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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如何面对不会停止的疼痛?|罗振宇《文明之旅》之1064

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64年。这是大宋治平元年,大辽清宁十年。

去年我们送别了宋仁宗,这就迎来了宋英宗的时代。现在在位的大宋天子叫赵曙,宋英宗。

按说这是事先立好的皇子,平顺接班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是你想,这毕竟是皇权时代,毕竟是换皇帝这么大的事,这里面还是埋下了两个隐忧。

第一个,这位宋英宗,他毕竟不是仁宗的亲生儿子。在外人看来,你一个宗室子弟,只凭你自个儿姓赵,你就能继承皇位,这不是捡了个大便宜吗?你应该深感庆幸,感恩戴德才对。这是外人的看法,但是对于当事人来说,哪有那么简单?各种伦理上的是非,还有情感上的恩恕,在所有当事人的心里,像野草一样疯长。所以后面,这老赵家就开始闹家务事,这是第一点。

还有第二点,就这位宋英宗身体不好,而且精神状态还很成问题。现在有的学者猜,他可能是抑郁症,也有的学者猜,他可能是精神分裂症。不管是哪种病,咱们英宗今年年纪并不大,只有32岁,按说正当壮年,但其实他的生命已经快到尽头了。他执政的时间其实很短,前后只有四年。那你想宋英宗的时代,就是时间又短,还花了大量的精力去闹家务事,就随后几年大宋的朝堂上,就非常动荡。而这个阶段的动荡,又给后来的什么宋神宗、宋哲宗,乃至宋徽宗时期的大宋政局,埋下了很多很多的隐患。

不过这些故事太复杂了,我们想留到后面才讲。为什么?因为这一年1064年,就是宋英宗的治平元年,只有这一年还算平静。刚才我们讲的,他身体不好而且闹家务事,这两颗大雷是要到明年,就是1065年才正式引爆。所以这一段故事咱们先放着,下一年再仔细讲。

这一年我们讲什么呢?有一句孟浩然的诗叫:“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说的就是,这人呐,他是一茬一茬地换呐。对,到了1064年的时候,不仅是皇帝换了,大宋朝的士大夫阶层,又到了整体换代的季节。所以这一期,我们就来看看这些人。

通常我们《文明之旅》节目,每一期我们都会聚焦一个主要的课题,但这一期我觉得咱们特殊一点,我想跟你一起透口气儿,咱不聊什么集中的大课题,我们稍微放空一下大脑,你就权当咱们真的是穿越回了大宋朝,真的就在这1064年,我们就来感受一下,朝堂上上下下,1064年生活的这批人,我们看看他们的日常生活在怎么过,他们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他的为人处事的风格到底怎么样。那重点看什么?我们就看看擦身而过的三代士大夫,他们在各自命运里面的升降沉浮。

你算一算,到了这一年,大宋朝可是建国104年了。这100年间士大夫是换了一又一茬,到现在应该是四代人。我们在《文明之旅》1037年那期节目里,曾经帮你仔细地说过,今天我们简单回溯一下。

第一代大宋朝的士大夫,他们是生于五代,长于五代,在年富力强的时候突然宋朝建国了,所以就来当官儿。于是他们是在太宗和太祖这两朝里面,被任用为朝廷重臣。这里面比较有名的,像范质,更有名的是那个赵普,就是“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赵普,大宋宰相,这是第一代人。

第二代士大夫,他们生于五代,但是是在宋太宗的时候中的进士。说白了这就是大宋朝自己培养出来的干部。比如说我们节目里面浓墨重彩讲过的,像吕蒙正、李寇准、王旦、丁谓、王钦若,他们基本上是在太宗的时候开始当官,到了宋真宗的时候成了政坛中坚,是这么一批人,这是第二代。

到了第三代士大夫,那可就是在宋朝生宋朝长的一代。比如说吕夷简还有王曾,这是个状元,还有李迪、韩亿这些人,那都是根正苗红的世家子弟,受过严格的儒家教育的好孩子。这一批宰相他们的性格也比较稳重。这一批人主要是在真宗的后期和仁宗的前期,成为了朝廷的骨干,这是第三代。

好了,第四代是谁?对,就是现在在当宰相的这批人呐,韩琦、富弼、欧阳修等等这些人。他们的共同特点是,基本上都出生在11世纪的初年,他们的生日基本上都是在一零零几年,这和宋仁宗的年纪差不多。宋仁宗是出生在1010年,所以基本上是皇帝的同龄人,所以是仁宗皇帝亲手培养任用起来的一代干部。

你想庆历年间,宋仁宗求治心切,这一批人是冲锋在前搞改革的。再过20年,宋仁宗岁数也大了,到了嘉祐年间,仁宗自己变得保守了持重了,所以这一批人在地方上,也历练得差不多了。韩琦、富弼、欧阳修全部回到朝廷里面主政当宰相,他们和晚年的宋仁宗是共同创造了所谓的嘉祐之治,这么一批人。

好了,到了我们现在讲的这一年,仁宗皇帝走了,这一批人就熬成了两朝元老。回头一看,岁月不饶人呐,他们的岁数也不小了。这一年韩琦是57岁了,欧阳修比韩琦大一岁58岁,富弼岁数更大一点61岁了。那是古人呐,古人到60岁那是很大的岁数了。这批人的特点可以说是,政治经验现在非常丰富,深谙人情世故,熟悉典章制度,朝廷里面各式各样的人,也基本上都是晚辈门生故吏,所以这些人很有权威的。

那现在换皇帝了,面对这个刚上任的宋英宗,这一批老臣多少心里还有这么点儿感觉,就是你多把你托付给我们了,这种叔叔辈对子侄辈的责任感,这帮老臣心里也有。所以你别看他们60岁的人了,搁现在都要收拾行李准备退休了,而在大宋朝,60岁的老臣如果身体还行,那是什么?是大宋朝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宝贝,是朝廷要倚重的元老,成熟政治家。

