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39年,这是大宋宝元二年,大辽重熙八年,还有西夏的天授礼法延祚二年。
你看这上一年就是1038年,我们讲的是西夏李元昊称帝。你听我刚才念那么长的年号,就是他称帝的配套设施,天授礼法延祚,这么长的年号就这么用起来了,这都第二年了。而到了下一年,就是1040年的时候,宋朝和西夏的战争就要开打,所以这一年1039,是战争爆发前夜难得的平静期。
所以咱们不妨先宕开一笔,今年咱们不说打仗的事,咱们说一件跟文化有关的事。这一年翰林学士丁度给仁宗皇帝打报告,说朝廷下令修的那本书,《集韵》已经修完了,就是这本集合的集,押韵的韵。我手头的这套《集韵》,是中华书局1985年出版的线装书,这套书是我借的,李倩老师借给我的。李倩老师当年在北京大学中文系,学的就是语言学,这套书就是她当年上学时候放在手边的工具书。
咱们节目以前也提到过,说这个宋朝人特别爱编书,而且还是编那种大部头的书。在仁宗朝之前,所谓宋代的四大书,你看《太平广记》、《太平御览》、《文苑英华》、《册府元龟》都已经编成了。那接下来干嘛呢?仁宗朝其实没闲着,他继续搞这种官方主持的大型文化工程。这本《集韵》是修了整整五年,今年竣工了。
是字书叫《类篇》,就是这一本,那修的时间就更长了。你看现在把它印出来还三大本,时间更长,直到1066年,在司马光的手上才终于完结。你说今年咱们就说这两本书的事,这编书有这么重要吗?对当时人可能不觉得这事有多重要,甚至在当时人写的史书里面都没怎么提这件事。因为站在当时人的角度来看,这一年肯定是宋朝和西夏的战争更重要。但是我们《文明之旅》节目,我们是站在1000年这个时间尺度上看问题的,官方主持编订《集韵》和《类篇》这两套书,对塑造中华文明的影响,恐怕要更大。好,公元1039年,我们就借着这套《集韵》和你聊一聊中国古代的语言和文字问题。
我刚才提到的两部书,一部《集韵》,一部《类篇》,它们本质都一样,都属于字典,但是用法不一样。你看字典和我们今天的新华字典就没有什么区别,像《类篇》这样的字书,类似的还有什么《说文解字》、《玉篇》,这就古人的新华字典。它的用法就是,一个字你既不知道怎么念,也不知道啥意思,根据偏旁部首去查,查到之后看字的说明就明白了,所以这个我们现代人很熟悉。
但奇怪就奇怪在,古人还有一种字典叫韵书,就是《集韵》这样的书,就很奇怪。它是根据字的韵,把所有的字分成206个小类,是什么结果?就是我如果看到一个字,我不知道它怎么念,那我在《集韵》里面我怎么查?每篇翻开都这样密密麻麻,我根本不知道它在哪个韵,所以这个字典不好用。但是我估计我刚才说到这儿,已经有朋友猜到了,根据韵把字分成类,那这就不是给识字用的字典,这是干嘛用的?是给古人写诗作赋用的工具书。
古代的赋它也是要押韵的,举个例子,比如说今天我大诗人诗兴大发,我要写诗,第一句刚出来,毕竟西湖六月中,中最后一个字是中,那哪些字和这个”中”押韵呢?我就得去查《集韵》这样的韵书,和”中”押韵的,原来还有什么”红”,好了够了,我赶紧接着往下写,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写完交卷。当然这诗不是我写的,是南宋诗人杨万里的诗。那我刚才表演的这个过程,你可以体会一下,我作为一个诗人,只要有《集韵》这样的韵书在手,那我心里就很清楚,现在我要押韵的字,就是我用到的这个武器库里还有多少字可以用。比如说刚才说,我要压这个”中”字的韵,我就知道我还有东方的”东”,儿童的”童”,忠诚的”忠”,好多字我还没用呢,你要看《集韵》,这个里面还有大几百个字,在这个韵里面我还没用,作为一个诗人,我心里就特别安静,我手中有粮,我心中不慌嘛。
那你可能就会说了,这还用查书吗?人只要会说话,就应该知道每个字怎么念,就应该知道什么字和现在你用的这个韵押韵,没这么简单。你就想两种情况,一种情况是这个韵用得非常险,就这个韵部里的常用字它特别少,那就费劲了,你得凑对吧。熟悉诗词格律的人可能知道,有凡个韵,那字数非常少,古人就叫险韵,就是危险的”险”,比如说”江”韵,就长江的”江”,还有”佳”韵,就是有位佳人在水一方的那个”佳”,你一听什么”佳”韵,这不难啊,你想”佳”,那什么”花”什么”瓜”什么”拉”,不都和它押韵吗?不行,在古人的规范里,那不是可以押韵的字。
这个”佳”字和哪些字是押韵的呢?我给您念,是《笠翁对韵》里面的几句,《笠翁对韵》是李渔写的一本韵书,他都把那个案例给你写好了,”佳”韵我给你念一下,冠对履,袜对鞋,海角对天涯,鸡人对虎旅,六市对三阶,你听一听,这个佳人的”佳”,居然是和鞋子的”鞋”,天涯的”涯”,台阶的”阶”是押韵的,这在我们今天的普通话里,它这几个字哪跟哪儿,根本不押韵对吧?所以你看,把《笠翁对韵》的作者李渔给为难的,句子都很难懂,都是用很偏僻的典故才行。
