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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为什么酷爱手工活?|罗振宇《文明之旅》之1089

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89年。这是大宋元祐四年,大辽大安五年。这一年咱们要收拾好行李,准备跟着苏轼苏东坡,跑一趟江南,干啥去?送他去杭州当知州。那他现在在干嘛呢?现在他在开封,在朝廷里面干翰林学士。这个职位不得了,翰林学士,他不仅是皇帝的贴身秘书,更重要的是这还是宰相的预备队。

北宋前期的时候,朝廷里面有四个职位非常显眼:你看管财政的三司使、首都市长就是开封府的知府,还有台谏官的首领这叫御史中丞,还有一个就是这个翰林学士。这四个职位非常显眼,为啥?因为这几个位置上的人,很容易就被提拔成宰相了,当时俗称它叫“四入头”,就是指这四个职位。换句话讲,这一年的苏东坡如果不出意外,他距离当上宰相也就是一步之遥。

但是他不干,他坚决请求要外放,我不在开封待着,我要去干地方官放我走。苏东坡,你为啥不追求进步?当个宰相不好吗?因为他实在被各种政治对手攻击得受不了。苏这辈子不管官大官小,他始终都是朝野舆论的那个焦点。对,你那么大名气,现在垂帘听政的高太皇太后还那么喜欢你,你还站在宰相预备队的位置上,那我们这些小人政治斗争不斗你斗谁呀?再加上你想,这苏他流传在世的诗文也多,所以小辫子是一抓一大把。我给你举个例子,苏轼有这么一首诗,我给你念其中两句,你品一品这句诗有没有问题。说“山寺归来闻好语,野花啼鸟亦欣然”,就这么两句。

就是说我从山里的寺庙下来,听见有人说一些好消息,我觉得这漫山的野花和飞鸟,听见这好消息都很高兴。就这么两句诗,能有啥问题?你放心,当然就有人有本事在里面找出问题来。有人就查查日子,这首诗原来是作于1085年,就是宋神宗的元丰八年。当时神宗皇帝刚刚去世,你看你那诗里写的“山寺归来闻好语”,你苏轼一定是因为听到了神宗皇帝的死讯,你高兴。我们大家都在悲伤的时候,你看你高兴得鼻涕泡都快出来了。试问你苏轼是何居心?就这么陷害。苏没办法,这么大的罪过只好上书去辩解。

苏说,第一我这首诗它又不是偷偷写在自个儿小本上的,我是公开写在僧人住的房间墙壁上的。如果我稍微有点恶意,就是皇帝死了我自己偷着乐,我又不傻,我怎么敢公然写在墙上?写这首诗的时候,距离神宗皇帝去世已经两个月了。所以我这诗里写的“闻好语”这三个字,它怎么可能是因为听到皇帝死的消息?写到最后苏轼还是挺感慨的,我写的这个道理也不深奥,人人都明白。咱大臣之间攻击仇人这事很正常,但是咱能不能别动不动就往这种大逆不道的罪名上整,行不行?它太吓人了,这是抄家灭族的罪名。对,在现在这个阶段,苏受到的很多攻击都是这样的,被人抓住了片纸只字,然后就一通牵强附会,断章取义瞎解释。这种小阴谋小把戏,看起来也挺容易识破的,皇帝也不见得会信呐。

但是请注意,这种政治攻击就是所谓的“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万一呢?万一皇帝某句话往心里去了,马上就是一桩能让人粉身碎骨的大逆案。毕竟前面有乌台诗案的前车之鉴,苏是知道其中的厉害的。而且苏轼知道,飞进皇宫里的类似这样的诬告,远比自己知道的还要多。是正在垂帘听政的高太皇太后替他捂着,所以他有一次向高太后还申请,说您能不能干脆把所有的诬告全部都公布得了,您也不用替我捂着,我知道您是好意怕我受伤害,但是你也替我想想,我本来没有罪,这么白白被人污,我的名节被这帮人给搞坏了,而且您着我还没机会辩白,你说我心里委屈不委屈?结果这封申请也被高太后给捂住了没有下文。所以到最后,苏轼其实也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受了多少诬告。你看就这么个环境,你说苏轼在开封他还待得下去吗?我也不当这个八字没一撇的候补宰相了,能不能让我去当个地方官?他是反复愿请,这才有了今年去杭州当知州的机会。用苏轼的弟弟苏辙的话来说,这叫如释重负。

苏轼这次在杭州当知州,前后也就干了一年零八个月,时间并不长。好,现在我出个题请你想象一下,他这一年零八个月,他主要都干了点啥?你看一个是杭州有西湖,一个是苏轼苏东坡,一个是大名胜,一个是大文豪,这两个意象加在一起,一般人就得想,那还用说吗?肯定是每天泛舟于西湖之上,吟诗作词,肯定是创作大爆发吧?不好意思,这个阶段还真就有点谈不上。整个这一年零八个月,苏其实没有什么名作,为啥?因为他忙。

他在杭州知州任上的这20个月,主要是忙着去赈灾办医院,还有就是他主持了一项大工程,疏浚西湖的大工程。对苏没有那么熟悉的朋友,可能会有一点意外,这苏轼除了舞文弄墨之外,还会干这个呢?是的,苏轼除了是一个大文豪之外,他还是咱中国历史上最重要的水利专家之一。好,这1089年,我们送苏轼到杭州上任,顺便我们就聊聊他生命中的这一面。一个文人,他为什么会爱上干各种各样的工程,各种各样的手工活呢?

