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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亲国戚为什么很难管?| 罗振宇《文明之旅》之1035

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35年,这是大宋的景祐二年,大辽的重熙四年。

今年的冬至节前后,大宋和大辽的两位皇帝,就是宋仁宗和辽兴宗,几乎是同时各自举办了一场盛大的祭祀活动。

先说大辽那边,这是在农历的十一月初五,就搞了那个“柴册礼”。啥叫柴册礼?这是辽朝的一个传统,主要的形式就是先用柴草堆起一个大祭坛,然后举行仪式。仪式搞完了,把这大柴堆给它烧掉,那你想火光冲天,这火焰就代表皇帝和上天,老天爷去做汇报了。这个仪式是辽朝皇帝继位之后必须要走的流程,要不然你就不是他们大辽的皇帝。但是有两个人例外,那就是前一任的辽圣宗和现在在位的辽兴宗,这是爷俩。那为什么他们俩例外呢?因为这爷俩在继位的时候都有皇太后摄政,大权不在自己手里,所以现在算是亲政之后给老天爷补办了一下这个汇报的手续。

好,我们再说大宋这边。大宋举行的这个仪式叫“南郊祭祀”,11天之后干的,农历十一月十五,也就是今年的冬至这一天。这是仁宗皇帝进行了亲政以来的第一次南郊祭祀,原来也干过,只不过那个时候大权不在他手里。宋朝的南郊祭祀跟北边辽朝的柴册礼不太一样,首先它不是一次性的,是每隔三年都要搞一回。选在冬至这一天搞祭祀是有讲究的,你想冬至是什么?是一年中白昼最短,夜晚最长的这么一天,这也意味着冬至这一天过去了,这白天就越来越长,日子就越来越好。这一天象征着阴阳转换,万物复苏,所以这一天搞祭祀,你看祭祀有用,日子越来越好,带有这么一点讨口彩的意味。而且大宋的这个南郊祭祀在功能上也更多一点,这个皇帝的眼睛不只是往上看,向老天爷搞汇报,他还要向下看。皇帝在这一天,在这场仪式上,还要给天下臣民带来一些好处,比如什么大赦天下,赏赐群臣等等,所以大家也都眼巴巴看着,皇上今年给我们什么好处。

景祐二年的这一次南郊祭祀,有一拨人拿到的好处就特别多,他们中间有85个人被任命为三品的武官,有51个人被任命为四品的武官。这帮人因为人数实在太多,所以皇帝在接见他们的时候,这个宫殿里面都站不下,小一点的宫殿要站好几排。那这帮人是谁呢?大宋朝的宗室子弟,皇族成员,他们老赵家的凤子龙孙们。

那这次宋仁宗给宗室的恩典,重点还不只在于封官,而是大大的在制度上加快了给宗室成员升官的速度,这才是要命的。按照这次立下来的新规矩,现在一个皇室成员他升迁四次,比之前升迁十次的官都得大。而且一个普通的宗室,他只要这辈子升八次官,他就能升到大宋朝名义上的最高级别的官,就是节度使。节度使是什么概念呢?节度使在大宋没有啥实权,就是钱的概念,升到节度使一个月俸禄400贯。400贯什么意思呢?就是一个月比前朝的那个正经宰相还要多挣100贯,就这么有钱。所以你看朝廷乌纱帽有的是,无非是皇帝写圣旨就能给你,但是每一顶乌纱帽后面是有实实在在的银子。宋仁宗这一年对老赵家的亲戚这么一开恩,朝廷这部分的财政开支,有人算过增加了10倍以上。

而且就在这一年,宋仁宗还干了一件事,就是为他老赵家的皇亲国戚们,宗室们盖房子。为啥呢?不够住了嘛。你想宋朝开国那是在公元960年,而我们现在讲到了哪一年?1035年,这已经过去75年了,三四代人过去了。所以宗室成员从刚开始的几十个人,现在到了几百人的规模,再加上什么奴仆丫鬟,这一大圈人住房就成了问题。好,请问在哪盖新房?皇帝出钱盖。还记得我们以前讲过的那个极尽奢华,然后又被一把大火烧掉的那个玉清昭应宫吗?正好嘛,现在烧成一片白地了,可以盖房子。所以大宋朝在这一年就把散居在开封各处的宗室成员归拢到一起住在这个地方,仁宗皇帝还专门为这个小区起了一个名字叫睦亲宅,和睦的睦,亲近的亲,宅邸的宅。

这景祐二年,这一年如果看表面,你看这老赵家的皇室一家人就这么又升官又住新房,红红火火,亲亲热热,聚在一起过上了幸福生活,多好。但是这个皇帝家的事往往又没有这么简单,所有这些送给皇族的礼物背后,还记得那句名言吗?其实都在暗中标定了价格,都是有代价的。所以这一年我们就借着宋仁宗办的这些好事,我们就聊一个问题,我们聊一聊皇帝和他的宗族的那些隐秘的心事。

这皇帝和皇室,和宗室子弟之间的关系,那真是一言难尽。表面上看皇帝和宗室之间的关系,那必须得好,咱是一家子,咱们关系好,既符合皇帝的利益,也符合对皇帝的道德要求。从利益上来讲,皇权那也是一个篱笆需要三个桩,要巩固皇权,万一遇到事,一家子人多少是个帮手。就拿大宋朝来说,毕竟咱们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所以在王朝开创时期尤其如此,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比如说宋朝开创的时候,宋太祖赵匡胤和后来的宋太宗赵光义,这两个人就是一起上。再比如说唐朝开创的时候,李渊起家的时候,所有成年的用得上的儿子,什么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当然都得用。虽然后来这哥几个搞出了什么玄武门之变,但是创业之初,那是任何一份力量都要用上去的,哪还顾得上后面那些事。到了王朝末路的时候,那更是如此,你看靠宗室的力量,一个王朝没准还能多撑一段时间,最典型的就是明朝嘛。明朝末年的时候,1644年崇祯皇帝自杀,靠南明的各种各样的王爷,这个南明居然又帮明朝多撑了20年。

