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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大宋的冗兵裁不掉?|罗振宇《文明之旅》之1061

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61年。这是大宋嘉祐六年,大辽清宁七年。

这一年历史上最著名的事儿,应该就是苏轼苏辙这两个兄弟在制科考试当中取得了好成绩。不信你自己上网去搜1061年,我估计你搜出来的结果基本上都是在说这事儿。

但是你如果看过我们以前的节目,你就会想,嗯,怎么又考试?这兄弟俩不是四年前的,就是嘉祐二年1057年,刚刚考中进士吗?这不当上官了吗?怎么又考了?不是一回事。这是另外一种难度更大,朝廷不定期举行的选拔专门人才的考试。这种考试唐代就有,就叫制科考试。

您可别一听考试这两个字,脑子里想象的就是那种乌泱乌泱成千上万人去赶考的画面。没有,这种制科考试非常地稀缺。你想大宋朝,就是北宋南宋加起来300多年,一共也就举行了22次。你算这平均十几年才考一次。那总共录取了多少人呢?大宋朝300多年一共录取41个人。所以你想制科考试,你只要考取,咱不论名次,你的荣耀就比一个状元,就这么稀缺。

那这次嘉祐六年的制科考试,你回头去看,简直可以说就是为苏轼苏辙这两个兄弟专门准备的。为什么这么说?我可以跟你聊一些跟这次考试有关的八卦。比如说考试前,就有像欧阳修这样的大佬专门写文章向朝廷推荐这哥俩,把这哥俩夸成一朵花。因为按照制科考试的规定,没有大佬的推荐信,你根本就报不上名。

还有一听说居然还有很多人报名,这就惹恼了一位好汉,谁呀?宰相韩琦。韩琦就不高兴,就放话出来说:“哎,怎么还有这么多人没有自知之明?苏家哥俩都报名来考试了,你们怎么会有戏?”那你想其他考生听在耳朵里,心里什么滋味?宰相都这么说了,得了,撤了。

还有一件事,就是在考试之前,这苏辙病了。宰相韩琦就说:“苏辙不参加那哪行?我给皇帝打报告,干脆这次延期,等他病好了咱再考。”你想这照顾考生,有照顾到这种程度的吗?

那考试结果呢?苏轼得了一个第三等,苏辙考了个第四等次。你乍一听可能会觉得这个成绩不怎么样,其实并不然。制科考试第一等和第二等那都是虚设的,从来没有考生真的考取过第一和第二等。实际上的最高名次就是第三等。而且在苏轼考了这个第三等之前,整个大宋朝到这会儿100年了,只录取过一个第三等。所以你想这哥俩考出来的,是不是难得的好成绩?

考试结束之后还有一个名场面,就是仁宗皇帝高兴得屁颠儿屁颠儿的,回到宫里就跟自己的皇后说,说:“我今天又为子孙得到了两位太平宰相的人选。”我跟你说这一堆八卦,就是想让你感受一下这一年朝廷上上下下对这苏轼苏辙哥俩的期待有多深。

不过就观察这次考试,给我带来的感慨还不是这哥俩的考试成绩。因为考试这个事儿,咱们很多人都经历过,是个人有个人的命。对,有的人就是擅长考试,有的人就是不行。你看这小苏俩的那个爹,就是老苏,就是苏洵。苏洵就专门写过一首诗,两句话。第一句话叫做:“莫道登科易,老夫如登天。”就是你们都说考试简单,我怎么就觉得难比登天呢?这首诗还有第二句话,叫:“莫道登科难,小儿如拾芥。”就是你们都说考试难,怎么我这两个犬子,怎么就跟弯腰捡颗草籽儿那么简单呢?气死人不?这哥俩天生就是考试的材料,你咋办?

所以这次考试,真的给我带来的感慨是这么一句话,就人呐,每应对一次巨大的挑战,结果都会带来意外的收获。什么意外收获呢?就是今天,你如果去翻看苏轼苏辙这两个人的文集,你会看到他们各自都有一组非常齐整的文章。比如苏轼,有几十篇论各种古人的文章,什么《秦始皇论》、《管仲论》、《贾谊论》、《诸葛亮论》等等,很齐整。苏辙那边也有一系列齐整的文章,比如说评论各个朝代的,一直从最远古的夏朝开始,《夏论》、《商论》,一直到什么《六国论》、《五代论》都有。

就说白了,这哥俩各自有一批文章,把那个时代最重要的课题,就读书人觉得这个题目是个题目,分别都写文章给论了一遍。每个人齐齐整整都有50篇。这50篇文章在他们的文集里特别扎眼。因为他们其他的著作,什么诗词文章,往往都是应景之作,心血来潮,该写了就写一篇,很少有这样成组的。而唯有这一组文章,很明显那个选题宏大,结构完整,篇幅一致。用咱们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每个人等于都是精心地写了一本书。这本书的题目,要是我给它取名的话,就叫《天下重大议题之我见》。每个人写了一篇,每本书都是50个章节。所以这各自50篇,总共100篇文章,就成了后人研究苏轼苏辙思想的最系统的材料。

为什么他哥俩要这么写?后来一直是我读到了朱刚老师的这本书,叫《苏轼十讲》,我才知道这各自50篇文章,哪是什么创作?不是的。这就是这一年嘉祐六年,这哥俩参加制科考试的考卷。对,宋代制科考试有这么个硬性规定,就是你不是想报名参加这么高难度的考试吗?来,再加点难度。在考试之前,你得先交50篇策论,让朝廷,就是宰相那帮人,评估一下你的水平,觉得过关了才让你考试。所以这50篇文章有一个专门的名称,叫做“贤良进卷”。