话说1089年的7月份,苏来到杭州,这是他15年之后再次到杭州做官,上一次他的职务还是通判是副职,这次不一样,这次是知州是一把手。苏轼这人有意思,他这辈子有一个执念,就是不管到哪里当地方官,他都要修水利。你看什么凤翔、杭州、颖州,后来的徐州、惠州、儋州,到处都有他修水利的事迹。哪怕是后来被贬到海南岛,实在没有什么大工程可以干,那不行,那我要打几口井过过瘾。对,这就是苏轼。这次到杭州他很快就发现,兄弟我大显身手的机会来了,为啥?因为杭州的西湖快没了。

这西湖里面喜欢长一种植物,当时叫菰草,其实我们很熟悉,就是我们今天常吃的一种蔬菜,就是茭白。那个时候叫菰草,这菰草的繁殖速度特别快,它既能通过种子来传播,又能靠地下的根茎无性繁殖,在湖底下拱,一长就是一大片,而且它是多年生的水生植物,每年秋天枯萎之后,残枝败叶沉到湖底混上泥沙,形成厚厚的一层腐殖层,第二年接着长,就这么年复一年越长越高。所以苏轼就算了一笔账,说这西湖大概还有20年的时间,这西湖就要变成一整片茭白的菜地。

你可能会说这也没什么难的,就组织人力呗,把这菰草菱白给它挖出来不就完了吗?这你就想简单了。一个成熟的地方行政官员,他面对这么大的工程,他要琢磨的事可多了。我随便举个例子,比如说苏轼就说,说要疏浚这个西湖,那就不只是西湖,西湖还连着运河。这运河穿杭州城而过十四五里,繁华商铺都在运河的两岸,好吧,你只要一动工你就看着,那些管工程的什么胥吏、兵丁,就会去恐吓沿岸的商户,你们家门口我可要堆土,你们家门口我可要把泥水运出去,你们的买卖就不用干了。咋的你还想做买卖?别呀,别往我兜里塞钱呐,瞧您这份客气,得,我不在你们家门口堆土了,我去找下一家。

你看这些人一定会去勒索沿岸商户的,就这么一路勒索过去,那你想几个月的工程干下来,整个杭州城的市面繁荣就会被破坏殆尽,到处都是脏乱差的工地。所以你想,作为地方官你想疏浚西湖可以,这件事你先得防止,你先得想出办法,否则你搞什么工程?对,这只是很小的一个例子,为什么很多听起来很美好的想法,一旦在现实世界里落实,反而会变成一场灾难,就是因为你所有人类的行动,都会带来现实秩序的变动的。你不能只看到预想中的好处,看不到秩序变动导致的坏处的。所以一个地方官,他要想启动一个大工程,要考验他的,不是什么爱民如子的道德,什么勇于担当的品格,都不是这些,是什么?是他作为一个地方官,对全局性的社会变动的想象力和应变能力。所以看见没?今天马上我要跟你聊的,是这么一个大家可能不太熟悉的苏,不是大文豪苏东坡,而是一个能干的地方官苏。好,接下来我们就来看看,苏轼作为一个地方官的好手段。

首先疏浚西湖这么大的工程,以杭州地方的财力,那是办不成的,必须要有朝廷资金的支持。那直接找朝廷要钱吗?苏轼没有。他先给朝廷打报告,详细写了要搞这个工程的好处有哪几样,这工程的范围、时间、成本,都是怎么算的。现在搞工程的人都知道,刚才我说的这三个词,范围、时间、成本,这叫什么?这叫工程项目管理的铁三角。这三个要素定下来了,这个项目的边界和情况才算搞清楚了。这三个词里面哪个最重要呢?是成本。你要花多少钱,这钱从哪来?苏轼在报告里也都说了,现在我这有多少,我还能想办法挤出多少,我还需要朝廷支持我多少,一笔笔账算得清清楚楚。

有意思的是,就是需要朝廷支持的这部分钱,他也不是直接伸手要钱,他要的是度牒。什么是度牒?就是当时僧人出家人的身份证明。因为当时僧人可以免税,所以一张度牒,实际上就是一份可以终身免税的凭证,那当然很值钱了,人人都想要,免税嘛。当时一张度牒在市场上大概可以卖到170贯,很大的一笔钱。这不一样吗?要钱和要度牒有什么区别?都很值钱。当然不一样。你想苏把度牒申请到手,他还要去转卖才能变成现钱,这叫什么?这叫把麻烦留给自个儿,把方便留给了朝廷。而且不要现钱,那就没有冲击现在的财政秩序,财政部门就不需要硬生生地在当年的预算里面给他挤钱,这叫什么?这叫只要政策不要钱,这就大大降低了朝廷的决策难度。