什么叫做成熟政治家?我跟你讲两个跟韩琦有关的名场面,你来感受一下,什么叫做成熟政治家的风范。

先说第一个故事,话说上一年就是1063年,宋仁宗突然去世,真的是突然夜里暴崩。当时宫里宫外所有人都慌作一团,大家见面之后就赶紧得处理,把那个翰林学士,这是谁啊?就是皇帝贴身的大笔杆子,这个人叫王珪,把他叫来,赶紧为仙逝的宋仁宗起草遗诏,就是仁宗临走,他总得留点话对吧?起草这篇文章。那你想这种文章,它是模仿皇帝的口吻写的,文章的内容可以不用太长,但你必须是对皇帝这一生精准的总结,也是他留给未来的政治遗嘱,所以这篇文章的分量是非常重的。

好,现在临时叫来的这位王珪翰林学士,他是什么人?朝廷的大笔杆子。从十年前,王珪就开始干这个活,可以说前后执掌大宋朝廷的重要文书写作,前后一共18年,就这一个人。我们顺便说一句,宋仁宗的那个“仁”,就这个庙号,就是王珪给提议的是他给起的。所以这是一个文章业务上的大能人。

但是呢,王珪来了之后,他慌作一团,不知道,拿着笔抖就不知道写什么,他不知道从何写起。这个时候你看,宰相韩琦一句话点醒了他。韩琦就问他说:“我们的大行皇帝一共在位多少年?”就这一句话说完了,王珪一拍脑袋明白了:“我知道怎么写了!”这才下笔。

你可能会说,韩琦不就问了一句仁宗在位一共多少年吗?这句话怎么就点醒王珪了呢?你看你要是经常写文章的人就知道,一篇文章最难的就是这个开头,往往知道了第一句怎么写,后面的思路就开了。王珪那是慌神了,他毕竟是文章高手,拿到了韩琦送他这第一句,题目一破,后面自然就能一挥而就。

今天我们还能看到王珪当年执笔写的宋仁宗的遗诏,就这篇文章现在还能看得见。果然劈头第一句就是:“我”,就是借宋仁宗的那个口吻,“我继位以来42年。”你看这句话,就是韩琦送他的那一句。

请注意这韩琦当时可是宰相,而且是宰相班子里面的首席宰相。现在皇帝突然驾崩,宫里面是孤儿寡母,朝廷里面是文武大臣,大事小事都指着韩琦拿主意。所以这个时候千头万绪的时刻,你看韩琦居然能够举重若轻,还能有这么个闲心,送王珪这么一句破题的话。就从这个细节你可以看得出来,这韩琦是一个多沉得住气的人。有一句话叫:“每临大事有静气。”这是看一个人气度大小的金标准,韩琦就有这个特征。

这是一件事儿,还有一件事儿,就发生在1064年,发生在今年。我们前面有一个简单的交代,新上任的这位宋英宗他身体不好,所以从去年开始很长的一段时间,曹皇后,仁宗的曹皇后,现在不能叫皇后了,叫曹太后对吧?曹太后没办法,新上来的皇帝身体不行嘛,所以垂帘听政了13个月。这可是宋朝历史上的第二次太后垂帘,上一次还是40多年前的刘太后。

好了,太后垂帘,对于韩琦这帮宰相们来说,这个局面就非常微妙。皇帝没有处理政务的能力,那国家总得有一个最后的决策人,所以太后不出面不行,所以必须得有这么一个太后垂帘的权宜之计。但是另外一方面,太后垂帘,在男权的皇权时代,它必须也只能是一个权宜之计,对吧?万一太后品尝到了权力的滋味,把住权力不撒手,那是一个非常麻烦的政治局面。一到晚上深宫里面门一关,母子两个人在深宫里面夺权,会出现什么样的人伦惨剧?你想去吧,你可以放开想象力想一下,宫里面会发生什么。

所以对于宰相韩琦来说,他就得判断,我什么时候要出手,我得逼这个曹太后撤帘还政,把权力还给皇帝,这个国家才是个正常国家。

好了,到了这一年,就是1064年的5月,韩琦发现,现在在位的英宗皇帝的神智渐渐清醒了,也能开始处理政务了。韩琦觉得时机差不多了,这一天他就跟宰相班子里的其他人说,说既然皇帝的身体也好了,我就准备激流勇退,我要退休了,今天我要跟太后单独说一下我退休的事,各位你们可一定要成全我。大家马上就跟他客气:“你不能走,哪能没有你呢?”但其实宰相互相之间心里明镜似的,这是韩琦和同事之间的一个默契,就是韩琦是要借辞职这个由头,获得一个单独和太后说话的机会。

果然等到当天上朝完毕,韩琦就单独留下来找太后说话,要辞职。太后也觉得很突然,说:“韩琦你哪能走呢?朝廷柱石你不能走。”然后就聊天嘛,就说到这儿,说:“我,你看我一老太婆,我本来是应该每天在深宫里面享福的,现在倒好我天天要来上朝,这叫什么事?我是不得已我才应该走,你哪能走?”

聊天聊到这儿了,但是韩琦要等的就是这句话,他马上就抓住了这话头儿:“可以,你要走可以,你要是走了,这说明您不贪恋权势,您是个好样的太后。”夸她一句,然后紧接着问了一句:“那你准备什么时候撤帘归政呢?你什么时候走?”

