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风流人物 第一季:杜牧 两枝仙桂一时芳（1）
历代文人每每聊起杜牧，总免不了谈谈他的风流韵势，然后给他定下个“风流贵公子”的断语。就连《唐才子》传中也这样形容他，牧美容姿，好歌舞，风情颇张，不能自遏。殊不知，杜牧的“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里，有着多少无奈与自嘲。殊不知，风流贵公子的他也曾是个心怀理想的少年，倘若生在三国，可能是周郎般的人。其实杜牧虽外示旷达，但却内含哀凉，纵观其一生，便如那冬天的蒲扇般不合时宜，寂寞、寥落、失意，虽然有诸多辩解，但“风流贵公子”依然是他最响亮的头衔。杜牧若泉下有知，或许会呵呵一笑吧，顺便说道，如果你认识从前的我，或许会原谅现在的我。
两枝仙桂一时芳
公元2016年9月6日，故宫藏历代书画展在武英殿正式开展，所选藏品均为我国书画美术史上的经典之作。其中，诗人杜牧的行书《张好好诗》无疑是这次展览中最重量级的展品之一，也是其唯一传世的墨宝。此墨宝曾被宋徽宗赵佶收藏，后在历代藏家之间辗转，最终落入清宫。后又被末代皇帝溥仪带至关外，“民国四公子”之一的张伯驹费尽心力搜寻，以五千金收回，视若珍宝。1956年，张伯驹将其捐赠政府，重归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此篇书法作品气势连绵，墨笔酣畅，因是诗稿，所以更得朴实无华之美。
一千多年前，唐代诗人杜牧与歌妓张好好久别后重逢。当年风姿绰约、才华出众的张好好，不过几年竟已沦为东城的当垆卖酒之女。回想起当年才子佳人互相倾慕的美好，到无力掌控各自命运就此相互别过的困苦，现如今红颜逝去，物是人非，其中凄苦只能言表于纸上。此时三十多岁的杜牧已经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在命运面前，自己又何尝不是张好好呢？在唐代，杜氏一门地位显赫，杜牧的祖父杜佑是三朝宰相，撰有《通典》二百卷，里面记录了历代典章制度的演变和发展。他的父亲也在京为官，家宅正居长安城中心的安仁坊，一时显贵无比。 “你要知道当时在长安有两大家族，一个叫杜氏，一个叫韦氏，所以当时唐朝甚至有这样一番话，叫长安（城南）韦杜、去天五尺。什么意思？就是说长安韦氏和杜氏这个家族，势力大到何等地步，离天只有一尺五。所以杜牧可以说是出身是相当高的，杜牧小时候不仅是衣食无忧，可以说是锦衣玉食的生活。他后来回忆写给自己的晚辈的诗当中回忆，说是他小时候家藏万卷书，你要知道这句话不得了，这是低调的炫富”——于赓哲（陕西师范大学教授）每当聊起自己的家事，杜牧便万般自豪。
旧第开朱门，长安城中央。
第中无一物，万卷书满堂。
——杜牧 节选《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诗》
只可惜，杜牧赢在了起跑线，却在中途掉了队。杜牧十岁那年，爷爷和父亲相继病逝，为了维持生计，分家得来的三十多间房屋也做了抵押。八年里，杜牧与弟弟搬家数次，像流浪汉般居无定所。 “但是后来到他的父亲的时候，慢慢地地位下降。到杜牧这一代的时候，家族就开始慢慢地衰落。当然不是说所有的杜氏家族，杜佑的子孙都衰落了，是他这一支衰落了。杜牧他出身于名门，出身于世家，但是在他成长的历程中，并没有受到太多的这种家族门荫的荫蔽，他的成长主要靠自己的努力”——王双怀（陕西师范大学教授）虽然生活困苦，但是杜牧并没有从此与书卷绝缘，原生家庭给了他最初的滋养。