当然你要用今天很多南方人熟悉的话,你就有点知道它为什么是押韵的,比如说我老家,那个鞋子的”鞋”念什么?念hai对吧?还有那个台阶的”阶”,念gai对吧?所以佳人的”佳”,可能在古人的音韵里面,大概是念类似于ai,包括刚才那个天涯的”涯”,可能念ai对,当然今天我没有能力复现古人的那个音韵,但是至少在韵书里面,那是这么规定的,就是这个字和那几个字才是押韵的,不是按我们今天能够口头语念出来的押韵,这是完全两回事。
但是有一些字,它的那个可以押的韵就特别多,你比如说”一东”,东这个东韵,你看《笠翁对韵》里面,那我们就很熟了,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这多流畅多好懂,为啥?因为”一东”这个韵里面它字多嘛,这就不是险韵,这叫什么?叫”宽韵”。
那你说这古人他为什么要用险韵呢?这不是自找苦吃吗?不是,这是人家为了显能耐,人家有本事,我给你举个例子,苏东坡就有一首诗是写雪的,漫天雪花很大,写雪,他就主动选了一个险韵,《集韵》里面的第二十四韵盐,就是我们吃的咸盐的那个”盐”,这个韵和前面我们说的”东”那个韵比,是出了名的字少,不但字少,而且里面不少都是生僻字,我先给你念念这首诗,它是这么写的,黄昏犹作雨纤纤,黄昏的时候还是下雨,夜静无风势转严,怎么到夜里风一停就改下雪了,但觉念调如泼水,不知庭院已堆盐,就我觉得睡到夜里,这个被子就跟被人泼了水一样,很凉,站起来,庭院里面雪已经堆起来了,就像堆了一院子的盐。
作为今天的读诗人,我们觉得这个形容也不怎么美嘛,对吧?形容雪还是什么鹅毛,飞花,棉絮,好像更合适一点,苏东坡没辙,谁让他选了”二十四盐”呢?这个韵部里面的字有点像雪的,只有这个盐巴的咸盐的这个”盐”,好沾个白,苏东坡也没辙,接着看下面,五更晓色来书幌,半夜寒声落画檐,试扫北台看马耳,未随埋没有双尖,最后这两句你听着有点费劲,说的啥意思呢?说我这儿北台上面有一幅壁画,这个壁画上面有一匹马,这就很大,但这雪更大,把这马都给掩埋了,只剩下马耳朵尖还露在外面,所以最后两句,试扫北台看马耳,未随埋没有双尖,你瞧把这苏东坡给难的,这么艰难才找到这么一个马耳朵的意向,一个符合韵脚的字”尖”,形容这个雪下得很大。
但是我得说但是了,不好意思,苏东坡这首诗严格说来,还是有一句诗出韵了,用的韵脚不对,咱们今天给他老人家挑挑毛病,就是”夜静无风势转严”的这个”严”字,你去查《集韵》对吧,在《集韵》里面,这个盐巴的”二十四盐”,它不在一个韵里。你看这么严格的限制,大才子苏东坡他也没辙,四盐,这里面没有严格的那个”严”,严格的”严”是第二十六韵的严,《集韵》里面是这,你看跟严格的”严”押韵的,就这么几个字,我今天一看,老天爷几乎都是生僻字,我作为一个现代人,我古文功底还可以的对吧,我能认识的,严格的”严”,还有贵州那个简称”黔”,还有我认得的字,不好意思,只有咸菜的那个”腌”了。
你说如果我用二十六这个”严”韵来作诗,我几乎没有几个字可以用,这不难死人了?所以这还是苏东坡,如果是才情一般的人,如鄙人这要作诗,你说我是不是需要一本像《集韵》这样的书呢?韵书呢?把所有能押韵的字都摊在桌面上,然后容我时间我一点一点地去凑,就跟打麻将一样,这就是古人需要韵书的原因。
那还有一种情况古人也需要韵书,就是一个字的读音,它古今不一样,当时各地也都不一样,所以古人也需要这样的韵书作为标准,大家一旦有分歧,没关系去查韵书,这样就好统一。我给你举一些例子,比如说你觉得不在一个韵部的,它未必真不在,比如说那首诗,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你看这第一句的末尾,这个字”斜”,和后面的”家”和”花”,你听着好像不押韵,但是不好意思,在古人的韵书里面,这个韵叫”麻韵”。
那反过来呢,你觉得就在同一个韵部的未必是,比如说我问你,东方的这个”东”字,和冬天的这个”冬”字,这两个字押韵吗?我们今天读着押韵,但是在《集韵》或者其他韵书里面,这是明明白白地分属于两个韵,”东”和”二冬”,我作为一个现代人,我要是哪天不自量力,我要写一首七言律诗,如果我同时里面用了这两个字,东方的”东”和冬天的”冬”来押韵,内行人看见就要笑话我,罗胖你不懂音韵呐。
我记得我上大学的时候,古代汉语课要分入声字,入声字就是古人发音特别短促的那种字,因为我是南方人,我用家乡话我就可以分辨,比如说积极分子的”积极”这两个字,还有房屋的”屋”这个字,我老家话念起来都是很短促的,比如”积极”,我老家话就念成”积极”,房屋的”屋”,我老家话就念成”屋”,你看这都很短促,所以我一眼就知道这是入声字,但是北方同学就遭罪了对吧,积极,这不是阴平和阳平吗?房屋这不是第一声阴平吗?这怎么就入声了?没办法背,所有的字摊开,哪些入声字挑出来背对吧?
