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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隐士真的是躺平了吗?|罗振宇《文明之旅》之1028

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28年,大宋天圣六年,大辽太平八年。

这一年大宋朝仍然是宋仁宗在位,刘太后垂帘听政,仍然是天下太平,安静无事。如果只看朝堂,算得上是大事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宰相张知白在工作岗位上突然去世。这位张知白咱们以前没有介绍过,他是河北沧州人,当年真宗皇帝还在的时候,他就一直被赏识,一路被提拔。大前年也就是1025年,王钦若不是死了吗?他就替代了王钦若,成了排名在王曾之后的排名第二的宰相。

好在这个岗位上干了3年,到了今年的3月15号,张知白突然在办公室中风,抬回家之后,皇帝宋仁宗还赶上门去探望,但是张知白已经不能说话了,很快人就走了。这位张知白他的为人怎么样呢?根据史书上的记载,说这个人突出的特点有这么俩:第一是在公事上这人没私心,第二是在私生活上非常得清廉。清廉到什么程度?皇帝不是赶去探望他吗?一看我的这个张宰相,他的卧室也是太简朴了,皇帝看得非常动容。所以他死了之后,皇帝就给了他一个谥号,叫“文节”,“节”就是节俭的那个节。可见在皇帝心中留下的这个好印象。

按说这个文节是很好的谥号了,但还是有大臣觉得,别介,咱不能因为张知白清廉这个特点很突出,就只从这个角度给他谥号,他还有很多优点的。比如说他这个人坚守道义,公正无私,当官的作风不屈不挠等等等等。所以应该给他一个更好的谥号,比如说“文正”。我们以前讲过的文正那还了得,那是古时候一个文臣能得到的最好的最顶级的谥号。当然了,皇帝已经定好了“文节”嘛,最后还是决定不改了。但是从这个细节你也看得出来,就是张知白在当时的舆论当中,那个形象是很不错的。

但是有意思的事情就来了,这是北宋,到了南宋的时候,史学家李焘在《续资治通鉴长编》写到张知白之死这一段的时候,后面补充了一段故事。你仔细听,反转来了。说这个张知白,他有一个关系很好的官员,按照官员晋升的规矩,到了要给这位朋友重新安排职位的时候,张知白当时就跟一把手宰相王曾就商量,说能不能给我这位朋友先办,也不是请关照,就是咱给他先办。王曾说那哪行,什么事都有规矩有次序,有个先来后到,凭什么给他先办?这事就搁下了。

不久之后宰相王曾生病请假,政事堂里剩下的人就开始商量。参知政事副宰相鲁宗道,这个人以前我们介绍过,鲁宗道就迎合这位张知白,说你看朝堂里面只剩咱俩当家,咱们给你那位朋友先办。张知白说好,这才痛快。你看这本来就是一个普通的官场上的互相关照,但是张知白还是幼稚了大意了。鲁宗道当面跟他说给你朋友先办,一转脸就把这事跟皇帝说了,说张知白可是为自个朋友开后门。那你想张知白知道之后,既是吓得不轻,又气得要死,据说就抑郁了,据说几个月之后就中风了,他在办公室中风是因为这事。那他死之前,肯定是恨透了这个鲁宗道,就经常跟人说,鲁宗道是个什么玩意儿,我们就是在低级官员中随便找一个最没用的,在开封府的大牢里随便找一个最垃圾的人,也比鲁宗道他要好。

这两个人就闹了。那史学家李焘写到这儿的时候,就轻描淡写地跟了这么一句,说这个张知白向来号称是“贤相”,而这个鲁宗道也是正直敢言的好名声。我们以前是讲过鲁宗道的,确实他有胆量,好几次敢跟刘太后叫板。所以李焘就说,这就让我很为难对吧,这两个人名声这么好,所以刚才说的这件事呢,未必是真的,我只是记录在这,恐未必尔。

我当时看到这段史料的时候我就笑,就是李焘啊李焘,你既然都白纸黑字地写在这了,你也未必觉得它不是真的。我不知道你听完这个故事心里是什么感觉。反躬自问,如果我年轻的时候听到这段故事,心里肯定会想,你看破案了,这才是真相。什么张知白假清高,表面上无私清廉,私底下还不是蝇营狗苟。什么鲁宗道伪君子,表面上正直敢言,私底下还不是一肚子坏水。我年轻的时候我肯定这么想。

后来年纪渐长,如果再看到这段故事,那可能就会觉得都不容易,都是人,都很复杂,做事只要在底线之上,偶然不符合道德原则,也没有必要去苛求古人。但是后来读的书越来越多,我现在再看到这段故事,心里又是一番新的感受。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是在各自的私心欲念中挣扎煎熬了这么一辈子。但是好在有人类文明的照耀,有精神生活的指引,有圣贤事迹的感召,所以我们在如此低的人性下限当中,还是能够不断向上不断向上,最终成为自己期待中的那个更好的人。

对,人性的下限大家都差不多的,偶尔露点马脚没关系的。人一生的最终成就,是由他能摸到的那个,人性的上限来决定的。所以你再来看,张知白和鲁宗道的那点矛盾,它能说明这两个人很不堪吗?真的把所有的桌子都掀了,我们每个人其实都很不堪的。就算他俩闹矛盾这事是真的,那能说明什么呢?它恰恰在说明,人向上提升自己的空间,真的可以非常非常大。更进一步地说,人这一辈子最终活出来的是啥?不是那些具体成就,那很容易一风就吹掉的。人最终活出来的,不过就是一种方向感。你看这是大家都差不多的底线,有的人就赖在这个底线上不动了,有的人他就有方向感,能够按照期待的方向往前进,进一寸它就有一寸的欢喜。

