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风流人物 第一季:杜甫 旅食京华（19）
公元8世纪的长安，是世界上第一座人口超过百万的大都市，士子、商人甚至成群结队的外国人竞相来到这里，追逐繁华与荣耀。公元746年（唐玄宗天宝五年），杜甫35岁，身世、出游和交友都为他做好了踏足长安的准备。
旅食京华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麹（qū）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
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
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辨惊四筵。
——杜甫 《饮中八仙歌》
一篇“八仙醉酒”写进了盛唐时代文人士大夫乐观、放达的精神风貌。如果杜甫自己的身上一分狂气也无，又怎能欣赏和描摹出这些超脱凡俗的酒狂之态呢？只是，当世人细细品究这首诗作背后的故事时，却难免有了另一重遐思。“《饮中八仙歌》创造的年代，正是唐朝最鼎盛的时期，笙歌鼎沸之时。不过也是危机正在酝酿的时候，而且这个时候说实话，政坛也比较险恶，尤其是以贤相而著称的张九龄等人黯然退去，然后李林甫等人粉墨登场。在这种背景之下，这些饮中八仙恐怕让杜甫想到了另外一个人群，就是竹林七贤。魏晋名士，竹林七贤越名教而任自然，自由洒脱奔放。所以对于杜甫来说，他心目当中的唐朝的这些名士，跟当年的魏晋名士有的一比，而且这些名士其实，多多少少都有些官场上的失意。所以我觉得《饮中八仙歌》是他精神的一种体现，同时恐怕隐隐地也有一种对时局的那种忧虑”——于赓哲（陕西师范大学教授）那时，一手缔造出开元盛世的唐玄宗已经年过60，他心满意足地卸下了重担，醉心于寻仙和享乐，朝廷的大半政权都把握在中书令李林甫的手中。这位被后世指责为口蜜腹剑的奸臣，正谄媚在玄宗的身边，权势如日中天。
公元747年的春天，随着左丞相李适之被贬为宜春（今江西宜春）太守，以自杀落幕，杜甫的许多朋友都受到了陷害和排挤。自称四明狂客的贺知章上疏请度为道士，归还乡里，甚至年迈的北海太守李邕也被杖杀在了任上，饮中八仙的浪漫氛围似乎渐渐在长安城阴谋和恐怖的笼罩中被一扫无余了。 “当时李林甫当了宰相，他当了宰相之后，把那些御史官员都叫来给讲了个故事，说你们见过这个立仗马（作仪仗的马队）吗？立仗马身上珠光宝气，打扮得非常的漂亮，它的供应是三品官的草料。它为什么能够享受这么好的待遇呢？就是因为该它值班的时候，它站在那个地方，不拉屎、不尿尿，也不叫，所以你们想当好官就闭嘴。所以李林甫一上台，就把朝廷的言路就阻塞了，然后他开始慢慢地把朝廷的用人权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所以实际上这个时候，一般人不能通过正常的渠道来进入仕途，所以必须要走歪门邪道。走歪门邪道怎么办？就是做干谒。干谒，干就是拜访的意思，我把我的诗写好，找到一些名人、送给名人，让人家先熟悉熟悉。表面上说你给我指导一下，看我这诗什么地方有毛病，其实就是说，你看我诗写得那么好，能不能找机会把我推荐一下，让我去做官”——王双怀（陕西师范大学教授）杜甫在这里常常怀念着李白，也许是在羡慕他还能遨游江海的潇洒，而他自己却不得不和那样的生活告别。为了继续求取官职，杜甫只能写下许多干谒诗，但当他引经据典，写出一篇篇精致的五言排律，投赠给当权的宰相、将军、驸马、京兆尹，竭尽全力赞美对方，说出自己的遭遇和志向时，那些诗篇却像一粒粒砂石投向大海，没能掀起半点儿波澜。他还没有意识到，随着新年的到来，自己也将亲自品尝到李林甫为整个时代酿下的苦酒。
公元747年（天宝六年），大明宫里传出一道诏书，天下通一艺者都可以来长安参加考试。与普通的科举不同，皇帝特别下诏举行了考试，称为制举。对于想要进入仕途的人来说，这无疑是天降的机遇，36岁的杜甫也报名参加了这次考试。但是谁能想到，就在这一年天下学子进京赶考，竟然全军覆没。
