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风流人物 第一季:杜甫 白头拾遗（18）
公元755年，杜甫已经44岁，生活的日益艰难也没能改变他拒任河西县尉的 
决心。“河西县县蔚是一个县的副长官。然后一般来讲，管治安等这些职责。一般的县尉，一天迎来送往，迎风拍马，少不了这样的事情，官场应酬。而杜甫这个人的性格，他不愿意做这种事。所以他最后不是给自己写了一首诗，叫《官定后戏赠》。赠谁？就赠他自己。他在诗里边说，‘不做河西蔚，凄凉为折腰。老夫怕趋走，率府且逍遥’。我不做河西蔚，我不愿意折腰，我不愿意为五斗米而折腰，整天给你们点头哈腰，这我不干。那么他当了什么？他当了右率卫府的兵曹。他为什么当这个？因为这个官职比较闲，迎来送往的，事情也比较少，他觉得且逍遥，所以说都是小官，这都是小官，俸禄都很微薄。所以说在这种情况之下，干脆我选这个，这个少跟人打交道。社交恐惧症，准确来说，官场社交恐惧症”——于赓哲（陕西师范大学教授）幸好，唐代的任官制度还可以允许杜甫拒绝他不情愿的职务。虽然他改任的右卫率府胄曹参军，也就是看守兵甲器仗、管理门禁锁钥的八品下闲职，仍与他早年的志向相去甚远，但好在还能继续留在京城寻求机遇。
杜甫任官后不久，便计划着先赶赴妻儿寄居的奉先（今陕西蒲城）探亲。外面已是天寒地冻，百树凋零，但诗人的心情应该是愉快的。毕竟十年的辛苦经营，如今终于换来一官半职，想到妻子的温存、孩子的笑脸，有谁能料到迎接风雪归人的不是欢声笑语，而是一片哀嚎呢？ “他经过华清宫的时候呢，那么看到的是什么？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回到家的时候，他的小儿已经饥饿而死。所以他满腔悲愤，写下了《自京赴奉先县五百韵（字）》这样的不朽的诗篇”——王双怀（陕西师范大学教授）酒肉奢靡的豪门，途中殒命的乞丐（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无生计可寻的百姓，远征戍边的士卒（入门闻号咷，幼子饥已卒）；还有诗人自己那个被饥饿夺取生命的孩子（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血泪凝结的500字，是一首咏怀长诗，也是杜甫从长安到奉先真实的感想和见闻。短短十多年间，辉煌的盛世竟如同泡沫般消失了，朝廷连年开边，饥荒不断，小吏的家中也会有人饿死。世上不知还有多少穷苦无依的百姓在水深火热中翻滚。
公元755年的年底，就在杜甫草草安葬幼子之时，天下大乱也在大唐领土的北疆拉开了序幕。身居平庐、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的安禄山联合部将史思明，以“奉密诏讨伐杨国忠”为借口起兵叛乱。 “安史之乱的爆发，展现了唐王朝外强中干的一个本质。也就是说中央直管的军队，以及中原内地空虚，虽然有兵，但是兵的战斗力极差。相反，安禄山，安禄山一个人兼三镇节度使，掌控了当时唐王朝将近三分之一的兵力。另外一个，他的军队都是百战之余，百战雄师，因为多年的边境战争锻炼出来的。所以等到安禄山提兵南下的时候，可以说唐朝政府军望风披靡，甚至连有的州县把武库打开，要给民众分发武器，结果发现长矛杆都已经被虫断了，弓弦都是断的，你就武备松弛到这样的一个地步，所以当时可以说是一溃千里”——于赓哲（陕西师范大学教授）
短短一个多月，东都洛阳沦陷，安禄山在那里自称大燕皇帝，他的军队已经逼近长安的最后一道防线潼关。玄宗立即起用大将哥舒翰为兵马副元帅，率领20万士兵扼守潼关。杜甫的长安十年被迫结束在这场举国震动的战事中，他带着家人从奉先移居到了距离长安稍远一些的白水，寄住在舅父家里。 “奉先和白水都在关中的东部，那个时候的杜甫可以看得出，他对于整个形势还是比较乐观的。因为关中东部就靠近潼关，本来镇守住潼关，让李光弼、郭子仪包抄叛军的后路，由颜杲卿、颜真卿等人在叛军的地盘里边掀起起义，这样子可以说用不了多长的时间，安禄山就失去了根据地，断绝了后路，被歼灭是指日可待。