爷可以作证,你听听皇帝都跟他起誓,你不要这样好不好?”王安石这才起来干活。
你要是听过我们以前的节目,对这个情节应该很熟悉。王安石第一次当宰相的时候,这君臣二人就是这么个“你要分手我偏不干,我拉着你不让你走”的交往模式。这回回来,他们俩有时候闹分手都闹得出格。比如说这一年的二月份,有一次王安石也是闹着要辞职,那神宗皇帝就直接下令,让人把王安石的宰相官邸给看住,不许他家有人带行李出门,我看你还怎么走。俩人闹分手就闹到这个地步。
好了,那为什么到了这一年的11月份,王安石最终还是走了呢?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王安石的儿子王雱死了。这个王雱的“雱”字是个生僻字,上面是个雨字头,下面是一个方字,这个字的本意是形容雪下得很大,念pāng。好了,王雱这一死,他可不是一般的所谓白发人送黑发人。王安石对这个儿子王雱的感情,是远远超越一般的父子之情的。这个王雱从小就很聪明,一身的学者和豪杰气质,也是王安石这个阶段变法的重要助手。
王安石曾经对人说了一段,就算是自言自语的话吧,说:“有一天万一我死了,谁能继承我的位置,继续当这个宰相呢?”这是自言自语地问,一边说还一边着手指头数,这个那个,数了半天最后冒出来这么一句话,说:“不行,看来还得是我儿子。”这儿子说的就是王雱。你想当宰相这事,是你一个大臣能定的吗?但是王安石就是这么自信,就是这么钟爱自己的这个儿子。
好了,到了这一年,32岁的王雱死了,而55岁的王安石还在,他是彻底心灰意冷。所以这一次他跟神宗皇帝闹辞职,是真心实意要走,不是在闹脾气。当时神宗为了留他,不收他的辞职信,你只要递文书上来,我是不听不看不转账,就是不看。那王安石没办法,还特地给王珪写了两封信,跟王珪说说:“你帮帮我,你就跟皇帝说说,放我走吧,我真的不能干了。”那神宗这么一看,才知道这一回是彻底无法挽回了,这才决定放人。
好了,王安石也因此得了解脱。在离开开封之前,他去了一次寺庙,出门的时候突然心有所悟,写下了这么一首诗,叫“江上悠悠不见人,十年尘垢梦中身。殷勤为解丁香结,放出枝间自在春。”说我这十年,就跟做了一场梦似的,现在终于解脱了。这里面用到一个典故叫丁香结,这是中国古典诗词当中的一个经典意象,就是丁香花的那个花苞,像是一个结,结就有“缠绕难解”这层意思在里面。那丁香结就是象征愁绪,像李商隐不就有一句吗?叫“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所以这一句的意思,王安石就是说,我的那个心结,我的所有愁绪,这一刻全部都解了。我剩下来的生命力,就要像那个丁香花一样,要在枝头绽放出下一个春天了。
“殷勤为解丁香结,放出枝间自在春。”好了,我们《文明之旅》节目一直有这么个传统,在每一个重要的历史人物离开历史舞台,或者是去世的那一年,我们会用专门的一期节目跟他们告别。虽然这一年是1076年,王安石后面还有十年平静的晚年生活,但是1076年毕竟是他离开政治舞台的关键一年。那好,这一年我们就来和王安石告别。我们一边要回顾王安石的人生,一边我们思考一个问题,就是经常有人说,王安石搞变法之所以失败,是因为神宗最后撤回了对他的支持。那好,我们来做个假设,假设给王安石更大的、更绝对的权力,那请问这场变法,它有没有成功的可能性呢?
我们先来问一个问题,这位王安石,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特别难回答。你看中国历史上别的有争议的名人,像什么秦始皇、曹操这样的,优点和缺点全部摆在桌面上,那对他们的评价不同,不过是对他们人生不同侧面的强调。这个人五五开,那个人二八开,不过如此。可是王安石不一样,对他的评价经常是从一个极端摆动到另外一个极端。有的人说他是千古第一完人,也有人说他是祸国殃民的大奸臣。你别的不看,咱们仅看宋朝,不,咱们仅看宋朝的皇帝吧,那对王安石的评价就是天上一脚地上一脚。我们来简单说一说这个过程。
首先是神宗,神宗皇帝对于王安石那当然是最好的。用他的时候称他为“师臣”,就是你既是我的臣子,也是我的老师,这叫师臣。即使这一年王安石不是不干了吗?罢相之后,神宗对他也是经常慰问,赏赐不绝,恨不得宫里包一顿饺子,都得到南京送他一盘。而且神宗是一个心思特别细的人,他为退休之后的王安石还做了两个特别的安排。王安石不是在江宁吗?对,一是派了王安石的亲信,叫吕嘉问去做了江宁知府,而且还把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调到了江宁去任职。你看这是什么用意?两大地方官护着你一个人,你就说咱们君臣一场,皇帝对他做到了这个份上,是不是也就算可以了?