除了利益上的考量之外,还有道德上的原因,因为儒家伦理体系的基础就是这么四个字,叫“爱有差等”,说白了爱是不一样的,那是有档次区分的。简单说就是一个人应该对他最亲近的人,比如说父母兄弟最好,那剩下来那个爱就要打折了,爱有差等嘛,一圈一圈地向外扩散,感情一点一点地对外降级。好,你现在身为一个皇帝,你对你的宗室,那可是你同根生的宗室,你都不好,那天下人怎么能指望你对我好呢?本来爱就有差等,差到我这儿,那能差成什么样?所以宋朝皇帝在这一点是特别注意的。比如说现在仁宗的爸爸宋真宗,他就经常有事没事就得召见宗室子弟,一起喝喝酒,作作诗,射射箭,这学期考得怎么样得问呐,临走的时候得给点赏赐。他必须得让外人看见,我们老赵家这一家人不白给,我们是温情脉脉的,我们是其乐融融的。

但是所有人心里也心知肚明,这里面有一根高压线,啥呢?就是因为我也姓赵,你也姓赵,这个血缘关系,它既是当今圣上的合法性来源,就这么个姓赵的姓,也可能会点着这里面任何一个人那个野心的小火苗的。在场大家都是亲眷,你虽然没犯罪,但是你随身带着个犯罪工具,就是你姓的那个赵,那皇上能不防着你吗?

这也不是瞎担心,因为一旦天下失序,这样的风险是随时会有的,任何一个姓赵的人都可能会崛起的。你想远的咱不说,西汉末年那个叫刘秀的人,起兵反对王莽,最后建立了东汉,他当了皇上,他为啥有这么大号召力?不就是因为他姓刘嘛。但是这事你不能深问,刘秀这个皇亲,最多也就能攀攀攀,攀到汉初的汉景帝,汉景帝是他谁?六世祖,就是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离当时正牌的汉家的皇室其实非常非常远,远得互相之间都不认得了。这个刘秀其实还算近的,到了东汉末年,又有一个人你知道的,叫刘备,这又过了100多年,刘备能够打起复兴汉室的大旗,不也是因为他姓这个刘吗?而刘备的血缘也是只能往回追溯到西汉的汉景帝,那就更远得没边了,连他跟汉景帝之间到底是多少代的关系你都说不清楚。但是就凭姓名当中的这么一个刘字,居然就能把这刘秀和刘备二位变成皇帝,你看这一个字就是这么大的魔力。

其实宋朝也有这样的事,现在我们说的是公元1035年,再过不到100年,北宋灭亡的时候就有这么一出嘛,有一个人叫赵子崧,你听他可是姓赵,他是宋太祖赵匡胤的六世孙,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是宋太祖。但是我们都知道,我们现在说的这一溜宋朝皇帝,他都是宋太宗这一支的,所以如果你说你是赵匡胤的子孙,不好意思,你是皇室中的远支,非常远。好了,开封城失守,这个赵子崧起兵勤王,这个仗打着打着他就听见说高宗赵构即位,这就有了南宋了,所以这赵子崧也没争什么,就也带着兵马投靠了赵构,看起来这个人没有什么害处,人畜无害。但是高宗赵构把赵子崧起兵时候的缴文拿来看了一眼,这一看就出大事了,文当中有这么两句话,我给你念念,第一句叫“艺祖造邦千龄而符景运”,艺祖指的就是赵匡胤,说他老人家开创了宋朝,那怎么也得延续个上千年,所以没完这事。接下来一句叫“皇天佑宋六叶而生砂躬”,说老天爷会保佑我们姓赵家的,保佑我们大宋朝,你看赵匡胤的六世孙,六叶而生躬嘛,我这不就出生了吗?“彤躬”这两个字是随便用的吗?那在古代的正式文章里,通常都是帝王的自称,赵构拿来一看,这是你的文是吧?这还了得,这野心暴露得也太彻底了,你这哪是什么起兵勤王,你是自个儿想当那个王。于是就找了一个借口,把这个赵子崧贬到了广东南雄,就是今天韶关市下面的一个县级市,就让他死在了那个地方。

所以你看帝王宗室,那既是在急用人时候的一股助力,但有的时候也难免是国家危难时的一股乱源。他既是皇帝用来表现自个人品的一个布告栏,一个显示器,也是和皇帝暗中较劲的对手盘。所以如果你是这个时候大宋朝的皇帝,你眼瞅着这么一屋子都站不下的皇族,一堆姓赵的,您那个心情也肯定很复杂。一方面怎么也得给点好处,让天下人都看见,我是很慷慨的,我对亲戚是不错的,但是你心里也明镜似的,这帮姓赵的,现在一个个看着都乖得很,但是一旦有风吹草动,他们都是可以上场竞争皇位的种子选手。俗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不怕你真的作案,就怕你随身携带作案工具。