我给你举一个今天的例子,你马上就明白了。比如说你是一家公司的CEO,你有一个下属,现在找你申请要干一个项目,他说我想干这么个事,但是我不要公司出钱,你把公司一批积压的库存货给我,我去想办法把它给卖了,然后回来做这个项目。请问一个下属这么跟你聊天,你什么感受?你当然会有两个感受,一是这事既省钱又省事,所以你更倾向于同意他们去干。但更重要的,你会有第二个感受,你会对提出这个申请的同事另眼相看呐,这人真棒,是真想把这事办成,所以他当然更容易获得你的支持。这就是苏轼的智慧,我要度牒我不要钱。

好了,把度牒一卖,有了钱了,接下来苏轼就问了一个问题,说我十几年前来杭州当通判的时候,这西湖的湖面已经被菰草堵了百分之二三十了,现在好了十几年过去了,半个西湖都堵上了。好问题来了,前面这么多任杭州的知州地方官,他为啥不想着疏浚西湖呢?是他们懒吗?当然不是。不是他们不想,是疏浚了也没有用,为啥?因为菰草这个东西长得太快,你清理一次,不过两三年之后就又长出来了,白忙活。所以这次我苏轼要疏浚西湖,我必须先解决这个问题。

后来他就想出了一个办法,什么呢?简单说,就是我组织农民在西湖里面种菱角。种菱角怎么就可以治理菰草呢?你想首先这菱角是浮水植物,这叶片是在水面上平铺过去的,叫菱盘。一旦湖面种了菱角,90%的阳光就被遮住了,水下的那个菰草的幼苗压根就活不了,因为没有阳光射下来,这是一点。更重要的是什么?菱角是一年生的植物,种菱角的农民到秋天采收的时候,就会把菱角连根拔起,所以种菱角的湖面,就不会像菰草一样,有大量的残枝败叶沉入湖底形成腐殖层。种了菱角,这就意味着每年都可以借助这些农民的手,完成一次对湖面的彻底清理对吧?

更更重要的是,这菱角它是经济作物,它可以卖钱的,所以农民就有了积极性,而且既然能卖钱,政府就可以对它课税,还能增加官府的收入。那更更更重要的是什么?你想,因为官府把湖面租给农民种菱角,农民有利可图,那就好办了。咱官府就规定,种菱角必须每年清理湖面,必须清理得彻底。只要官府在你租种的湖面上发现长出哪怕一丁点的菰草,下一年这片地方不租给你了,租给别人。那你想因为能挣钱,所以好多人等着租呢,那农民为了防止出现这种情况,他必然尽力清理,每年都清得干干净净的,这不就永绝后患了吗?

你来感受一下这套方法背后的智慧,它既有利用物种防治物种,也有利用人来监督人,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官府的管理抓手变得极其简单,用一纸湖面的租赁合约,利用租种者之间的潜在竞争,居然就可以控制这菰草的生长。甚至官府都不用到湖面上去看,你这长菰草了我要处理你,不用。等着租的农民天天在湖边趴着看,他们家长菰草了,这片地归我了对吧?你想这套方法是不是很神奇很聪明?但是苏的运筹并没有到此止步,他接着又提出一个问题,那如果农民为了图利多挣钱,他就会多种菱角,一点一点地侵占这湖面,每年侵占一点点切香肠,那最后西湖不还是变成一片菜地吗?只不过是变成了菱角地。所以必须在西湖上装一个刹车片,事先就想好。

来,我给你看这三个刹车片的样子,对,它们就是今天西湖上的著名景点,三潭印月。这三个潭,其实是三座小石塔,就是苏当年立的界碑。在这个范围内的西湖湖面,就不准种菱角,所有人都看得见清晰的边界。好,那到此就结束了吗?没有。苏轼非常清楚,搞这么大一个系统工程,那个后续影响会很广的,像涟漪一样波及到方方面面,所以很多事情得事先想清楚。比如说疏浚西湖,那一定会挖出来很多土,请问这些土怎么办?过去西湖也挖出来过土,当年那些主管工程的官吏,肯定是图省事嘛,土都挖出来了,你就就近吧,找一个地方把它一堆,这不就完事了吗?那你想会堆在哪儿?对吧,就近堆,那一定是把杭州城内的那些本来是园林广场,那些空地给堆满,这市容就会变得非常难看,而且只要几场雨一下,这些土堆还是会被冲进运河里面、西湖里面,这不就白挖了吗?所以这件事就得提前想好解决方案。

苏轼又想出来了一个好办法,来吧,咱们就用这挖出来的泥土,咱们来造一条纵贯西湖的长堤,来方便西湖两岸的交通,就算是一座桥嘛。于是一道南起南屏山,北至栖霞岭,绵延将近3公里,两侧是柳树成行,沿途有6座石拱桥的长堤,就这么建成了。这就是现在杭州西湖的著名景点,苏堤。那这就完了吗?没有。

我在看史料的时候,发现苏还给相关部门留下了一封信,把杭州西湖工程的后续事宜,做了一系列的安排。这里面还有哪些收尾工程,该留多少人多少钱呐,哪个官员在实际工作中表现不错值得信任呐,还要立哪些规矩,什么申请今后是不能许可的,剩下来的物资该怎么办?总之这就像是一个工程干完了之后,项目经理留给使用方的一份运营维护手册。到此为止,苏轼治理西湖这活才算是干完。