对,你看张知白和鲁宗道,这两个人都有自己在人性上的高光时刻,都有彪炳史册的那一面,这是非常不容易达到的成就,所以还是值得我们佩服。好了,说到人生方向感的问题,我就要提到另外一个人了,这个人也是在今年,公元1028年大宋天圣六年去世的。不过这个人,不是像张知白这样的朝廷重臣,他只是一个平头老百姓。当然他可能也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平头老百姓,他的名字叫林逋。林就是双木林,逋就是杜甫的那个甫字,加上一个走之旁,这个字念逋。

提到林逋,你可能会马上联想到一个词,叫梅妻鹤子。对,把梅花当成妻子,把养的仙鹤当成儿子,这是林逋这个人留下来的一段佳话。你也可能很有学问,你会想到两句诗,叫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两句诗不得了,号称是古今吟咏梅花诗当中的第一名,写梅花写得好。对,这位林逋他既是诗人,也是大宋朝最著名的隐士。

提到林逋,总是各种各样的溢美之词,官员很羡慕他,文人很佩服他。今年他去世,连皇帝宋仁宗也表彰他,给了林逋一个谥号,叫“和靖先生”。这个你不要小看,不得了,在古代通常皇帝只会给官员谥号,而林逋他就是一个平头老百姓,居然也有这样的殊荣,有了谥号,太罕见了。

我说到这儿,不知道你是不是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请问这个林逋他是什么人?隐士。什么是隐士?简单说就是我有才能,但是我偏偏就不出来当官,这是一副和皇权不合作的姿态。那一个皇帝对于这样的人,即使不去迫害,最多也就是宽容了。而像今年宋仁宗这样,对林逋不仅接受他的存在,而且隐隐然还有一种表彰的态度,你不理我,我偏要理你,不仅理你,我还要拼命地夸你。你不觉得这事有点奇怪吗?好,那就带着这个问题,我们一起穿越回公元1028年,去了解一下这位林和靖先生,以及他背后的隐士文化到底是怎么回事。

今天我们要讲的这位林逋和靖先生,他是浙江宁波人,后来隐居在杭州。这个人做隐士做得很彻底的,不仅不当官,也不娶妻,也不生子,于是留下了一个“梅妻鹤子”的传说。你别小看了这四个字,其他的隐士他既然隐居了嘛,他的生活方式就变得很抽象对吧,没有故事讲了。而林逋的梅妻鹤子,很具体,很有画面感,这就给后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他拿梅花当妻子,不仅是因为梅花长得好看,还因为梅花能为林逋解决日常的生计问题。传说他在院子里种了360多棵梅花,这梅树的果子是可以卖钱的。你看360多棵梅树,一年正好365天,他就用一棵树上的梅子卖的钱养活自己一天,卖得多点就多花点,卖得少就少花点,很穷,但听着很浪漫。

那他把鹤当作儿子也有一个典故,话说这林逋平时坐着小船在西湖上玩耍,那家里万一来客人怎么办呢?他家的仆人就会表演一个魔术一般的场景,先让客人坐,然后把笼子打开,把两只鹤放到了天上。林逋在西湖上抬头一看,儿子来了,就知道家里来客人了,就会坐着小船悠悠哒哒地回来。你看这是不是有点像家里的两个儿子出门喊老爸回家?他就这么在西湖岸边过了20多年。

好了,到了公元1028年的年底,正是梅花开放的时节,林逋是自知不久于人世,就摸着他的鹤,说我要走了,从此之后,南山之南,北山之北,你想飞哪就飞哪吧,你自由了。又望着满院的梅花,说这20年来,我享尽了你给的供奉,从此之后是荣是枯,你可随自己的心意了。这就是他给自己的儿子和妻子的临终遗言,享年62岁。你感受一下这个结局,对于一个隐士来说,可真是太诗意太完美了。

当然了,刚才我说的都是传说,有学者真的就去考证,说这个林逋根本当年就没有种那么多的梅花,“梅妻鹤子”这套说法,在宋朝的文献里面根本就找不着,其实是明朝人想象附会出来的一套故事。你看这就很扫兴,读学术论文经常就是这样,很扫兴的,这么美好的事,被他们考证出来是个假的对吗?我心里就会骂,就算不是真的又能怎样?

这就像我们《文明之旅》1018年那一期讲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几句歪诗它不是宋真宗写的。但是我在讲的时候我心里也明白,我这么说一点用也不会有,因为大家相信了那么多年,而且愿意继续相信的事,靠几篇论文一期节目是改变不了什么的。

但是林逋这个人,他作为一个隐士,他真正的疑点不在这,不是梅妻鹤子是真是假,而是他当隐士的方式有点怪。你看首先他隐居的这个地方,叫孤山,是西湖里面唯一的一个小岛,听起来确实像隐士住的地方吧,湖中间的一个岛,这个岛的名字还叫孤山,孤独的“孤”。但是我第一次去孤山的时候,坦白地说,如果不看地图,我都没有意识到这居然是个岛,因为这个岛,一座西冷桥,一条白堤,把孤山和西湖岸边的陆地连得紧紧的,咱不用坐船的,走路溜达着就到了孤山。你说它孤吗?