好了,这是神宗。神宗死了之后,王安石紧接着也死了。但是你没想到吧,王安石的政治地位居然还在上升。到了神宗的儿子宋哲宗时期,他干脆配享了宋神宗的宗庙,这是极高的政治待遇。那到了宋徽宗时期,他干脆又升了一格,不仅配享孔子,而且是仅次于颜渊和孟子,地位就这么高。而且还被追封了一个王爵,对,他是王。这是王安石历史声誉的最高峰。然后就是一路走低了。
到了南宋,宋高宗建立南宋,开始贬低王安石,你要对北宋的灭亡负责。配享神宗停,追封的王爵撤回了。好,后来到了宋理宗时期,淳祐元年就是1241年,你想这都什么时候了?我们现在讲的是1076年,到了1241年都快过去200年了。王安石对我们来说是古人,对于宋理宗来说也是个古人了,200年了嘛。理宗皇帝还是不解恨,送了王安石一个称号,叫“万世罪人”。对,北宋灭亡,现在我们醒过味来了,回过味来了,都赖你王安石。这真是到了一个谷底。那此后的几百年间,王安石就基本维持着这么一个祸国殃民的奸臣形象,直到清朝末年,到了梁启超的时候给他翻案,他才重新成了正面人物。这就是梁启超写的《王安石传》。
好,问题来了,王安石还是这个王安石,那为什么对这个人的评价会有这么大的波动和起伏呢?其实很简单,你想对于后世来说,王安石他不是个人,他就是个符号,一个搞改革的符号。那你想这个时代经常分成两种,但凡一个时代要强调自己继承传统的那一面,到了这种时候,王安石就会成为一个大逆不道的象征。对,你王安石变法,你那个招牌性的语言叫什么?叫“三不足”: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你这是要翻天,你什么都不认那还行?
你看宋朝的名臣富弼,当年听说王安石说这话,就有一个非常忧心忡忡的评论,说:“这么说不妥吧,天命不足畏,皇帝能够畏惧的也就是一个天命,如果皇帝连天都不怕,那他什么坏事做不出来?所以谁要是跟皇帝说这种话,什么天命不足畏,那必是奸臣无疑。”你听听富弼的这个担心,是不是也有道理?好了,所以当传统的价值凸显的时候,王安石搞的这一套当然就很负面,对他的评价当然也就很差。
但是你想如果反过来,如果一个时代要强调变革,强调创新的时候,那王安石当然会被推出来,作为改革家的符号。梁启超为什么要写这本《王安石传》替他翻案呢?因为那是清朝末年,又到了一个需要勇气,需要冲破一切的大担当的时代了。你看梁启超夸他的这句话:“若乃于三代下求完人,惟公庶足以当之矣。”要是在中国历史上找一个完美的人,那就是王安石。这夸得未免也太狠了,但是没办法,时代需要你王安石,还得劳烦你出来走两步。所以王安石又被请出来。
中国的传统史学就这样,它是以人物的评价为核心,所以一部二十四史里面主要琢磨的不仅是事实,就是历史上发生了哪些事,更重要的是谁是忠臣孝子,谁是奸雄恶棍,史学家一个一个地给他们摆出来,要么这是后人的借鉴。那作为后人他也不傻,他不是你原来写什么,我后人就认什么,后人不会照搬既有的评价的。后人也会根据我的时代的需要,重新调整给古人打的分数。所以这王安石的评价就会这么忽上忽下。
好在我们《文明之旅》这个节目,我们从来不以褒贬为己任,给古人打分这不是我们的任务。我们想做的只是解释,对,我们要解释人类今天的文明成就,它是怎么样一层一层,一年一年地积累起来的。我们要去解释我们今天的人的行为和观念何以如此,我们今天为什么这么干这么想。所以我们不给王安石打分数,我们要试图跳出圈外,力求看到另外一个王安石。
请注意,如果我们用功过成败忠奸这些尺子来衡量这位王安石,那不管你的结论是什么,你其实都是把王安石看成了一个政治家。他的一生好像很简单,就是被重用搞变法失败了。你看九个字好像就把王安石的一生总结完了。其实这个角度,我们是把王安石看小了。作为政治家的王安石,只是露出海面的那一小截冰山,它下面还有好大一坨。他在历史的水面下,还有一个更显赫的身份,什么?那就是儒家的大思想家、大经师。
我们今天很少用经师这样的概念来形容一个人,“经”就是四书五经的那个经,“师”是老师的师。你比如说西汉的董仲舒,东汉的郑玄,北宋的程颐、程颢,南宋的朱熹,对,只要你是做过儒家经典的阐释和研究工作的人,而且有很大的成就,都可以叫大经师。对,你想作为政治家的王安石,出来搞变法工作,这才干了几年?我们前面几期节目从熙宁二年干到了熙宁九年,即使不算他中途罢相,还歇了那么几个月,满打满算,这个宰相他也不过就干了八年。可是王安石这一生非常长,你放眼他生命的此前和此后,那他在干什么?