但是你别觉得是现代人才遭这个罪,古人一样的,很多音为什么要分在两个韵部,古人也不知道,他们也得背。比如说我刚才举的那个例子,”东”和”二冬”,在唐代的时候,就已经不大区分得开了,他们也得生背。咱们刚才说的苏东坡,把严格的”严”和盐巴的”盐”弄混了,他以为是一个韵部的,什么原因?就是因为他生活的这个时代,这两个字在口语里面已经分不开了。好了,现在你明白了,古人为什么一定需要一部韵书在手边,作诗的时候不可或缺的工具书,尤其是《集韵》这样的大型韵书,这套书10卷收了3万多个字,那真是一本在手,作诗不愁。
说到这你可能又会追问一个问题,说古人为啥这么要折磨自己呢?为啥一定这么规定呢?这不是文学创作吗?给点自由空间不好吗?咱得这么说,就写诗和写词咱首先得分开,写词那在宋代是士大夫的闲情雅趣,在歌楼舞馆上写的,那你随便怎么写,用韵非常自由,经常好几个韵,你只要读着差不多,合着用没关系。但是我们今天聊的是什么?是写诗和作赋,这在古人那里,它可不是文学创作,那是非常严肃的事,尤其是在科举考场上。你平时写诗这韵脚用得对不对,那就是个水平问题,我水平次,我用错了能怎么地,你咬我嘛对吧?但是到了考场上,写诗作赋用韵对不对,那就变成了什么问题?是成绩问题,是名次问题,而在科举考场上,那就变成了个人乃至是一个家族的成败荣辱的问题,你说它能不严肃吗?
宋代的科举考试,到我们现在讲的这个阶段,已经很把押韵当回事了,我说两个故事你感受一下。第一个故事,是宋仁宗亲政之后,有一个宰相叫李迪,这个李迪是谁呢?了不起,是真宗朝景德二年1005年的状元,不过李迪这个状元中得还挺惊险的,皇帝跟当时的宰相说,说这个李迪的文章是真好,意思是说,就是你们选的这个状元名至实归。但其实礼部刚开始报上去的,入围殿试,殿试就是皇帝亲自主持的那个考试,入围殿试的名单里面,根本就没有这个李迪,不是主考官的眼光不行,而是在此前的考试里面李迪犯规了,什么规?就是我们今天讲的音韵的规,他写的一篇赋押韵没押对,这叫落韵,按照当时的规定,就是管文章写得有多好,只要韵没押对,那就是硬伤,一票否决的。好在当时担任参知政事,后来是当宰相了,就是那个王旦力挽狂澜,他说一个读书人写文章,这韵没押对只是有点粗心,不是什么大事,放了过了,所以李迪这才起死回生进了殿试,紧接着就中了状元,所以你看,在公元1005年的时候,落韵这种事还有得商量,但是再之后,咱就看不到这样的佳话了。
再给你举个例子,1023年也就是不到20年后,另一个人,那真是在文坛上的名气比李迪大得多的读书人,参加科举考试,在州一级的解试就落榜了,原因也一样,就是因为落韵。这人是谁?大文豪欧阳修,这个时候不光是考生落韵了,就会铁定落榜,如果考官他判卷子的时候,没有发现这个韵用得不对,落韵了,经查出考官也要受罚,所以可见这个韵押得对不对,在北宋的科举考试当中,那个绳子是越勒越紧,就这20年的时间,就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那你可能会问了,为啥考试的规则会变得越来越古板呢?你想那正是因为在这个阶段出现了以前我们讲过的,什么”锁院”、”弥封”、”誉录”这样的考试黑科技,那所有这些科技这些措施,都指向一个目标,什么?就是考试要公平,只认卷子不认人。一场以公平为目标的选拔考试,当然就是无限要趋向于考客观题,什么意思?就是那种错了就错了,对了就是对了,翻两瞪眼无可辩驳的考试标准,对吧?所以你想那个时候科举考试,它要考诗赋,这诗赋的写作水平,那真是见仁见智,很难评定高下,文无第一嘛。但是你押韵押得对不对,甚至这个对不对,我们严格说,叫符不符合官方韵书的标准,那是可以查韵书去核对的,这就是我刚才说的那种,叫一翻两瞪眼的标准,对这就正好是科举考试最想要的那种红线标准,它勒得特别清楚。
所以你可以设身处地地想想,如果你是当时科举考试的主考官,你把住这类红线,才能够让落榜的人心服口服,管你多大名气,落韵了对吧?查韵书是不是落了对吧?我刷掉你,有人能说出一个不字吗?不能说出,我这个执政我好执嘛对吧?反过来,你要是胆敢在这类红线上对人网开一面,你是欧阳修名气这么大,要不我让你过了吧,不好意思,其他考生的唾沫口水都能把你淹死。所以我们刚才说的,在1005年的时候,王旦替李迪说话的那种文坛佳话,科举佳话,在北宋之后,随着科举考试越来越严格,再也不会有了。
这也进一步就说明了一件事,就是为什么在大宋朝这个时候一定要编一部权威的韵书,因为这部大书往这一放,是非对错以它为标准,这就是科举考场上的定海神针。那我说到这儿,可能还是有人会觉得,这个宋朝人真是文弱对吧?一年,你想是什么时候?我们前面已经预告了,宋夏战争马上就要打响,朝廷这个时候不去厉兵秣马地备战,还要搞什么吟诗作赋,还搞什么押韵,出什么参考书?这样培养挑选出来的人才,怎么有能力管理国家应对挑战呢?我们现代人经常容易这么想,这个在字上搞来搞去有什么意思呢?如果您这么想的话,那还真就是低估了音韵这事的重要性了。
刚才我说音韵这事它太重要了,对什么重要呢?不仅是对文学创作重要,甚至不仅是对科举考试重要,而是对整个中华文明本身,它就很重要。要理解这个问题,咱就先得把《集韵》这书放一放,咱们先说一个人,这人你可熟悉,苏轼苏东坡,这一年他老人家岁数还小,才两岁刚会走,他此刻是生活在四川眉州纱毅行的苏家老宅里面。但是此后60年间,这苏东坡可是走遍了大宋疆域的东南西北,你看他的老家眉山,算是大宋疆域的西部,此后他什么赶考做官贬调,那走的地方可就多了对吧?你看他往东,是去到了杭州和湖州,那快到东海边,往北呢,去到了定州,那已经是宋辽边境了,往南那走得就更远了,一路贬贬到了天涯海角的詹州,也就是今天的海南岛,还有他也在今天的安徽湖北,算是大宋疆域的腹地做过官,最后他是死在常州,葬在河南。