所以很多书上都在讲,说苏轼苏辙这一年跑到开封郊区汴河南岸的一个叫怀远驿的地方,就是一个驿站,在那租了房子闭关备考。他们确实是在备考,但是你以为他是在复习背书呢?不是,他们跑到那个地方关起门来,吃个粗茶淡饭,就是专门写作这各自的50篇文章。这是报名表。

所以你知道了这个背景,再来看这50篇文章,你心里就会有数了。两点:这是苏轼苏辙这两个人的备考作品,它不是纯粹的个人学术意见的表达。请注意,这当中是有区别的。你就想你高考作文里说的话是不是你说的?当然是你说的。但是能不能代表你这一生对某个问题的成熟看法?又不能,对吧?这是要打折扣的。这是第一点。

还有第二点,你想这哥俩年纪差不多,关起门来一起在那写文章,而且苏轼苏辙这哥俩关系还那么好,那很难免咱俩写的题目又不一样,都分开写,难免就会你帮我凑两句,我帮你写几行。所以现在你看这100篇文章,各自50篇,哪个观点确切是谁的,其实已经说不清楚了。所以这100篇文章能不能代表苏轼苏辙的各自的成熟的对世界的看法?你现在回头看,那是要打个问号的。

但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我们跳出来一看,了不起,对吧?两个二十刚出头的年轻人,如果不是为了参加这次制科考试这么一逼,他必须得各自交50篇文章,他这一辈子也不会有机会把自己关起来,把古往今来所有他们觉得有价值的题目逼自个儿给写一遍,对吧?那个写的状态你想都想得到嘛,就是关于这个题目我没有观点,我也得生凑一个,对吧?等着交卷?开什么玩笑,必须得写。所以千年之后,我们只知道这哥俩留下了对那么多重要议题的完整的论述。很少有人知道,这原来只是50张考试卷子。

所以你看,每当我们人生遇到重大挑战的时候,只要我们全力应战,它总会产生一些特别的副产品。这才是命运对我们的奖赏。而这些奖赏的价值会远远超过眼前的这个挑战。就像现在我们只看到50篇宏文,我们哪有多少人知道这是为了应对考试。

好了,感慨完了,我们还是回到这一年,大宋嘉祐六年。这一年的大宋政坛上,真正重要的人物出场,其实不是苏轼苏辙,这只是年轻人的花边新闻。真正重磅的人物是谁?得看另外一位,就是司马光。对,这一年司马光开始担任一个新职务。这一上任,就标志着他司马光正式走进了大宋政坛的核心地带。

一说起司马光,至少我自己多少还是有点激动。因为我们这个《文明之旅》节目多多少少是有那么一层意思的,是向他的《资治通鉴》致敬。司马光这个人很有意思,他是精英和百姓两层通吃。对他靠“司马光砸缸”这么一个人人皆知的故事,成了中国民间的大众名人。而另外一方面,他又通过《资治通鉴》这一套书,成了中国精英人群的偶像。

好,这一年,大宋嘉祐六年,我们就来看看司马光在大宋政治舞台中心的亮相动作。

刚才我们是既提到了苏轼苏辙兄弟,又提到了司马光。但是请注意,他们可不是一代人。司马光比他们大得多。苏轼兄弟二十出头,司马光今年四十三。论在政坛上的资格,司马光也要老很多。因为他是宋仁宗宝元元年,也就是1038年的进士,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而嘉祐六年这一次的制科考试,我们刚才说到的,司马光还是苏轼兄弟的考官。所以司马光是苏轼兄弟的前辈。咱们把这辈分给大家说一说好了。

作为接下来这段历史的重头人物,我们这个节目还是第一次正面谈到司马光。所以今天咱们得花点时间简单介绍一下他。司马光是山西夏县人,搁今天就是山西运城人。但是请注意,他出生不在山西,而是在河南的光山县。所以他取名叫司马光,光山县的那个“光”。“司马光砸缸”的故事就发生在光山县。那他为什么出生在这儿?因为他是个官二代。他的父亲叫司马池,当时就在光山县当县令,他就出生在县衙里面。

这司马光读书很好的,20岁就中了进士。从那个时候开始,他担任过各种各样的职务,京官干过,地方官干过,还干过什么史官、财政官等等,历练的时间可不短。好了,直到这一年1061年,司马光被任命为“同知谏院”,就是专门负责给皇帝提建议的那个部门的长官,叫“同知谏院”。当上了这个官,他才算走到了大宋政坛的核心位置。

这古时候,这个谏官,就专门提建议的这个官,品级其实不算高,但这个位置很重要。你想一个官员,他不负责任何具体的事务,专门就是搞批评和监督,那是什么威风?就长一张嘴,天天都能在皇帝面前刷到存在感。你的意见但凡提得有那么一丁点的道理,那皇帝就得批转,各个部门还就得认真琢磨。所以这个权威感是很爽的。

但是咱话又得说回来,谏官这个活是真不好干。要么你说话得罪人,因为都是批评,对吧?你得罪人,自己就没有好下场。要么呢,你就很容易被别人拿来当枪使,成为政治斗争的工具。这也是一种风险。所以司马光的父亲,就是刚才我们提到的那个光山县县令司马池,当年也差点被任命为一个谏官,但是司马池不敢干,坚决地辞掉了。

但是你看这父子两代人,这个职位非常适合现在的司马光。为啥?因为他的性格有点“迂”。这不是我说的,是他自个儿给自己起的一个号,就叫“迂叟”,一个很迂的老头儿。就司马光这个人的性格很有意思,就是那种需要反应特别快的事不适合他,需要能够承担繁杂的行政事务的工作也不适合他。但是如果需要一个人,这个人心中有深思熟虑的定见,再加上需要那种无偏无私的表达,那司马光就太合适了。所以你想是不是适合当谏官?