孤山的面积多大呢?大概300亩,不大,但是上面的古迹,比杭州城任何其他地方都要密集的。你看什么清代皇帝的行宫,藏四库全书的文澜阁,浙江省的博物馆,号称天下第一名社的西冷印社等等都在这。还有民国时期著名的秋瑾的墓和苏曼殊的墓也在这,还有其他好多古迹。你听听,孤山在地理上虽然是个岛,但它和陆地紧紧相连,四通八达。名字里面虽然有个“孤”,但实际上是热热闹闹,挤挤挨挨。所以你说一个隐士住在这个地方,你不觉得挺奇怪的吗?太热闹了这个地方。

当然你可能会说这是今天的情况,北宋时候的杭州西湖应该没有这么热闹吧?不会,我有证据。你看把孤山和陆地连起来的,我刚才说的那道白堤什么时候有的?它是唐朝时候就有了,因为白堤的“白”字,就是纪念唐朝诗人白居易的嘛。白居易写孤山写这道堤,有一首著名的诗,我们上中学的时候就学过,就是“孤山寺北贾亭西”那一首,其中最著名的是这么几句,叫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你看白居易都知道这个白沙堤,说明孤山当年就不孤。

那你说孤山在北宋的时候它僻静吗?上面是不是也没有什么古迹,也不怎么热闹?我们还是看白居易的诗,白居易的诗里面有这么几句,说三年闲闷在余杭,曾为梅花醉几场。伍相庙边繁似雪,孤山园里丽如妆。什么意思?说我白居易在杭州待的这三年,是又闲又闷,所以我就经常跑到梅花下面去喝酒解闷。我去哪喝酒?主要是俩地方,第一个是伍子胥的庙旁边,第二个就是孤山。孤山的梅花真的是好看,像精心打扮的美人,孤山园里丽如妆。所以你看在唐朝的时候,孤山就是杭州城赏梅花的圣地,它哪里还能僻静呢?它肯定很热闹嘛。

这个时候我们再去看《宋史》里面对林逋的那几句夸奖,说他自从在孤山隐居,20年了脚都没有踏进过城市,这是一种自甘寂寞的状态。今天一看也不是这么回事,他确实不进城市,但是他可是住在一个很热闹的风景区里,而且很显然客人还挺多的,要不怎么经常需要他的仙鹤儿子到西湖上空叫他回家呢?你看这种生活作风,和咱们理解的隐士作风是不是不太一样?

还有一点,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说林逋有儿子吗?答案当然是没有,要不怎么认了仙鹤当儿子呢?但问题是,宋仁宗最后在给他谥号的时候,就是管他叫和靖先生的时候,顺便圣旨里面还给了他们家五十石米,五十匹绸缎。那你说奇怪,按说一个人不曾婚娶,也没有儿子后继无人,那皇上给的这批粮食和绸缎又落到谁手里了呢?

这个《宋史》里面是有交代的,林逋确实没有儿子,但是他哥哥有个儿子叫林宥,被林逋带在身边教育得很好,后来这孩子还考中了进士。所以朝廷给林的粮食和绸缎,应该就是给了这个孩子。但是慢着,听到这我们脑子有点乱,你一个隐士,你自己不出去考科举去当官,但是你精心培养出了一个可以考中进士去当官的侄子,你怎么会有这份能力?要知道备考进士,这和我们今天高考一样,这和一般人出于兴趣读书是完全不一样的。考科举那需要专门的应试能力,需要长时间的专门训练和专业的辅导员。你林逋一个隐士,你按说你不应该有这个能力。

进一步说,这个家庭日常传递给孩子的价值观,它到底是什么样的?这就很让人生疑对吧,你是一个隐士,你传递给孩子是那种云淡风轻,不慕名利的隐士风格,还是鼓励孩子吃寒窗苦,做人上人的进士风格?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点冲突呢?你看这又是一个疑问,我们把它放在心里,更进一步地看,这位林逋和皇帝和官场的关系其实很深的。宋真宗宋仁宗这父子两代皇帝知道林逋的事迹,应该也很喜欢他的文采,他写了很多诗歌,就经常派人去看望林逋,看的时候又是送粮食又是送绸缎,这还不算。更重要的是,林逋他虽然隐居,他对当时的政治其实没有那么疏远的。《宋史·林逋传》一共也不到400个字,但是里面至少记载了这么两件事。

第一件是林逋曾经遇见过一个进士,很欣赏,马上就说这个人将来了不起,这个人将来一定是个当宰相的料。后来果然这人当了宰相。你看这份眼光,应该是一个对官场很了解的人才会有的吧?至少他说这个判断的口气,是把这事当成好事来说的对吧?你一个隐士,你那么羡慕别人当宰相,你夸奖别人,是说这个人将来会当宰相,你还是个隐士吗?这是第一点。

第二件事是林逋临死的时候,他写了一句诗,叫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什么意思?这里面是用了一个汉代的典故,汉武帝的时候,话说这个大文豪司马相如晚年住在茂陵,汉武帝就说,这个司马相如身体不太好,赶紧派人去他们家,把他们家所有的书都取来,咱现在不拿回来,以后他死了就遗失了太可惜了,毕竟是司马相如大文豪。结果皇帝派人上门一看,司马相如已经死了,临死的时候他是写了一卷书,而且留下话来,如果皇帝非要派人来取,就把这卷书给皇帝就完了。这书是什么?就是著名的《封禅书》,里面的内容主要是劝皇帝去封禅泰山。

所以林逋刚才这两句诗的意思是什么呢?叫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意思就是我死了之后,如果皇帝要派人来搜集我的遗作,我可不会写讨好皇帝,劝皇帝封禅这种文字。这话的精神内核当然是很骄傲的,符合隐士的风格,但是它也很政治化。你细琢磨一下,一个隐士你临终时刻想的,居然是我死了之后,皇帝要派人来搜集我的文字的事。你说这是一个身在世外的一个隐士该有的样子吗?