我今天跟你讲这个过程,其实并不是为了表扬苏轼,说他除了是一个大文豪之外,还是一个多么能干的地方官,他不用的。他是那种千年一遇的天才人物,身上已经有太多的光芒和奇迹,再多几样本事和品德,也增添不了他的什么光辉。我其实今天讲这个过程,是想请你品味一下,一个创造过程的层次感。你看苏干的这个活,它里面有很多层次。第一个层次是西湖,以及西湖面对的现实挑战,这是物理世界提供的基础层次。

接着第二个层次来了,是必须要在这个物理基础上创建人间秩序。它需要主持工程创造的人,有一种对于更广阔的秩序的想象力。你看这苏治理西湖,他不是把湖里的菰草淤泥挖出来那么简单,他其实是重整了物种和物种之间的关系,比如说菱角和菰草,还有人和环境之间的关系,比如说用一道苏堤,解决了淤泥的去向,也方便了两岸的来往,还有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比如说现在租种湖面的农民,和未来可能租种的农民之间的潜在的竞争关系。对,苏轼是围绕西湖,重新制造了一系列的人间秩序,这才完成了西湖的疏浚,这不是一个简单的物理世界的事。好,这是第二个层次。

等这人间秩序的层次有了,第三个层次的创造又来了,那是什么叫审美趣味。苏轼自己是解释过,说我治理西湖,我是为了国计民生,我可不是为了修个西湖让大家观赏。但是没办法,审美这件事情那是忍不住的呀。苏轼那一肚子的审美情趣,它是必然会流露出来的,这就和其他人无关了,这纯粹就是苏轼个人精神世界的表达。比如说建造苏堤,不能真的就是一条大堤横着修过去,他得在内外西湖之间留够通道,所以苏堤上他又建了6座桥。

这桥就好看了,长虹卧波,这就为西湖又添了几道景致,这不就是审美的层次吗?等苏堤建好之后,苏轼顺手在旁边种了一些桃树、柳树,结果就变成了今天的西湖十景之一,这叫苏堤春晓。你看审美这个东西有意思,审美这个层次一旦确立,就可以成为别人接着创造的基础。苏轼刚开始在苏堤上建桥的时候,可能只是木板桥,后来就渐渐变成了石拱桥。到了南宋的时候,这些桥又被起了非常好听的名字,从南到北,什么映波桥、锁澜桥、什么望山桥、压堤桥、东浦桥,也有叫束浦桥的、跨虹桥等等。

这名字就起出来了,你看审美又升级了。到了南宋的宋理宗年间,这西湖十景之一苏堤春晓,这个景观这个名字就形成了,然后又集中诞生了一大批讲西湖十景的诗词。后来到了元代,到了明代,到了清代,西湖苏堤在清代变成了什么?那可是清代皇帝在北方修建皇家园林的仿照对象。不信你今天到颐和园里去看一看,颐和园昆明湖的西堤六桥,这灵感哪来的?就来自于苏堤。影响绝不止于此,你今天去到日本东京,有一个小石川后乐园,里面有一道窄窄的就叫西湖堤,这又是苏堤在600多年之后在日本产生的影响。你看这个影响是一层又一层,每个人都有可能参与。

你今天去西湖观光,你面对苏堤的烟柳,如果诗兴大发写下一首佳作,那你也不例外,你也参与了苏轼之后的这个持续叠加的创造过程。所以你看这三层,从物质基础到人间秩序,再到审美趣味,这三步台阶,苏是创造了一个完整的世界。这个创造一旦完成,那苏轼就不仅是杭州的一任地方官了,就不仅是干了这么个工程,他是谁?他是西湖的创造者之一对吧?整个西湖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也是苏轼的一件艺术品。

说到艺术品,我曾经见过王兴,就是美团的那个创始人王兴,他说过的一句话,他说人本身才是这个世界上终极的艺术品。可惜它时时在变动,没有办法保存,更加没法复制,所以人只能选取它的艺术状态的片段,转换成别的艺术形式保存下来。所以一个人是唱歌,还是画画,还是弹琴,都是他把自己这个人性的艺术品,转化为其他可以保存复制的形式而已。

这话说得是不是很高明?是的,苏轼这个人的精神世界,那随时翻腾着瑰奇的想象,深挚的情怀,朝晖夕阴,气象万千,但是外人无从窥见,无从保存和复制。但是好在苏这个人,他愿意写诗词文章,表达出来一部分,他还愿意像疏浚西湖这样,干各种各样的工程活、手工活,小到什么酿酒做菜,大到整治西湖,再表达出来一部分。所以文章诗词也好,他干的手工活也好,这都是他的人格艺术品,转化成其他的艺术形式。所以我们今天,无论是读到什么“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还是漫步在西湖之畔,都能感知到谁?对,苏轼苏东坡的存在。

说到这儿,不知道有一个问题你想过没有,就是这两种创造,到底有什么区别?一种创造,是把精神世界里的状态,直接转化为虚拟的精神产品,在古代就是写诗文,在现在就是各种图文影视,虚拟的东西。那另外一种创造呢,是创造出一种实体的产品,然后在这个实体的物上面,再去表达精神意涵,比如说我们今天刚才讲的西湖。那请问你更喜欢哪种创造呢?是虚拟的还是实体的?你顺便也猜猜看,苏东坡本人,他更喜欢哪一种创造呢?