你听,这就有点不按套路出牌了。按说你作为宰相你说要走,太后就说你不能走,这是跟你客气。那现在太后说她要走,你当宰相的是不是也得客气两句?什么还需要太后主持大局,太后的政治经验仍然很宝贵,你也得来这两句吧?这是当时的政治套路。当然听众可能会说这多虚伪,但是政治这玩意要想保持体面,这种虚伪它是必须的。

而现在你看这位韩琦,他决定不理这一套,直接问:“你要走,那你说你什么时候走?”这在当时的政治礼节里面是很严重的冒犯。太后也愣了,没想到韩琦不讲武德,不按套路出牌会来这么一手。太后就慌了,站起身来就要走,那意思可能是明儿再说。那正好,大家都听见了,太后刚说她要走,然后你看行动就跟上了,她就真的起身要走。

韩琦抓住这个间不容发的瞬间,断喝一声:“仪鸾司何在?”仪鸾司是什么?就是宫廷里的主管执掌礼仪的部门。仪鸾司来呀,太后要撤帘归政,你们还不赶紧动手!你要知道,垂帘听政是真有个帘子,因为太后是女的,不能见男性的外臣。所以宰相喊这么一嗓子,大家就赶紧干活,真的就把这帘子要摘下来。那你想,这个时候太后本来就有点愣,现在又真的把帘子给撤了,没有帘子的遮挡,在那个时代太后作为女子,她就要在男性的大臣面前抛头露面。所以太后也一紧张,赶紧往后面的屏风后面跑。据说这是史料上面记载的,就在这帘子落下来的那一刻,太后的身体还没有完全绕过屏风,大家还能看见曹太后的那个裙角。

好,一切都结束了,大宋朝的第二次女主临朝垂帘听政,就这么被韩琦强行地抢马吃车地,就这么给终结了。就这么个瞬间,你感受一下韩琦这个宰相,他做事的风格,那真叫是当机立断,手起刀落,不动声色,稳如泰山。这就是朝廷中流砥柱该有的样子。

其实也不光是韩琦了,第四代士大夫岁数搁在这儿了,到了这会儿,他们都有这个风范。他们能像大礁石一样,就立在激流当中,我用一个人的身体,就能挡住八面来风惊涛骇浪。

除了韩琦之外,还有一个富弼。你要是对富弼这个名字不太熟,可以出门左转,去看我们1042年那期节目,说的就是富弼年轻的时候,他老人家年轻的时候,出马去处理宋辽两国的纠纷,很有大将风范了。这么多年又过去了,他当然也熬成了朝廷柱石。

富弼一样,我看不惯什么,老臣我就挺身在前坚决挡住。说一个几年之后的事吧,后来到了王安石变法时期,富弼在朝廷也是待不下去,就顶着个宰相的头衔,到亳州去当地方官。头衔是宰相,但是我只管一个地方的事儿。但是他这个地方,就坚决不执行朝廷变法的法令。那朝廷就急了就来调查,富弼是供认不讳:“是的,你们现在搞的那个青苗法,老臣我认为就是个祸害,是我下令不让在我这一亩三分地上执行的,跟其他人无关。你们要为这事儿惩罚,就惩罚我一个人,我是死而无悔。”

那你想这不是让朝廷为难吗?朝廷在变法对吧?讲究的就是令行禁止。你现在仗着你是个元老,你就是不干,那也不行你得惩罚一下。所以象征性地,就削夺了他的宰相的头衔,给他贬到了汝州去当知州,还是当知州。那富弼就说:“当是可以,但是我将来遇到朝廷什么变法的诏令,我必然还是不会执行的。你们王安石搞的那些新法的文书,请允许我一律不签字,你们要发这种文件,直接发给我的下属,让他们去执行。”

你看这个姿势就这么刚。当然不久之后,富弼干脆也不跟他们惹那个闲气了,干脆退休回洛阳老家。好了,咱们今天先不去说这王安石变法的各种是非,你就看富弼这种姿态,就是老臣我不认同的事,我以一身当之,我就像块大石头,我站在大路当中,要不你把我搬走,要不你从我身上碾过去。

好吧,刚才说的这几个例子,你可能听起来这都好像是对这几个人美好品德的表扬稿。但是,我想请你咂摸反过来的滋味儿。你不觉得吗?在这几个故事里面,就是这一代人他们确实知道,应该防范什么,制止什么,反对什么。但是韩琦和富弼,他们并不知道带领国家往哪个方向走了,他们又该怎么去推动这个方向。那作为宰相级别的政治家,这是一个遗憾。

我们还是拿富弼来举例子,几年之后,这个宋神宗不是要搞变法吗?他一开始是对富弼寄予强烈的期待的。他任命富弼为首相,那个首相不是王安石刚开始,是请富弼出来当首席宰相。那目的很明确,希望借重你这位老臣的威望,为那个实际干活的王安石站个台。

但是等到宋神宗和富弼君臣相对的时候,有这么一番谈话。宋神宗就问他:“你说这国家的国防该怎么搞?”富弼的答案是:“您刚刚继位还是先行德政,愿皇上你二十年口不言兵。”就是你不要聊打仗的事,还二十年都不让聊。

你想宋神宗刚继位,22岁的少年天子,雄心勃勃地要振作一番,干一番大事。他这么诚心地请教一个老臣,我该怎么做?你就跟他说不要聊打仗的事,还二十年都不让聊。这个情景就像是今天一个大学生,雄姿英发,要找一个老教授聊人生,老教授讲了半天就讲一句话,说你以后少打游戏少打架。你说得也是对的,但是你就这么单摆浮搁的一句话,你是既揭不住也帮不到这位少年的勃勃雄心。

你看这就是老一辈的问题,他们确实有智慧有担当,但是政治经验过于老熟。同样是这个富弼同一个人,也不过就是二十二年前,庆历年间,他们处理完庆历增币,那是一场外交纠纷。他当时还痛心疾首上书宋仁宗,说:“我没脸接受您的赏赐,唯愿陛下您是勤修武备勿忘国耻,咱们武装到牙齿,接着跟辽朝他们干。”这就是二十多年前,而现在他跟宋神宗对话,就是:“唯愿陛下二十年口不言兵,咱武装这个事聊都不要聊。”