好了,说了刚才那么多,现在我们可以大体描述一下这位林先生的日常生活了。首先他不当官也不成家,平时做的都是种种梅花,写写诗文这样风雅的事情。社交圈子里有很多官员朋友,经济上自给自足,但是偶尔也靠皇帝和官府的资助。他自己确实不参加科举,但是他有那份能力辅导自家孩子参加科举。自己是不当官,但是对于朝廷里的事,他是既熟悉又关注。这就是大宋朝,甚至是整个中国古代最著名的隐士林逋和靖先生的生活。

请注意,我这里没有一丁点要贬低林逋的意思,他选择这样的生活,他自己舒服,别人也羡慕,无可指责。但是你发现没有,隐士这个传统,发展到了宋代这个时候,在林逋身上,你是不是可以观察到一个很大的变化?它和我们一般理解的隐士已经不太一样了。

说到这儿我们就得追问了,中国文化当中原本的隐士它应该什么样?请注意,那可是一种非常对抗性的政治姿态。比如说,传说中尧舜时代的那个隐士叫许由,那尧帝听说许由不错,就想征召他出去做官。许由听在耳朵里,什么让我出去做官?这话怎么听起来那么脏呢?脏了我的耳朵,于是就跑到河边去洗耳朵。正好他的一个朋友牵着一头小牛在同一条河里面喝水,看见许由在那洗耳朵,就骂许由啊许由,你如果真的躲到深山老林里当隐士,人家找得着你吗?能跟你说这话吗?你耳朵脏得了吗?还不是因为你太招摇过市,太在乎名声了。得了,你看你这一洗耳朵,把我这小牛喝的河水也弄脏了,赶着小牛就走了。你听听当年的这种政治态度,是非常激烈的,坚决不合作。

那到了商周时期,有一个著名的故事,伯夷叔齐嘛,这两个人都反对周武王造商王的反,反对无效嘛,这两个人就跑到首阳山去隐居。他们就说,你们天下人不都服从那个周朝吗?我们俩不服,不服的方式很简单,就是我们俩坚决不吃你们周朝土地上长出来的哪怕一粒粮食,饿死我们俩也不吃。后来果然伯夷叔齐就饿死了。所以你看那个时代的隐士,他就是这么刚,就是这么激烈的反对姿态。

那你说隐士们采取这种姿态,在先秦时代还好,到了后来的皇权时代有皇帝了,皇帝当然不高兴。所以皇权和隐士这种矛盾,是经常会被激化的。举个例子,魏晋时期竹林七贤中的嵇康,司马昭就反复劝他出来当官,嵇康就是不干。那怎么办呢?站在司马昭的角度,你替司马昭想一想,你嵇康社会声望那么高,你对我摆出来这么坚决的不合作的姿态,偏巧我司马家还正好想篡位当皇帝,你让我怎么收服天下人心?那不好意思,嵇康,我只好把你杀了。这是当年的一出悲剧。

当然了,皇权和隐士之间的这个关系,它也不见得非得紧张到要搞到杀人的地步。但是在魏晋那个时代,一个人如果非要当隐士,你就得付出代价,代价还不小。比如说陶渊明,这也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隐士之一。你不是“不为五斗米折腰”吗?你不是动不动就说什么“田园将芜胡不归”吗?你归吧,那你归你就受穷。陶渊明那是真穷,穷到要到要饭的程度。像我们刚才讲的林逋的故事,因为你是隐士,所以全社会就高看你一眼,朝廷就不断地要主动照顾你,给你钱,给你粮食,给你绸缎。反正在陶渊明那个时代,是肯定没有这种好事,你当隐士你就付出代价。

所以很奇怪,为什么到了我们现在讲的宋朝的时候,朝廷对隐士它就突然这个态度就好起来了?我们琢磨,大概有这么几个方面的原因。首先是隐士对于朝廷的态度,他没有那么激烈了嘛,什么跑到河边洗耳朵,什么坚决不吃你土地长出来的粮食,这种高度对抗性的事态后来就不怎么有了。隐士不当官,它不再是一种政治姿态,而是一种什么?是一种价值追求,就是我不愿意跟你们普通人那样追名逐利而已,不意味着我不认同现在这个政权和皇帝。甚至不过就是我就是不愿意遭那份罪。嵇康说自己不愿意当官,一连写了9条嘛,你看那些理由都是什么?我早上起不来床,我经常要挠痒痒,我不能正襟危坐等等,都是这种理由,我就图舒服,所以我当隐士。所以这是皇权时代隐士发展的一条线索,他不再是对抗性的政治姿态。

