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节目，我是罗振宇。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50年，这是大宋的皇祐二年，也是大辽的重熙十九年。这一年的年初，有人提醒宋仁宗一件大事，说不得了，今年皇上您冬至祭祀的时候，正好撞上那个月的最后一天，麻烦了。这可怎么办得想个解决办法。这话搁我们现代人听着，就莫名其妙对吧，日子撞上就撞上了又怎么了？对那个时代的君臣来说，这确实是个挺大的麻烦。要想听懂这个麻烦，需要解释两个概念。
第一个概念是冬至祭祀。我以前就讲过，古人非常重视冬至这一天，因为从这天开始，太阳的直射点从南回归线往北走了，所以北半球的日子就越来越长，天气越来越暖和。所谓阴极而阳生，世间万物的那个生发的力量开始滋长，这是一年那个阴阳转换的转点。所以中国古代也会在这一天搞最隆重的国家祭祀，这一天开始，老天爷给我们开好脸了，那趁他老天爷心情好，跟他老人家好好沟通一下呗，所以要搞祭祀。
为什么冬至的祭祀又不能撞上一个月的最后一天呢？这又牵扯到第二个概念，中国人把一个月的最后一天称作“晦日”，“晦”就是日字边加上一个每天的“每”。每个月的第一天叫朔日，第15天叫望日，这是一组概念。你看晦日这一天，因为是最后一天所以月光暗淡，所以也引申出晦暗不明、隐晦甚至是晦气这一类不太好的意象。你想冬至这一天，它本来是皇帝主持的国家祭祀，这么重要大家寄予厚望的祈祷幸福的仪式，突然遇上了这么晦气的日子，搁谁谁不别扭。好了，怎么办呢？大臣们的建议来了，说既然冬至这一天不适合搞祭祀，那咱换一天行不行？不能随便换的，咱们搞另外一个隆重的国家祭祀仪式，就是所谓的“明堂礼”。明堂礼是一种古礼，古人就搞。明堂礼举行的日子，通常是在秋天的第三个月，比如说9月份，这不就完美避开了晦气日子嘛。而且你不要小看明堂礼，那是历史悠久的国家祭祀大典，从功能上讲，什么漫天神佛、祖宗、山河山川也都祭祀到了，所以在功能上是可以完美兼容冬至祭祀的。
这个方案当然好，但这方案有个缺点，就是这明堂礼它到底该怎么搞，在北宋的时候已经没人知道了。宋仁宗就说了，好，听你们的，咱不搞冬至祭祀，咱们就搞明堂礼，但是怎么搞，你们下去研究研究吧。我看这一年的史料，真叫是悠悠万事，唯此为大，从年头到年尾，朝廷就折腾这么个明堂礼。当然了，你懂的，这种事也不可能说百分之百地精准复刻古人的方案，咱现在搞得清楚的，那就按照传统来，要是搞不清楚的，或者是有巨大争议的，没关系，就大臣们提个方案，然后皇上钦定就这么办，那也就这么办了。反正最后搞的方法里面肯定有继承，也肯定有创新，说白了就是搞不明白怎么搞，咱们现在就新创一套，准日子一到也就是9月份，这大宋朝皇祐年间的明堂礼，还是风风光光地就这么操办了。
我之所以跟你聊这些细节，就是要请你感受一下这两种祭祀仪式截然不同的两种画风。商朝的那个血腥残忍，宋朝的这个文弱琐碎对吧。这两种祭祀场面，中间其实也就隔了2000年左右，那么请问为什么会发生这种转变？这就牵涉到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了，就是中华文明史上最重大的变革是什么时期发生的？你看我们今天这一代人应该觉得，中华文明史上最重大的变革应该是过去二百年间发生的，现代化转型对吧，我们熟悉一个词，叫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说的就是这一段。好，这是我们今天人的感受，如果你是一个中国的古人，你可能会觉得最大的转变应该是秦朝创立，就是所谓的“周秦之变”对吧，有了皇帝制度这是起点。但是我今天要给你介绍一个人，王国维，这是民国时期的学术大师，他说都不对，中国历史上最大的变革是从商朝到周朝这个过渡时期。你要是熟悉小说《封神榜》，说的就是这一段商周革命。是商朝到周朝的过渡。你想王国维是什么人？他是民国学术大师，这个人可是既知道鸦片战争，也经历过辛亥革命，但是他觉得这个变化不算大，而是商周之变才最大。他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判断？这个话题其实非常非常大，我们今天说不了那么大，我们就从国家祭祀仪式这个角度，看这个商周之变它到底体现在哪。