但是这陈儿，杨国忠就撺掇皇帝要赶快出潼关去决战。为什么杨国忠这么急？就是因为杨国忠跟哥舒翰是死对头，他认为哥舒翰手中始终掌握着兵权，又拒不出战，恐怕要不利于他。而哥舒翰万般无奈的情况下，这就出战了。其实哥舒翰心里头很明白，坚守才是正道。而且还有一点就是，哥舒翰这阵因为中风偏瘫，所以他无论体力智力也好，都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哥舒翰了，他在灵宝战役当中可以说是昏招迭出。所以说最后就导致了大好局面白白葬送，唐朝的主力军在灵宝战役当中损失殆尽”——于赓哲（陕西师范大学教授）
公元756年6月9日，随着哥舒翰在潼关兵败投降，长安危在旦夕。敌军攻势猛烈，奉先、白水都相继沦陷。这一年的暮春，杜甫也携妻带小加入了逃难的滚滚人流。 “他（杜甫）那阵并没有想到叛军真的打到潼关以西来，结果这个时候突然之间灵宝战役失败，形势急转直下。他和其他的民众一样，都是仓皇地逃跑，仰赖他的一个亲属拼命地保护他。这一路他们这才历尽艰难，这才逃走了”——于赓哲（陕西师范大学教授）深夜，杜甫一家还逃亡在荒凉的山野间，小女儿饿得不住啼哭，啃咬大人的手指。怕被虎狼听到声音，只能捂住她的嘴巴，岂料哭得更厉害了。小儿子故意装作懂事，从路边找来两个苦李要给妹妹吃。让路途更加艰难的是连绵不断的雷雨天气，全家只能在泥泞中相互牵扶着行走。在一个日落昏黑的傍晚，他们终于来到了距离鄜（fū）州（今陕西富县）不远的同家洼，敲开了友人孙宰的家门。关于这段经历，杜甫在一年后记录在《彭衙行》这首诗里，质朴而感人。
故人有孙宰，高义薄曾云。
延客已曛黑，张灯启重门。
暖汤濯我足，翦纸招我魂。
从此出妻孥，相视涕阑干。
众雏烂熳睡，唤起沾盘飧。
誓将与夫子，永结为弟昆。
——杜甫 节选《彭衙行》
主人点起灯烛，打开家门，煮水给我们洗脚，还不忘了剪些白纸挂在门外给我们招魂。他预备下丰富的晚餐，唤来妻子儿女，大家相视涕泪纵横。孩子们都疲惫地睡着了，又叫他们醒来一起吃饭。就在杜甫一家艰难求生时，叛乱的战鼓也彻底震动了大明宫。6月12日的夜里，玄宗皇帝撇下全城百姓秘密逃离了长安。“唐玄宗刚开始，他是放弃长安城之后，当时非常地仓促，很多的官员、很多的后妃，他都没有来得及带上。但是他带着杨国忠，带着杨贵妃，带着部分官员，然后从咸阳这个地方往西走，那个时候他的目的就已经开始想去成都了。为什么要去成都？因为成都是四川盆地，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在那个地方可以自保。但是最大的一个问题就是自保是没有问题了，但是从那儿再打出来那就难了。我们不要忘了，当年诸葛丞相矢志北伐那么多次都没有成功，更何况你现在已经年老而且昏聩的唐玄宗，那就更不可能了”——于赓哲（陕西师范大学教授）实际上，此刻的玄宗已经失去了对天下的控制。虽然他听从宰相房琯的建议，让驻留各地的几个皇子分别领兵对抗叛军，太子李亨任兵马大元帅。但就在诏书颁布的两天前，握有军权的太子李亨已经自行在灵武（今宁夏中卫县）登上了皇位，史称唐肃宗。
杜甫刚刚把家人在鄜州城北的羌村安置下来，听说肃宗即位的消息，便决意只身北上，追随新帝。“马嵬坡兵变之后，为什么大家转而支持唐肃宗李亨？不是说唐肃宗李亨有多么地能干，其实从才干这个角度来说，唐肃宗李亨是一个水平相当一般的人。但是大家总认为不管换上谁，反正唐玄宗已经不合适了”——于赓哲（陕西师范大学教授）“国难当头，哪里顾得了家？他把家人安排走了，觉在家里暂时没有危险，所以他肯定要去为国效力，他就是逆行者，要去报国。结果他就被叛军抓住”——王双怀（陕西师范大学教授）“叛军把他又带回了到了长安城里边，这阵他没有遭受太大的虐待，原因是杜甫是个小人物。当时的叛军看重的更多的是那些高官，因此对杜甫的看管并不是那么严格。所以杜甫在那个阶段也写了一些诗作，包括他看见陈陶战役失败了之后，官军失败了之后，叛军回城如何趾高气昂的场景，你就能看得出那个时候他还是有一定的自由度的”——于赓哲（陕西师范大学教授）
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