好,那怎么办呢?这个办法无非就是简单说,就是一面给他们高官厚禄,一面是强加各种限制,一面是表面的亲密无间,一面是严防死守,无非就是这些。但是这么说很容易,它是抽象的原则,实际操作中其实是有很多很多难处的。我简单给你举一个例子,比如说这宗室子弟的待遇,你是给高还是给低?给低了外人说闲话,给高了财政压力太大。而且多大范围内的算是宗室?如果这帮姓赵的一通猛生,子子孙孙那可都姓赵,宗室群体过大,国家财政也养不起。那你可能出主意了,你说根据远近呗,出了五服就不算亲戚了,都不管。好,那不管的人他毕竟还姓赵,你让他们自由谋生吗?他们要干不体面的营生怎么办呢?丢皇帝的脸怎么办呢?那让他们自由参加到科举当中来,也可以做官吗?好,那朝廷给这样的姓赵的人,天下人都知道他是我亲戚,虽然是远亲,给他当多大的官呢?什么类型的官呢?门槛应该比普通人高还是低呢?他们晋升的速度是偏慢还是偏快呢?再有他们住在哪呢?是集中住在京城,还是可以让他们自由选择地方,分散在各地呢?如果住在京城,如果他们仗着皇家的势力祸乱朝政怎么办呢?如果让他们住在地方,如果他们串通地方势力造反了,又怎么办呢?在皇城集中居住,那如果被内外部的敌人一把包了饺子连锅端了怎么办呢?对,有这事,后来靖康之乱的时候,北宋灭亡的时候开封城破,那不就是这样吗?老赵家的近支皇亲,除了那个康王赵构,后来的宋高宗,几乎是一个没跑了,让人彻底闷在里头。所以等等等等,你看刚才我念的这一大串问题,这都是政策执行中要考虑的问题,是非常复杂的。

刚才我说的这一大串问题的清单,可不只是宋朝遇到的问题,那是从先秦时代一直积累到现在的问题。对,这就是中国历史的一个特点,就是有些老问题每个朝代都得答题,都得做这张卷子。那你要说做错了怎么办呢?没关系,你就死了得了,下一个朝代会吸取你的教训,然后重来一遍。那你说我要是做对了呢?不好意思,也没啥好高兴的,因为老问题结束会衍生出新问题,出一张新卷子,下一个朝代接着答题。好,我们今天讲的怎么处理宗室就是这样的老问题,这是一张老卷子。

我们来简单举例,你看最早重视宗室力量的是周朝,周天子在家里不动窝,把各种宗室子弟分封出去,一旦天下有事,没关系,宗室子弟可以带着各地的力量赶到京城来帮忙的,大家都是血浓于水的兄弟,这样的守望相助起来,周天子的天下他不就稳了吗?这是刚开始的设想,这设想没问题的,稳就稳了好几百年。但是就出现了一个始料未及的情况,就是时间,这宗室之间的那个血缘关系就远了,情感联系他也淡了,互相掐架也没有什么负罪感了。所以稳了几百年之后,残酷的争霸战往往就是宗室之间的争霸战就开始了,周朝于是崩解。

好了,紧接着下来是秦朝,秦朝背着手一看,你看这个躺在血泊之中的这个周朝,你看死得多难看,那咱得吸取教训呐,咱不能分封宗室了,咱搞郡县制,中央直接管地方。好了,秦朝的皇帝再回头看一眼自己身边的这些跟自己一个姓的那些宗室,这些亲戚养在身边也是个麻烦,要不都杀啦?对,都杀了。历史记载秦始皇的弟弟就仁,所以秦始皇也就杀了仁,虽然这三个人不能都算是宗室,到了秦二世的时候更干脆,几十个兄弟姐妹几乎全都杀掉了。最后有一个兄弟叫公子高,公子高一看这就崩溃了,就说要不我也不麻烦你找借口杀我对吧?我给我爹秦始皇殉葬行不行?秦二世就高兴了,说行,兄弟太行了,你死吧,放心死,死完了我还赏赐给你十万个钱,全杀了。刚开始我在读《史记》中的这些记载的时候,我觉得这秦二世太不是个人了,这就是个虐待狂嘛,自己兄弟姐妹全杀。但是后来读书多了我才知道,你看在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有一段时间兄弟当中只要有一个人上位,当了那个苏丹,就是他们的皇帝,就有权力,这是法律规定的权力,把其他兄弟全部杀掉,居然是一条法律。你看皇权在处理宗室问题的时候是可以走到这么远的,是可以走到如此极端的,为了维护皇权。所以你看周朝和秦朝,这是一正一反两个极端经验。

秦朝之后是汉朝,汉朝面对这正反两个方面经验的时候,知道哪条路都太极端了,哪条路都不能走,怎么办呢?经过了汉朝初年的一些波折,最后到了汉武帝就搞出了一套有效的宗室管理制度,就是虽然对宗室也分封诸侯,但是管控得极其严密,简单说就是三条,那就是推恩令、左官律和附益法。推恩令我们在中学就学过,所谓推恩令就是把诸侯的封地越分越小。那所谓的左官律就是诸侯国的官,你不是诸侯说了算,必须由中央说了算。那所谓的附益法就是不允许诸侯王跟地方官交往,简单说就是这么个精神制度精神,这是一个系统的一整套制度,就把老刘家的那些宗室整得服服的。你就想嘛,一直到后来,什么崛起于草莽的刘秀、刘备,这都是谁?这都是宗室的远支,老刘家近支的宗室子弟,哪有几个有影响力的?你想想一个都没有。所以汉朝对于宗室的这一套管理制度很成功。

那你说这后人抄抄作业不就行了吗?就学汉朝这一套,行吗?不行,因为历史会演化出新的变化,如果后人墨守成规,那会带来惨痛教训的。接下来就报应了,你看曹魏曹操他们家就沿用了汉朝严管宗室的制度,其中有一个很著名的典故嘛,我们都知道,魏文帝曹丕,他是怎么折腾他弟弟曹植的?所谓七步成诗,曹植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句诗已经成了著名的典故了。所以曹魏他们对于宗室那是管得非常狠的,曹丕最后虽然没有杀掉曹植,但是曹植有十年被改封了三个地方,因为分封的地方过于穷,曹植甚至连吃饭穿衣都保障不了。但是接下来就是残酷的但是,曹丕没想到,他们老曹家把宗室管死了,反倒是便宜了谁?那些崛起的大门阀士族,以至于后来司马懿他们家篡位的时候,曹魏宗室那真是一点忙没帮上。