他说的话可能并没有错,但是我们从中还是能够感受到一种叫做暮气的东西,暮气沉沉的那个气质。所以你看,什么叫做一代人的凋零?大宋朝这第四代士大夫,范仲淹、余靖、包拯这三个人,到这一年已经故去了。剩下的像富弼和欧阳修,这个时候已经是重病缠身。富弼是长期脚疼,欧阳修那就更严重了,他是糖尿病带来的大量的并发症,比如严重的视力问题。毕竟岁数搁在这儿,快60岁的人了。

但是更重要的是什么?是你看这一批人,他们身上的那种理想主义的光芒,已经渐渐地熄灭了。请问什么叫做理想主义的光芒?要找这样的光芒去哪里找?那就要到同时生活在1064年的大宋朝的更年轻一代的士大夫那儿去找了。

刚才我们说的是宋朝第四代士大夫,韩琦、富弼、欧阳修这一代人的状态。他们很老熟,但是可惜身上没有了理想主义的光芒和朝气。那这种光芒到哪里去看呢?当然要到年轻的一辈那里去看。

最有代表性的是这么四个人:王安石、司马光、吕公著和韩维。这四个人的名字,后人还有一个别称叫“嘉祐四友”。这是指宋仁宗晚年的嘉祐年间,这么开封城里的四个人,他们构成的顶级社交圈。这其中我估计王安石和司马光你应该知道,他们名气大嘛。其他两个人,吕公著和韩维,我先花一点时间给你介绍一下。

韩维是谁?我们节目里曾经讲过一个小故事,当年宋真宗的宰相王旦,看中了一个小伙子,想把他招进家里当女婿。这小伙子寒门出身,这还不要紧而且结过婚,还带着个拖油瓶的孩子。就这么个人,王旦非要力排众议把闺女嫁给他。事实证明,这个王旦的眼光不得了。这个小伙子叫韩亿,韩亿后来做官做到了参知政事,就是副宰相这个级别。这本身没有什么了不起,但问题是,韩亿和这个王旦的女儿王夫人,太能生了太能培养孩子了。他一共八个儿子,除了长子是他前妻,就是拖油瓶的那个孩子,剩下七个全是跟这王小姐生的。而且这八个孩子,韩亿全部把他们培养出来,高中进士。这八个孩子当中有三个,后来当了宰相级别的官员。你说这一家子还了得?所以有一句话,当时说他们家的,叫“兄弟同胞八人三学士,祖孙共列一朝四国公”。不得了的家族,所以如果按整个北宋的时代来算,这个韩氏家族是北宋最显赫的家族。我们刚才提到的嘉祐四友里面的韩维,就是这韩亿的儿子,是他们家八个孩子中的老五。

好,我们再来看吕公著是谁?吕公著的爹,就是仁宗朝初期长期担任宰相的那个吕夷简。而吕夷简又是谁呢?是太宗朝的那个状元宰相吕蒙正的侄子。所以韩维和吕公著这两个人,你算按照当宰相的资格来说,韩维算是相二代,因为他爹是宰相他也是。吕公著呢相三代,三代都是宰相。所以嘉祐四友这四个人的成色,你自己就知道了。

嘉祐四友这四个人其实年纪差不多,其中韩维岁数稍大一点,他最大这一年48岁。吕公著小一岁今年是47岁。司马光又小一岁今年46岁。王安石最小今年44岁。你听,这和韩琦、富弼、欧阳修那一代人比起来,这批人大概小了十几岁,在政坛上这就算是充满活力的中生代。

为什么我要详细介绍这么几个人?就是为了让你感受一下,那个时代有理想的士大夫的朋友圈,它是什么样的。

我们先说吕公著,吕公著这个人的特点叫人狠话不多。司马光就说,他说我每次跟吕公著一聊天,我就觉得自己口才怎么这么差,一层意思,自己怎么就婆婆妈妈说不清楚。你看人家吕公著,一两句话就说到要点。在中国历史上,王安石是一个有名的大辩论家,所以当时同事们都说,我们一群人辩论,王安石只要一张嘴,大家就得闭嘴,因为说不过他。但是跟这个吕公著一旦开始辩论,王安石就闭嘴了。你看虽然不像王安石那么雄辩,但是吕公著是字字千金,话不多但是掷地有声。所以王安石对吕公著服气到了什么程度?他甚至说过这样的话:“说哪一天吕公著当了宰相,我们这种人才能好好地当官。”吕公著对王安石呢,他说王安石是个圣人。你看这就是嘉祐四友这些人相处的方式,他们是互相欣赏互相倾慕。

司马光和王安石之间就更是这样。司马光当时说什么?说只要王安石能当宰相,天下马上就是太平盛世,老百姓就有好日子过。王安石对司马光也是佩服得不得了。有这么一个事儿,这是南宋时候大诗人陆游记载下来的事儿。后来宋神宗不是请王安石来京城主持变法吗?有人就问王安石的儿子找他打听:“说你爸经常让当官都不去,这次去不去?”王安石儿子说:“去啊,我们现在正在找房子,很犯愁找不着好房子。”大家说这叫什么事?那么大的开封城,怎么会一处房子找不着呢?“不然,我父亲的意思,”就说王安石的意思,“我父亲的意思是要和司马光当邻居,得有这么一处房子。”为啥?“因为司马光他们家无论是修身还是齐家,所有的事做得都有章法,都值得我们家去学习,所以我们要住得近。”你看这两个人就这么个相互欣赏的关系。

至于韩维和王安石,这两个人的关系就更是彼此欣赏了。你想过一个问题没有?为什么宋神宗后来一上台,马上就启用王安石搞变法?这两个人没见过面的,就因为神宗当年还在当太子的时候,满耳朵里灌的都是什么王安石的大名。