这司马光在谏官的位置上前后干了将近五年。请注意,这五年不得了的。在此之前整个北宋的历史上,从来没有人在谏官的职位上干这么长时间。五年,他前后给皇帝写了170多封谏议。你算算,快要到一周一份写周报的那个节奏了。所以他干得很勤奋。而且请注意,他写这些奏疏的工作量可能比170封奏疏这个数字看起来的还要大。为啥?因为他对这份职业的责任看得非常重。

我举个例子你就明白了。他作为谏院的长官,就在办公室的院子里,他给他所有的同事立了一块碑,把所有担任过大宋谏官的人的名字都刻上面。那为啥还这么干呢?司马光就在办公室里说了,说:“现在你们的名字可都刻石头上了,刻上可就擦不掉了。你们以后写每份奏疏的时候,你心里都给我想着后人。就是你们以后可能不在这儿干,但是后人会指着你们的名字说:‘这人当年干得不错,是个忠臣。那人可不行,那人很奸诈。这个人很直爽,那个人一肚子弯弯绕。’你们就想想日后会发生的这个情境,就问你们现在落笔为字的时候,你谨慎不谨慎?就问你们怕不怕?”你想能这么提醒别人的人,对自己的要求当然也就很严格。

说到这儿你也就明白了,就为什么司马光后来写的《资治通鉴》,它作为一部史书在历代都特别受重视。因为司马光现在这风格已经体现出来了,哪怕他做谏官的时候,为本朝为当下的事,他写下的每个字,他都要力求对千秋万代负责。所以他天然就有这个责任意识,更何况将来写史书。

从这个时候开始,他当上了谏官领袖,司马光就成了大宋政坛上最重要的发言者之一。这还不仅是因为职务,是因为几年后出现了一个历史机遇,就是王安石变法开始。在王安石变法当中,司马光就成了反对派的领袖。请注意,他不是变法派,他是反对派的领袖。所以为什么我们这个节目今天我们必须说司马光?因为司马光的意见太重要了。听懂司马光的意见,我们才能够理解接下来那个时代的那帮人,他每天到底在想什么。不能光看一帮人的意见,反对派的意见很重要的。

刚才我们说司马光是变法反对派的领袖。你这浓眉大眼的好人,怎么当成了变法反对派呢?对,我们这代中国人是在改革叙事下长大的,对于反对变革的人是一副什么德行,我们脑子里天然没有好印象。我们在脑子里给他们准备了一堆贬义词,什么食古不化、老迈顽固、眼光如豆、胆小如鼠等等等等。

好,这位司马光,他是什么样的反对派呢?趁现在王安石变法还没有展开,我们今天就来琢磨琢磨这位司马光。司马光上任之后当了谏官,他在嘉祐六年的七月二十一日,第一次以谏官身份上朝面见皇帝。见完皇帝之后,就从怀里掏出三篇奏疏。这种奏疏当时叫“札子”。所以这三篇奏疏就是著名的“嘉祐三札”。所以后来有人评论说,司马光这一生的政治主张都可以从这“嘉祐三札”当中看得出来。

这三篇都是说啥呀?赵冬梅老师有一本司马光的传记,叫《宽容与执拗》。用她的话说,这三篇“札子”翻译成现代汉语,第一份是《论皇帝的道德修养》,那第二份是《论官僚的选任与国家人事体制的弊病》,第三份叫《论军队的精简》。好了,三个题目都很重要。那今天我们就看这第三份札子,《论军队的精简》。从这份札子我们来看看司马光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保守派,改革的反对派。

你听出来了,这第三份札子《论军队的精简》,这肯定是涉及到了宋朝的那个饱受诟病的问题,就是“兵”的问题。对,“三冗两积”就是冗兵、冗官、冗费,积贫积弱。这几乎成了宋朝的招牌。好,我们只说冗兵。你像大宋这么大的国家,请问用多少兵你就够了呢?你就看一点,就是整整100年前,太祖赵匡胤当年创业的时候,他需要多少兵?那可是创业打天下的时候。赵匡胤南边要扫平群雄,当时不仅有五代,还有十国。北边还要防着北汉和契丹。太祖赵匡胤手头一共37万人马。可是100年过去了,现在到了宋仁宗这会儿,全国军队的总数从37万一路膨胀到现在的125万人。

你听着,100万常备军还行吧?这么大的国家养100万常备军,好像这个数字并不夸张。但是你不能站在现代国家的基础上想,你别忘了当时才多少人口,对吧?现在十几亿人一个国家,你一年几百万常备军是可以的。当时整个大宋的纳税的户数才680多万户。你算算,这就意味着每5.5户纳税的平民就要养活一名军人。五个人养一个人,这负担太重了。

那重到什么程度?再过两年有一个名臣蔡襄,我多次说过这个人,“苏黄米蔡”四大家当中那个“蔡”就是他。蔡襄有一个统计,就是养一个中央军的士兵,当时叫禁军士兵,每年要花50贯。而养一个地方军的士兵,当时叫厢军,每年要花30贯。那你算吧,大宋财政每年收入大概是6000多万贯,其中差不多5000万贯要用来养这帮兵。这是一个吓人的比例。军费支出大概占全年财政收入的八成。你现在看哪个国家有这样的比例?