刚才我们提了一个问题,这苏苏东坡,他是更喜欢吟诗作赋写文章,还是更喜欢造东西呢?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苏写文章,有的时候那是万般不情愿。就拿今年来说,今年他在到杭州上任的路上,他还说过这么一段话,说我最近受到一个请托,让我给那个刚死去的范镇写墓志铭。我平生都不写这种文字,我即使写过也都是不得已。这次出开封以来,在路上我就收到好几家的请托,我都辞谢了都不写。这是6月份说的话,但是你看他到7月3号到的杭州,一个月之后就是8月份,苏轼最后还是替这个范镇写了墓志铭,为啥?抹不开面子嘛。所以他老人家在这件事情上是非常拧巴。

到了后年,朝廷下令让他给一个高官写墓志铭,苏轼不干,正式上书朝廷,说我这个人,是从来不替人写墓志铭的,所有人都知道我这个原则的。但是为什么我又有过破例呢?比如说我给司马光写过,那是因为司马光替我母亲写过,我还个人情。那为什么我给范镇写呢?那是因为范镇他跟我爹苏洵关系好,所以我替他写了破了个例。朝廷说你不是破过例吗?那你就再破个例不就完了吗?所以最后没办法,苏轼是胳膊拧不过大腿,最后也只好写了,这个例反正他是一破再破。他这辈子是给五个人写过类似于墓志铭这样的文字,后来自己还专门解释过,说我从来不写墓志铭,就破过五次例,为什么破呢?是因为这些人的德行很高。你听听这是不是越解释越乱?那人家以后求你写墓志铭你不写,那就是人家的德行不够呗,你就这意思呗。你想一般谁求你写,都是孝子为那个刚刚死去的父亲求你苏办这事,你苏这么说话,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

而且苏轼他毕竟是经历过乌台诗案的人,他知道写东西这玩意容易惹祸呀。你看就在这次他离开开封之前,他还去见了一个人,谁呀,文彦博。文彦博当时84岁了,那么大岁数还反复嘱咐他,小伙子,他当然管苏叫小伙子了,你到杭州之后少写诗,免得那些不喜欢你的人拿来做文章。别看我这么大岁数糊里涂的,你将来岁数大了,就知道我这是一番好意。苏当时还直点头,说我懂我少写。你看人情往来的那些文字,比如说写墓志铭,人家苏不愿意写。直抒胸臆的文字,这苏轼他是不敢多写,反正在文字创作这条路上,苏轼是有顾忌的。但是刚才我说的,人的创作是有两条路的,不仅有虚拟的文字,还有造实物的东西。在这条路上造实物的东西,人家苏轼那是放飞自我,那是全情以赴,甚至他根本就忍不住。

我当年读林语堂先生的《苏东坡传》的时候,看他给苏轼封了一系列的头衔,什么一个不可救药的乐观派,什么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一个百姓的朋友,一个大文豪书法家,创新的画家、造酒试验家、一个工程师,一个憎恨清教徒主义的人等等,封了一大堆头衔。我原来在读这段文字的时候,我印象比较深的是第一个词,叫一个不可救药的乐观派。但是我忽略了那个造酒试验家,我是初中的时候读的这本书,当时就糊弄过去了。但是后来我读苏轼的东西越多,我发现他真是一个造酒试验家,他真是喜欢造酒。我们就拿这一年来说,你想他从开封到杭州去上任,很远的路,你猜他主要带的行李是什么?他居然带了100斛的麦子,到杭州去做酒曲。100斛是多少?一斛是五斗,一斗是十升,所以算下来,这100斛的麦子是4吨多,就带这么多。为啥呢?杭州没麦子吗?苏轼自己的解释是这样的,说南方的麦子不行,阴湿之气重,做酒曲还是得咱们北方的麦子。你看这是他阔绰的时候,造酒的这个手笔自然就很大。那苏轼这辈子还有穷的时候,没有那么多麦子怎么办?可以就地取材,有什么造什么。你比如说他在黄州,那么惨连饭都吃不上,造酒,酿蜂蜜酒,蜂蜜嘛反正在树上摘呗。后来他又被贬到惠州,他酿桂花酒。

后来被贬到海南,穷到真的什么都没有了,酿椰子酒。树上结的椰子果,那是老天爷给的又不要钱,拿下来酿个酒怎么了?那你说他这么爱酿酒,是因为他酒量大嗜酒如命吗?还真不是。苏轼自己就说,说我自己的酒量是非常差,我就是爱喝。那是因为他特别善于酿酒吗?也不是。他酿酒差点还喝死过人。有一次他酿那个蜂蜜酒,送了一壶给他的老恩师张方平。张方平那么大岁数,喝了之后拉肚子,那么大岁数差点喝过去。你看酒量一般,酿酒的水平也一般,那他为什么爱酿酒呢?他有一首诗叫做《蜜酒歌》,就是他最穷困的时候在黄州写的。你看这一句,叫“一日小沸鱼吐沫,二日眩转清光活。三日开瓮香满城,快泻银瓶不须拨。”就是第一天怎么样,第二天又怎么样,你能想象得到吧?这个苏,就像是一个拿到大玩具的一个小孩,天天趴在这酒瓮的旁边,一会揭开看一下,一会琢磨现在怎么样了,他就这么爱造酒。