好了,现在轮到晋朝的司马懿他们家,他来处理历史经验了。这司马家一看,曹家是这么个下场太惨了,难免就会想不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还是自家人可靠。所以你看晋武帝司马炎在称帝的第二天,一口气封了27个宗室子弟为王,这些晋朝的宗室不仅分封,而且真给实权,不仅给财权,而且给军权,不仅在地方,也在中央当大官,那就是吸取了曹魏的经验,我把我家的人搞得到处都是,我看谁还敢来欺负我们司马家。那你说晋朝就不知道周朝的教训吗?不知道这家人之间可能会打仗吗?时间一长,兄弟们会掐得跟乌眼鸡似的吗?他肯定知道。但是毕竟周朝前后还撑了八百年,毕竟肉烂在锅里,谁当皇帝他不姓个司马嘛,所以我估计司马家这么干的时候,他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反正咱们司马家是不学汉朝和曹魏,防范宗室子弟像防贼似的,最后把自己给搞死。但是谁又能想到下面的故事呢?哪用等到什么几百年,你还学周朝对吧?晋朝建立二十几年后,就爆发了那一场很著名的骨肉相残的八王之乱,仅仅十几年时间把西晋的王室几乎是屠杀殆尽,那真是杀得人头滚滚,直杀到江山变色。

好了,我们回头来看刚才说的这一段,这个千年老问题,就是皇帝对宗室到底是该用还是该防,从周朝到秦朝,从汉朝到晋朝,这个问题的答案它像钟摆一样在两个极端之间摆了好几回。好,那你说这后人是怎么借鉴这么沉重的教训的呢?

到了唐朝,这宗室问题就变得更加复杂了,因为唐朝不仅要面对前面这些朝代积累下来的经验,还有它要面对近在眼前的这个血的教训,因为唐朝一开局就发生了玄武门之变,先是唐太宗李世民和他的兄弟们自相残杀,然后就刹不住车了,李世民的儿子们也自相残杀,接下来是武则天对李唐宗室成员的残杀,再接下来是唐玄宗李隆基对皇族的残杀,杀韦皇后,杀安乐公主,杀太平公主,杀红了眼了都。到唐玄宗李隆基登基的时候,唐朝前面这一段差不多100年,要知道那可是唐朝的前期,是这个朝代最好的时候,但是怎么样呢?在道德上彻底失败,每一次政权交接都要闹出血案。那你想这个魔咒要是不打破,此后的李唐王室,什么父子兄弟每天见面,你就说尴尬不尴尬,那都是什么气氛,这日子一家人还怎么往下过?好了,唐玄宗必须要解决这个问题,他怎么解决的?核心就是这么两句话,第一句叫明面上拉高宗室的地位,第二句实际上压缩宗室的空间。

话说这唐玄宗李隆基,他本来是家里的老三,要不后来怎么宫里都管他叫三郎呢?他既不是长子也不是嫡子,但是因为在前面几次政变当中,李隆基这个人的功劳最大,所以最后还是他当了皇帝。但是皇帝好当,人情不好欠,他与此同时就欠了家里大哥一个天大的人情,是大哥李成器把太子的位置让给他的,而且李成器在让的时候那话说得漂亮,说“时平则先嫡长,国难则归有功”,要是在平时,我这个长子我也就当了皇帝了,但是现在国家危难之际,皇帝的位子该有功的人干,我把这个位子让给我的三弟。好了,现在这球可就传到了李隆基三哥的脚下,你大哥这么够意思,皇帝都让你当啦,现在全天下的人可就瞅着你,看看你是怎么对待你的兄弟的。李隆基后来做的是可以的,对待他的兄弟,尤其是让位给他的大哥李成器,那没话说,一天到晚嘘寒问暖,关照备至,大哥在家要过生日,皇帝必须去他大哥家,而且为了表示我们之间一点猜疑都没有,当天晚上必须住下不走,住在宫里每天要给大哥赏赐好东西,什么好酒好肉那是络绎不绝,据说当时那个就是宦官送给他大哥的东西,那路上互相使者之间都能碰上。当然他这个大哥李成器也很识相,知道这也不仅是兄弟之间的事,这事也是做给天下臣民看的,是一个道德的样板工程,所以他得了皇帝什么赏赐,自己在家也写成目录,要交给史官,往往一写就是好几百张纸,今天给我这,明天给我那,就是要让天下后世看看我们这兄弟俩,你瞧瞧我们这交情,看看我们这友爱的样子。

唐玄宗不仅注意在行为上要到位,形式上也要到位,他也是戏精。李隆基曾经做了一款超大号的被子和一只超长的枕头,说你看我们兄弟将来就是要大被同眠,我们要睡在一起的,我们就这么亲热。对,搞传播学的人都知道,你要想让一种观念流行,你就必须让这种观念可以视觉化,就是普通人可以感知,一想就能知道那个情境。你就想想李隆基做那些大被子和那个长枕头,他们兄弟几个人睡在一个床上,那个感受这就视觉化了。在这个方面传播学方面,李隆基是无师自通,真是个天才。

他还干了一件事,李隆基在自己的老宅,就是没当皇帝之前住的那个地方,现在也变成皇宫了,叫兴庆宫,在这个宫里造了一座楼,叫花萼相辉楼。你看这个楼名就有讲究了,花萼就是花的那个托,花朵最外面托住它的那一圈,《诗经》里面有这么一句,叫“棠棣之华,萼不鞋鞋,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这就是用花萼和花朵之间那个彼此支撑的关系来比喻兄弟之间的那个情谊。所以花萼相辉楼,这就是说看这个楼吧,来来来看看这高楼,看见它就好比你看见了我兄弟之间的这互相辉映的感情。据说李隆基唐玄宗是经常登上花萼相辉楼,俯身一听,听见几个兄弟在家里作乐起舞,马上就要很激动,要么赶紧派人把兄弟招上楼来,来来来咱们要玩一起玩,要么自己就腾腾腾三步并作两步下楼,赶去兄弟家里,咱们要玩一起玩,关系就这么好,一时传为佳话。