好了,那你说军队多了,咱国家的战斗力强了也行,咱也能认。并不是。早些年大宋打李元昊,西夏那个李元昊打不过,也就算了。就在前几年,咱还说过另外一场战争,就是侬智高,就那么个水平,土匪的水平,侬智高也能在广东广西闹腾那么一大阵。所以宋朝军队的战斗力好像还不如100年前太祖创业的那会儿。你看兵多了,战斗力还差。所以你这么一想就知道,大宋朝的冗兵问题那简直就是房间里的大象,谁都知道。

只要把军队的数量降下来,这训练的质量提上去,不仅解决国家安全问题、军队战斗力问题,还能解决财政负担问题。请注意,尤其是这个财政负担问题。你想刚才我说的那个匪夷所思的比例,军费开支占到一个国家财政的八成。所以别想什么开源节流,都别想那些招。只要在军费上稍微打点主意,能够省一点,都能解决大问题。这比例太高了。

好了,大宋朝军制改革的目标是如此明确,就是裁军。就像一大胖子生病了先减肥。所以这是共识。但问题是怎么实现这个大裁军减人数的目标呢?这个时候就出现了两套思路。第一套思路,那就是司马光在这一年提出来的“嘉祐三札”里的思路。很简单,从挑选一个一个具体的士兵入手,精细地挑。第一条,让挑选士兵的官员把良心搁当间儿,把眼珠子瞪大,认真挑选那些看起来很有力气、符合标准、身高够、没病的人去当兵。那这些官员要不负责咋办呢?好办,第二条就来了。再派人去监督这些挑选士兵的官员,如果发现他们挑的不好,或者是不负责任,或者是徇私舞弊,那就追究这些官员的责任。

但是还有第三条,总量宏观还得控制。拜托什么宰相、枢密使,你们这些人也得掂量着财政的家底儿,尽量少录取一些士兵。所以你看,微观上挑得精致,宏观上总量一控制,时间一长,这兵不就裁下来了嘛,这数量不就减了嘛。所以司马光提出来一个原则,叫“兵贵精不贵多”。就这,你说就这些这就能裁军?对,就这些,他就说了这么多。

你可能会说这也太简单了吧,这跟农村地头上的一个老农民提的建议水平也差不多,一点不像是什么深谋远虑的奇妙计策。是的,一点没有什么看起来的高明之处。但是你多少也能感受到一点,就是司马光的忧患意识一点儿也不比后头的那些改革派差,对吧?千万别觉得改革的反对派就觉得不用改革。别忘了司马光这个时候担任的可是专门负责提意见、说不好听话的谏官。改革派看到的问题,他当然也看得见,他当然也着急。刚才我们用的一个词,冗兵问题是大宋朝堂上的房间里的大象,谁都看得见。

但是你感受一下,司马光提的这些改革的策略,往往都是基于两点。第一点就是要改,但是请在现有的制度框架当中改,不要动制度框架。别老想着什么大格局,什么翻天覆地的改革。不就从所有的执行人的道德操守上去着眼搞改革?人用对了,所有的人都把良心搁当间儿,一切也就对了。这就是司马光的改革思路。这是不是听起来一点也不过瘾,一点儿也不高级?是的,我也是这个感受。

我们接着问,关于大宋朝的冗兵问题,有没有高级的、听起来过瘾的、是从底层原理上动手的改革思路呢?有,真的有。下面我们就说说那个让你觉得更过瘾、从制度底层动手的改革思路。

改革从来都是这样,理想是非常丰满的,现状总是令人不满的。那大宋朝军事制度的现状叫什么呢?叫“募兵制”。这个募就是“招募”的那个“募”。简单说就是这样,国家先从老百姓那里收税,国家有了钱,然后再花钱去招募、雇用一支常备军。这帮人什么都不干,他就专门当兵。

那这种制度,募兵制的缺点,宋朝人的感受实在是太深了。首先是巨大的财政负担,这我们刚才讲过了。但更重要的是什么?是这种军队让人不放心呐。你想军队,那是刀子,那是开玩笑的事吗?他不光能保家卫国,他还能造反。国家有了这么一支常备军,他别的不干,他就是军人,这不就相当于在皇上的床底下放了个火药桶吗?你夜里能睡得好吗?

对,尤其是从五代乱世过来的宋朝人,那心里清楚得很呐。你想国家对一个掌握军队的军头是很难有好的约束方法的,他手里有刀的。就算这个军头他自个儿不想造反,他也拦不住底下人想要搏一把泼天的富贵。对,要不宋太祖黄袍加身的故事是怎么来的?你赵匡胤自个儿不想当皇帝,你底下的兄弟们还想闹个开国元勋干干。所以建议你出门左转,去看一下我们《文明之旅》在公元1056年那一期的节目。那一期讲的就是大英雄狄青的悲剧。你看完那一期,你就明白了为什么宋朝的士大夫对一个武将,尤其是像狄青这种立过功而且没犯过错的武将,仍旧是那么苛刻无情。为啥?就是因为这种对军头的根深蒂固的恐惧和不信任。

好了,要想摆脱这个局面怎么办?有一个大家公认的一了百了的好办法,那就是彻底废掉大宋朝现在实行的这套募兵制。那怎么办?那总得有个军制吧?简单,回到唐朝初年,用唐朝初年那套府兵制,就一切都解决了。

什么是府兵制?简单说,这是唐朝初年实行的制度。简单说,有这么一部分人,国家不找你们收税,但是你们有责任有义务在国家需要的时候去当兵。不仅你要出人,连什么装备、马匹什么的,您都得自个儿准备。

对,还记得我们小时候背的那个《木兰辞》吗?那里面体现的就是府兵制的那个传统。里面说了,花木兰决定替父从军,然后就得自己备马呀。所以你看那个诗里写的,“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南市买头,北市买长鞭”。这姑娘也实在是爱逛街,你在一个市买齐了不行了吗?非把东西南北市都逛一遍。