在老一辈的熏陶下，16岁的他便自注《孙子兵法》十三篇，成为继曹操之后影响最大的注家之一。20岁时，杜牧已熟读史书百卷，并对当时政局有了自己的思考。早慧之人容易早衰，杜牧之心酸不仅在于他所饱尝的巨大落差之感，更在于食野蒿藿、寒无无烛对他身体的影响。 “小的时候营养不良，正如他诗中所描写的，晚上的时候照明没有灯，饿了没吃的，这肯定对他有影响。那么当时那个时候正好气候也变化了，气候是由暖变寒，长安城也冷的厉害。在这种寒冷的气候之下，人容易生病，生病之后落下病根儿，将来长大之后身体也好不到哪里去”——王双怀（陕西师范大学教授）在杜牧成长的时代，安史之乱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朝廷处于内忧外患之中，藩镇跋扈，宦官专权，如此复杂的局势也决定了他此后的人生轨迹。唐代文人的政治理想大致可用杜甫的两句诗来概括，“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这一点杜牧可谓深有体会。公元826年，唐敬宗宝历二年，这一年杜牧24岁，正是青春好年华，但国家形势却让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朝气蓬勃。此时的杜牧自觉也有对付藩镇叛乱之法，可惜只是一介布衣，谁会把他当回事儿，倾听他的意见呢？困顿之下，只能将其写于纸上，作诗《感怀》。
高文会隋季，提剑徇天意。
扶持万代人，步骤三皇地。
圣云继之神，神仍用文治。
德泽酌生灵，沉酣薰骨髓。
旄头骑箕尾，风尘蓟门起。
胡兵杀汉兵，尸满咸阳市。
宣皇走豪杰，谈笑开中否。
蟠联两河间，烬萌终不弭。
号为精兵处，齐蔡燕赵魏。
合环千里疆，争为一家事。
逆子嫁虏孙，西邻聘东里。
急热同手足，唱和如宫徵。
法制自作为，礼文争僭拟。
压阶螭斗角，画屋龙交尾。
署纸日替名，分财赏称赐。
刳隍咸万寻，缭垣叠千雉。
誓将付孱孙，血绝然方已。
九庙仗神灵，四海为输委。
如何七十年，汗赩含羞耻。
韩彭不再生，英卫皆为鬼。
凶门爪牙辈，穰穰如儿戏。
累圣但日吁，阃外将谁寄。
屯田数十万，堤防常慑惴。
急征赴军须，厚赋资凶器。
因隳画一法，且逐随时利。
流品极蒙尨，网罗渐离弛。
夷狄日开张，黎元愈憔悴。
邈矣远太平，萧然尽烦费。
至于贞元末，风流恣绮靡。
艰极泰循来，元和圣天子。
元和圣天子，英明汤武上。
茅茨覆宫殿，封章绽帷帐。
伍旅拔雄儿，梦卜庸真相。
勃云走轰霆，河南一平荡。
继于长庆初，燕赵终舁襁。
携妻负子来，北阙争顿颡。
故老抚儿孙，尔生今有望。
茹鲠喉尚隘，负重力未壮。
坐幄无奇兵，吞舟漏疏网。
骨添蓟垣沙，血涨滹沱浪。
只云徒有征，安能问无状。
一日五诸侯，奔亡如鸟往。
取之难梯天，失之易反掌。
苍然太行路，剪剪还榛莽。
关西贱男子，誓肉虏杯羹。
请数系虏事，谁其为我听。
荡荡乾坤大，曈曈日月明。
叱起文武业，可以豁洪溟。
安得封域内，长有扈苗征。
七十里百里，彼亦何尝争。
往往念所至，得醉愁苏醒。
韬舌辱壮心，叫阍无助声。
聊书感怀韵，焚之遗贾生。
——杜牧 节选《感怀诗一首》