那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皇权它也不傻对吧,皇权也渐渐发展出了一套解释系统,它可以兼容隐士的存在。简单说就是,孔老夫子不是有一句名言嘛,说作为一个士大夫,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就是天下还不错,咱们就出来当官,天子要是无道,咱就当隐士。这是孔老夫子的话。那好,作为皇帝,他要证明我这个皇帝当的时候天下有道,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什么?就是让所有的隐士都出来工作,所谓的“野无遗贤”嘛。所以我作为皇帝,只要我一遍一遍地礼贤下士,一次一次地敦请你们这些隐士出山,那天下就是在走向良性发展的路上,天下就是有道的。所以皇帝和隐士之间就会搞出一种极限拉扯,请你出山,不出,我再请你出山,不出。你看双方咱俩这么一客气,既证明你是隐居的高人,又证明我是有道的明君,多好,大家各得其所。

你看皇权和隐士相互之间这个默契一直演化到我们现在的大宋朝。宋朝那不仅对林逋是这个态度,此前有一个种放,后面还有一个邵雍,都是一样的,都是反复邀请这些民间的名人,请他们出来做官。这些人也都是反复推辞,最后都是成就一段佳话。

当然了,我觉得最重要的原因还不是这些,隐士文化之所以没落,皇权和隐士的矛盾之所以缓和,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什么?是贵族社会的终结和科举制度的崛起。你想为什么你是隐士呢?如果一个老农民,也没有念过书也不识字,他也不出来当官,你说这人叫隐士吗?当然不是,你就是个老农民嘛。当隐士你得有个前提,就是你本来命中注定是应该当官的,但是你主动选择不去当,所以你是隐士。比如说我们前面提到的嵇康对吧,竹林七贤之一,嵇康是谁?那是曹操的曾孙女婿,贵族。还有刚才我们提到的陶渊明,那是东晋名将陶侃的后人,贵族。都是有来头的人,他们在那个时代出来当官那是常态,不做官那是他个人的主动选择,才很奇怪嘛。所以这样的人叫隐士。

可是到了现在我们讲的唐宋时代,豪族社会终结了,科举制普及了,大家都是平头老百姓,凭什么你做官?你要做官你就得通过科举考试。你不做官,你不做官那是你主动选择吗?我怎么老怀疑是因为你水平差,你考不取呢对吧?那你不做官,不做官你就不做呗,你是一个考场上失败的人,你凭啥非得说自己是隐士呢?

唐朝时候就有一个传说,孟浩然就是写“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的那个孟浩然,年轻的时候确实当过隐士,40多岁在山里面想明白了,想着到长安来找找当官的机会,因为这个时候他有很多诗作了嘛。传说有一天他正在王维家里玩,王维也是大诗人,突然唐玄宗来了,跑到王维家里来了。孟浩然一紧张就钻到了床底下,唐玄宗后来就知道了,把他给叫出来,问问浩然你最近都写了什么诗?其实就想给他一个表现的机会。孟浩然可能是隐居太久了吧,脑子一抽抽,也不太明白人情世故,就念了其中一首诗,其中有这么一句,叫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说我这人没什么本事,所以皇帝不要我,不才明主弃。唐玄宗一听就不高兴了,是你孟浩然自己跑到山里去当隐士的,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要你?你这不是污蔑人吗?于是唐玄宗一生气,站起身来拍拍衣服就走了。

对,对于这个时候的皇帝来说,已经有科举了,你想当官你就来考嘛,你不来考或者考不取,这又不赖皇帝,你凭啥说我皇帝不要你呢?你看咱们《文明之旅》节目这么多期都讲到宋代科举制的发展,你大概想不到吧,它竟然还给隐士的存在来了一个釜底抽薪。那到了宋朝,尤其是宋真宗和林逋在的这个阶段,科举制是进一步成熟的,出不出来做官这个事,可就不是一种人生选择了,它变成了一种能力测试。就算你是真不想,在旁人看来,你也不过就是掩盖自己的不能和不会吧,你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你看这就是一次偷梁换柱,这就把中国几千年隐逸传统中,隐士的那个骄傲感给摧毁殆尽了。你不是不想,你就是不能,你做不到。

好,这个时候再去当什么隐士,其实很尴尬的,就像我们前面讲的林逋,你那么大的社会声望,你还接受皇帝的经济补贴,你还在风景区里面住着,那么热闹,天天热热闹闹地见客人,你还跟朝廷里的官员关系那么好,你就这么当的隐士?

刚才我们还提到一个人,就是那个比林逋岁数还大一点的隐士,叫种放。种放就更尴尬,他意志也不是很坚定,一会出来做官,一会又要归隐,反复横跳几次,弄得自己其实声名狼藉。有人就公开讽刺他,所以最后是宋真宗站出来维护种放,说种放这人不错,你们别老说他,他私下里给了我很多有用的建议,只是我没告诉你们罢了,不要再说种放的坏话了。所以你看这个时候的隐士,在无所不在的皇权的笼罩下,在科举制的釜底抽薪下,隐士很可怜,他既没有独立的政治姿态,也没有独立的社会角色,再想坳出一个隐士的姿势,其实挺难的了。

这还是宋代,到了明代,到了清代,这就更严重。你看清代的时候,戏曲家蒋士铨就写过一首诗,他就嘲笑明朝的所谓的隐士,他是这么说的:妆点山林大架子,附庸风雅小名家。终南捷径无心走,处士虚声尽力夸。獭祭诗书称著作,蝇营钟鼎润烟霞。翩然一只云中鹤,飞去飞来宰相衙。最后这句最有名,翩然一只云中鹤,飞去飞来宰相衙。对,你一个隐士,应该像一只仙鹤那样,在云雾中高来高走,你怎么天天在什么宰相府邸,政府衙门里面飞来飞去呢?你是个隐士吗?