好,那这种府兵制它有什么好处?你想首先一条,省钱。实行府兵制,国家只要拿出一些土地分给这些人就行了,不需要给军人发工资的。你得知道一个背景,就是在古代,中国古代王朝的管理水平已经是很高的了,但那毕竟是古代。那个管理水平,国家从老百姓手里把税收上来,再把钱运送到前线,再把钱发到每一个士兵的手里,这是一个多么复杂的工程。那个时候庞大的官僚系统,几次大量钱财物资这么一转手,那个损耗是惊人的。所以你看府兵制现在多好,我不找你收,你也别找我要。所以钱不用官僚体系来过手,所以府兵制比募兵制它要便宜得多得多。这是钱的账。

这只是一笔经济账,更重要的是政治账。府兵制对国家更安全。国家有事,从各地把府兵征召到战场,朝廷临时任命将领去带兵。等仗打完了,府兵就回家了,将领就回朝廷去交令。这就隔绝了兵将之间的联系,所以就没有人是军头,军队造反的风险就大幅度降低。

我说到这儿,你可能会有一个担心,说这种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大家都是业余的,这战斗力会不会不行?其实你想不会的,为啥?你想如果是募兵制,就是大宋朝现在实行的这一套,好像是专业军人。中国古代人那是安土重迁的人,什么人会去当兵?大概率是那种靠种地做工混不下去的人。不是有那么一句俗话吗?叫“好铁不打钉,好汉不当兵”。所以这种募兵制能够招募到的人,这当兵的可没有什么职业荣誉感,这个战斗力它能好到哪里去了?

但是你想,唐朝初年实行的府兵制,他用的是什么人?用当时的话来说都叫良家子,就是好人家的孩子。这样的战士一旦上了战场,一看周围这旁边的这个战友们都是谁?都是本乡本土的熟人,甚至干脆就是父子兄弟。那你想在战场上遇到紧急的关头,那种彼此救护、休戚与共的同袍友情,这是什么?这就是一支军队士气的基础。在战场上打了胜仗得了军功,回了村那也有骄傲感。你看人花木兰回村那什么感受?对吧,这是军人荣誉感的基础。所以府兵制这样的军队,它的战斗力也许是更高的。别忘了,府兵制最盛行的是什么时候?就是从北周到唐朝初年,尤其是唐太宗时期。你想当时的军队当然战斗力不错,很能打。

其实也不仅是在中国,你要是了解欧洲古罗马军团,它用的其实跟唐朝的府兵制是类似的组织方式,那个战斗力当然不弱。刚才我们是比较了募兵制和府兵制,其实我们还可以更深一层地来看这个问题。募兵制和府兵制这二者之间最根本的区别是什么?是军队和整个社会之间的那个关系。募兵制就是建立职业军队,它的本质是兵农分离。府兵制大家有时候当农民,有时候当军人,它的本质是什么?是兵农合一。这个区别的后果可就非常深远。

你要搁一现代人,我们凭本能、凭直觉,我们会觉得可能还是分工更细一点好,大家各干各的专业的事对吧?专业当兵的人去当军人,专业种地的人去当农民可能更好。你误解了现代社会,现代社会的本质可不仅是分工,更重要的是在分工基础上更有效的社会合作,那才是现代社会的本质。我举个例子你就能理解了。你看中国古代的募兵制和现代的征兵制,表面看起来很相似,都是让一部分人专门去当兵。但是你想现代社会的征兵制是什么?一个青年人去当兵了,他心里非常清楚,当兵这几年只是他人生当中非常短暂的一段经历。这个青年人很清楚,他将来是要回归社会的。而整个社会为这个青年又准备了一大套的配套的制度设计。比如说保护军婚,“放心走,你媳妇不会被别人占便宜的”。还有什么优待军属,军人将来有转业和复员安置,还有对烈士的褒扬和纪念制度。连在火车站买票军人都是优先的。这些措施的目的是什么?是让军人没有脱离社会,军人会有那种在整个社会基础上建立起来的职业自豪感。这是现代社会,看起来他是军人的专业。

但是古代的募兵制,尤其是宋代的募兵制,不是这样。一个人您一旦成了军人,您这辈子就是军人,不会再改变命运的。尤其是为了阻止军人当逃兵,宋代之前那个后梁的太祖朱温就发明了一项制度,在军人的脸上刺青,让人一看就这当兵的。这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就这个人只要脸上被刺了字,这个人就算是彻底被驱逐出了人民的队伍,被丢进了被歧视的深渊。那是什么后果?就是和平时代这帮人就会很自卑的,普通老百姓那个身份反而是他羡慕的对象。请注意他是军人,他不是说我要挺身而出保护我身后的老百姓,没有,能当个老百姓多好。这是军人的真实心态。那到了战乱时代,一旦军纪荡然无存,这帮人会变成什么人?这一些职业兵就会变成那种扰乱良民、无法无天的兵痞恶棍,甚至是军阀强盗,为害一方。你看这就是兵农分离的结果,他跟社会不是一体的,他是单独一个团伙。

好,带着这个视角,我们再来看唐朝初年的府兵制。我们刚才说了兵农合一,每个士兵都来自于社会基层的乡村。这些人对家乡多少有份牵挂,对自己身后的亲族多少有一份温情,是特别容易被激发出荣誉感和责任感的。那这样的军队,他和身后的整个社会的关系,它确实良性得多。

我刚才这么一分析,我估计你心里已经有结论了,这府兵制也太好了。你看朝廷是以极低的成本,创造了一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没有威胁还能自给自足的,更重要的是什么?强大的军队。这是多么天才的制度设计。如果你设身处地一想,如果你是大宋朝现在的一个改革家,你会不会坚定地主张一定要恢复唐朝初年的府兵制?这是一个多么理想的改革目标。