说到这,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识到什么问题,这些兄弟们的宅子,难不成就在这花萼相辉楼的楼下?对,既是便于兄弟之间互相关照,要玩一起玩,也便于兄弟之间互相监视。在刚才我讲的这么一大串的温情故事里面,其实这是有这么一层很残酷的底色的,就是皇帝对兄弟们好是好,荣华富贵你们都有,但是不好意思,荣华富贵你们就在我眼皮子底下享用,至于什么职权,什么自由,那就不要想了,要什么自行车。李隆基这个人,他对于宗室,作为个人那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胸怀很大的,但是他还有一个身份,皇帝,他是政策制定者,那对宗室问题是深谋远虑,步步为营,把螺丝是一圈一圈地在拧紧的。我简单举几个例子,开元十三年之后,他让自己的子孙集中居住在所谓的十王宅、百孙院,这都是集中居住,由宦官集中看管。至于所有的宗亲当中最重要的人,谁?太子,不要出去了,像过去那样住在东宫有自己的一票人不好,就住在我身边吧。唐朝初年的时候,近支的宗室还能放到外面去当个地方官什么的,至到了唐玄宗开始这事收回来了,你是可以当王,但是你就在我眼巴前这当王,免得你在外地起什么糊涂心思。

更重要的一点是,严禁朝臣和宗室往来,一旦发现绝不宽恕,严惩不贷。但是李隆基这个人,他高明就高明在,他处理所有这些问题的分寸把握得极好。

比如说他有一个弟弟,这个人叫李范,封成岐王。大家听过杜甫那首很著名的诗《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这首诗里面的岐王,就是我们要说的这个李范,他是唐玄宗的弟弟。

你一听就知道这个岐王他爱玩,要不怎么杜甫都看见歌唱家李龟年老在他家里。但是爱玩行,唐玄宗的政策是你可以玩,但是大臣们不可以和你一起玩。但凡要听到某个大臣和岐王有私交,皇帝是一律贬斥,当然贬斥的是这个大臣。

那你说唐玄宗对他这个弟弟,岐王本人怎么样呢?该怎么好还怎么好。唐玄宗还跟身边人说,说这个兄弟情谊这是天性,我也不例外,我就是对我兄弟好。那些大臣们攀附讨好我弟弟,那是大臣们的问题,我对这个弟弟,我一丁点都不介意。你看他分得清楚得很。

你还别觉得这是什么虚情假意,我读这一段史料的时候,我真是有一个感觉,就是唐玄宗做出了一个里程碑式的贡献。他为古代中国的宗室管理制度注入了一个全新的原则,这个原则就是对待宗室那不能像对外人那样,也不能像以前的朝代对自己的亲兄弟想用就用,想杀就杀,完全是工具理性是不行的。可以严管,可以不给实权,但是在外面必须得体面,必须得让天下臣民看到我天家父子兄弟之间的一片祥和之气,这是个新原则。面子工程,但是讲不讲面子,这是很重要的一个变化。

所以今天我们来看宋朝的宗室制度,其实就是从唐玄宗这儿一脉相承下来的。这也是中国古代政治制度演化的一个特点,就是对于一个难题,刚开始是往两个极端去尝试,一会儿左一会儿右,最后找着找着找到了一条中道,相对来说比较均衡了,就订立了一个制度框架。那接下来呢,后人就会继续完善这个框架的细节。你看宗室管理是不是就这样,周朝是往这个极端,汉朝又往这儿摆一摆,到了晋朝又往那边摆一摆,摆到最后到唐玄宗这儿,我注入了一个新原则,我找到了一个制度框架,宋朝皇帝就是接着在唐玄宗的这个框架里面不断地去优化细节。

前面我们说到,就在那一年,宋仁宗在玉清昭应宫的旧址上建设了叫睦亲宅。那你是不是就看到了当年唐玄宗那个花萼相辉楼,什么十王宅,什么百孙院的影子,都是皇族必须给我聚居,这里面既有笼络的意思,也有监管的意思,两层意思全在。后来这在北宋就成了定制了,就是宗室的近支都得聚居大宅,而且这个宅子这个小区的名字,都得皇上亲自去赐这个宅名。现在我们说的叫睦亲宅,是第一个建成的小区,后来还有什么广亲宅、亲贤宅、棣华宅、蕃衍宅等等等等,波子孙你就搞一个小区,就住在这儿,这就是把唐玄宗当年的做法给制度化了。

宋朝往前推进,也有它不墨守唐玄宗的成规,往前更强化的部分。我举几个简单的例子,比如说唐朝但凡你是个皇子,一般都要封亲王,亲王死了,在你的儿子当中再选择一个继续当亲王,其他的儿子当然要降等,袭封当个郡王什么的就算了。但是到了宋代大规矩没变,但是皇子们很少上来就封王,往往是从很低级的爵位开始,最后一点一点地往上升,最后的结果就是什么呢,宋代封王的数量明显要少很多。还有皇子即使封了王,一般也不往下传的,你这个王就你这一辈及身而止,那你皇子的后代一样,要从很低级的官继续做起,一步一步往上升,把这个家庭搞得跟今天的职场似的,荣华富贵得靠你自个儿奋斗。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亲王们要不要有自己的班底。在唐代,一个亲王那是得有自己的属官,经常能达到上千人的,如果是太子的东宫,那属官经常有好几千人,要不怎么那个玄武门之变能干得起来呢,李世民只靠自己秦王府的班底就能发动一场政变,你想那是多大一班子。到了宋代,虽然这些什么亲王的官属,这些官职的名目还在,但是经常根本就不设人,即使是太子,身边也就是很潦草地搁那么几个人。到南宋的时候,那个大儒朱熹就说嘛,说咱们这个大宋太子的这个官属,这也太马虎太简单了,在往常的时候,怎么也得找点贤德的人陪着太子吧,影响影响太子吧,现在好了就找几个底层的,也就是机灵点的武官陪着太子,再加上几个教书匠,这跟以前也差得太远了,这是朱熹的说法。