好了,这么一说,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这个苏东坡他走遍三山五岳,所到之处,请问他说什么话呢?他怎么跟人交流呢?现在中国各地有方言,1000年前的宋朝那更是如此,苏东坡那可是一个四川娃对吧?19岁之前没有离开过家乡,也没听过广播,没看过电影,他去开封赶考,中了进士,上了朝堂,他用什么样的语言跟皇上对答呢?怎么跟同僚辩论?后来去当了地方官,又怎么主持政务,怎么结交当地人呢?我们现在很多人都知道一个概念,说当年有官话,就是跟今天的普通话很类似的这么一种语言,从小读书人就应该学,那官话什么样呢?
在这儿我先说一个普遍的误解,我就看见有人网上说,那在宋朝,那肯定就是今天的河南话呗,对吧?皇上住在哪?那咱们跟皇上的语音对齐嘛,开封城里的老赵家天子,肯定说的是河南话,所以我看见网上有人用今天的河南话读宋词,说那才是宋词的正音,咱必须说一句,这错得有点离谱,差了十万八千里。那真相是什么?我先说一个小故事,话说真宗朝的时候有两个宰相,一个是寇准,一个是丁谓,有一次两个人在政事堂办公,就闲聊,就说起来天下哪里的语音最正,你可能还记得寇准那是北方人,而丁谓是个南方人,他们各自的家乡话就不一样,寇准就说,天下语音最正那应该是洛阳话,请注意,他说的可不是当时的京城开封话,他说的是洛阳话,但是丁谓就不同意,丁谓说四处都有方言,唯有我们读书人的口音是最正的,你听不仅有各地方言,还有一种独特的口音,叫读书人的口音,对丁谓可算是一语道破天机,答案来了。
苏东坡走遍大宋天下,说的不是京城里老百姓的话,什么开封话,河南话,也不是他老家的眉山话,而是全天下读书人通用的一种很特别的话。丁谓说的这种读书人的话,它是一种什么话对吧?我们今天也听不见了,也没有那个时候的录音,真着急,这就要说到这套《集韵》了,你别看《集韵》是在仁宗朝编修的,但是这本字典给每个字标的音,既不是当时北宋都城开封老百姓的口音,也不是当时其他什么地方的口音,而是一种怎么说,叫带有复古色彩的读书音,《集韵》标的,就是当时读书人的口音。
当然我顺便说一句,前面那个寇准的说法,他就是说洛阳话是最正宗的口音,其实也不算错,为啥?因为《集韵》这部书它有前身,前身是《广韵》,《广韵》也有前身,是隋唐时候的《切韵》,而《切韵》有学者就这么认为,代表了南北朝晚期的洛阳和金陵的士族所用的语音,所以寇准说洛阳话口音正,其实是一个意思,寇准和丁谓的观点都有道理。
今天的语言学就有一项成果,就是复现了宋代读书人的口音,这是一种技术上的复现,我给你放一首我们都熟的词,苏东坡的《水调歌头》,你品品宋朝人是怎么朗诵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来我们有请宋朝的读书人。
(宋代读书人口音)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好,听完了,我得强调一句,这只是现在的学者的推演,古人到底怎么说话,我们可能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但是你肯定也听得出来,刚才我给你放的这一段,它肯定不是河南话,广东话,福建话或者是浙江话。
好了,下一个问题又来了,咱们汉语是方块字,统一字形,看起来还比较容易,秦始皇就做到了嘛,所谓书同文,车同轨,朝廷下文件,每个字就得这么写,笔一画写错了罚款对吧?这个好像还比较容易统一,但是你想在疆域如此辽阔,地形如此复杂的古代中国,你要实现语同音,就是说话得一样,那太难了,因为当时没有广播电视录音机,苏东坡在老家的时候,也没有接到过什么朝廷推广普通话的国家政策,所以中国人的老祖先,哪怕只是老祖先当中的一小部分,就是读书人他的语音能统一,咋做到的?今天回看,那真是一套奇妙的组合拳,主要就是三招,编韵书,科举要考诗赋,还有加上学堂诵读,就这三招,这套拳法,宋代的时候打得就很漂亮了。
我们先看第一招,就是制定语音标准,标准是什么?就是韵书,刚开始是文人自己编,到了宋代的时候干脆个人就靠边了,官方修《集韵》这样的韵书,那你说国家花这么大力气编韵书,它为了啥?那可不光是规定什么字跟什么字能押韵,而是每个字都给出了官方审定的读音。你就想嘛,当时两个不同地方来的读书人,关于一个字怎么读有分歧,没关系,这种事哪有什么绝对是非,国家的是非就是最后的标准,最后的是非,这种事作为国家工程,皇帝亲自下诏组织读书人编字典,而且有朝廷下令刊刻颁布,这个文化自觉什么时候开始的?就是从大宋朝开始的。
这是第一招。那第二招,有了标准怎么办?推广。最好的推广方式,那可不就是考试嘛。所以现在你就明白了,为什么科举考试它一定要考诗赋,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有这么一条管着,因为诗赋你得押韵,押韵得有标准的,对吧?所以读书人就更能下功夫去学习所谓的正音。读书人的口音,对全天下的读书人,只要你想参加科举将来想当官,你就自动统一在同一个语音系统里了。
所以科举考诗赋,考的不光是文学才能,而是一个未来的官员,现在的读书人这个语同音的水平,这恰恰是你进入官僚系统的必杀技敲门砖。你不光是识文断字,你将来还得跟皇上说话,跟五湖四海的同僚交流,对吧?