允许隐士存在,其实是中国古代皇权政治保留的某种弹性。我今天带来了一本书,叫《中国隐士与中国文化》,这本书的作者就做了一个统计,说正史里面有记录的著名的隐士,中国历代218个人,有名有姓的。那其中高峰时期,你像魏晋南北朝有37个人,唐代52个人,宋朝56个人。你看这是隐士的全盛时期。但是到了明朝,好可怜,有记录的隐士只有13个人。为啥?因为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明明白白地说过这么一句话,说天下士大夫有一项罪,什么呀?就是不为皇帝所用。你看事情搞到这个地步,这个弹性就消失了。那后来到了清朝更可怜,整个清朝有记录的隐士只有5个人。那到了这个地步,中国历来的那个隐士文化就彻底衰落了,隐士和皇权的矛盾当然也就彻底终结了。

刚才我们说的是作为一个隐士,他面对的一个麻烦,和皇权之间的冲突。但是在中国古代,您要是想当隐士,还面对另外一种麻烦,就是和儒家的主流文化之间的冲突。对,隐士您毕竟也是个“士”,什么叫“士”?简单说就是,您得怀抱着一种超越性的理念,去积极地影响整个世界的人,这才叫“士”对吧?名言就是这么说的,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你听听这些名言金句,这可都是中国文化对精英分子,也就是“士”的基本要求。言下之意都是一句话,您可得振作,您可不能躺平,躺平不叫“士”。

所以孔子不是说嘛,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对吧?小人是可以躺下来,像草那样,任由别人对自己施加影响。但是士君子不行,您得像风一样,你得去主动地影响周边的草,所谓风行草偃嘛。有士君子的地方,周边的人那可就有了主心骨,可就有了方向感,这是一个士的基本社会责任。好了,你们这一批人,你们要当隐士啥意思呢?不当官,不作为,这不就是躺平了吗?那请问你还怎么承担得起这份士君子的责任呢?

这个矛盾可能是对中国的隐士文化最大的误解。你就这么想,当大家,当所有人都蝇营狗苟想当官的时候,突然有这么一个人,做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选择,说我要回家,我不想跟你们玩了。那你说这个人是躺平了,还是做出了一个更勇敢更艰难的决定?当然是后者。我们有人生经验的人都知道,随大流那是最不费劲的事,而不从流俗,一意孤行,那反而是要付出巨大的心力才能办到的事。所以这样的人,他不可能是躺平的人。

就像有人开玩笑说的,说这个人厉害,这个人连减肥都做得到,连戒烟都做得到,这人得小心,这种人什么做不出来对吧?对,在人生选择那么少的古代,一个人连归隐都做得到,那咱可就不能小看他,他怎么可能没有自己执着的人生目标呢?

有些隐士,比如我们前面提到的伯夷叔齐,阮籍嵇康,这些人执着的是什么呢?就是和当权者不服从不合作的那个姿态,这就是他们的人生目的。比较复杂的情况是陶渊明,这个人天天表面上就是喝酒写诗,人畜无害的,他能执着什么呢?陶渊明不反对什么,也不跟什么人搞政治对抗,他执着的就是一条,就是你们都喜欢那些,我要跟你们喜欢的东西远点,跟你们若即若离,隔上一层,我就执着于我的这个位置。你看他写的诗嘛,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说我这个人就是喜欢山水,跑到尘世上去当官,那才是我走错路的30年。然后接着他写自己,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你听听,旧时的山林,小时候的那个湖水,那才是我的老地方。然后接着写他要过什么样的日子,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不继续往下念了,反正陶渊明我就是喜欢这个调调。

所以有学者把陶渊明的这种状态,称之为叫“边境状态”,就是你们都生活在都城,我就生活在边境,热闹是你们的,我就在旁边看着。我陶渊明就是维持这种疏离的状态,我自己有自己的王国。你说这是一种什么精神?他容易吗?当然不容易,这种状态的维持,反而是需要巨大的努力才能做到的事,他是一种非常积极的状态,他一点都不是躺平。

不理解陶渊明的这种积极状态,就相当于今天的一个父母,他理解不了孩子打游戏。那确实孩子爱打游戏,表面看起来就是他天天关在房子里,很颓废对吧?但是在游戏展开的那个世界里,在孩子的心里,这怎么是颓废呢?游戏的世界,那才是一个公道的热血的,可以人生不断向上攀升的积极的世界对吧?我们以为别人躺平,其实是什么?其实是因为我们看不到他在另外一个维度上的执着和进取而已。

我再举一个著名的例子,诗人白居易。要知道在中国古代的隐士传统当中,有一句特别扯的话,叫做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朝。什么意思呢?说你们这些小隐士,是因为你们的精神境界格局不够高,所以你们才要跑到什么荒郊野外去隐居。而有一些大隐士心量足够大,所以我们能够一边在朝廷里面当大官,同时心里本质上是很高洁的,我们还是个隐士。这话你一听就知道,是一些那些既舍不得不当官,又羡慕当隐士的人,给自己戴了这么一顶高帽子,所谓的“大隐隐于朝”。