事实上,不仅是宋朝人,从唐朝后期开始,就是府兵制崩溃不久,就有人呼吁要恢复府兵制。唐朝的名臣李泌、白居易、杜牧都写过文章说这事。到了咱们宋朝,北宋的张方平、范仲淹、韩琦、王安石,还有南宋,南宋什么叶适、吕祖谦、朱熹,都把恢复府兵制当作军制改革的当然目标,就一定得这么干。明摆着的好处。连南宋的皇帝,我随便举个例子宋孝宗,还说过这样的话,说等我们奋发图强,等咱们恢复了北方领土,我就要效仿唐太宗,恢复府兵制,把现在养兵的钱咱省下来,咱不养兵,咱给老百姓减税,让老百姓过几天好日子。就是皇上说的话。你看到南宋的时候,连这种遥遥无期的事也能搞搞精神会餐,畅想一下过过嘴瘾。所以可见恢复府兵制在整个宋代,它已经是某种政治正确的理想状态。关于这些方面的言论,你要是感兴趣,我推荐大家看一本书,就是方震华老师的这本,叫《和战之间的两难》,里面讲得非常详细。

但是理想归理想,实际上做得怎么样?大宋朝的改革家又不傻,他干了。现在我们是在公元1061年,咱回推个十几年,什么时候?那就是庆历新政时期,范仲淹当时就要改府兵制。好,我们再往后推8年,王安石变法就开始了,王安石也是要改府兵制的。但是很奇怪,大宋朝前后两场改革,都没能把这事儿办成。你看范仲淹搞庆历新政,我们在1043年那期节目里讲过,他在设计上就设计了十条措施,其中第七条叫做“修武备”。其实你看那内容,它就是要恢复府兵制。范仲淹设计得是非常细的,他说咱先在开封附近搞一个试点,把开封郊区的5万农民咱组织起来,一年里面四分之三的时间让他们种地,还是当农民。但是咱能不能在四分之一的这个农闲的时间,把他们组织起来搞训练。我们发现如果他们有战斗力之后,再向全国推广,这不就把府兵制给搞起来了吗?既能强兵,还能节省财政开支,多好。这是范仲淹做的计划。

那你猜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人是谁?竟然是他们的自己人,庆历士大夫的“四贤”之一,范仲淹的铁杆盟友叫余靖。所以你看余靖他不是反对范仲淹本人,对吧?他也不是什么改革的反对派,他是作为改革派,他心里也知道这事儿行不通。余靖当时就说,这事还是不干了。就是说去年宋辽局势紧张的时候,我们在河北就搞过这套玩意儿,就老想把老百姓组织起来干民兵。结果不仅让河北的农民把农事给耽误了,田里的庄稼给误了,还打草惊蛇,让辽朝人知道,这好处没捞着,坏处先冒出来一大堆。现在好不容易咱辽朝那边摆平了,西夏那边也谈和了,咱这回就不折腾老百姓行吗?这是改革派自己说的。所以庆历新政很有意思,就10条新政里面,其他9条虽然没干成,但是毕竟动过手,但是只有这一条,修武备改府兵制这一条,在纸上就被自己人给否决了。

这是十几年前的庆历新政。从这一年再往后8年,王安石变法开始了,里面有一个“保甲法”,你去看它的细节,本质上一样,就是要恢复兵农合一的府兵制。结果呢?也是折腾了半天,最后发现不行,太扰民了,最后是不了了之。

说到这儿你有没有觉得奇怪?这府兵制它不明明是一件大好事吗?这么多明白的能干人,它怎么就是执行不下去呢?这到底是为啥呢?

最后我们来回答一个问题,府兵制改革,如此优秀的一个改革目标,它为什么在宋朝就是搞不下去?其实都不用等到8年后的王安石变法,仅仅几年后,宰相韩琦就主持过一次改革,一次实验,就是往府兵制那个方向改。那也是分步实施的,简单说就是先在民间训练一批民兵,你们老百姓不是有农闲的时候吗?闲待着也是闲待着,来搞搞军事训练。万一作为朝廷的后备军,发现战斗力还不错,那就用这批民兵逐渐地替换掉那些职业兵,多好。

但是当时还是宿官的司马光就急眼了,六次上殿面君,在皇帝面前强烈地表达反对。司马光的理由很简单,说你搞府兵制,这本身不错,但是你要知道唐朝搞府兵制,那有前提的呀。唐朝的朝廷给老百姓发土地的,不找老百姓收税的,才让他们去当的兵。那再来看看你们现在搞的这一套,老百姓的税那是一分钱没有免,现在又好了让他们去接受训练,去当什么兵。这不是让一个老百姓去挑两副担子吗?那老百姓怎么吃得消?再则一说,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老百姓承受不了这么多负担,他想要反抗的话,那会是一番什么结果?好家伙,正好刚刚接受了军事训练,对吧?现在持有武器还是合法的,你们可就亲手训练出了一帮训练有素的持械反贼。请问你们要的是这个结果吗?这是司马光的意见,是不是挺有道理的?

你可能一听说,原来就卡在这儿,干脆朝廷大度一点不就得了吗?老百姓接受军事训练,谁接受训练给谁免税不就完了吗?想简单了,哪有那么容易。大宋朝现在虽然没有在打仗,但是北边和西边那个军事压力一直都在的。现在训练民兵,那是为了做国家的总预备队。到处练是因为不知道哪一支能练得成,练得成可不可以在战场上形成战斗力,所有这些都不知道,都在未定之天。好,现在朝廷你说免税,免谁的税?大规模免吗?免了那朝廷的财政也吃不消。所以你看司马光其实提出了一个特别要命的问题,说改革没错,那请问改革的成本谁来承担呢?对,改革新的力量还没有成型,旧的力量还不能撤走。你看这是个过渡时期,是要形成超额的成本的,谁来负担?