我们简单说一说。王安石是1042年,就是宋仁宗庆历二年中的进士,到现在三十多年,这三十多年间他在干嘛?在进京搞变法之前,他一直是在各种地方官的任上转来转去。那他这段时间在干什么呢?当然主要是当官,但是他的精力可不只是在当官,他是在搞学术研究。没错,如果你生活在宋仁宗时代的后期,就是所谓的嘉祐年间,好,你在江湖上听说了王安石的大名,那请问这个名声是什么呢?不是什么地方政府的官员。王安石这个时候是一个著作等身的大思想家。
尤其是王安石写了一本书,叫《淮南杂说》,这本书一出来,马上风行天下,洛阳纸贵。他已经被看成是孟子那样的人物,什么概念?就是继承了孔子的道统那样的人物。对,他当时的学术地位就已经攀升到了这个高度。那到他出山前夕,到他主持变法前夕,他在哪儿?他在江宁,就是今天的南京。讲学的地方已经门庭若市,大量的年轻学生是从全国各地赶来听王安石讲学。这叫什么派头呢?其实历史上经常有这种场景,熟悉儒家历史的人知道,这就是儒家大经师攀升到一定的地位之后,设帐讲学的派头。
我随便给你举个例子,相传东汉的时候,有一个大经师叫马融,那跟着马融学习的学生经常有上千人。你想一个课堂上千人这还了得?那个时候没有麦克风,这讲课怎么讲呢?他讲课的时候是坐在高堂之上,挂起深红色的纱帐,从远处就看得非常醒目。深红色的纱帐,前面教授学生,后面呢,他在这讲话,后面是女子乐队奏乐。学生们是按次序来请教,我有个什么问题要请教你,但因为人太多了,所以很多人只能听马融的弟子去讲课,真能够走到马融面前,听他本人亲自讲的人其实非常少。就这个派头,马融。我们今天的王安石,他当然不搞什么身后还有女子乐队那一套,但是这种名动天下,众人仰望的那个讲学的状态是差不多的。我们今天看到的大学教授,哪有这个气派?
这是王安石当宰相之前的状态。我们再来看他不当宰相之后的状态。这一年他不卸任了吗?按说一个官僚,您都下台了还能有什么影响力?但是别忘了,我们说的王安石的生命的底色是什么?官僚只是他的短期身份,他真正在江湖上扬名立万的资本,是他作为一个大经师的名望。所以王安石罢相之后,他的影响力你可能没想到,他的影响力又持续了上百年。直到宋孝宗的时候,你想这已经是南宋的第二个皇帝了,就是淳熙五年公元1178年,你想这距现在都一百多年了。这个时候王安石的很多荣誉称号,我们前面交代了,什么配享神宗,什么当个王爵,这些都已经被朝廷撤销了,因为王安石要为北宋灭亡背锅。
但是即使到宋孝宗的时候,居然还有人给朝廷打报告,说我们能不能不用王安石的学说来作为科举考试的答案标准?这说明啥?说明王安石的思想还是当时儒家的标准答案。好了,这是说到宋孝宗。又过了六十多年,到了宋理宗的时候,我们刚才提到宋理宗了,就是送给王安石“万世罪人”这个称号的那个皇帝。王安石这个时候才正式被从孔庙里面搬出来,他作为孔子正宗传人的地位才失去,距离这一年已经快200年了。你看看,王安石作为一个大思想家、大学者,他的学术思想的生命,其实是远远长于他的政治生命。你把这一层看透了,你才能够看到一个立体的王安石。
这个地方我要插一句话,过去我们提宋代的思想史大思想家,往往只提什么北宋五子,就是周敦颐、邵雍、张载、程颢、程颐这五个人,再加上南宋的朱熹和陆九渊,好像所谓宋代的学说就是程朱理学,加上陆九渊的心学,这就是宋代学术的全部代表了。其实这是一个天大的误解,这是理学在南宋后期崛起之后,有意遮蔽改写历史的一个结果。
我今天带来了一套大书,叫《宋元学案》,这是明末清初的大学者黄宗羲编的一本学术史的著作。你看这个规模特别大,这里面收了多少学者?从宋代到元代,一共收了两千多个人,将近100个学派的资料,全部搜集在这里面。好,那请问王安石在这里面是什么地位?黄宗羲最早编这套书的时候,压根就不提王安石,一个字没提。是黄宗羲的一个继承者,叫全祖望,他后来继续编这套书,才勉勉强强把王安石给补进去。那补在哪儿呢?这套书100卷,补在了倒数第三卷,我都签出来了,你看就这么一丢丢,就这么一点点。而且用的名字也不是某某学案,而是什么?叫《荆公新学略》。王安石不是有一个称号叫荆国公,所以“荆公新学”指的就是王安石的学问。我们注意一下这个词,《荆公新学略》,重点是这个“略”字,说白了就是附在这个资料集的最后,简单说说得了,所以“略”就这意思。