这个时候白居易就说话了,说大家都不要吹牛,在荒郊野外当什么小隐,受不了,太冷落了,太贫寒了。你们这些在朝廷里当大官,还非要说自己是大隐的人,我也不知道你们怎么受得了那个喧嚣。大隐小隐都不合适,这么着我白居易,我来发明一个“中隐”,既不大也不小。怎么呢?我就先担任一个朝廷的闲职,人在家中躺倒,工资每月照发,日子不忙不闲,还能不饿肚子,既不大也不小,我这叫“中隐”。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的时候,鼻子都气歪了,你白居易拿钱不干活你还有理了,你还中隐对吧?你既要享用隐士的好处,又不想遭隐士的罪,白居易没有节操。我当年就是这么看的。但是后来,我说了一遍白居易的生平,我才知道顺着中隐这个词,其实是没法理解晚年白居易到底在想什么干什么的。这就是他写了一首诗,仅此而已。

白居易的晚年,不仅没有像他的诗里写的那样躺平,而且是一刻不停地在操办一件大事,什么事?就是自己这辈子写的那些诗文怎么办。白居易晚年是在洛阳住,一共住了17年,这个阶段的他,名气也大,也非常有钱,住着一套二手的豪宅,那是日子不要太好过。他当的官品级不低,薪水丰厚,而且是个闲差,什么事没有,所以他才说自己是中隐。但是你别忘了,这种生活还有另外一面,他毕竟年过半百了,而且儿子死了,后继无人,自己的弟弟也死了,而且身体一点一点地在垮。你看他晚年写的诗,眼睛不行,看不见字。那你说这样的一个老人家,在这个人生阶段,他最在意的是什么呢?就是自己一辈子写的那些东西。

有一次他做了一个书柜,把一辈子写的东西都放在里头,一边看一边叹气,说我这一生就是干文字工作,从小写到老,这一生的著作我数了数,叫前后七十卷,大小三千篇。我知道这些书文不容易保存,一不小心就丢了,所以我是一张纸都没敢扔,保存得好好的。每次我开门落锁,打开这个柜子,我一定不会忘记再亲手给它锁上,把这个钥匙专门就放在我书斋前的帷帐前面,我就怕里面的文稿给弄丢了。你看他就上心到这个程度,很可怜。

白居易晚年觉得自己没有儿子,这些书文是传不下去的,他被笼罩在一种巨大的恐惧当中。他编好了自己的诗集,一共15卷,然后就发狠说了一句话,说我生前富贵应无分,死后文章合有名。什么意思?就是我生前的富贵,到这也就这样了,我现在要追求的,是我的文章能够流传后世。

怎么流传呢?白居易那真是说干就干,他晚年就忙这个。他先是把自己一生写的东西抄了五份,请注意,那个时候可没有普及雕版印刷术,真的就得手抄,抄了五套。那分别留在哪呢?首先一套留在了庐山的东林寺,大雪之夜派仆人送上门,交给老方丈保管。为什么留在这儿呢?因为庐山东林寺下面就是今天的九江,当年的江州,白居易当过江州司马嘛,《琵琶行》里不是有句子吗?江州司马青衫湿对吧?所以他跟庐山东林寺的和尚熟,在这儿留一套。

再有一套留在了苏州南禅寺,因为白居易在苏州当过刺史,应该也是跟南禅寺的和尚有交情。第三套是留在了洛阳的圣善寺,圣善寺不得了,那是唐朝的皇家寺院,杨贵妃一度出家就在圣善寺。这是五套,有三套搁在寺庙里。那还有两套呢?一套是留给了自己的侄儿,这个侄儿叫龟郎。对,因为你姓白,我的东西你能不好好保管吗?替老白家保管一份精神财富,这是给侄子。还有一套留给了他的外孙,这个人叫谈阁童。小子,你妈是我生的,你可得替我好好看着我的宝贵的精神财富。五套就这么散出去了。

这还不能放心,他在托付每一套诗集的时候都写了诗,表面是感谢这感谢那,但是多少也有一点昭告天下的意思,我把东西可都搁你们那了,不许抵赖,全天下人都知道我把诗集送到你那保管了,我一共留了五套,都在哪在哪写得明明白白的。

你看这有点像什么呢?我们今天才知道用的区块链技术,叫分布式记账,叫不可篡改的数据库。对,白居易当年就无师自通,发明了这么一套保存文集的方法。好,这一套操作下来,结果怎么样?反正白居易成了唐代留下诗文最多的作者对吧?你看李白留下来的诗不到1000首,杜甫多一点,大概1500首吧。这个杜牧,杜牧其实比白居易的岁数还要小一点,但是杜牧只留下来400首。而白居易呢?他自己亲自编订的3000首诗,几乎全部完整地保留下来了,我们今天都能看到。所以你想,那可是唐朝,是一个没有普及雕版印刷术的时代,白居易他老人家真的是制造了一个奇迹。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呢?就是不管别人怎么喊,我躺平了,我隐了等等,不要相信。不管他是大隐中隐还是小隐,只要他选择的是一条少有人走的路,那他一定有自己执着的目标,他一定是腾挪出了巨大的心力,在自己的隐秘世界里,向那个目标勇猛精进,只是我们旁人看不到那个目标而已。从这个维度上说,他还是那个积极行动的“士”,一个影响他人影响世界的儒家尊崇的士君子。

问题是从大宋朝开始,中国开始进入了叫全民科举时代,那最大程度地统一了全民的努力方向。所以到宋代之后,在科举制时代所有人都觉得,对,有钱就应该读书,读书就应该参加科举,科举就应该出去当官,这个方向好像天经地义,以至于很少还有人注意到,人生还可以往别处去,去定其他的目标,去向着其他的目标勇猛精进。所以这才是我们看中国隐士的那个适当的视角,他们不见得在政治上多正确,在道德上对我们有多少优越感,他们不过就是找到了一个不同于我们的努力目标而已对吧?