站在朝廷的角度,就是宰相韩琦他们的角度来看,不过就是让老百姓农闲时节训练一下,平时防防盗贼什么的,不要紧,无非就是再苦我百姓几年,将来等练成了,咱们财政负担降下来,再给老百姓减税。当官的是很容易这么想问题的。所以从募兵制改成府兵制,理想很丰满,而在现实当中,就有这么一道跨越不过去的成本鸿沟。这是具体遇到的一个难处。

但是咱们不能思考就停留在这儿,咱们可以再往深地看一层。所有的改革都有两句潜台词,第一句是现状不够好,所以我要改对吧?第二句是就是如果能改成那个样子,会比现在好对吧?对,这两条都是改革者的真实感受。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两条感受的后面其实是有盲区的。第一,现状是不够好,但是你有没有想过,现状会不会是一个更糟糕的状态的解决方案呢?你把现状改掉了,那个更糟糕的状态会不会就出现了呢?这是第一个盲区。第二,如果改革成功了,理想状态当然很美好,但是那个理想状态会不会有我们现在意识不到,将来也承受不了的成本和代价?这是两个盲区。

是的,大宋朝的兵制改革就遇到了这两个问题。我们一个个地来看。首先现在实行的这一套募兵制当然有很多问题,但是它也解决了很多问题,你不能光看到它的阴暗面。我给你举两个例子。比如在宋朝之前,所有的老百姓都是要服徭役的,对吧?就是给官府免费地干各种各样的工程。孟姜女哭倒长城,那个万喜良不就是服了徭役吗?而在宋朝,因为有了大规模的常备军,当兵的把所有老百姓要服的徭役,这些活就给全包了。老百姓不用服徭役,可以专心在家种地。你要是活在宋朝的一个老百姓,你会感知到,这可不仅是一个经济负担的问题,这是一个生活幸福度的问题。因为不服役,就免去了老百姓的父子兄弟夫妇的生离死别之苦。所以宰相韩琦他就不觉得募兵制有什么不好,他说我们大宋朝的募兵制,其实它的内核是一场大大的仁政,有它的好处的。你看这就是我们刚才说的,你不能只对现状不满意,现状是不好,但它没准是另外一个更不好的状态的解药。因为有这么多职业兵,所以老百姓幸福度反而提高了。这是一个例子。

还有,募兵制还为大宋朝解决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一旦遇到灾荒,朝廷是可以通过招兵,把流民、社会上的流氓地痞都收编到军队里来。咱们知道有一个大文豪叫曾巩,唐宋八大家之一,他就说过一句话,他说大意啊,说让群众里的坏人去保卫国家,让群众里的好人安居乐业。这是一个多么完美的制度设计。这也是在说募兵制。你要理解了这个窍门,就又顺便解释了两个现象,就是为什么大宋朝虽然各种小型的民变、小起义不断,但是始终没有大的,像汉朝的黄巾,唐朝的黄巢,那样大规模的农民起义,为啥?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募兵制,一旦遇到天下不稳,最可能造反的那批人就被招进了军队,进军队就有饭吃,不至于饿死。你看朝廷养兵代价虽然很大,但是如果从朝廷的根本利益上讲,就是江山不丢,从这个角度上讲,那也是有巨大收益的。所以当年宋太祖就很得意他这个募兵制的设计,他说我设计的所有制度当中,唯独养常备军这一条,就是募兵制这一条,可以让我的子孙百代受益。作为最早的制度创立者,他是看到了这一点的。

所以你看看,一项制度它能存在,即使有百般不好,你也不能只看到它带来的那些问题,还要看到它解决的那些问题。如果现在大宋朝贸然地把募兵制改掉,那我请问老百姓的徭役怎么办?是不是这个负担就回来了?我再问,灾荒年间可能产生的民变怎么办?理解了这些背景,你是不是更理解了一点司马光代表的那个保守立场了?咱们别全盘推翻,咱们就在制度框架内搞一点小改革就很好了。司马光这一派的保守立场,你是不是觉得也有点道理?

好,我们再来看,改革这玩意,其实身上还有一个悖论,就是我们往往只看到改革成功之后的收益,我们看不到它的成本和代价。就拿我们今天说的府兵制来说,府兵制虽然好,兵农合一虽然是理想的社会状态,但是它也是建立在一大堆条件上的。比如就是你得像北周、隋唐那个时候,朝廷手里有一大堆土地,可以分发给老百姓,就是所谓的搞均田制,这就是一个基础。再比如说你国家的那种战争,那种战斗风格是速战速决的,因为府兵被抽调上来当兵,赶紧上战场把仗打完,然后他就没事了,没事我可回家了,就能回家。所以你的战斗风格得是这样的,这样军队和社会才可以不分离,才符合兵农合一的理想。还有就你国家打仗的地方,你不能离这府兵的家乡太远。就拿唐朝来说,到了唐玄宗的时代,打仗,唐玄宗时候的战争已经不是为了保家卫国了,而是为了在很远的地方为皇帝开疆拓土。好了,府兵制还怎么运行呢?士兵离开家乡很远,几年都回不了家,那府兵制也是维持不了的,等等等等。所以要恢复府兵制,它的社会条件都得恢复。

等到宋朝的时候,宋朝人再羡慕府兵制,说这好那好,但是你得想一个问题,这么好的府兵制,别说你宋朝,它怎么在唐朝它就维持不下去?说白了就是在制度演化的过程中,府兵制它已经被淘汰掉。你大宋朝现在要恢复府兵制,你要恢复的可远远不只是一项军事和征兵制度,你是要把社会重新恢复成、改造成适合府兵制存在的土壤,你要让整个社会回到唐朝初年的那个样子。那你这一想,就知道这肯定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理解了刚才讲的这些背景和逻辑,我们再回头来看司马光在1061年“嘉祐三札”里面提供的改革思路。司马光也是一时之俊杰,他不是看不到问题,他不是没有复杂思维,他也很有忧患意识。但是你想过没有,他为什么反对那种看起来大刀阔斧的制度再造,而要在现有的框架内搞改革?他为什么反对指望抽象的、看似能够点铁成金的制度?他觉得还不如指望具体的一个个人的道德和能力水准的提升。听完我刚才讲的所有这些弯弯绕,你现在是不是也觉得司马光的立场好像也有点儿道理?