这是篇106句的五言长诗，从唐朝初建时的雄浑壮烈，一直写到宝历年间屈辱凋敝，全诗文字澎湃，于雄浑中显现着沧桑，激昂中埋藏着悲愤，一唱三叹，意味无穷。大唐帝国的历史在诗人笔下越来越无奈。 “杜牧这个人应该称上是一个有军事才干的文人，这个《感怀诗》写出来，就是感叹于当时朝廷无能，大臣无能，以致于国家多难，等于是寄托自己一个没有办法实现的一种胸怀。而且在那诗里面，他借用一个老者的话这样说的，‘故老抚儿孙，尔生今有望’，意思就是说，时候能看到我们国家振奋起来，什么时候能够解决这些藩镇以及这些边境问题，老人只能对儿孙说，你们还有活着看到的希望。那意思就是说，我们这一辈是没希望了”——于赓哲（陕西师范大学教授）《感怀诗》在当时并没有引起上位者们的重视，在他们看来，这只是一个无名文人的唠叨之言，真正让杜牧成名的是同一时期所做的《阿房宫赋》。元和圣天子唐宪宗去世后，先后继位的穆宗和敬宗只顾享乐，将元和中兴的局面毁之殆尽。唐敬宗李湛的很多荒唐逸事经常传出宫外，杜牧听了更为大唐的前途、百姓的疾苦而忧心。他渴望当面呵斥这位顽童天子，但苦于布衣白丁无门无路，只好以史为镜，叹兴衰之意。如果秦始皇能关爱六国的百姓，也不至于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写到这里，杜牧内心的情绪喷涌，不禁大声疾呼: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在唐代后期，这个统治者也是不管老百姓的死活，也是为了自己的享受。所以你看后来，我们看到了白居易所写的《卖炭翁》，它反映的情况。我们看到柳宗元写的《捕蛇者说》，它所反映的都是这种情况。统治者不惜民力，不关心老百姓的死活，只贪图个人的享乐。他（杜牧）实际上也是借阿房宫来赋予当时的社会状况”——王双怀（陕西师范大学教授）《阿房宫赋》是杜牧的成名作，给他带来的不仅是名声，还有进身之阶。在唐代诗人心中，对汉代的贾谊十分看重，他前瞻性的思维和卓越的见识是当时士大夫们所无法比拟的，然而这个有学问、有远见的大儒并未被汉文帝所重用，世人皆为之遗憾。为了不走贾谊的路子，为了让自己可以直面上位者，杜牧开始备战科考。 “唐代这个科举常举中，有明经、有进士、明法、明书、明算等等十几个科目，进士是最难考的，所以当时有一句话，叫作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一个人如果说30岁才考上明经，别人就说，都30岁了才考了一个明经。假如一个人50岁考上进士，说哎呀，真了不得，你看这才50岁就考上进士。当然这样的说法有点夸张，实际上就说明它这个进士科是很难考的，那杜牧在年轻的时候就考上了，才二十几岁就考上了，那真是不简单，可以说是青年才俊了”——王双怀（陕西师范大学教授）科考开始之前，杜牧还有一项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行卷，向当时有影响力的达官贵人呈送自己的佳作。 “唐朝的科举考试有一个特点，不糊名。不糊名就意味着这个考官可以看到考生的这个姓名，意味着考生自己有没有名气，这个对于他能否被录取至关重要。所以为了在考官当中博一个好名声，当时的唐朝的文人养成了一个习惯。什么习惯呢？就是每到科举之前，把自己的得意之作编纂成自己的一个文集，拿着这个文集到处去送给那些达官贵人，这个就叫作行卷”——于赓哲（陕西师范大学教授）在《樊川文集》中杜牧写道，自己曾行卷150首，却并没有记载行卷对象是谁。不过当时声名鹊起的他已然被人重视，只待看尽这一番长安花。
公元828年2月的一天，大唐的东都洛阳颇为热闹。在一片喧嚣声中，进士科考放榜了，诗人杜牧位列进士榜第五。杜牧出身名门，才华卓越，所以当他应进士科时，朝廷中有政治地位、文学声望的人替他宣扬者不在少数，其中太学博士吴武陵尤其出力。“太学博士就相当于我们现在的最高学府里面的权威教授，太学是唐代国子监六学中地位最高的一个学校。国子学只招收文武三品以上高官的子弟，所以是纯粹的贵族学校。在这所著名的学校里面的学术权威，他（吴武陵）当然是非常重要的。