但其实呢,如果你真的是一个宋代人,你真的就生活在这个时代,你会看得很清楚的。你想王安石什么地位?从神宗的熙宁年间开始,到后来的南宋初年,王安石的荆公新学是作为朝廷的官方意识形态,风行天下六十多年。此前的什么汉唐时代的人,对于儒家经典做的解释,这个时候全部不算数的,只看王安石的解释。科举考试,王安石的学说那叫标准答案。所以你知道了,这一套《宋元学案》和后来的很多书,说宋代思想但是不提王安石,或者是贬低王安石,是一种不符合历史事实的偏见。
好了,说到这儿,如果你接受了王安石这个大经师的新身份,现在你就能理解了,为什么宋神宗上台之后,要急匆匆地提拔一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王安石,来主持他的这个时代的变法。为什么?这一方面当然是因为王安石非常能干,在当地方官的时候政绩卓著,大家都看得出来,他有处理复杂事务的能力和手腕,这当然很重要。但是更重要的是什么?王安石已经花了将近30年的时间,通过大量的著作,通过他学术思想的传扬,为自己已养出了一个巨大的声望。这个声望,请注意,它可不是一个当世的官僚所能有的,这个声望是被几千年的儒家道统所加持的,那是危乎高哉的。
所以当时司马光就讲过这么一句话,说:“王安石负天下大名三十年,天下的人不管是远的还是近的,也不管是认不认识王安石的,都说王安石不当宰相便罢,只要他当了,马上就是太平盛世,老百姓都要受到他的恩惠。”这是王安石的死对头司马光对他的评价。对,在中国古代的政治传统当中,一个人他历来就有两条上升的通道。一条是按照当时的官场规矩来,你按政绩来,一步一磕头地往上升迁。那还有一条路呢?就是不去当官,我是先在江湖上养成自己的声望,当你的声望高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连皇上都不好意思不请你出山,其他人也会在旁边跟着喊:“先生不出,奈苍生何?”就是先生你要是不出来给皇上干活,天下老百姓可怎么办呢?这叫终南捷径。当官分这两条路。
所以我们今天看到的王安石的故事,请问他走的是哪条路?他可不是什么职场故事剧,一个能干的人逐级提拔,最后当到了宰相,不是这条路。它真实的逻辑是,王安石用自己已的学术思想和漫长的30年时间,堆出了一座巨塔。虽然他官位不高,但是他的江湖声望是生生地把他顶到了,推到了宋神宗的面前。所以你想这个时候,如果你是宋神宗,你20岁的年纪就当了皇上,你想搞一场变法大业,你想用一个有能力,也能让官僚集团集体都很服气的一个人来当宰相,请问你放眼天下,除了王安石,事实上你还有更多的选择吗?
我们刚才说了半天,王安石是大经师,大学问家大思想家,那请问他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思想呢?要想说清楚这一点确实太难了。一方面,咱要是想理解王安石的思想,咱得回到儒家的经学的思想传统中,这里边很多概念,像什么今文经学、古文经学,什么性命理气等等,我们今天的人是非常隔膜的,搞不懂。那另外一方面,就是王安石当年的很多著作,其实都没有流传下来。比如我们刚才提到的那本《淮南杂说》,就是一出来就风行天下,很多人惊呼王安石原来是孟子再世。那本书《淮南杂说》现在已经看不到了。
还有王安石其他注解经典的书,我给你简单念一念:什么《易解》二十卷,《尚书新义》十三卷,《毛诗新义》二十卷,《礼记要义》两卷,《孝经解》一卷,《论语解》十卷,《孟子解》十四卷,还有什么《老子注》两卷,《庄子解》四卷,《维摩诘经注》三卷,《金刚经注》一卷,《华严经解》一卷。所有这些著作都全部或者是部分失传了。所以王安石作为一个大经师的主要学术观点,其实我们现在看不到全貌。那怎么办呢?咱又得理解他到底思想了个啥对吧?所以今天我们就借北大历史系前主任邓广铭先生的一篇文章,这篇文章讲的就是王安石在北宋儒家学派中的地位。你可以到这本书,就是《邓广铭治史丛稿》这本书里去看这篇论文。我们就借这篇文章,我们跳出儒家经学的范畴,我们来看看王安石的学术创新,它到底体现在哪?