咱们前面说了,口音这玩意会变的,所以也不是说本《集韵》编好了就万事大吉。事实上是从宋代以后,官方颁布的韵书就成了一个传统,历朝历代都在修修补补,直到晚清1901年的时候,就是废除了八股文,八股文里面考的试帖诗这一套都没有了,韵书这玩意才算告别历史舞台。
你可能会说这不对吧,科举考试那不都是用笔写卷子吗?书面作业不用出声,它怎么就能统一口音呢?这就离不开刚才我说的,那套组合拳里面的第三招,叫学堂诵读。反正我小时候上学有所谓的早读课,不叫早自习就是早读课,那是要整齐地大声地朗读课文。要知道这是中文教育的一个独有现象,反正你到西方的学校里,你是大概率不会听到什么教室里传来整齐的琅琅的读书声,大概率不会,人家不搞那一套嘛。对,汉语里面有两个指代学习的词,一个叫读书,一个叫念书,你听这不都是带声的吗?这不是修辞,是中国古代教育的基本形式,所有的文字给我念出来。
鲁迅先生有一篇名文,叫《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写他小时候怎么上学堂的,里面就有这么一段,说私塾先生老师大喝一声,读书!大家放开喉咙读一阵书,真是人声鼎沸,有念“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有念“笑人齿缺日狗窦大开”的,有念“上九潜龙勿用”的,有念“厥土下上上错厥贡苞茅橘柚”的。
其实当时学堂里可不是我这么念,对吧?如果是传统的学堂,念这些字得有调,得像唱歌,这叫吟诵。我小时候还见过老先生这么读书,我现在是不会了,但是今天我可以给你放一段,当年清华国学院四大导师之一,语言学家赵元任先生的录音,他吟诵的那一首《枫桥夜泊》,就是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你听听赵元任先生当年是怎么吟诵的,有请赵元任先生。
听完了,赵元任先生因为他是常州人,所以这是常州读书人的吟诵,如果换了一个地方的读书人,吟诵又会有点不一样,甚至每一个人每一篇诗文也都不一样,读书人是有自由发挥的空间的,并不完全是编好了调,要照谱去唱这个歌。但是他在这个模糊的框架里面,哪些字是同音字,哪些字互相能押韵,又都在韵书的框架之内,所以现在你明白了,正是靠着四散在中国乡村城镇的那些学堂,不管是官办的太学,还是民间的私塾,靠着学堂里琅琅的读书声,中国的读书人学会了一种,可以让他们可以出门做官,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共同语,这种话在历史上被称作叫“官话”。
你可别觉得这有什么奇怪,其实欧洲的拉丁文,这也是类似的现象,对吧?在中世纪的时候,欧洲的大学里面,语言是只教拉丁文,各个国家自己的民族语言,那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就是他们的方言,对吧?19世纪以前,你像一个英国人他要上大学,并不会去专门研究什么英国文学作品,那玩意在当时上不得台面,贵族自己在家偷摸读读就算了,要考察一个当年的欧洲人有没有念过书,不是看他的母语水平,而是看他的拉丁文功底。这么着,拉丁文就成了知识阶层,文化精英的身份象征了,懂拉丁文的就是文人雅士,不懂拉丁文的普通老百姓。
你可能知道有一部世界名著,叫《鲁滨逊漂流记》,讲的是鲁滨逊这个人荒岛求生,到小说快结尾的地方有这么个情节,说鲁滨逊和他的仆人一道,从野人手里救下了一个白人,书里是这么说的,说当我的仆人星期五,星期五就是他的仆人,这是个人名,当我的仆人星期五正朝他们射击的时候,我拔出刀,割开绑在那个可怜的受害者身上的草绳,给他手脚松绑后,我扶他起来,用葡萄牙语问他是什么人,他用拉丁文回答,我是基督徒。你看这个故事就有意思了嘛,鲁滨逊自己是什么人?英国人。他当时之所以用葡萄牙语问他,是为啥呢?是因为在那个年代,葡萄牙是海上霸主,所以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荒岛上,突然遇见这么一个跟自己样子差不多的白人,所以鲁滨逊猜他大概率是葡萄牙人,其实呢,其实这个人是个西班牙人,他其实根本没听懂鲁滨逊那个半吊子的葡萄牙语,但是很显然这个人也觉得鲁滨逊没准是个欧洲人,所以他就拿欧洲人通行的拉丁语来回答他。所以你看在那一刻,在远离欧洲万里之遥的南太平洋上,两个欧洲人通过欧洲的共同语拉丁语实现了沟通。
所以现在你就明白了,我们今天讲的诗赋之学,音韵之学,在中国古代之所以那么重要,不是因为什么文学艺术闲情逸致,它是诺大的中华文明的强力的粘合剂。