因为当年的韩维就是太子的手下。宋神宗当太子时,和韩维聊天,每一次都觉得韩维的观点很有意思、很有道理。韩维就说:“这可不是我的观点,这是我的朋友王安石的观点。”每次都这样,时间一长,神宗对于王安石这个人当然就非常神往、非常敬仰。

还有一个故事,王安石这个人平时太不修边幅了,成年累月不洗澡,衣服破烂不堪,身上都是臭的。但是韩维和他的朋友们不仅不嫌弃,而且商量说:“这样,咱们每一两个月就把王安石拖到一个公共澡堂去洗个澡,我们每人轮流为王安石准备新衣服。”叫王安石去呢,他也去,去了也洗,洗完了看见新衣服,是给我准备的,也穿,也不问谁给准备的。朋友们把这个活动就称之为“拆洗王安石”,跟咱们家里时不时地要拆洗被套是一样的。

这种年轻人之间的交情真的很让人神往。刚才我说的这几段故事,你可能会觉得这不就是朋友之间的无脑互吹吗?什么“你当宰相马上就是太平盛世”,这不就是无脑互吹吗?这不就是官僚阶层之间的利益捆绑和抱团吗?不是,他们之间是真正的道义之交。

我为什么这么说?你不妨看看我们的身边,很多人的友谊它是建立在互相欣赏上吗?不是,是建立在能说另外一个人的坏话的基础上。我们俩都恨他,所以咱俩好,这不奇怪。什么高端人群,他们也这样。法国思想家托克维尔就说过一句话:“在政治中,共同的仇恨几乎总是友谊的基础。”你看高端人士也这样。

我们普通人的朋友通常是这种情况,就是我们能在一起吃喝玩乐、交交心,这已经算是很好的朋友。但是你发现没有,我们普通人的这种友谊里面缺了一样东西,缺什么?缺对彼此的期待。我们觉得现在我眼前的这个人很好,我很信任、我很喜欢,但是你未来什么样?没有。也就是我知道你行,我也盼着你行的那种对未来的期许,是我们普通人的友谊当中缺位的东西。

你就想想我们自己的朋友嘛,我们互相这么聊天吗?“你这人行,你将来能当总理。”你聊过这种天没有?“你这人能干,将来能做一番大事业,你很了不起,你会是一代圣贤。”我们平时这么聊天吗?现在如果你这么聊天,我估计朋友们会笑场的。即使有人当着面跟你这么说,我估计听到这话,你的第一反应肯定也是躲嘛,说“哪里哪里,我不行”。这是我们普通人的友谊。是的,绝大多数普通人的友谊只是对彼此现状的肯定,而不是对彼此未来的期许。而带有理想主义的友谊,那一定是指向未来的。

很多人对“理想”这个词其实有误解。他以为理想就是自己对未来的想法:我要挣很多钱,我要当个科学家,我要换个好工作,我要走遍世界,我要有一个海岛,上面有个大房子之类的。其实这不叫理想,这叫欲望。理想是什么?理想不是关于自己未来怎么样的想法,是关于世界未来应该是什么样的想法。只不过那个世界未来的理想,需要我的参与才能实现。所以我们刚才说的嘉祐四友,就是王安石、司马光、韩维、吕公著这些人,这种彼此期许的友谊,才是所谓理想主义的友谊。

我说他们是道义之交,还有一个证据,就是后来当大家发现大家并非志同道合,那友谊的小船说翻就让它翻吧。时间过不了多久,就在几年后,王安石变法开始了。嘉祐四友,这里面其他三个人全部都反对王安石的新法。这三个人里面没有一个人是因为“是我推荐的王安石,我曾经夸过王安石,我跟王安石关系不错”这些理由,而态度有所保留,都是坚定地反对王安石变法。既然我们是因为理想而接近,走到一起是朋友,现在既然发现理想不同了,那自然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内心里就冒出来一句司马迁当年说孔子的一句话。司马迁写孔子的传记《孔子世家》,写到最后他写了这么一句:“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我读了孔子写的书,他的那个人格形象一下子在我脑子当中就活了,我就像看到了这个人一样。对我自己读嘉祐年间这些中生代士大夫交往的相关史料,也在心里冒出了这句话,就是“想见其为人”,就是这些人的形象突然就活了,那真的是让我目眩神驰。对这批人互相交往的样子,就是我们中华文明理想中人和人交往的最好的样子。他们的友谊基于彼此欣赏。

当然说到这儿,我也得提醒一句,就是我们看到这种历史人物的理想的样子,不等于把历史人物理想化。对,我们现在是在公元1064年,即使是像我们刚才提到的司马光、王安石这样的人,他们在1064年的现实生活中,真正要面对的不是那些什么大理想、大抱负,而是大量的日常性疼痛,各种各样的不痛快。

我们就拿司马光来说,司马光这两年他的苦恼是什么呢?是他担任谏官的一个副作用。他现在担任的是速官的首领,专门负责给皇帝提意见。副作用是什么?就失去了社交自由。对,这是大宋朝的一个规定,如果你是某些重要职务上的官员,或者是皇家的外戚,不好意思,你的社交是要受到限制的。有些人您不能见。比如说司马光担任的这个速官,就受到了严格的限制。你一个速官,你不老老实实在家写奏疏,给朝廷提建议,你瞎跑什么呀?你跟什么人动不动就喝一顿酒,你见这个见那个,见多了容易被别人当枪使,老老实实在家关门吧。

但司马光是个什么人?你看赵冬梅老师给他写的传记,这是一个特别爱交朋友,也善于交朋友的人。所以这个限制对他来说很残忍的。就在这两年,司马光就遭遇了一个人生中巨大的遗憾。司马光有一个恩师叫庞籍,这庞籍就住在他们家附近,就在开封一个城里。但就因为这个交往限制,居然庞籍临死,司马光也没能见上他一面。