“明君在上，野无遗贤” “他（李林甫）说，我们现在这个大唐已经发展到这么繁荣的阶段了，天下已经没有什么遗才了，所有的有才能的人都被我们已经收罗起来了。李林甫为了证明他自己野无遗贤的这样一个理论，所以他就尽量压制有才能的人，他只害怕有才能的人进来以后，把他的权利夺了，削弱他的权力。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你谁越有才能，那你就是打击的对象，所以杜甫自然参与考试是名落孙山”——王双怀（陕西师范大学教授）
杜甫的父亲大约在这时已经过世了，他在长安闯荡多年，没有官职，更缺乏收入。即便曾经傲骨凛然，此时也不得不卑躬屈膝，在几位高官贵族的府邸上充任宾客，陪着他们诗酒宴游，维持生计。有时，他甚至需要到山中采摘药材，换取银钱。对于这段生活，诗人这样形容:卖药都市，寄食友朋。
公元750年的冬天（天宝九年冬），当杜甫得知皇帝将要接连举行祭祀太清宫、太庙、南郊的三大典礼时，他决定孤注一掷，把自己精心构思的三篇歌功颂德的赋文投进了延恩匦（guǐ）。 “这个匦是在武则天当政时期，为了征求意见而创立的一种国家的专设的一种信箱。它分为四面，四面分了四个盒子，就是一个大的信箱，它中间一隔分成了四边，每一边有不同的名字，比如说延恩、招谏、通玄等等。这延恩这一面投进去的主要是表现自己才能的，你是不是有什么才艺？你的文章诗赋写的好，你的书法作品好，你把它写了以后投进去，希望得到皇帝的赏识”——王双怀（陕西师范大学教授） “也许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杜甫在长安的名声，还有部分人的荐举，就已经使玄宗皇帝对杜甫这个人以及杜甫这个人的才能有了一定的了解。所以即使说这个时候延恩匦投赋的作用不是特别得明显，但结合前面的杜甫一些这种政治活动和他的诗名的影响，那么就综合地产生了作用”——程遂营（河南大学教授）不知玄宗第一次读到那三篇优美的大赋时会是怎样的反应呢？杜甫自己在诗中这样写道，天子立刻中断了进食，下令召集群臣，显然皇帝被打动。
曳裾置醴地，奏赋入明光。
天子废食召，群公会轩裳。
——杜甫 节选《壮游》
但是献赋之人是否真的才学兼备，还得经过再次检验。那是杜甫在长安城里最为闪耀的时刻，名流们都聚集在中书省，首相李林甫出题，礼部尚书帮助判卷，集贤院的高官们环绕在杜甫周围，而他一人端坐在中间，骄傲地奋笔疾书。在多年后的回忆中，诗人对于那次特别的考试还带着无比的自豪。
集贤学士如堵墙，观我落笔中书堂。
——杜甫 节选《莫相疑行》
不过他立即又凄凉地补充道:
往时文采动人主，此日饥寒趋路旁。
——杜甫 节选《莫相疑行》
“我们后来发现，其实这一次考试并没有使杜甫在仕途上从此以后飞黄腾达，可能跟当时这种特殊的政治环境是有一定的关联，特别是跟当权的做宰相的李林甫野无遗贤的这种观念是直接相关联的。所以这次事件之后，对杜甫来讲，只不过自己名声更大了，帝王也知道了。但是他仍然只落得一个在吏部待选的一种境遇，就是说有了做官的资格，只不过还没有任命，只能静静地等待”——程遂营（河南大学教授）
公元751年（天宝十年）的秋天，长安城里阴雨不断，杜甫在租住的旅店里病了足足有三个月。他小时生病，肺本来就不健全，这次又染上了沉重的疟疾。他只能用质朴的诗句，向几位在患难时仍愿意伸出援手的友人诉说自己的贫病和饥寒。
头白眼暗坐有胝，肉黄皮皱命如线。
——杜甫 节选《病后遇王倚饮·赠歌》
那个曾经漫游吴越、放荡齐赵、醉舞梁园的热血青年，如今竟是这样的困顿与伤感。他在长安几年奔波的真实身影，也渐渐在眼前清晰起来。
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
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