过去我们总是讲,秦始皇搞的那一套好,什么车同轨书同文,统一文字,这是中国文化的强力的粘合剂。但是我们今天这一期《文明之旅》节目就是想提醒你,中国古人,我们的祖宗还搞了一个粘合剂系统,这是一套我们平时不太注意的大工程,那就是书同文之外的语同音。你想这比书同文其实更隐蔽更困难,而且在实际效果上也更有用,所以书同文和语同音,这两个粘合剂搁在一起,你不觉得吗?中国文化的这个粘合效应也太好了。
我们现代中国人是习惯了自己生活在一个大国,对吧?家里老人从哈尔滨飞到三亚去过冬,或者是一个上海人飞到乌鲁木齐去出差,5个小时的航班我们没觉得有什么,但是这个距离要放在欧洲,你想那是什么概念?那是从东边的白俄罗斯飞到西边的葡萄牙,中间要经过波兰、德国、法国和西班牙,但是在咱们中国,这也就是个国内航班,5个小时的飞行而已嘛。对,这才是中国,它不仅是空间大,而且时间延续得也特别长,你就想一个中央集权的,多元一体的超级疆域的大国,它在中国居然是出现在公元前221年秦朝建立的时候就有了,那个时代距离我们现在讲的宋仁宗时期超过1000年,比宋仁宗距离我们今天还远,而且这个体系从宋仁宗往后又持续了将近1000年,中间虽然有分分合合,但是毕竟这个体系它没散摊子,邦邦硬的还在,这是整个人类文明史上的独一份,它简直就是个奇迹,我们天天生活在里面,没感觉它是个奇迹而已。而且请注意,这是在农耕时代的技术条件下做到的,农耕时代最大的社会现实是什么?就是人口分散,整个国土上遍布着无数个叫经济上自给自足的小村落,你想古时候的这种村子,它和外界的什么人员、物质信息的交换都很少,所以在那样社会基础上,建立一个统一的大国,想想都觉得太难了,你看看今天的印度就知道了。
当年印度跟中国一样,对吧?小农经济,农耕经济,在英国殖民者到印度之前,印度是啥?那可不是个国家,那就是个地理概念,相当于我们今天说东亚,对吧?不是个国家,在当年的印度那片土地上,无数的种族部落语言宗教文化,彼此既不认同更谈不上什么统一,就算是到了今天,你想印度独立快80年了,全国还是有1000多种方言,全国发行的那个法币,就是卢比上面印着15种语言的文字,怎么能统一呢?太难了。但是中国做到,政治上长期统一,即使统一被打破,也总有机会恢复原状,而且语言文字基本做到了有一个统一的主线,怎么做到的?
很多年前我就推荐过一本书,北大法律学院苏力教授的这本叫《大国宪制》,这本书里就对刚才我提的那个问题,中国人怎么做到这么统一,这么捏合在一起,这本书里提供了很多种解释,它给我开的最大的脑洞就是,这可不是什么天然的因素导致的,这就是中国人祖祖辈辈持续努力的结果。我举个例子,过去有一种说法,说欧洲之所以小国林立,没办法,那是因为地形导致的,你看欧洲又是山又是河的,地形支离破碎不利于统一,而中国呢?中国好,在东亚这一片大陆上,北有大漠,西有高山,东边南边全是海,所以就围出了这么一个独立的空间,所以有利于统一,是不是?你可能也听到过这样的说法,但是这个说法经不住细想,架不住推敲。
别的咱不说了,你就看中国境内,有长江这样的天险,一座长江大桥什么时候建成的,很难跨越长江这样的巨河的,还有像太行山秦岭,像关中像四川这样的易守难攻的地理单元,对吧?这是中国的地形,好,你再去看欧洲,欧洲不仅山地面积比中国要少得多,多瑙河你要去看不宽的,比长江没法比,多瑙河不仅不能成为地理障碍,反而是可以打通欧洲的地理,即使对于一个古人来说,他在欧洲要是行走的话,他没觉得有多难,从欧洲的大西洋沿岸一直走到伏尔加河。那按说欧洲这种地理特点,它更易于形成统一国家,但是很奇怪,是中国而不是欧洲,最终形成了统一的国家,你说这为啥?你看这是我们传统的一个误区。
还有一个说法过去也是似是而非,说中国之所以能统一,是因为用了方块字。乍一听这个观点有道理,对吧?对,西方人用拼音文字,所以各地人说话渐渐就不一样了,变成了方言,用拼音文字,那书法写下来的那个语言也不一样,所以时间一长,互相之间既没法口头沟通,也没法看懂对方的文字,所以就分裂了。而中国人很幸运,我们用的是方块字,字形和读音是分开的,所以各地人说话互相之间听不懂,但是文字是统一的,所以能交流,但其实你想这个逻辑有问题的,用方块字它就意味着字形不变,不可能的,方块字字形也会变的,要不怎么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后要搞什么书同文,那就是以秦国文字为基础,参照其他六国文字,全国统一以小篆为官方文字,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只要没有中央政府的强制,即使是方块字,在使用中很容易变乱的,六国就有六种写法的。