还有宋朝在大臣结交宗室这个事上非常敏感,你们根本就不应该打交道。敏感到什么程度,就不是你们大臣和宗室之间有什么实质性的交往就惩罚,是捕风捉影的小事,但凡有点儿影就可以拿来害人,就到这个程度。就拿这一年来说,这是景祐二年,就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有一个大臣,他想陷害当朝宰相吕夷简,就告发说吕夷简和一个亲王有私交,就这个就能害死吕夷简。啥证据呢?说这个吕夷简为这个亲王门下的一个和尚,就一僧人为他开后门,让这个和尚当上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候补的僧官,就是和尚里面的官,这种僧官其实没有什么权力,你想就这么个破事。但是既然有人告发,这告发的状子既然递到了宋仁宗这儿,那皇帝是大张旗鼓地很正式地派人去查。换句话说,一旦查实,吕夷简这个宰相就因为这么个破事就不要干了。

但是什么结果呢?非常乌龙,就是陷害吕夷简这个大臣他忘了,让这个和尚当僧官的这个文件是他自个儿给签发的,那两天吕夷简正好请假他不在,所以这事不关吕夷简什么事,他想害别人结果自己把自己给害了,就这么个破事。连欧阳修,欧阳修那什么性格,什么事都上纲上线的一个人,他也觉得这么个破事,小事一桩无所谓嘛。但是你看,要不是后来出了乌龙,就这么件小事,就可能触动皇帝宋仁宗的底线,那是高压线谁都不能碰的,宰相吕夷简怎么样,也可能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后来姓赵的宗亲和朝廷里的大臣,虽然都同住在开封城里,但是完全不打交道,那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谁敢碰这根高压线。后来到了宋仁宗的嘉祐年间,有一次皇帝就问当时的宰相韩琦,问他宗室的情况,韩琦吓得一摆手,说宗室不接外人,臣等不知,真不知道。

你看从结果来看,宋代对于宗亲的管理,那成效是不错的。今天我们说的是那一年,就在这一年有一个人两岁了,谁?北宋的大理学家程颐。多年之后,程颐对于北宋这一朝的治理成绩,有一段总结性的话,他说我们这个大宋朝,有五件事超越古今谁也比不了。第一桩,百年无内乱;第二桩,连续一百年四个皇帝都很棒,这说的就是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这四位;第三件,我们太祖当皇帝那一天,没有战乱没有屠杀,连街上的商店都没关门,所谓受命之日市不易肆,开局很仁慈;第四桩,连续一百年都没有诛杀大臣;第五桩,对待夷狄非常诚恳。你看这五件事里面,第一件是啥?是百年无内乱,尤其没有皇室宗亲内部的大乱斗,这确实你想想,中国所有的朝代里面,这确实是非常罕见的,这份成绩了不起。

这期节目我们讲的是宋朝的宗室管理制度,你会发现同样一个挑战,在咱们中国的历史上,这个朝代试试这个办法,一步步地去优化,只要时间够长,最后总能找到一个还算不错的解决方案,这就是中国历史的独特之处了,又长又连续,可以不断地在方案上进行迭代,因为大的框架不变了。你想自从秦朝建立皇帝制度之后,所谓百代皆行秦政法对吧,古代社会的基本制度框架就这么定了,上有大权在握的皇帝,下有编户齐民的底层,外有官僚政治的体系,内有儒家意识形态,这些东西两千年来是一以贯之的。

那你可能会说了,历史会不会就像有人说的,叫原地兜圈子三百年一循环呢?其实不会,这更像是一个叫能控制变量的实验室,社会基本模型基本不变,那好各种制度的创新研发,就在实验室里一直在做实验,是没有停过的。这也就带来了中国人的一种非常独特的思维方式,我们中国人至今也是这样,就是我们面对一个当下的情境,我们是不会局限在这个当下的,我们总是会想,这个情境在历史上有没有出现过,前人有哪些经验,前人的经验对我们今天有什么启示,我如果知道前面还有类似的情境,那别人会不会也知道呢,那他会怎么想呢,他怎么想也间接地影响了决定了我当下怎么想和怎么做,所以中国人是一个活在历史中的民族。

我举个例子,比如说就在几十年前宋朝,当年宋太宗立真宗赵恒为太子的时候,民间反应很热烈,大家见到太子都夸,不错,你看这有个太子的样,将来是个做好皇帝的样子,真社稷之主也。大家夸太子结果太宗不干了,一听这个就火了,把寇准叫来问说你评评理,天下人这个时候都觉得太子好,那天下还有我的位置吗?你看这醋吃的。寇准有什么办法赶紧一通劝,那还不是因为您挑选得好嘛,天下才有这么好的太子,把话说在这儿,加上夜里还要喝一通大酒,太宗的脸色才好看了一点。

我当年第一次看到这则史料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个宋太宗真的是性格不好,小心眼,你自个儿的亲儿子,你亲手封的太子,你有必要跟他争风吃醋吗?但是后来我是渐渐明白了,就宋太宗他不高兴,他发火的那一刻,请问他脑子里装的是啥?绝不是当下我这父子二人,而是自古至今所有那些父子相残的故事。比如说宋太宗一定会想到唐太宗的玄武门之变嘛,对儿子声望高了,有了自己的班底了,他会不会逼老子退位呢?唐太宗干过。他没准还会想到后来的唐肃宗李亨对吧,因为安史之乱一旦天下有变,儿子声望高了他就会自立门户的,那好我这个老皇帝只好跟着唐玄宗一样去当什么太上皇了。他甚至会想到五代时候后梁太祖朱温在寝宫里被急于继位的儿子派人活活刺死,这一些镜头在他的脑子里这一刻都在放电影。你别忘了宋太宗是什么人,那是个天天看书的人,有一个成语叫开卷有益,这句成语就是宋太宗发明的,所以他这么爱读书,他能不知道这些过去的事情吗?他既然知道这些事,你让他对一个有声望的太子,他怎么放得下心呐。