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杜甫 节选《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长安的渭水上有一座咸阳桥，连接着通往西域的大道。杜甫在这里亲眼看到了征夫戍卒们出发时的情形，那是撕心裂肺的送别。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杜甫 节选《兵车行》
“那么这个诗反映了什么呢？它反映了天宝年间人们厌战的一种情景。其实我们知道在开元年间，很多的将士保家卫国，家国情怀非常浓厚。我们读王昌龄的诗，‘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你看这种保家卫国的情怀多么的高涨。但是到了天宝年间，唐玄宗他开始改变唐代的军事制度，在边疆地区设置十节度，不断地对外用兵，尤其是在天宝末年，发动了两次对南诏的战争，两次战争唐朝损兵折将，损失非常惨重。但是杨国忠，他谎报军情，失败了他说胜利了，那么为了证明他说的是对的，所以他不断地重新 又征兵。那么这样不断地征兵，造成的失败，使人们对朝廷失去了信心，所以人们不愿意当兵，有的人甚至自残，把自己的手足打伤打残，朝廷知道之后还要治罪。不是人们不爱国，关键是人们觉得唐玄宗和李林甫、杨国忠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王双怀（陕西师范大学教授）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杜甫 节选《兵车行》
杜甫徘徊在咸阳桥，人世间的苦难晃动在他的眼前。他感悟、他写诗，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立刻察觉，他的诗歌道路正在发生重大的转变。杜甫出生时，唐诗已经过了近百年的酝酿。一大批杰出的诗人你来我往地走上了历史的舞台，他们以天才的笔触，昂扬的激情，将诗歌带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黄金时代。当大唐盛世的繁华渐渐滑向深渊，铿锵顿挫、独具风骨的杜诗也正经受着时代的洗礼，渐渐呈现在世间。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
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杜甫 《前出塞九首·其六》
杜甫用《前出塞》九首，一再地对朝廷连年开边、征战不休的行为提出质疑。
戚戚去故里，悠悠赴交河。
公家有程期，亡命婴祸罗。
君已富土境，开边一何多。
弃绝父母恩，吞声行负戈。（其一）
出门日已远，不受徒旅欺。
骨肉恩岂断，男儿死无时。
走马脱辔头，手中挑青丝。
捷下万仞冈，俯身试搴旗。（其二）
磨刀呜咽水，水赤刃伤手。
欲轻肠断声，心绪乱已久。
丈夫誓许国，愤惋复何有！
功名图麒麟，战骨当速朽。（其三）
送徒既有长，远戍亦有身。
生死向前去，不劳吏怒嗔。
路逢相识人，附书与六亲。
哀哉两决绝，不复同苦辛。（其四）
迢迢万里余，领我赴三军。
军中异苦乐，主将宁尽闻。
隔河见胡骑，倏忽数百群。
我始为奴仆，几时树功勋。（其五）
“作为杜甫来说，他那阵人微而言轻，他不可能对皇帝的决策产生任何影响，但是他可以用笔写出自己的隐忧来。天宝时期一个重要的历史特点，就是对外战争非常地频繁。比如说对吐蕃的、对南诏的、对奚的、对契丹的，可以说是旷日持久、劳民伤财、士兵伤亡惨重。因此说实话，这组诗体现了杜甫忧国忧民。他忧什么？他忧对外战争太多，这个不仅是靡费民力的问题，关键是还会让边将势力坐大。所以他写这组诗的时候，他是一个现实主义派的诗人，而且他的现实主义派就是多现实的批判。我们必须得说，这个人真是一个忧国忧民的、时刻把国家和民族的命运放在自己的心头上这样的一个人”——于赓哲（陕西师范大学教授）春日的曲江边上依旧姹紫嫣红，三月初三是上巳节，宫中佳丽鱼贯而出，来到水边饮宴春游。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杜甫 节选《丽人行》