这就要回到儒家的这个发展历史。其实在宋朝之前,到了唐朝的时候,儒家经学已经衰落了。一方面是因为儒家自己不争气,对吧,天天搞那种寻章摘句的学问,一字一句地去解释那些经典,然后再把解释经典的这些字句再做一番解释。所以你去看儒家的经书,首先有经,经下面也要做传,传就是解释经的,但是传下面还要接着做注,注还要补上一个笔,笔完了之后再写个疏,后面还有什么正义集解。所以原来的儒家五经,后来就膨胀变成好大的一个学术和著作体系。但是不管再多的字,它都是在最开始的那几本经文里面打转转。所以你就明白了,儒家思想到这个时候,它已经变成了一个没有什么生命活力的东西,全部都是那些文字游戏。
那另外一方面呢,是佛教和道教对儒家的竞争和冲击。这个我们以前讲过,比如说很多问题,人的生死的问题,还有世界观和宇宙观的问题,你儒家不提供答案,所以佛家和道家就填补了这个空白。所以到了唐朝的后期,像什么韩愈还有李翱,包括宋代的欧阳修,这些人都想着不行,不能任由儒家这么衰落,我们要振兴儒学。那怎么振兴呢?他们采取的办法就是我骂你佛家和道家,那站在我儒家的阵地上,向对面扔炮弹,我好我对,你不好你不对,就这么来。那你想,这种策略的效果它肯定有限。人家佛家和道教的思想之所以能够出现,能够站稳能够有市场,一定是因为它解决了某些问题,适应了某些人的需求。你现在站在儒家的阵地上,这么打击排挤否定人家这些思想,你是消灭不了他们的。
好,到了王安石这一代人,这问题就来了,那怎么办呢?我们现在当然知道,面对这种思想竞争,更高级的策略是什么?我不否定你,我干脆把对方的地盘我也占过来对吧?你不也就是思想的一种吗?好,我们现在来解决具体的问题,来面对那些挑战,咱们提供解决方案。那过程当中,要解决问题嘛,需要用到什么思想资源,我管你是你的还是我的,我拿来就用。
谁把问题解决了,谁就是最终的胜利者,对吧?这是一套有效的思想竞争策略。没错,这就是王安石在儒家经学史上的地位,他就是这么干的。也因为他开创了这套策略,所以他成为一代大经师。
我举个例子,比如说熙宁二年的时候,神宗启用王安石,就对他说了这么一番话:“别人以为你只是个大经师,你不会操持具体的政务,但是他们不懂你,我懂你。”
王安石说:“对,有思想有学问算什么,还是为了干具体的事。你看,学以致用,咱解决问题。”这是王安石的出发点,他不在那些文字当中转圈圈,这是王安石和此前的人一个很大的不同。
好,那既然为了学以致用,那当然什么东西好我就用了,我才不会把自己困在儒家经典的地盘里。有一次王安石公然就对宋神宗说了这么一段话:“我看佛门的书,有的话讲得很好,跟儒家的经典道理是通的。”
神宗就回应:“对,这佛祖也是西域的人,他不也是个人吗?虽然语言咱们不一样,但是做人嘛,道理还能有什么不一样?”
王安石说:“对,只要符合义理,我管它是谁说的。”
这就是神宗和王安石之间发生的一个对话。你看,把其他学派的思想资源拿来为我所用,我要经世致用。所以你看我刚才念的这些书目,王安石不仅是给儒家经典做过注,还写过大量的佛家和道家经典的注解,如《老子注》、《庄子解》、《维摩诘经注》、《金刚经注》、《楞严经解》、《华严经解》。
其实也不只是佛家和道家,连儒家的那些老冤家,就是春秋战国时期就结下冤仇的学派,像什么杨朱学派还有法家,这都是儒家一提起来就痛心疾首的,就要骂他们无君无父禽兽。就这些学派,王安石也是心无芥蒂,照样拿来就用。
所以邓广铭先生在这篇论文里面说了一段,我看起来是俏皮话,大概意思是:别人看来,这是什么援佛入儒,援道入儒,援法入儒,说白了就是把其他学派的东西掺和到了儒家里面来了,那好像儒家不就不纯粹了吗?就没有那么传统了吗?
邓先生就说:“你看看你们自己用的那个字,就是那个‘援’字,援助的援。你们儒家经典是怎么用这个字的?《孟子》里面不就有这么一段吗?说男女授受不亲,这是对的,这是礼数。但是你也得分情况,如果你嫂子掉井里了,你不拉一把。”所以《孟子》里的原话叫“嫂溺,援之以手”,这也是对的,这也符合礼数的。
你看这里面这个“援”字,就是援助,就是拉一把的意思。说白了,王安石这就是看着你们儒家掉井里了快死了,就像看见嫂子要掉井里一样,用别的思想资源拉他一把,这是救你们儒家呢,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呢?这是王安石在思想史上的功劳。
当然了,有功必然有过。王安石这种对待学问,有什么就用什么的作风,有的时候也很难免,就是导致在学术上的牵强附会,强词夺理。比如说王安石有一个另辟蹊径的做学问的方式,就是从汉字的字形来参透它背后的义理。我们今天觉得这不胡闹吗?汉字造字它有一定的规律,有演化的那个过程。很多情况下,为什么这个字写成这样,它是偶然的。但是王安石觉得不,不会是偶然的。虽然字是人造的,那也是自然的,一定是天道给了人类灵感,所以这个字才写成这样。所以通过参汉字,是能够看穿天道的。这是王安石笃信的一套道理。