这两个例子其实都在说明同一个道理,叫文明演化中,哪有什么本来如此的好条件,都是祖祖辈辈的中国人用行动创造出来的,你今天看到的统一,从来不是古已至此理应如此的,这就像彼得·德鲁克说的那句话,说预测未来的唯一方式就是创造它。对我们今天看到的结果,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那不是天然的,那是创造出来的。
好,我们说回到今天的主题,如何能在古代的技术条件下,让一部分人,哪怕只有很少的一些人,比如说读书人,虽然绝对的语同音做不到,但是至少他们之间约莫听着能听懂能交流,即使达成这样的结果,那也是付出了巨大努力的。请注意这种努力它要对抗的,还不仅是那个自然进程,就是大家分散各地交流少了,所以语言文字渐渐就不统一,不仅是自然进程,其实还有一种更积极更主动的力量需要去对抗,什么呀?那就是地方精英的天然的离心主义倾向。
咱得承认,人群当中是有这么一帮人的,一帮能干的,而且不甘于人下的家伙,这就是所谓的精英嘛,他们是一定要做一番大事的,如果他们不能成为全国性的精英,他们就必然成为地方上的精英。你别觉得这是耸人听闻,你看看欧洲的文明演化史就全明白了。前面我们提到欧洲中世纪的时候,书上的文字都是拉丁文,和中国古代的书同文是差不多的,是说话呢?说话没办法统一,所以各地有各地的方言很正常,跟中国也差不多,但是结果呢?结果就是一旦某个地方出现了精英,请注意他是当地的精英,他利用当地的方言,创造出了伟大的作品,这种方言你就很难再让它消失了,操这种方言的人,他隐隐然就会出现我要独立,我要成为主权国家的倾向,而这种方言就会成为未来这个主权国家的官方语言,欧洲这样的例子少吗?对吧?有一些精英,比如说但丁对于意大利语,普希金对于俄语,他的贡献就是这样的。更典型的例子是马丁路德,对吧?德语,德语是什么?德语原来只是在欧洲中部地区流行的一种不登大雅之堂的方言,土得很,但是马丁路德用这种方言翻译了圣经,统一甚至可以说是就此创造了标准化的德语和德文,那这件事情的后果,它可不局限在语言领域,也不局限在宗教领域,它一定会往政治领域发展的,德国这个国家怎么出现的?不就是因为从这个起点开始,当然后来还有一些人,比如歌德这样伟大的文学家,创造一代又一代的经典的德语作品,所以德国这个国家,它的文化共识从此就轮廓清晰,逐渐成型了嘛。所以欧洲你说让它怎么统一?
听明白这个道理,再回头来看我们的古代中国,你就会倒抽一口凉气,如果全国精英之间的语言沟通出问题,这个问题始终解决不了的话,这个国家走着走着在半途当中可能就散啦,各地的精英,他们搞各地的认同去了,哪像我们今天一说起中国,长江长城黄山黄河,我们生活在一个共同认同当中。
除了我们前面讲的在语音上的努力,什么制定官方标准音,编《集韵》这样的工具书,推广科举考试学堂诵读等等,其实还有很多制度上的配套,我今天只给你举一个例子,就是异地当官的制度,什么意思呢?就是一个人考中了进士,你在家乡享受什么光宗耀祖的荣誉,可以的,但是你不能在家乡当官,要当到别的地方去当,否则很容易导致什么?官民勾结,地方势力固化,朝廷不愿意嘛。好了,所有的官员都是外地来的,这就带来了新问题,对吧?你跟当地的老百姓语言不通,你怎么处理政务?你打官司老百姓说的话你听不懂,你怎么断案子怎么解决?这你就要关注到另外一群人,别忘了科举那玩意是全民游戏,考中当官的只是参与科举当中的少数人,还有大量落榜的读书人,他们小时候也是在学堂里面摇头晃脑诵读各种圣贤文章和诗文,他受过官话训练,这帮人跟外来的官员能沟通,那这帮人变成了啥呢?这帮人就成了扎根本乡本土,同时有能力配合外来官员工作的,什么叫“吏”?官吏的那个“吏”,所以外来的官,本乡本土的吏,他们一结合,就形成了一个非常有趣的局面。
我们来简单推演一下,就这种异地当官的制度,从国家的宏观视角来看好处很大的,这就是让受过教育的人变成天下的精英,而不是地方的精英,让一个人的才能在全国其他地方,而不仅是他的家乡能发挥作用,这样地方上就不容易闹分裂,闹独立了嘛,所有的精英都是全国认同的。甚至还有一个附带的结果,就是那些地方教育特别发达,特别能出进士的地方,比如说什么江苏浙江这些地方,你等于变相用你的读书人资源支援了全国其他地方,这是第一个结果,就异地当官带来了一个好处。
你想一个人到外地当官,你新来乍到,你肯定没有多少我抹不开面子,我非得照顾的什么亲戚朋友熟人吧,你没有吧?所以外来的官员,当地老百姓比较容易相信你能秉持公心,你没有太多关系要关照,这社会公正相对来说就比较容易建设,这是第二个结果。更有意思的是,你想就是会说官话的,在当地也是少数人,当地的土豪有钱,和外来的官员有权,这两种人打交道不太方便,你要是自己说不了官话,中间可能就得站着个翻译,对吧?所以当地有钱的土豪和外来有权的官员之间的暗中勾兑不太方便,这多多少少也算是能够遏制一点腐败,这是第二个结果。