是的,今天我们是在公元1061年的仁宗朝,我们还没有到大宋朝后来那个改革派和保守派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还没到那会儿呢。我们今天算是提前了解了一下改革保守派的思路。当然我没有说司马光就一定对,我们不是在评判谁对谁错,我们只是要提醒一下自己,所有看起来玫瑰色的改革的背后,其实都隐藏着巨大的代价。咱得看得见那个代价,然后你才敢说你是一个成熟的改革者。

最后咱说个故事轻松一下。话说古时候有一个偷牛贼被抓住了,押送到县太老爷那。县太老爷说,偷牛真是不应该,这样我给你三个选择。第一罚银十两,交钱。第二不用交钱,打你二十大板。那第三你这样,你吃两斤牛粪我也能放了你。要哪样自个儿选。刚开始的时候,这偷牛贼他心疼钱,又嫌这个牛粪臭,说我现在还年轻力壮,挨二十板子就挨二十板子,能怎么样?老爷说打吧打。结果打到一半,这偷牛贼实在受不了了,说报告老爷,我能改成吃牛粪吗?老爷说行啊,刚开始就给你选择,吃吧。结果吃了两口,实在吃不下去,全吐了,说老爷我能交钱吗?行,交钱。最后还是交了十两银子。你看打是白挨了,这两口牛粪也白吃了,最后还是得交钱。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就是人生,还是国家治理,有的时候走弯路,要么就是因为你看不见代价背后的好处,要么就是因为你看不见好处背后的代价。反复犹豫的结果是什么呢?所有的好处您都没拿到,而所有的代价那是一样也不会少。

好,这就是我们在公元1061年为你讲的司马光的故事。我们明年公元1062年再见。

下面是本期感谢。本期我要感谢常海亮同学,他让我们《文明》节目走进了他们的课堂。常海亮同学是山东东营的一名历史老师,上周他特意留了这么一节课,带着初中一年级的同学一起看了我们公元1056年,就是讲英雄狄青的那期节目。看完节目之后常老师说,同学们通过狄青,对历史课本上每个出现的名字好像都好奇了一点点。我们《文明》节目还会讲更多的人物,期待常老师和各位同学持续追更。

特别感谢网易《逆水寒》为我们提供的宋朝美学独家计算机图形技术支持。好多研究历史的人都爱把大宋朝称作为伟大时代,而这个“伟大”里面少不了宋朝蓬勃的海洋文化和海洋经济的促进。《逆水寒》为了让玩家们更能真实地感受到大宋朝的繁荣,所以策划团队在更新的版本中就推出了全新的玩法,叫“航海”玩法。把宋代海上丝绸之路的盛景用数字技术复刻到了玩家的眼前。在这个玩法中,你可以拥有一条自己的船,亲自出海冒险,走一遍宋代辉煌繁荣的海上丝绸之路。你不仅可以探索不同自然风景和人文习俗的岛屿,穿梭在贸易蓬勃的港口,你还有机会偶遇不同的冒险事件,收获宝藏。怎么样?是不是感觉有一种冒险的氛围扑面而来了?如果你也想体验一把海上冒险,欢迎你来《逆水寒》里扬帆起航,体验做一次大航海时代的主角。

本期节目的最后,我想致敬一位诗人,中国现代诗人穆旦。我们一般熟悉的穆旦都是文人,他是诗人、是翻译家、是大学教授。但是你可能不熟悉的是一个作为军人的穆旦。穆旦读的是清华的外文系,他经历过抗战时期的西南联大迁徙,也是从北京走到昆明。从北京出发的时候,他的包里带着一本英文词典,他每天在路上就背,把背下来的这一页词典就撕下来扔掉。你看有这份自信,等他走到昆明的时候,正好整本词典都背完。等到大学毕业,他就立刻加入了当时的中国军队,中国的入缅甸的远征军,在军队里面担任翻译。所以你知道了,他曾经亲身经历过滇缅大撤退,那是在遮天蔽日的热带雨林里面穿山越岭、扶病行军,那真的是踏着累累的白骨逃出过野人山。所以有评论家说,穆旦是谁?他是最有能量的、走得最远的诗人。他的远不是说路途远,他是不仅满足于摆弄文字,他要塑造自己的整个生命,通过那么激烈的行动,通过当军人去塑造自己的生命。

今天这期节目我刚好谈到了军人,所以最后我想给你读一段穆旦的诗,诗的题目叫《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

从屋顶传过屋顶,

风这样大,岁月这样悠久,

我们不能够听见,

火熄了么?

红的炭火拨灭了么?

一个声音说,

我们的祖先是已经睡了,

睡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

所有的故事已经讲完了,

只剩下了灰焖的遗留,

在我们没有安慰的梦里,

在他们走来又走去以后,

在门口那些用旧了的镰刀,

锄头,牛轭,石磨,大车,

静静地正承接着雪花的飘落。

怎么样,有力量吧?今天这期节目,表面看我们讨论的是宋朝的军队问题,就像穆旦诗里说的,我们的祖先是已经睡了,睡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没有哪句诗更能表达我此刻回望历史的心情了。致敬诗人穆旦。

感谢所有观看本期《文明》节目的朋友,欢迎你订阅我的账号,也欢迎你就本期我们讨论的所有问题在评论区给我留言,我等着看。好,下周三《文明》公元1062,我们继续和你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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