所以他怎么参呢?那个情景,南宋的思想家朱熹曾经描述过,说王安石晚年的时候,找一个禅寺,自己睡在一张禅床上,面前摆着什么笔墨纸砚灯等等。他就在禅床上就这么睡,别人都以为他睡着了,结果他能突然把眼睛睁开,突然起来写那么一两个字,然后参一会儿,他根本没睡着。这个状态就有点魔怔了。
所以朱熹就说:“说这个文字,它背后哪有那么多深层的义理?你王安石非得每个字都强行做个解释,还得前后贯通逻辑一致,你当然就牵强。”
我举个例子,王安石解字在宋代的段子特别多,往往都是笑话他的。我举一个不算段子,但是非常符合王安石风格的例子,你来感受一下。他就找了三个字,一个是人才的“才”,一个是工作的“工”,一个是士大夫的“士”。把这三个字放在一起比较,你这么一看,这三个字除了都是三个笔画,都是三笔写成的,也没啥联系。
王安石说:“怎么可能没联系?这背后有道理。”他这么解释:“你先看这个人才的‘才’,这个笔画四仰八叉的,对吧?对,人因为有了才,他就四通八达,所以你看中间这一竖,上下都出头,没有什么东西拦着他,这就叫人才。你再看那个工作的‘工’,‘工’嘛,人的器具而已,所以这一竖上下都被封死不出头。好,你再看士大夫的这个‘士’,‘士’就是普通人,还没有达到才的境界,所以你没有办法四通八达。但是因为你毕竟是个士大夫的‘士’,所以勉强让你向上通达,上面给你出个头算了。”
你听听他是这么解释的,是不是有点牵强?对,不仅是说文字,王安石的学问很多地方有这种穿凿附会的痕迹。朱熹还举过一个例子,你要是读过佛家的《心经》,最后有这么几句咒语叫“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那个二百多字的《心经》里边,最后都是这么几句。
王安石说:“‘揭谛’这两个字它一定有意思,是个什么意思呢?它是揭谛,揭示了做皇帝的道理。”
朱熹说:“你这不是个笑话吗?对吧?这个揭谛它就是直接音译的印度原来的梵语,你非要用中文给它解释个意思出来,你说你王安石这是何必呢?”
但是没办法,我们今天不能看王安石的笑话,我们不能用现代学术的标准来要求古人王安石。他是为了解决他那个时代的难题,他急了,他什么招都用。我们其实应该理解,这也正是王安石的可爱之处。咱中国人有一句话叫“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一个人沉浸在自己的问题里,对一切学术和思想资源都采取那种开放的态度,“拿来,我都拿来”。我倒是要看看,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用这么多的新东西,来自各家各派的新东西,能不能为这个传统的儒家闯出一个新局面。我觉得这种王安石的精神还是挺值得钦佩的。
将来我们《文明之旅》节目讲到南宋的时候,就是谈到理学和心学的时候,那个时候你会发现,王安石在北宋闯出来的这条学术路径,在南宋以另外一种方式会开花结果。当然这是后话,我们今天按下不表。
好,我们还是回到王安石这个人,他身上有一个最大的谜题:您王安石您学问这么大,思想这么高深,江湖声望那么崇高,那为什么,为什么你最后主持的王安石变法,你没有搞成呢?我们前面之所以花这么多时间,为你还原王安石大经师的身份,介绍他的学说,其实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请你注意一下这背后的那个假设。什么假设?我们中国人,尤其是古代经常会这么想,就是一个人有思想有学问,那他就一定能治理好国家。那对吗?按照儒家经典里面的观点,那当然对啊,当然能啊。你看不是有那么句话吗?从格物致知,然后到正心诚意,然后是修身齐家,最后就是治国平天下。这不是一个滑梯吗?你做到前一个,自然就有后一个。那结论就来了,一个人的思想境界上去了,他的学问大了去了,他的行动能力,说白了就是治国能力,自然也就上去了。这隔了快一千年,我们今天不就来想想,这个假设它真的成立吗?如果这个问题的答案有了,也许王安石身上的那个千古谜题也就解了。
刚才我们说,王安石身上有一个千古谜题,什么呢?就是您那么学富五车,道德高尚,这两点从古到今没人否定过王安石。那请问为什么您主持变法,它还是失败了呢?自古至今,对这个问题的解释有很多。比如前两期节目我们就说,这一场变革真正的主导者是神宗皇帝,这个变革姓赵不姓王,所以根子在皇帝身上。但是请注意,王安石他是以大经师的声望被捧上宰相的位置,他是以思想家的高度来主持一场变革。在整个中国历史上,王安石这是独一份。所以这个人的观念、行动和偏好,对于最终的变法结果是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的。所以今天这期节目我们最后,我们刨除掉所有其他的原因,我们就回到王安石自己,回到他这个人身上,我们来找找原因。
王安石当年一见神宗皇帝,第一次见面,神宗就说:“爱卿你要帮我搞改革。”王安石当时说了一番话,他说:“您要是想用我,可以,但是不能着急。你先去看看我的这些著作,我的这些书,对我的学问思想原原本本地学透了,不怀疑了,然后您再用我。这个时候用我,这个改革就也许能有一点小成就。”