还有第三条就是那些吏,他虽然很熟悉当地的情况,也容易勾结豪强,对吧?比如说《水浒传》里面那个宋江,那就是典型的吏,你别看宋江好像在江湖上名声很好,那跟当地势力勾结的,对吧?你想宋江干的事多可怕,有人劫了生辰纲,他能给通风报信,把这样的罪犯给放跑了,对吧?他自己杀了人就是阎婆惜,衙门里也有人庇护他,站在国家治理的角度来说,宋江这样的人这还了得,要放眼整个权力结构,这样的人会成祸害的。但是你看,有外来的官,有本地的吏这个结构,导致宋江这样的人影响力有局限,他只能在当地霍霍,他手里毕竟没有很大的权力,说到底大事他还是得听官员的。
所以你看刚才我描述了这三个结果,你感受到了,这是一个能够形成制衡关系的权力结构,那它的底层基础设施是什么?其中之一就是我们今天讲的官话,或者说诗赋音韵之学。所以更进一步地看,中国古代的士大夫们,虽然他们出生在各自的本乡本土,但是他们只要上学读书,他们就会隐隐然地结成一个语言共同体,有一种话我们才会说,只要他们通过这种语言共同体,考上科举当上官,他们就会形成区别于家乡的所有人,形成一个利益共同体,更进一步地,他们还会结成一个精神共同体。你看,从语言共同体到精神共同体,它其实有很强的超越性的,超越乡土,超越家族,甚至是超越时空。
我们现在讲的是公元1039年,再过7年到了1046年,那是哪一年?庆历六年,就是范仲淹写《岳阳楼记》的那一年,就在那一年,范仲淹就要写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样的名句了。你看这样的句子,它是超越了任何具体的乡土,因为它的尺度是天下,他也超越了任何具体的人,因为他的胸怀里既有庙堂也有江湖,而这个句子本身它也在超越时空,你看直到今天,它还能在我们这一代人的心里回响,它是一种永恒的超越性,这才是中国读书人真正的精神空间,这里面有什么?有美文有诗篇,有往圣绝学,有太平理想,多好的空间,而围合起这个空间的呢?不稀奇,不过就是我们今天讲的这汉字,这语音,这一笔一画,这一字一句,这一咏一唱。
好,这就是在宋夏大战即将爆发之前的1039年,我为你讲述的中华文明的故事,1039年到了1040年要打仗了,明年再见。
下面是本期感谢,本周我要感谢,最开始只是他和孩子自己在家看,然后逐步发展壮大,我们《文明之旅》节目就变成了每周六,他们还设置了很多节目前的小游戏,比如说通过游戏提前介绍每期的出场人物,做个小预习,再比如说提前设计几个跟节目相关的简单问题,什么诗词成语典故,看完节目看谁答对得更多,你看这也是一种办线下看片团的小模式。
特别感谢网易《逆水寒》为我们提供的宋朝美学独家计算机图形技术支持,和《逆水寒》合作这么长时间了,他们仍然会带给我新的惊喜,就是在玩《逆水寒》游戏的时候,单从屏幕看到的画面,也能感受到他们优秀的那个场景设计能力,但对于玩家来说,光有场景那不够的,要身临其境,还得有音效配合,所以视觉和听觉都丰满了,才能有更沉浸的游戏体验,《逆水寒》的团队在音效设计上那是下了大功夫,他们真的是去学习研究古代的音乐资料,把宋朝乐曲搬进了游戏场景里,想象一下,游戏里你还走在汴京街头,能听到做游戏的小孩唱民谣,走过你身边的货郎嘴里哼的是方言小调,你路过书场,也许还能遇到说书人正在唱莲花落,这种沉浸式的梦回大宋,所以也欢迎你跟我一样来《逆水寒》里体验体验。
本期节目的最后,我想致敬一个人,他是辛亥革命的先驱,于右任老先生,他也是海峡两岸都能接受的政治家,你可能不知道的是,于右任同时也是民国第一草书大家,咱们熟悉的那三个字,就是小笼包点心店鼎泰丰,招牌上的那三个字鼎泰丰,就是于右任先生的墨宝。那为什么今天要致敬他呢?是因为他晚年写的两首诗,第一首诗我先给你念念。
风虎云龙亦偶然,欺人青史话连篇,江山代有才人出,各苦生民数十年。你看按照于右任先生的观点,什么打仗,包括当年现在正在打的宋夏战争,当时人觉得好重要,好多是非好多争议,说到头不过是各苦生民数十年,没那么重要。那什么是真正重要的呢?
那才是最重要的,所以这一年我们没有讲宋夏战争,而是讲《集韵》这套书,这个文化工程。那什么是文化共识?有的时候就表现为一个人的感情,所以我还是要给你念一首于右任先生的诗,这是他晚年写下来的一首诗。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
你看这是多么浓烈的情感,而这个情感来源于何处?那就是千百年来凝结而成的中华文明的文化共识。好,本期我们要向数千年来凝结而成的中华文明共识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