这苏东坡何止爱造酒,他这一辈子,他造过墨,就是文人写字用的那个墨,他还造过纸,他还造过帽子,造过农具,发明了各种美食,我们今天吃的什么东坡肉、东坡鱼、东坡羹,他还炼过丹。对,他爱干一切手工活,他是太喜欢看见一个东西,因为自个儿的参与,从无到有的那个过程。那你想在那个时代,一个人能够爱干的手工,能够手搓出来的最大的东西是什么?是房子。对,苏东坡这辈子最爱的就是造房子。他被贬黄州的时候,就开始给自己造房子。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时节,他把这个房子造好了,他就给它起了个名这叫雪堂,然后在四面的墙上自己画上了雪景,然后给自己的堂哥还写信,得意洋洋地,说我现在就在自己的这十几亩地上,在我这个东坡雪堂里面,我种瓜我种菜,我不知老之将至,而且我还煮猪头肉,我还灌血肠,我还煮菜汤,等老哥你收到我这封信的时候,我这边养的留着过年的猪就正好就肥了。你瞅瞅,天下还有我这么好的日子吗?你看这就是苏东坡。你感受一下这种得意,这是一种燕子衔泥一般的成就感,一会弄来一根草,一会叼来一棵树枝,一点一点把自己的那个温暖的小窝给搭起来。我觉得现在每一个装修过自己家的人,应该都能体会到苏的这种幸福感。

可是你意识到一点没有,苏轼他不是我们小老百姓,我们今天装修一个家,我们可以抱着在这过一辈子的那种憧憬,我可得好好装修。苏轼是谁?他是大宋朝在籍的官员,当时叫游宦,你就得走。朝廷一纸命令,调你去哪你立马就得动身。果然嘛,黄州的雪堂,这房子他刚造好,苏轼也就住了也就两年,朝廷的调令就下来了,走,他就不得不把房子给送人。这还算是好的,那更惨的呢,是他后来被贬到广东的惠州,他还是不接受教训接着造房子。苏在惠州,那是拿出十二分的劲头造房子,下了血本,把这辈子所有的积蓄全部拿出来,用了一年多的时间,画图纸设计盖了20多间房。结果这次是刚搬进新房子两个月,朝廷贬谪他的诏书就到了,这次请你继续往南挪动,过海去海南岛吧。

你想这个时候,苏轼已经年过60岁了,六十老翁刚盖的房子,住了俩月就得走,真是情何以堪呐。到了海南,他先是住在公家的宿舍里,没几天朝廷的政令又下来了,说你们流放的官员你苏轼这样的,不许住在公家的宿舍你给我滚。于是苏就没辙,带着小儿子被赶出来了,就在城里的一个污水池的旁边有一片林子,在里面露天住了很长时间,那个境况真是比街头的流浪汉还不如。那怎么办?苏轼的传统艺能来了嘛,造房子。街坊邻居学生帮衬着运土垒砖,一个月盖起来三间平房。苏轼还是挺高兴,当时写了一首诗,里面有这么两句,叫“且喜天壤间,一席亦吾庐”,就这么无常的世界,这么大的天地,哪怕是弹丸立锥之地,那也是属于我的一个小房子,是我亲自动手造出来的,还是让我挺踏实的。

就这个精神,过去我看苏轼传记里的这些材料,我们都把它理解成苏轼乐观主义的人生态度的表达。但是今天,我们把这么多材料串在一起,你发现没有,苏轼他的身上有一种就发自天性的爱好,就是喜欢做手工喜欢搞工程,喜欢从无到有地制造一些实体的物件。那么请问,这是苏轼他一个人的爱好吗?还真不是。你发现没有,我们每个人的心灵深处,多多少少都有这么一点影子。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一类视频,就是人做手工。当年YouTube上,油管上有这么一个视频,叫“60天建成一座地下带游泳池的房子”。这视频从头到尾就一个人出镜,一个精壮的赤裸上身的男人,在太阳底下不停工作,用一把其实非常原始的铲子,就徒手挖出了一座房子。

这房子里面有楼梯有房间,还有游泳池嘞。光是他走到池塘去取水,把这个泳池装满,这个动作就拍了好几天。据说2020年,这是YouTube上最火的短视频之一,被播放了2亿次。当然这种视频我们平时也很熟了,比如说咱中国人李子柒,做手工的那个视频,那个流量也是很惊人的。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觉得奇怪,就这类视频的卖点,往往并不是什么美女帅哥,也没有什么话题悬念,什么套路都没有,就是一个很枯燥的,你看那个实体的物件,从无到有的制造过程,它的数据往往就是很高。这说明什么?数据这玩意是不会骗人的,它说明我们人性当中,就是有一个特别隐秘的角落,被这个视频时代给测出来了。这个角落是什么?我们可以用哲学家汉娜·阿伦特的一个理论来做个解释。她有一本书叫《人的境况》,在这本书里面阿伦特说,说我们人类天天忙这忙那,看起来都是在干活,但是请注意,干活和干活它可不一样。干活其实分三类。

第一层的干活叫劳动,英文说叫labor。扫地搬砖,在工厂里面打螺丝,这种单调重复的体力活都是劳动。这种劳动是非常折磨人的,为啥?因为它没有意义。我干这些只是为了生计,就像那个西西弗斯对吧,把石头推向山顶,然后继续滚落,没完没了无休无止。对,这是最底层也最痛苦的一类活,叫劳动。