所以你看中国人就是这样,中国人处理事情,往往是有无数的先例和前辈站在当场的影响现在这个情境的,所谓所有时光都在此刻,而此刻就是所有的时光,这是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所以中国古代历史,其实是一部就是浸泡在各种各样教训里面的历史,你看殷商灭亡了,于是周朝人就发明了一个词叫殷鉴,咱们得吸取殷商的教训,它就像镜子一样殷鉴嘛。好了秦朝灭亡了,于是又发明一个词叫过秦,汉朝人是天天在那检讨秦朝的过失,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阿房宫赋》嘛。再比如说隋朝灭亡了,整个唐朝前期,你看那些君臣对话,动不动就拿隋朝的事说事。所以整个中国古代的历史,就有点像我们今天用的一个大型的软件,基本框架它也不变了,但是养了好多程序员,每天趴在这个软件上面修BUG,就是活在教训之中。

那你说这么吸取教训,什么惩前毖后它有用没用?有用也没用。我们说它有用,是因为制度的演进,它确实越来越严密,很多前朝解决不了的问题,后来就解决得越来越好。比如说我们今天讲的宗室管理制度,宋朝到我们现在看已经解决得很不错了,但是你再往后面看,到了清朝的时候其实解决得更好,毕竟站在前人的肩膀上,他总是会看得更远一些。

但是为什么我们又说它其实没啥用呢?因为历史总是在往前演化对吧,你用一个办法堵上了一个漏洞,往往不好意思,正是你堵漏洞的这个办法导致了下一个漏洞。你比如说宋朝,宋朝几乎是完美地解决了什么地方作乱,军人乱政这些问题,但是顺便也限制住了自己的武力值,结果宋朝两次都没有什么内乱,但是它亡于外患,这是一种情况。更要命的情况是什么呢?是这个漏洞我堵上了,这个漏洞它从来也不破了,但是下一个漏洞是从一个你想也没想到过的地方,一个从来没有意识到的地方,它冒出来的新漏洞。比如说我们说后面的清朝,把宗室问题解决得非常好,但是接下来呢,接下来不好意思,连皇帝都没了,哪来什么宗室呢,这个问题本身消失了,出现了一大堆新问题接着去解决。

所以美国有一个政治学家叫福山,这个人是日裔的美国人,他提出过一个概念叫历史终结论,这本身咱们不聊了,但是我想说的是,就是中国人应该是不太会相信所谓的历史终结论,因为中国人几千年来就见惯了这种事嘛,看起来问题全部解决了,但是没想到新问题又从新地方冒出来了,所以历史怎么会终结呢?历史车轮永远滚滚向前,这是我们中国人的历史感。

那你可能又会说了,说既然吸取教训,制度改进也没有什么用,那我们今天聊这个宗室管理制度的演进,对我们今天的人还能有什么启发呢?我觉得有,至少对我整个这个过程有一个重要的启发,就是凡事咱都不要被它表面的那个矛盾所迷惑,不要觉得我只能好像在这个两难当中二选一,不会,假以时日,我们总能找到一个能兼顾两端的解决方案。

就拿我们今天这个话题来说,一个皇帝他对待自己的宗室,一般我们都会这么想往两头想,这帮亲戚,我到底是把他用起来好,对他好,还是我把他管起来,甚至把他们都杀掉呢,对吧,好像就这两头很极端。对,不能这么问,因为你这么一问,马上就是两大组的利弊分析,都有好处都有问题,所以决策者只好在两个极端之间做那种叫艰难的选择。但是我今天节目讲下来,你听到这你应该发现了,没必要这么想问题嘛对吧,可以兼顾的。你看刚才我们说的,从唐玄宗开始,就问出了一个很好的问题,我们能不能既要又要了,我们能不能够在既善待宗室,一家人和睦相处的基础上,又能同时避免宗室皇族带来的问题。今天的节目听完了,你会发现这个问题是有解的,从唐朝到宋朝,它真的就完成了这项制度建设,又有里子又有面子。

这个问题还可以往后面去演化,比如说后来的清朝人,就又追问又是一个好问题,说我能不能既要又要,我能不能既把宗室用起来,让他们发挥很大的作用,人不能成为废人,但是他与此同时也不会威胁皇权,你看这又是一个看起来很矛盾的任务,但是清朝就真的用制度把这个问题给解决了,要不怎么到晚清还是会冒出来像恭亲王奕䜣这样的皇族的能臣,但是你什么时候听过清代的皇族去造反呢?

我再举一个例子,对于古代的皇帝来说,有一个很难做的决定,就是我到底是立太子好,还是不立太子好呢?你看这是两个极端,立太子,很容易让朝臣过早地站队攀附,威胁现在的皇帝,要是不立太子,又容易动摇国本,导致政权交接出风险,你看两头很矛盾。还是到了清朝,康熙皇帝被逼无奈,搞出了一个叫秘密建储的制度,就是说我又立了,但是又不告诉你是谁,太子立了,我就可以避免继位危机了,太子的名我写纸上搁盒里,放在正大光明匾的后面,但是又没人知道太子是谁,这又避免了太子对于皇帝的威胁,大臣们也不会提前站队多好,制度建设就搞成了。所以你看鱼和熊掌谁说不能兼得,兼得的解决方案确实是存在的,关键是你肯不肯去想。