这庞籍是谁?咱们插一句,这是宋仁宗时代一位了不起的大臣,在西夏边境打过仗,在开封城里当过宰相,那真是文武双全。但重要的是,这庞籍对司马光,那不光是个领导,是像父亲一样,是看着司马光长大的亲密长辈。赵冬梅老师在这本书里说,一个父亲能给儿子多少,这庞籍就给了司马光多少。庞籍给司马光的甚至比这还要多,是一个超越父亲的恩情。对于一个中国人来说,最大的遗憾是什么?七个字很多人都知道,叫“子欲养而亲不待”。你想孝敬你爸妈,爸妈不在了。对,这就是司马光对庞籍的感情。甚至是等到庞籍去世之后二十多天,司马光才恩请朝廷,才请出假来,去庞籍家里去吊了一次。这样的伤痛,相当于丧父和丧母之痛,痛何如之?就是这一年司马光的心绪。

同样是在这一年,我们再看看王安石。王安石的母亲是去年去世的,所以王安石是回家守丧。请注意,这个地方有一个小知识,王安石你去查他的履历,他老家在哪?是在江西的临川。但是他回家守丧是在哪?不在江西,是在金陵,就是今天的南京。为啥?因为他父亲到金陵去当官,然后死在了任上,就葬在了金陵,就是今天的南京。所以这次王安石母亲去世,夫妻同穴,所以也葬在了金陵。所以王安石给母亲守丧也在金陵。

都对母亲的感情很深,所以守丧这三年里面,你看王安石那个兄弟叫王安国,他甚至天天就守在母亲的墓碑前面,拿自己的血上墨汁去抄佛经,给母亲、天国中的母亲去祈福。所以可见这个家庭,这一年所遭受的悲伤有多沉重。这王安石也一样,有这么个记载,说有人去给王安石送信,进到他们家,看见院子里坐着一个长得像看门老头那么个人,就把信给他,说:“这是给王安石大人的信,你赶紧去送一下。”这老头坐在地上,拿过信来直接拆了就看。这送信的就急了,说:“这是给王大人的信呢,你个看门老头你怎么就敢拆呢?”这时候旁边的人告诉他:“这老头就是王安石。”那你想,这送信的人为啥会认错呢?因为王安石当时席地而坐,瘦骨衣衫褴褛,看着比实际年龄老得多,哪像一个朝廷重臣的样子?哪像那个名满天下的士大夫?对,这就是1064年那个哀伤过度的王安石的样子。如果你我真的穿越回了宋朝,见到这一年的王安石,你是万万不会想到的,就这么个人,再过几年他就要回到开封,在大宋政坛上掀起一场滔天巨浪。

公元1064年,这是大宋治平元年。我们刚刚讲了老一代士大夫、中生代政治家在这一年里面的样子。接下来一点时间,我们再来看看年轻人。在任何时代,年轻人往往都挺难的,因为他既没有社会地位也没有钱。年轻人手搭凉棚往前一看,前路一片茫然,每个时代都这样。

比如说这一年有一个人叫沈括,对,就是日后写出《梦溪笔谈》的那个大科学家沈括。这一年他多大呢?34岁。这一年沈括是刚刚中了进士,今年被朝廷派到扬州去当官。你一听这不挺好的吗?不,这是个芝麻官,叫司理参军,管一些地方上的司法,了不起就是个从八品。你去看沈括这个阶段写那个文字,那个感受。比如说其中有一封信,他是劝别人不要痴心妄想,不要想着一步登天。他那个话是这么说的:

沈括:我年轻的时候,我也想天天跟那些天下才俊士大夫,跟那些人结交。但是等我现在当了一个小官,我也只好回归现实,天天干好眼前的本职工作,能有一点升职上进的机会就很好啦。我不敢再在人家那些什么士大夫名流,在他们身上下力气了。

你别看沈括是在劝人家,但这字里行间又何尝不是在抱怨自己现在这个处境没有机会。还有一点,就当那个小官真的是穷。有人替沈括算过一笔账,说他这个时候每个月的工资差不多就是六七千文钱,顶天了八千文钱,八千个铜板。购买力大概是能买100斤猪肉一个月。比起老百姓当然算富裕了,但是这种工资收入在士大夫阶层里面非常捉襟见肘。那个时候一个像样的砚台,文人用的,就比他一个月的工资还高。有个人考中进士不做官,还劝沈括说你也不要做官。沈括回答他:

沈括:我也不做官?我们家是要吃饭的,我们家一天不工作,柴米油盐衣服就堪忧,我跟别人没有差别的。

这也是他在信里写的。所以如果在这个时候,我们认识了这位后来的大科学家沈括,你会发现这不就是在街上随时可以看见的一个灰头土脸的,对现状一点儿都不满意的,一个年轻人。

我们还可以再来看一个大宋年轻人的样板,那就是苏轼,后来的苏东坡。苏轼在三年前就是1061年,被派到了陕西凤翔,就是今天的宝鸡,去干基层工作。你中了进士,也得到基层去锻炼经验。这种工作是任期三年,今年最后一年。那请问他在凤翔干得怎么样?不怎么样,至少心情不怎么样。你想苏轼在开封那是人中龙凤,一露头就名动一时。当时的文坛盟主欧阳修是怎么欣赏他的?说苏这个人厉害,老夫我将来可得给这位年轻人让路。仁宗皇帝是怎么欣赏他的?说这个人厉害,我找到他,就算是为子孙找到了一位好宰相。你看是这么捧着的。但是现在到了地方上,干实际工作,那可就没人捧着惯着了。

苏轼在凤翔工作的后半截,他有一个顶头上司叫陈希亮。这不是外人,陈希亮既是苏轼的眉山老乡,还是他好朋友陈季常的父亲。就这俩关系,你随便哪个关系,按说应该对苏轼倍加关照才对。但是没想到,这陈希亮对苏轼十分严厉。苏轼写的公文送上去,虽然是进士写的公文,那又怎么样?大涂大改,改得面目全非再刷下来。苏轼提的建议,他要严厉地批驳反对。还有的同事给苏轼起了一个好听的外号,说你这个人很贤良,以后就管你叫“苏贤良”好不好呀?起了这么个外号,传到陈希亮的耳朵里,他不高兴。

陈希亮:谁起的外号?来,给我打板子!