好,那最高级的一类活是什么呢?阿伦特管它叫行动action。比如说你创业,你搞个发明创造,你参与一个环保事业,你写诗作画,你做前所未有的事,这都叫行动这叫action。这种行动虽然看起来很高级,但其实也很痛苦,为啥?因为你每天面对的都是不确定性,你既不知道怎么干才对,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干得成,所以心里是慌的,这是action。好,那介于这二者之间有没有那种就不太痛苦的活呢?有,就是中间的那一层。阿伦特管它叫工作work。那工作有什么特点?就是我在干的时候,我脑子里能够清晰地想象最终的蓝图。我现在干活,只不过是把那张蓝图给实现出来。就像一个木匠,知道一个小板凳该有的样子,我现在把它做出来。一个建筑师,我想象了一座大楼最后的样子,然后我一笔一画地在纸上把它给描摹出来。对,我们人性当中是有这么一种渴求的,一件东西,如果它现在还是不完美还很残缺,但是我又知道它补全之后的样子,那我就忍不住,我一定要把它完成让它圆满呐。这是一件很爽很爽的事情,人在这个工作的过程中,很容易进入幸福的心流状态,这就叫工作。

好,这是哲学家的分类,我们再来品一品这三种活之间的那个区别。你看劳动,它永远是个圈,像驴拉磨一样,往复循环无始无终,所以是苦行。而最高级的那个看起来很高大上的行动,有起点但是终点在哪不清楚,所以它变成了一条指向未来的虚线,这玩意也有点瘆人。而工作最幸福,它起点很清楚终点也很清楚,一条线坚定地从此处抵达未来的终点。我们普通人就是这样的,我对我生活之所以觉得hold得住,我确切知道,我为这个世界增加了点什么。我的生命是那么脆弱那么易逝,但是我留给世界的那个造出来的物,是那么清晰那么实在,所以这个工作的过程,我的生活就变得极其踏实,这是我的幸福感之源。那你明白了这个分类就知道了,现代社会为什么那么多人感到不幸福?不是我们的物质生活条件变差了,按照阿伦特的这个分类,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很多人的工作退化成了劳动。

对,你想一个传统时代的匠人,他可能物质生活没有那么丰富,但是他看着手里的作品,一点一点地被打造出来,虽然也是为了挣钱,但它不完全是生计,它还是一个有终点的有幸福感的创造过程,这是个工作。可是你再看,现代工厂里流水线上的工人,甚至是办公室里的白领,他们只是一个庞大系统里面微不足道的一环,他们手头干的事情,最后变成啥,能够拼接成什么结果,最后那个结果是个什么样,他们其实很难想象。所以这种东西,它没有结局没有蓝图,它控制不了,这种工作的意义感和成就感就消散了,所以他们的工作就降级成了劳动,所以他就不幸福。这是对现代社会给我们的人带来困扰的一个解释。最近我听人开玩笑讲,说我们上班的人都是牛马,而更可怜的人叫脱脂牛马。你看不仅上班那么辛苦,下班还想着减肥,要脱脂不敢吃东西,这不更可怜吗?但其实我觉得,脱脂减肥,好歹还有一个想象的终局的样子,想到自己瘦下来的那个结果,那还是挺幸福的,这是幸福感的来源,比只是转圈拉磨当牛马,其实强多了,脱脂牛马比牛马强。

还是回到苏,我们现在明白了,苏轼他这一辈子,为什么要乐此不疲地做美食酿酒造房子,搞各种各样的大型工程了吧?为啥?因为他这辈子在政治上是非常坎坷,他不是很有机会去参加阿伦特所谓的行动,什么改革朝政,得君行道之类的大事,他通常参与不了。相反呢,他经常被推到一种很不堪的境地,比如说在黄州期间,那真是吃不饱饭食不果腹,他只好亲自拿起锄头去种地呀。在海南期间上无片瓦遮身,他只好亲自当泥瓦匠去造房子呀。但是你发现没有,苏这个人的本领在于,他绝不让自己沦入那种毫无意义感的劳动,他能通过对每一个终局的想象,把劳动提升为工作,造出一个一个具体的物,小到一坛酒一碗菜,大到一座房一片崭新的西湖。他能在这具体的实物里面,装载进无穷无尽的意义,从而为自己的生命开出一大片崭新的,别人也剥夺不了的空间。

我们今天聊这个话题,对我们这代人来说其实很重要,为啥?因为我们这代人正处在一个迅速远离那个具体实物的文明潮流中。今天我带来了一本书,这是德国的韩裔哲学家韩炳哲的一本书,叫《非物》,说的就是这个变化。你想我们人类身边,是由什么构成这个世界?就是由实体的物。实体的物本来是人类在这个世界安居的秩序感的来源。每天我一睁眼,什么是我?这是我的家,这是我多年来在那个餐桌边的固定座位,这个椅子我用了十年了,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戒指,这是我大学毕业的时候全班同学的合影。你看每一个实体的物件,都是以一种岿然不动的姿态,持续在我生活中存在,我是没法任意支配他们的,所以我只能不断地在他们身上投射注意力,渐渐地,他们就成为我的人生意义的容器,像个储蓄罐一样,精神意义越存越多,我看他们这些东西的目光,因此也就有了温度和深度。