野旷天清陈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
群胡归来血洗箭，仍唱胡歌饮都市。
都人回面向北啼，日夜更望官军至。
——杜甫 《悲陈陶》
杜甫与长安的阔别，只不过三四个月的光阴。那是在九月，城池沦陷大约已有百日，炎夏的大屠杀已经过去，成千上万的尸体致使街巷阻塞，渭水不流。杜甫在城中四处躲藏，从秋到冬，又从冬到春。他有时潜行曲江，看见细柳新蒲又发出嫩绿，但江头的宫殿都紧紧关闭。在胡骑满城的黄昏，诗人强忍着哭声写下一首《哀江头》，为曲江唱出一曲动人的挽歌。
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
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
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万物生颜色。
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
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
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坠双飞翼。
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
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
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
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
——杜甫 《哀江头》
还有那首我们最熟悉的《春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杜甫 《春望》
漫天的烽火中，大概很少有人还能收到家书。杜甫时时忧心着家人遭遇不测，不知何时才能互通音信。
大地沉睡，明月高悬，今夜的鄜州月色应该也很美吧。或许可怜的妻子也正孤身牵挂着自己。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杜甫 《月夜》
闺中的每一分思念，杜甫都感同身受，这首《月夜》便是他写给家人最好的情诗。
公元757年正月，刚做了一年大燕皇帝的安禄山就被自己的儿子安庆绪所杀。叛军内乱无疑是一个好消息，唐军连打几次胜仗，肃宗李亨也从灵武迁到了距离长安更近的凤翔。杜甫本可以继续隐匿行踪，等待官军收复京都，但他却迫不及待地设法逃离了长安，不是急于归家，而是直奔凤翔。“因为当时国家动荡，正处于用人之时，那么国家的需要可能大于小家的这种利益。虽然自己的家小是什么状况还不得而知，但是他把国放到了家之上”——程遂营（河南大学教授）“他一心还是想投奔新皇帝，最后好不容易逮了个机会，他从金光门，就是西门这个方向他跑了。而且他出门的时候，据说是非常地惊险，具体什么细节他没有仔细描述。他只是说，后来等到长安都收复了，他回到长安，路过那个门（金光门）的时候，还是心惊胆战的，为什么呢？就是因为留下了一个恐怖的记忆”——于赓哲（陕西师范大学教授）长安到凤翔，必须穿过两军对峙的火线，大道不能走，杜甫只能在山林中寻找荒芜的小路前行，如果再被捉住，那必定是性命难保。他觉得自己似乎只能算是暂时活着的人，能走一步便算一步吧。
西忆岐阳信，无人遂却回。
眼穿当落日，心死著寒灰。
雾树行相引，莲峰望忽开。
所亲惊老瘦，辛苦贼中来。
——杜甫 《喜达行在所·之一》
愁思胡笳夕，凄凉汉苑春。
生还今日事，间道暂时人。
司隶章初睹，南阳气已新。
喜心翻倒极，呜咽泪沾巾。
——杜甫 《喜达行在所·之二》
死去凭谁报，归来始自怜。
犹瞻太白雪，喜遇武功天。
影静千官里，心苏七校前。
今朝汉社稷，新数中兴年。