苏轼当然就觉得你不喜欢我嘛,你看不惯我嘛,那我躲着你还不行吗?不行。有一年中秋节,陈希亮可能是办宴会,苏轼不来而且擅自离岗。陈希亮抓住小辫子打报告,罚了苏轼一笔钱。那你想一个年轻人,即使他心里知道你这不是对他坏,你这是对他严格怕年轻人飘,但是在职场上遇到这么个上司,除了郁闷他还能怎么办?这是苏轼在凤翔的三年。而苏轼这个时候还不知道,让他人生悲伤的事情还在后头。到了明年5月份,苏轼的结发妻子叫王弗去世了。你肯定听过苏轼的那首词:“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这首词里写的那个妻子,就是明年要去世的王弗。

再过一年,到了1066年的4月份,苏轼的父亲苏洵又去世了。所以苏轼、苏辙两兄弟只好再一次回乡守丧。你想这是连续两年,连续两位亲人离世。所以你可以想象一下,苏轼这个阶段的心情。

好了,说到这儿,你会不会有一个感受,就是今天这期节目这个调子有一点灰暗?你想嘛,今年我们提到的人,无论是皇帝还是太后,无论是韩琦、富弼这样的老臣,还是司马光、王安石这样的政坛中生代,甚至像沈括、苏轼这样的年轻后生,我们今天提到的所有人似乎都不高兴,都有自己的烦心事。其实你想,这才是真实世界的样子。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当下挑战中。那些高光时刻,什么伟大的理想、深挚的感情、胜利的狂喜,是这些时刻每个人都有。但是你回想一下,自己的这些高光时刻,它是不是就是那些一闪而过的瞬间?对吧?人的真实生命体验是什么样的?是被包裹在大量的叫日常性疼痛中的。我们经常是在什么样的情绪里度过?什么无聊、无奈、迷茫、煎熬、两难、痛恨、不明所以、不知所措,这些体验才占据了我们大部分的时间。要不怎么有那么一句话,叫“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当然你可能会说,这样看待这个世界也太负面了吧?不,我们换个角度,我们再来看这一年我们刚才提到的那些人,他们在承担日常性疼痛的时候,他们还在干什么?我们来看苏轼,苏轼虽然受顶头上司的压力那么大,但是他在凤翔期间写作很勤奋的,笔耕不辍。在凤翔三年,他写了诗文180篇,其中最有名的是三篇记,你看《凤鸣驿记》、《喜雨亭记》、《凌虚台记》,这都是名文。而且还有大量的诗,130多篇,其中有一句你应该很熟的:“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熟吧?对吧?最后这七个字“腹有诗书气自华”,不光是名句,它甚至干脆成了咱中文里的一个成语。这是苏轼。

我们再来看沈括吧。刚才我们说沈括这个时候是一个唉声叹气的年轻人,但是唉声叹气一点也不耽误他在自个儿的兴趣世界里面拳打脚踢。沈括他很难得,他像是一个理工科生,他喜欢研究什么?数学、天文、物理、医学、机械,那叫无学不窥,兴趣广泛得吓人。你看这一年的沈括,他现在是个进士刚考取的,当时的人顶多会觉得你现在是个进士老爷了,将来前途远大,朝廷重臣呐。但谁也想不到,就在这一年之后,这沈括就跟开了挂一样,什么改造浑天仪、改造神臂弓,那玩意在战场上厉害得不得了,就是沈括参与发明的。他还发明了各种各样的科学仪器,那是量地测天不得了的。最后他这一辈子还留下了一部《梦溪笔谈》。沈括成为中国儒家传统当中唯一一个以科学著称的读书人。真的是在如此平凡的命运中,居然长出了如此奇特的一株参天大树。这是沈括。

还有王安石。王安石后来的丰功伟绩,或者闯下的滔天大祸咱不提。咱就提这一年,1064年,王安石沉浸在丧母之痛之中,但是他在哀痛之中还是写文章的,而且写了几篇重要的文章,其中有一篇叫《虔州学记》。这篇文章的内容太复杂了,我们今天很隔膜,我们不提。我们只知道一点就行,就是大宋朝所谓什么“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个观念,就是从王安石这篇文章里面发源的。王安石正是在他这个最灰暗、最贫弱、最形销骨立的时刻,开始掀起时代巨浪的。这是王安石。

最后我们再来看司马光。司马光我们刚才提到,去年送走了他的恩师庞籍,而且临死都没能见上一面,心境非常不好。但是1064年今年他在干嘛?他在干另外一件事情,他今年编写了一部书,叫《历年图》,就是把历史上每一年发生的事情,做了一个比较粗略的提纲。我估计很多朋友猜到了,对,这本书就是后来《资治通鉴》这部巨著的雏形。所以《资治通鉴》哪一年开始动的手?就在今年。

对,他们都是在这一年开始做自己的事,而且都是文明史上的大贡献、大事件。而且你会发现,他们干的这些事和他们面对当前的他们那些挑战几乎全无关系。而且我想问一句,他们当时知道自己做的这件事将来能够名垂青史吗?恐怕谁都想不到。对,我们管这种处境叫“历史的无知之幕”。每个人在做自己的事的时候,好像面前有一道大幕,你就在幕这边,灯光也没有那么亮,也没有什么舞台,你也不是面对千秋万代的观众,但是你就在这儿做。大幕什么时候拉开?拉开之后有没有舞台?有没有灯光?有没有观众?有没有未来?你一概不知,你就自己做吧。