我天呐,这口气也太大了。就等于给皇帝说,你得学习我的著作,恨不得我还出张卷子,看你考及格了,然后我才能帮你。但是请注意,神宗皇帝对于王安石这么大的口气,他是认的。他也对王安石说过:“说我请你来当这个宰相,你根本就不是为了什么功名利禄,你就是因为有思想有道术,可以给天下带来福补,所以你才来干这个活。”你看这君臣二人,在这个问题上是有默契的。什么默契?就这场改革,咱们之所以用王安石,让他在前台干活,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你有思想高度。
如果我们跳出了中国文化的语境,这个话听着是不是有点熟?没错,西方也有这个观念。你看今天我给你带来了柏拉图的名著《理想国》里,这书里面有类似的表达。我把这段话念给你听听,苏格拉底说的:“除非哲学家成为我们这些国家的国王,或者我们目前称之为国王和统治者的那些人物,能严肃认真地追求智慧,使政治权力与聪明才智合二为一。那些得此失彼不能兼有的碌碌之徒,必须排除出去。否则的话,我亲爱的格劳孔,对国家甚至我想对全人类,都将祸害无穷,永无宁日。”这就是柏拉图哲学里面的著名结论,叫哲人王,就是哲学家要当国王,这才是最好的政治制度,这才是理想国的样子。
但是今天我们看到的王安石的故事,它就是在告诉我们,如果一个思想家一个哲人,他真的成了治理天下的王,那也许才是灾难的开始。这不是什么理想国。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哲学家和政治家,这不仅是两种身份,你琢磨琢磨,这背后还代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思维方式。
我们先来看哲学家。哲学家思考世界,他思考的是世界的本质,他们会用精准的概念,严密的逻辑,直达事物的核心。他们要怎么思考?要简洁、要纯粹、要优美。
好,我们再来看政治家。政治家思考世界,他没有那么在乎世界的本质,他们思考的是什么?是现实问题的那个解决方案。而要解决问题,那就要什么?左右权衡、让步妥协、规避风险。政治家思考的是这些。
好,我们再归纳一下,哲学家和政治家这两种思维方式其间的最大的那个区别在哪里?他们之间的思维鸿沟是什么?在于对于现实世界的复杂性的那个态度。哲学家他要优美要简洁,所以他们要剥离掉现实世界的全部复杂性。而政治家,开玩笑啊,他要解决问题,他是在那个现实世界的丛林里面,小心翼翼地曲折前进,一招不慎满盘皆输的。所以政治家追求的,反而是要能纤毫毕现地看到现实世界的全部复杂性,任何细节都不能丢,任何人的心态他都不能忽视。所以政治家他们才能理解尼采说的那句名言,那句名言是这么说的:“说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曲折地接近自己的目标。一切笔直都是骗人的,所有的真理都是弯曲的。”这是尼采的话。哲学家怎么会认为真理是弯曲的呢?我琢磨出来这个真理,就是像太阳那样悬在空中,它是明晃晃的。只有政治家会觉得真理是弯曲的。
好,我给你举个例子,我不举中国历史上的例子,咱们举西方历史上。美国总统林肯,我们对这个人的印象很简单,了不起。林肯总统当年带领美国的北方打赢了南北战争,但是更重要的是什么?是一个观念上的成就,他解放了黑奴,废除了美国的奴隶制。了不起吧?这当然没错。但是你去看整个事情的细节,林肯总统是因为他在观念上是一个废奴主义者,所以他才干出这些伟大的事情吗?当然不是。
南北战争是1861年开打的,但是林肯总统签署的那一份叫《解放黑奴宣言》,是什么时候发布的呢?是到1862年才发布的,中间差了一年。那林肯对于废除奴隶制,他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呢?我这有一封他的信,我逐字逐句念给你听,他说得明白:“说我进行这场战争的首要目的,是保存联盟,就整个美国南北方的那个联盟,而不是拯救或是摧毁奴隶制。如果我能够在不解放任何奴隶的前提下保存联盟,我会那样做。如果必须解放所有奴隶才能保存联盟,我也会那样做。如果只能解放一部分保住联盟,我同样会这样做。”
这才是政治家的典型行为方式。我为了那个目标,我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用什么手段好说。所以你看为什么1862年他会发表《解放黑奴宣言》呢?这不是什么政治态度,这就是打仗打到了1862年,那个当时的非常具体的情况下的,一种战争策略。打仗嘛,我宣布你们南方所有奴隶现在解放了,这是什么?这就是慷南方之慨。我鼓励南方的人,那些奴隶叛逃,给他们捣乱,到我这儿来参军,我至少也能起到破坏南方经济的作用。我作为北方的统帅,我当然何乐而不为,我又不花一个子儿,对吧?