所以说在当时一些高官希望和他们交结，因为高官的子弟要到这儿来上学”——王双怀（陕西师范大学教授）当时礼部侍郎崔郾奉命到东都洛阳主持进士科考试，临行前许多官员置酒为他送行。寒暄之际，一向不喜宴请的吴武陵忽然前来求见。对此崔郾相当重视，立即将他引到旁边的房间谈话。而吴武陵此来别有用心，作为杜牧的铁粉，他想来给杜牧争取一个进士名额，而且还是最难搞定的状元。期间，他用王佐之才来形容杜牧的才华，说到兴奋之处，他便拿出了早已经准备好的《阿房宫赋》高声朗读起来。听了几句之后，崔郾也被文章中所展露出来的才华所吸引，细细品读一番更是连连称奇。见崔郾上钩，吴武陵便趁热打铁地请求崔郾选杜牧作状元。然而状元早就有人预定好了，面对身后的那位大人，作为主考官的催郾也无法改变这一情况。既然状元无望，吴武陵只好表示，给杜牧留个前三名的名额也是可以的，但是现实再一次打击了他，前三名都被预定了。不得已，吴武陵表示给杜牧个第五名，自己也是可以接受的。眼看崔郾又要表示为难，吴武陵抢在他说话之前表明了态度，说道，如果还不行的话，就把这篇赋还给我，看有没有比这写得更好的赋？崔郾迫不得已，只好答应。“坦白地说，吴武陵在这次科举当中真是给杜牧帮了大忙。不过话可说回来，人家崔郾之所以能够给杜牧一个进士第五名这样的一个成绩，一则是吴武陵等人的推荐，另外一个还有个重要的一点，杜牧的家世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毕竟他是名门之后。有人经常就说，唐朝的科举考试既然名次都是内定的话，那还有什么意义？不过话可说回来，唐朝那时候考试虽然不糊名，考官也许可以内定，但是有个前提条件是，那个时候你得真有本事，考官才敢这么做”——于赓哲（陕西师范大学教授）与杜牧一同高中的还有32人，33人中排名第五，这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大的兴奋。杜牧要凭借自己的真才实学来赢得功名，接下来他要参加两个月后的制举。“唐代的制科是皇帝来亲自主持的，有别于常科的一种考试，也是科举当中的一种，不是说定期举行的，而且科目也非常的繁多，皇帝有时候专门下敕来举行这么一次。但是这个考试有一点，难度可能更大一些，有时候是千不取一。不过话回说来，好处就是一旦考上，授予的那个官职比经过正常的吏部全选的那个程序起点要高”——于赓哲（陕西师范大学教授）这次制举由新继位的唐文宗亲自主持，来参加考试的不仅有历届的进士们，还有许多在任官员。在此群龙汇聚之地，杜牧一举高中，内心的郁闷也随之一扫而空。春风得意之余，约上一同中举的好友游山玩水，乃是人生一大幸事。一行人到达终南山的一座寺庙前，路遇一老僧打坐，旁若无人。神采飞扬的杜牧被老僧的安静吸引，便上前询问是否认识自己，身边的友人也向老僧介绍杜牧的才华和事迹。然而老僧只是淡淡一笑道，皆不知也。这让杜牧诧异万分，自己两次折桂，本以为名动京畿，谁知这位老僧竟对自己闻所未闻。感慨之余，他写下这首《赠终南兰若僧》。
家在城南杜曲旁，两枝仙桂一时芳。
禅师都未知名姓，始觉空门意味长。
——杜牧 《赠终南兰若僧》
原来在这世间，你所以为的才华，也许在某些人眼里一钱不值。虽然杜牧两次折桂，但是却只是当了个管理典籍的校书郎，无奈之下他只能去地方做幕僚，以求快速晋升之路。这期间他多次上书，就藩镇问题及用兵策略给出了深刻的见解。从26岁到37岁，杜牧辗转江西、宣州、淮南做幕僚，一做就是11年
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杜牧 《遣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