对,当人无法挣脱自己的处境,无法预知未来的时候,还要必须作出选择当下干什么,请问你怎么选呢?有没有可靠的方法呢?对,刚才我们讲的这几个人都给我们做出了示范。我今天带来了一本书,这是一个挪威作家写的随笔集,它的名字叫《在春天》。这本书里的第一篇是他写给刚出生的孩子的。他对他的孩子有一段倾诉,他说:

挪威作家:我的生活和你的生活隔着一道深渊。这里面是什么呢?它里面堆满了问题、冲突、职责,以及必须要安排、完成和修复的事情,就各种乱七八糟。我的洞察力告诉我,生活就是由所有必须去应付的事情所构成的,你就必须来应对,没办法。

那应付的反义词是什么呢?应付的反义词是创造,是建造和添加之前不存在的东西。对,我读到这句话特别有感慨,这就是最好的方法。去应付那些日常性疼痛的同时,咱得干什么?得努力地去创造,去建造和添加此前不存在的东西,无论我们此刻创造的东西是大是小。

对,今天我们讲的1064年,它只是中国历史上很普通的一年。但是历史上有太多这样的年份,在这样的年份里生活,你会听到各种各样的坏消息、坏命运,把置身其中的人弄得是心烦意乱。在这些年份里面大家过得不快乐,对未来充满了迷茫。但是,这样的年份从来也不会耽误一些伟大的创造,在这些年份的角落里面正在酝酿和生长。就像最近我看了一短视频,有一年轻人她突然决定,我从今天我要决定开始跑步,我每天都跑,我计划我这一生要跑4万公里。你知道这数儿什么意思?就是赤道绕地球一圈4万公里。有人问她:“你为什么要这么跑?”她的回答很精彩,她说:“我不想让庸常追上我。”

好,这就是1064年,我想分享给你的几个零散的关于困境中的人物的故事。我祝愿你也开始自己的建造,我也祝福你,庸常不会追上你。好,我们到明年,到了公元1065年,那是一个时代巨浪开始的年份。我们公元1065年再见。

下面是本期感谢。本期的线下看片团,我要感谢一个新加入的组织,他们是广州青年律师组织。本来他们组织大家看《文明之旅》只是为了拓展律师们的视野,但是四期活动办下来,慢慢的看片团的律师们在历史学习当中,居然找到了一些自己工作问题的解法。这我就太高兴了,我在这儿提供了这个知识,但是万没想到它居然解决了你生命中的那些挑战,这我就太骄傲了。期待你们每周的反馈,希望用你们的职业解读来赋予我们节目独特的意义。

特别感谢网易《逆水寒》为我们提供的宋朝美学独家计算机图形技术支持。宋朝经济为什么牛呢?很多人都知道,因为海上丝绸之路,这是一个重要的原因。《逆水寒》的团队就盯上了这条海上丝路的起点,照着北宋最繁华的跨洲贸易港,打磨了一份新地图,叫刺桐港。听《逆水寒》的朋友说,他们专门成立了闽南文化调研的专项小组,直奔福建泉州去实地采风,翻古籍查历史,拉着当地的博物馆专家、历史学者一块探讨,就为了让游戏里的一砖一瓦都带有那个宋朝的味儿。想象一下,当你走在刺桐港,就是今天的泉州的街上,耳边听到的是商业中心传来的带着古音的吃喝,路人聊的家长里短,连看到的服饰纹样、街道布局的细节都经得起推敲。这哪是玩游戏?这分明是走进了活灵活现的大宋港口。

想看看这热闹的中式港口的主城吗?好,欢迎你来《逆水寒》,咱们一起沉浸式地感受一下千年前的海上丝路繁华。《文明之旅》公元1064年,我想致敬奥地利作家茨威格和他的那本名著《人类群星闪耀时》。我先给你读一读这本书开篇的第一个段落。它说:

茨威格:没有一个艺术家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在一刻不停地做艺术家。他得以创作的一切体现特性的作品,一切持续长存的作品,总是在灵感进发时的少数罕见的时刻完成的。

对,历史也同样如此。我们赞美历史是各个时代最伟大的诗人和最伟大的描绘者,并不是赞赏它没完没了地不断地在创造。歌德,就是德国那个著名的诗人歌德,敬畏地称历史是“上帝的神秘莫测的工场”。在这里也发生了许多可有可无、平凡庸俗的事情,多得难以估量。即使在这里,高雅精致、难以忘怀的事情也殊为罕见。大多数情况下,历史作为编年史者,也只是漫不经心地、顽强执著地一节又一节地编织着那巨大无朋的链条,时贯几千年,一个事实跟一个事实垒在一起。因为所有的悬念都需要准备的时间,每一个真正的事件都需要有个发展。一个民族总是需要产生千百万人,然后才能涌现一个天才。需要流逝千百万闲散无聊的时光,才能出现一个真正具有历史意义的“人类群星闪耀时”。

是的,人类所有的群星闪耀的刹那的背后,都是无数平淡无奇的、无足轻重的,甚至充满日常性疼痛的黯淡时光。可不光天才如此,我们普通人的生活也一样。但是请记住茨威格刚才那句话,绷紧那根巨大的链条是需要有准备的时刻的。我们要有信心,要有耐心,去迎接我们自己生命中的群星闪耀时。

感谢所有观看本期《文明》的朋友,欢迎你订阅我的账号,也欢迎你就本期我们讨论的所有问题在评论区给我留言。下个周三,《文明》到了公元1065年,我们继续与你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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