仕女们体态优美，服饰华丽，贵妃姐妹姿容娇艳，宴饮豪奢，那位继李林甫之后炙手可热的丞相杨国忠正大摇大摆地骑马随行。杜甫亲眼目睹着这样的盛况，只是当他用七言排律写下那篇《丽人行》的时候，心里一定被咸阳桥上惨痛的别离更深地刺痛着。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
头上何所有？翠微盍叶垂鬓唇。
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
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
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
犀箸厌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
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
箫鼓哀吟感鬼神，宾从杂遝实要津。
后来鞍马何逡巡，当轩下马入锦茵。
杨花雪落覆白苹，青鸟飞去衔红巾。
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
——杜甫 《丽人行》
在这样的境遇中，只有几位知心的友人尚能慰藉诗人的愁苦。一个是享有诗书画三绝美誉却官职卑微的郑虔，另一个是曾和他在山东游猎的苏源明，三人一起饮酒论文，有时早年的豪情竟又在杜甫的心里一闪而过。他的朋友中也有在军中任职、近况不错的岑参。曾与杜甫携手同游的高适也回到了长安，在此之前，他曾在封丘任职县尉。
我本渔樵孟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
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
只言小邑无所为，公门百事皆有期。
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
归来向家问妻子，举家尽笑今如此。
生事应须南亩田，世情尽付东流水。
梦想旧山安在哉，为衔君命且迟回。
乃知梅福徒为尔，转忆陶潜归去来。
——高适 《封丘作》
那大概是任何一个有良心的文人都难以忍受的官职。杜甫也为他能脱身县蔚一职而感到高兴。有了朋友们的帮助，杜甫的个人生活已经大有改善。他在长安南郊的少陵塬上有了固定的居所，高兴地自称少陵野老，杜陵布衣。 “杜陵我们也知道，就是汉宣帝的陵墓，而那个少陵，就是他的结发妻子许皇后的陵墓，因为小一些，所以叫作少陵”——于赓哲（陕西师范大学教授） “这个长安城，我们知道房子很贵，他租不起房子，也住不起房子，所以就在少陵塬下租了一口窑洞，然后买了一匹老马。每天早上骑着马进城，晚上骑着马上山，还住在窑洞里头”——王双怀（陕西师范大学教授） “坦白地说，当然杜甫是很想当官的。为什么？还是那句话，那个年代人生出口狭窄，经邦济世的理想只有靠当官才能实现。他在这儿等机会”——于赓哲（陕西师范大学教授）无论如何，杜甫总算在京城有了他的小屋，他对未来信心大增，也终于能把离别多年的家人接到长安团圆。但谁能料到，这一年里连绵的秋雨竟持续了六十多天，似乎就要冲垮家门。“天下大雨，交通中断，导致长安城内外物价飞涨，这种情况下，越发吃不起粮了。杜甫为了不让孩子们看见别人家吃饭而馋，他让妻子把门关起来，把孩子们关在院子里，不让孩子们出门，可见那个时候真的是很穷困”——于赓哲（陕西师范大学教授）家人来到长安相聚的日子还不到一年，杜甫却又不得不筹划着把他们暂时送往奉先（今陕西蒲城），投靠亲戚。屋子里又变得空空荡荡，没有人知道杜甫在深夜独守着孤灯，写下了多少卑微的请求。
公元755年（天宝十四年），已经是诗人在长安漂泊的第十个年头，44岁的他终于等来了朝廷的一纸任命，不过任命的官职却是河西县（今陕西韩城附近）县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