实体的物就变成了有了某种叫神圣性的东西,我的生命力我的创造力就安顿在里面。就像我自己在这个屋子,《文明之旅》,这个桌子已经陪了我两年了,这个桌子上的所有纹路我都很熟悉的,我跟这个桌子是有感情的,它是我的意义的一个容器。将来20年之后,我们这个节目做完了,这个桌子我可得把它扛回家去,我好好保存。刚才我们讲的苏轼治理西湖的过程,就是这么一个例子。现实世界提供的只是一个西湖,一个躲不过去的难题,是苏东坡,他加进了人的创造力,最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精神意义的一个容器,这才是我们今天中国人提到的那个西湖。好,这是实物的时代。

而我们今天所处的时代,书中写道,我们今天正处在从物时代向非物时代的过渡。并非物,而是信息,在规定着生活世界。我们不再安居于大地和天空,而是居住在谷歌地球和数字云之中。很明显,世界变得难以把握,变得缥缈,变得幽灵化,没有任何东西具有朴实牢靠的手感。说白了,我们人类快要失去那个实体的物,给我们这艘人生大船带来的锚定效应了,我们变得漂泊了。这本书里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洞察,他说从实物到信息的这个过渡,这个转折点就是3D打印机。

你想嘛,在有3D打印机之前,所有的信息都是由物衍生出来的东西对吧?这个信息,比如说我们看到一个电影,它总得有实际的人来演,是人衍生出来的信息。而有了3D打印机之后,这个关系的逻辑可就变了,物反而是由信息衍生出来的东西。你再想想,今天的人工智能可以做出那么逼真的视频,信息还是实物的衍生品吗?不是啦,那根古老的纽带彻底断了。物不衍生出信息,信息本身衍生信息,所以人类从此面对一个风险,我们可能会永远失去在实体的物的世界里面的安顿感。

不过今天我们说到这儿,我觉得韩炳哲这本书还是有一点过虑了。我们今天看苏轼的故事,我们就知道,大量的人,甚至每一个人的人性的深处,都有一种冲动,我要手搓一切我要做手工,这是深深植根在人性中的冲动。苏东坡今天提醒我们什么?要经常抬眼看看,我们身边所有那些人,什么人?爱做菜爱做手工爱栽花种草,爱参与一切从无到有的造物之人,他们的精神空间丰富着,值得我们去赞叹羡慕高看一眼。好,这就是我们在公元1089年为你讲述的苏和他的造物冲动。这是一种可以把我们从信息洪流中救赎出来的力量。好,我们到了下一年,公元1090年再见。

距离12月31日,今年的跨年演讲,只剩下最后两周了。今年的门票已经全部售罄,感谢你,今年也继续成为“时间的朋友”。但如果你没有买到票,或者今年没有时间去三亚,也不用遗憾。每一年全国各地的同学,都会自发组织跨年演讲的分会场。组织分会场的同学里,有很多就是咱们《文明》看片团的团长。如果你过去参加过当地的《文明》看片团,很有可能你熟悉的那位团长,也在组织今年的跨年分会场。你见到他的时候,替我也说一声谢谢。那如果你之前没参加过得到同学的线下聚会,也没关系,那就从这一届的跨年演讲的分会场开始呗。和别的同学见见面聊聊天,说不定你就能收获一两个志同道合的新朋友。好,请你扫描下方的二维码,就可以直接搜索到离你最近的分会场。无论你身在何处,你都能和身边的同学一起迎接1000天后的世界。

本期节目我们讲的是爱做手工活的苏东坡。这期节目的最后,我想给你读一首《诗经》里面描写劳作的诗歌,叫《芣苢》。那芣苢到底是个啥呢?古人说是车前草,现代也有学者说,就是咱们吃的薏米那种植物。

这首诗很短,但是韵律很优美,我读给你听:“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说一说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这首诗真是简单到了极点,六句诗只有一个句型,那唯一不同的就是换了六个动词,有“采”有“有”,说一说、捋、袺、襭,就是先是弯下腰去采,采到手里,一颗一颗地摘下来,或者是成把成把地把它给捋下来,然后提起衣襟这么兜着,把衣襟扎起来这么装满,就连续六个动作,每一个动作都那么具体那么实在。

读这首诗的时候,其实你脑子里面可以闪现那个画面的,就是田家的女人三三两两,在野外风和日丽,大家一边聊着天干着活,唱着歌念着诗,不是为了生计的劳动,不是负担和苦役,而是阳光下的工作,在田野里边唱边做,充满了节奏充满了欢乐。这就带我们回头去看工作的意义,工作不仅仅是生存的手段,它本身就可以是诗意的。当一个人全身心地投入一件工作,看着一个东西在自己手里一点一点成型,那种踏实感,那种创造带来的快乐,是真实的是美好的。你想当年苏轼在杭州,带着人疏浚西湖,那不也是一锹一锹地挖淤泥,一担一担地运土方,一块一块地垒堤坝吗?致敬《诗经》里关于工作的这首歌谣,也致敬所有在工作中找到诗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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