你可能会说了,这是不是故意在曲解伟大的林肯总统呢?你要是不信,我再给你念一段林肯当年签署的《解放黑奴宣言》的原文,我给你念的逐字逐句的原文:“自1863年1月1日起,这文件是发表在1862年,说到了明年的元旦开始起,凡在反叛美利坚合众国之州,或部分地区中所持有的奴隶,从此日起将获得永久自由。”
听听,林肯可是大律师出身,用词造句都是非常讲究的。是反叛的州和地区,这些地方的奴隶才解放呢。林肯还怕这事有什么误解,把什么叫反叛的州和地区,那真是逐条逐条地给列出来,细到每一个教区。换句话说,林肯是在就是我们打不到的地方,宣布奴隶自由。而在我们打得到,我们现在拥有,或者是我们朋友的地盘上,不好意思,继续保留奴隶制度。你看这就是为了赢得战争而实行的策略。
但是请注意,我这么说一点也不会减损林肯作为黑奴解放者的历史声誉和地位。这就是政治家行为的正当方式,他不这么做,他就不是一个能解决问题的人,所以他必须曲折前进的。
好,我们设想一下,如果是一个哲人一个思想家,他当了政治家呢?很难免的,他们的脑子里的正义原则往往是绝对的。他们要求世界简洁、漂亮、干净,他们是至少不肯在现实的泥中摸爬滚打、曲折前进的。这就是思想家的软肋。
我们还是回到王安石。王安石去世之后,司马光对他有一句话的评价。请注意这个时候,司马光可是王安石的铁杆反对派,但是司马光还是说得挺厚道的。他说王安石这个人没什么毛病,他就是执拗。对,一个思想家,您确实可以执拗,对吧?思想家的人生,往往只为一个大道理而来,你坚持住挺好的。可是您要是一个政治家,如果您手里只有一个单一的原则,您的态度还特别执拗,你怎么对付得了现实世界的复杂性呢?
我们现在最后了,我们不提王安石变法过程中那些具体的事,我就建议你去读一读王安石那篇著名的小短文,叫《读孟尝君传》。他说这孟尝君,他也算是能招揽贤士吗?如果他能招揽到哪怕一个贤士,真正的人才,他马上就可以君临天下。你看他招揽的那些人,这是战国时期的一个故事,就全是什么鸡鸣狗盗之徒,能学个鸡叫,能打个狗洞,你全招的这些人,这些人来了,真正的贤士就不来了。
这篇文章真是写得很精炼,就这么几句话,就这么几层意思,四句话88个字,千古名文。王安石《读孟尝君传》,是不是听起来也很有道理?但是你再琢磨,你不觉得吗?这里面很可能有两个极其错误的估量。第一,他高估了所谓的贤士,所谓的思想家的价值。得到一个贤士,只要他是真贤士,什么打败秦国君临天下,那真的就能做成,这是不是高估?另外一方面,如果你懂得一些政治常识的话,王安石在这个地方是严重地低估了所谓鸡鸣狗盗之徒的价值。在泥泞的现实世界里,能为我所用的每一份力量都无比宝贵,不要小看了鸡鸣狗盗。
今天我们《文明之旅》节目要送别王安石,但是这一年并不是他生命的终点,他还要在江宁度过人生平静的最后十年。晚年的王安石没有什么具体的事,他每天就是骑着一头驴,在四处到处转转,他也闲不住。话说有一天,他来到了一所寺院,遇到几个读书人,正在畅谈文史,激烈地在辩论。王安石老头嘛,就默默地在旁边就坐下,一言不发就听着他们几个在那儿侃大山。过了许久,终于有一个人发现了这个奇怪的老头在这儿,怎么多了这么个听众,就上来问:“说老人家你也知道我们刚刚说的《尚书》吗?”《尚书》是儒家的五经之一。王安石点点头,说:“我知道一点,知道一点。”这个人又问他:“敢问老先生尊姓大名?”王安石也是一拱手,说:“我叫王安石。”给这帮人给吓的,愧地掉头就全跑了。
你看,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后这个阶段,报出《尚书》这两个字和王安石这三个字的大名,在江湖上在学者中,还是能有这样的威风。我不知道,王安石在生命的最后那个阶段,他会不会后悔。如果这辈子呢,他只是读书只是思考写作,结果是著作等身,名高一时,而不是下山到红尘中去大闹一场搞什么变法,这一生会不会更好呢?不知道。
好,这就是公元1076年,我试图让你看到的,一个可能会让你有点陌生的王安石。我们下一年,到公元1077年再见。
公元1076年节目的最后,我还是想致敬王安石。虽然整期节目我都在说哲人当不了国王,但是你看王安石的一生,他以大经师的身份入主朝政,试图用自己的理念来重塑世界,他这一生我觉得虽败犹荣。我们上中学的时候,课本里有一篇王安石的游记,叫《游褒禅山记》。这篇游记前半段其实写得平平无奇,就是说我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我鼓起了很足的勇气,结果我走到了别人不敢去的地方,我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风景。接下来我给你念这篇文章的后半段当中的几句。到了这些风景之后王安石感慨:“于是余有叹为: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为,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
说得多好,“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谢谢王安石,在将近一千年前,走了一条艰难的少有人走的路。中华文明的人格宝库里,从此就多了这么一个不折不挠的相公。向走得足够深足够远的王安石致敬。
感谢所有观看本期《文明》节目的朋友。欢迎你订阅我的账号,也欢迎你就本期我们讨论的所有问题,在评论区给我留言。当然我更期待的是,你如果觉得这期节目还不错,请把我们的节目推荐给你的朋友。下周三,《文明》节目公元1077年,我们继续和你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