比如说,明朝的大旅行家徐霞客,他这一辈子东跑西颠的,好像徐霞客不能称之为“隐士”,他又不住在哪,他到处乱跑对吧?徐霞客54岁临终的时候,有人问他,说你这一辈子跑来跑去,你看最后把脚都跑坏了,何苦呢?徐霞客是这么说的,他说我知道历史上有这么几个人,一个是汉代的张骞,一个是唐代的玄奘大师,还有元代的耶律楚材。这几个人都是因为皇帝有命令,所以他们跑得特别远,跑遍天下。你看我一个普通老百姓,我也能天南地北地跑,我能和他们三个人放在一起,凑齐四个跑得最远的人,达成这个目标,我是死了也能瞑目。这是徐霞客的遗言。

你看所有这种人,不管是我们前面讲的林逋,还是我们现在讲的徐霞客徐弘祖,还是嵇康白居易,只要他们走上一条少有人走的路,奔着一个当时少有人能理解的目标,活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人生的可能性,这样的人,他都是我心中伟大的隐士。对吧?你我如果能做到,我们也是某种意义上的隐士。

今天节目的最后,我想起一个西方人讲的故事,话说有一个信徒就问神父,说我祈祷的时候我可以抽烟吗?神父就瞪了他一眼,说当然不可以,祈祷这么严肃的事。后来这人又换了一种问法,说神父,那我在抽烟的时候我可以祈祷吗?神父说那可以。这个故事本来是个笑话,它是用来嘲笑那些古板的人的,祈祷时候抽烟和抽烟时候祈祷,这不是一回事嘛,你为啥是两个态度呢?

但是我现在觉得,不,当然不是一回事儿对吧?人这一辈子活的就是一个方向感。祈祷时候抽烟,你是在做一件神圣的事情的时候,允许自己已小小地堕落一下。和你在抽烟的时候祈祷,你是在做一件堕落的事情的时候,心里仰望一个神圣的所在,这能一样吗?人面朝的方向不一样,人活出来的那个本质就不一样。就像有人问对吧,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人,和一辈子拜佛求神,最后结果拿起了屠刀的人,看起来罪恶的总量是一样的,但人生是一样的吗?不一样。我们每个人都在自己选定的道路上,或者是爬行,或者是飞奔,速度不一样,能走多远也自己都说了不算。那我们唯一能说的算的是什么呢?就是我们正在走的这条路的那个方向,那个引领自己,让自己变得更好的那个方向。

这就是我们理解中国隐士,它的价值的一个角度。好,这就是我们在公元1028年跟你聊的话题,我们明年1029年再见。

下面是本期感谢,本期的看片团,我要感谢杭州市西湖区石马社区社会组织服务中心,他们有一个叫“花季蜜码”的项目,专门针对社区里面6-12岁的小朋友开展的文化公益活动。有意思的是,这些孩子都是姓郑,据说都是荥阳郑氏的后人。那前几期呢,咱们正好讲到百家姓,就借此机会和孩子们展开一次“寻根之旅”,号召社区老人给孩子们结合历史,讲述他们整个老郑家大家族的迁移和传承,用姓氏作为历史的启蒙,这个社区活动办得真有意思。

我要特别感谢网易的《逆水寒》,为我们提供的宋朝美学独家计算机图形技术支持。我们小时候都听说过一个童话,叫“神笔马良”,我们也幻想自己将来能有那么一杆神笔,画什么就能有什么。对,今天在《逆水寒》里就实现了这个功能,他们最近上线了一个新的创作工具,叫“剧组模式”,这工具有意思,它是利用人工智能技术的参与,把咱们脑海里的创意想法零门槛地呈现在《逆水寒》的游戏里面。咱们不需要会画画,咱只要有想法就行,可以直接创作出你想要的角色。举个例子,我想要创作一个瘦了100斤的高衙内,瘦骨如柴的高衙内,它能给你画出来。也可以是一个梳丸子头的林黛玉,它也能给你画出来。只要你脑洞无限大,这些设计通通不在话下。你说这是不是“神笔马良”?所以《逆水寒》的朋友跟我说,他们希望通过人工智能的技术加持,让玩家的创作空间放大,让创作变得更简单更有趣。你也可以去试试。

本期节目的最后,我想干脆就致敬大诗人陶渊明,因为本期节目的主题我们说了隐士,如果说中国隐士有一个代言人的话,没有争议,这个人就是陶渊明。所以今天节目的最后,咱们就一起读一读他写的《归去来兮辞》,这既是中国隐士的精神宣言,也是不朽的文学名篇。我给你念一念。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一篇《归去来兮辞》,致敬陶渊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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