——杜甫 《喜达行在所·之三》
当他终于抵达凤翔，已经衣袖残破，两只手肘都露在外面，脚上只穿着两只麻鞋，就拜见了新皇帝。为了表示嘉奖，肃宗授命杜甫为左拾遗。“这个左拾遗，官太小了，左拾遗是一个八品，一个基本上从八品的一个小官。他的职责是什么？职责其实就是给朝廷提意见，拾遗补缺”——王双怀（陕西师范大学教授） “坦白地说，杜甫当然有经邦济世的雄心壮志。但是在当时的那个政坛环境里边，杜甫是一个不起眼的人物，包括唐肃宗皇帝对杜甫也不至于格外地青睐。所以说给他这样一个官，大致就是等于是安慰一下，起码是从叛军那儿跑到我这儿来，衷心还是可嘉的，大概是这样的一种心态”——于赓哲（陕西师范大学教授）虽然左拾遗的职位仍然不高，但却能近临天子，参与朝政。杜甫新官上任，要把自己满腔的热情奉献给国家，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即将陷入一场在乱世里皇位更迭带来的政局动荡之中。
“那么当时唐肃宗他在指挥平判战争，而唐玄宗在四川，太上皇，他也还在发号施令。那么当时有一个人叫房琯的，房琯他在当时是宰相，是唐玄宗时期留下的宰相。因为唐肃宗和他的父亲之间有过节，所以他要用房琯，但是对房琯又不太放心，他想找机会把房琯拿下。后来他终于找到一个机会，说房琯在前线指挥失误，所以就要贬逐房琯。那么当时，杜甫就给皇帝上疏，替房琯来鸣冤叫屈”——王双怀（陕西师范大学教授）房管既是良相，又无重罪，岂能因为一点小小的指控而被贬逐？杜甫上疏直陈，他的言辞铿锵有力，有如他的诗作。皇帝大怒，转而又将杜甫查办。幸亏有人为他说情，才勉强保住职位。不过，杜甫很快被受命离开凤翔。此时，距他出任左拾遗还不足三个月。看来他并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言官，肃宗的身边似乎也不需要真正的谏臣。
凤翔千官且饱饭，衣马不复能轻肥。
青袍朝士最困者，白头拾遗徒步归。
——杜甫 节选《徒步归行》
杜甫终于要回家了，虽然此时的他连一件体面的朝服都买不起，更别说能够代步的马匹。这是安史之乱的第一年，杜甫不过46岁，头发已然花白。开元盛世在他的眼前倏然消散，只留下一片凄凉的惨景。在乱世中四处奔走，能够活着就是一种偶然。如今还能再次踏入家门，更是如同梦境。
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
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
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
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
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
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
——杜甫 节选《北征》
晚岁迫偷生，还家少欢趣。
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
——杜甫 节选《羌村》
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
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杜甫 节选《羌村》
妻子的衣服已经打满布丁，儿子脸色苍白，见了我就转过身哭，脚丫脏兮兮的，连双袜子都没。两个小女儿裤子上也都是补丁，短得刚到膝盖。孩子们围在我的身边，怕我再次离去，我与妻子端着蜡烛。把对方看了又看，简直不敢相信，生怕还是在梦里。
公元757年，杜甫把从凤翔一路到羌村的经历与家人团聚的情形写成了《羌村三首》和《北征》等的作品。那一年，他把最真挚的诗句都留给了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