在现在人的职场上,有些人就觉得说什么既要又要,这好像就是老板和甲方的无理要求,我们经常吐槽他们既要又要还要,我这儿不想替老板和甲方辩解,但是我想讲一个我个人的体会,就是既要又要,是逼着自己找创新之路的一个非常好的思维方法。这一招是我经常提到的北京十一学校的老校长李希贵老师他教给我的,他说人间到处是两难,只要是两难你放心,两头都不是出路,为啥?因为两难嘛,你不管怎么选往哪头走,都一定有明显且沉重的代价,那好出路在哪?出路只在正中间,就是我得既要又要,我绝不两难,我就是要鱼和熊掌都要兼得。

我举个例子,一个中学,请问要不要要求学生们统一校服?统一吧,众口难调,不见得每个学生都喜欢这个款式,你要是不统一校服,那会影响很多事的,比如说影响学生建立对学校和集体的归属感,也容易引发年轻人在服装上的互相攀比,所以你看这是不是个两难的事,要不要做校服?李希贵校长当年在北京十一学校的时候,他的方法就是我既要又要还要,我既要统一,也要让每个学生有得选,显示出个性,看起来不可能吧?其实解决方案就一层窗户纸,学校有很多款校服,都是校服,学生每天上学,您自个儿选想穿哪款穿哪款,你看这不就兼得了吗?

他们在这个过程当中的做法也挺有意思的,你看首先是学校委托设计公司设计一大堆款式,可能有好几十种,学生同时也可以推荐自己喜欢的款式,先弄这么一个池子好几十种,然后呢学生组成一个委员会来评审,学生有否决权的,这个不要那个不要这个淘汰,可以的,再然后由教师和家长再组成一个委员会再来评审议论,他们也是只有否决权,没有建议权只有否决权,你不可以往里加,但是你可以往外剔,可以淘汰大人们不喜欢的款式,那最后留下的款式呢,那当然就是各方面都能接受的嘛,你看这既要又要还要,它不就实现了吗?

我再举一个例子,请问一个学校里面要不要开表彰会?不开的话,那优秀的老师和学生就得不到鼓励,这肯定不行对吧,但是你开表彰会,对那些没有被表彰的人,它可就是一种否定和打击。所以李希贵校长讲过一句名言,他说我们需要防止的是在组织系统中表现优异的人,往往是以其他一些人一败涂地为代价,我们一定要注意在启动了一些学生油门的时候,不知不觉地踩了另外一些学生的刹车,你看表彰还是不表彰,这是不是两难?其实还是那句话,只要认真想总能想出办法来。

北京十一学校体系有各种大大小小的表彰会,比如说你什么技术、艺术、体育比赛获了奖,那就在你这个技术的车间,在这个艺术的场景中,在体育比赛的赛场为你为团队相关人员颁奖,不要回到什么班上全学校嘛。那如果是大奖,比如说学生的年度学生大奖,教师的什么功勋教师奖,那应该在全校搞表彰会了吧?不,不搞全校的,全年级的表彰,不让这些人在什么叫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下接过奖杯,那怎么表彰呢?邀请这些获奖者的家人亲人,他自己最愿意邀请的各种各样的朋友聚在一起共同见证年度学生或者是功勋教师的高光时刻,你看两全其美了吧?办法只要想,会有兼得的办法的。

有这么一个很著名的桥段嘛,据说有一个和尚爱上了一个姑娘,他就写一首诗表达内心的两难,说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又舍不得姑娘,又不想得罪佛祖怎么办?如果我是那个和尚,好好想想其实办法会有的,而且我知道,我一旦想出办法那一天,就是我知道世界上居然有的国家佛教徒是可以结婚的那一天,这不是瞎说,比如说日本的日莲宗、净土真宗和曹洞宗,还有韩国的那个太古宗,这些佛教宗派是可以结婚的,你看这又是个知识增量,一旦想到这个,他不就世间有了双全法吗?那这个时候,我的世界是不是就因此为之一宽呢?

好,这就是《文明之旅》在这一站我们聊的内容,我们明年下一年再见。

下面是本期感谢,本期我要感谢的线下看片团是广州的线下观影团,他们办了一场餐桌上的《文明之旅》,上个周末,观影团的成员们一起化身为“隐士”,我估计他们是在回顾年讲隐士的那一期,化身为隐士,在远离都市的一家素食馆,伴着曼妙的古筝的旋律,聊聊节目,聊聊平时的工作和生活,在学习隐士的过程中度过了宁静的周末,那也是极好的一件事情。

特别感谢网易《逆水寒》为我们提供的宋朝美学独家计算机图形技术支持,《逆水寒》做了一个挺有意思的事,他们把养宠物的文化搬进了游戏里,你可别觉得这是把现代人的生活偏好硬塞进古代,其实养宠物这事在宋朝就已经开始流行了。《逆水寒》的朋友告诉我,他们的制作组在游戏内设计制作了类型丰富的可爱的宠物,不仅有猫猫狗狗,听说还有凤凰,而且在游戏里你可以带着你的宠物在大宋的江湖里面种菜探索,甚至能让它帮你打工。走进《逆水寒》就好像开始了一段穿越时空的旅行,欢迎你来《逆水寒》,咱们一起感受一下超会玩很有趣的大宋朝。

节目的最后我想致敬一位古人,他是曹植,是的,他是曹魏的宗室,曹操的儿子,魏文帝曹丕的弟弟,但更重要的是什么?他也是点亮过魏晋南北朝文学天空的大文学家曹植。曹植的七步成诗的故事我们都熟,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但是曹植这个人,他作为文学家在文学史上留下的更重要的名篇是什么?是《洛神赋》,对你可能还没听人朗诵过《洛神赋》,今天我就来试试,太长我只念其中的两段,第一段是描述他心中的女神洛神的,你听他怎么描述女神。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辅靥承权。瓌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这是女神,但是我们接着读篇末:“于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反,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騑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这其中的忧思,何止是在说美人呐。

你看今天我们这个节目说的是皇权如何防范宗室,但这些故事都退散了之后,留下的是什么呢?文明就是这样,它留下的可能是永恒的精神经典,致敬曹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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