简单说，就是人和天的关系发生了变化。我们先来看商朝人，在商朝人看来天是什么？天那就是最最眷顾我们商朝人的爹，那是我们的严父，天命在我，他选了我们商族一个民族，他选择我们作为天下的统治者，所以我得感谢他，我只管想方设法地倾其所有地讨好老天爷就行了，我就得杀人不断地杀人，用活人祭祀给老天爷上供，他高兴了我们就稳了。至于其他人我管你死不死，反正我们商族人我们有老天爷罩着。你看这就是商朝人残忍地用活人祭祀的底层逻辑。但是商周革命之后，就是到了周朝，情况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周朝灭掉商朝，其实你看史料，是一次偷袭得手的结果，说白了就是以小吞大、以弱胜强。所以周朝人即使得了天下，他其实统治基础很不稳的。那要想维持统治怎么办？他确实就得有一套全新的逻辑，不是我狠，老天爷罩着我我就能摁住你们，这套逻辑行不通了，得有一套新逻辑。于是周朝人就把所谓的“天命”这个说法做了一次改造。原来商朝人的天命观是这样的，说天命降下来，降临在所有商族人的头上，我们商族人共享天命，所以我们牛，我们合起伙来欺负外族人。这是一种很原始也很朴素的天命观念。但是周朝人进行了一个大创新，他们说不对，我们这回革命成功，天命不是降到我们所有周族人头上，而是降到一个特定的人头上，谁？周王就在他头上。你体会一下这一字之差，从周族到周王，天命降的地方不同，周朝人的逻辑是这样的，首先是那个人，周王他受了天命，受天命之后，他不只是我们周族人的主人，他是天下共主，他来了可不是奴役你们的，是要给我们所有人主持正义的。我们熟悉一句话，那是周朝人说的，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原来我们觉得这话说得好霸道，整个天下都是你们的呗，其实它的意思没有这么简单，它的意思是说，我们周王不像他们商王那样，他只是商族人的王，我们周王是天下人的王，莫非王臣，都在我们的护佑之下。你看这么换角度一理解，这话是不是听着就没那么霸道了？接着逻辑就更厉害了，我们这周王他干得好，所谓“有德”，那天命就在他头上，那反过来他要是干得不好，不言而喻，天命就跑掉了，不在他头上。好，接下来一个问题，怎么判断他干得好不好呢？周朝人说，老百姓说不好那就是不好，如果天命不在他头上，我们刚才怎么革人家殷商的命，将来得天命的人就会怎么革我们周朝人的命。所以大家放心，我们有这个压力在，我们会好好干的。
你看这套逻辑多棒，你想想看，这是一个多么重大的文明转型，经过了商周之变，中华文明就彻底摆脱了这种残暴的底色，而走上了一条用德政用仁义来组织政权的新路。所以从野蛮到文明这一步太大了，你说还能有什么转变呢？
比这一次的转变更大更本质。所以说到这儿，你就应该能理解我刚才说的王国维先生为什么那么说，中国文明史上最大的转折是商周之变。
好了，我们理解了商朝和周朝这两种完全不同的天命观，你现在就知道，他们的祭祀模式为啥不同了。商朝人的祭祀，本质上是一种沟通行为，我跟老天爷对话给老天爷看，你看我给你献了个这，我给你献了个那，你高兴不高兴，不要发火好不好，我想找你这儿求个这或者求个那，你能不能答应我等等。
在这种模式下，那当然祭品越丰盛，祭祀的人心里就越踏实。你求领导办事嘛，带一条烟和两条烟结果能一样吗？所以商朝人祭祀的时候，眼睛是冲上看的，心里永远在唱着那首歌，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我的老天对吧。而周朝人开创的祭祀传统就不一样，我周王之所以在这个位置上，是因为我有天命，我有天命是因为我有德，我有治理天下的政绩，我不是靠你老天的眼色的，我周王和老天爷之间的关系，其实我才是主动的一方，对你想商朝人的老天那性格是嗜血残暴，欲壑难填，喜怒无常，人只能讨好它，所以老天是主动的。而周朝人的老天爷，我打个不尽恰当的比方，有点像今天的一所好学校里面的靠谱老师，老师跟学生之间的关系就是，我出卷子你来做，根据你的答案，该得几分就是几分，老师公正得很。你学生在考试，课堂之外，在试卷之外求老师，给老师送礼都没有用的，关键是学生自己得努力成绩得好。所以周朝人的老天就是这么个角色，虽然老天你地位比我高，老天在上，但是我周王反而是更有主动权的一方，我成绩好你就得给我高分对吧。那祭祀模式肯定就不一样了，你商朝人是眼睛冲上看老天眼色的，我周朝人是眼睛冲下，看老百姓态度的。你商朝人祭祀是一场沟通，而我周王祭祀当然也有沟通的成分，但更是一场给天下人看的表演，表演什么，就是看老天在大自然当中建立的秩序，我在人间也建立了，在结构上在节奏上都是一样的，所以我代表人间和老天同步，所以看到了天命还在我的身上，这就是表演这个意涵，就是给所有观众看的。
在这个地方我们就要理解一种很普遍的人类心理机制，叫象征思维，或者叫类比思维。简单说就是两个东西在某个维度上比较像，所以它们之间就一定有某种关联，甚至它们干脆就是一回事。对老天爷什么样没人知道，但是老天爷掌控的大自然，是有一些显示界面的，什么寒来暑往，日升月落冬至夏至，这些节律是可以看得见，可以感知到的。好那我周王在祭祀仪式上干什么呢，就是和这些节律一一对应上，能够让人看懂这些象征和类比，这不就显得我周王和老天爷同频共振，我们是一家人我们是一条心了吗。
我举个例子你就能明白，周王祭祀模式的这种象征思维能象征到什么程度，那真是一比一复刻老天爷。你看我们农历当中经常有一个闰月的说法，就是每年有时候会多出来的那个月叫闰月，但是你有没有觉得奇怪，就这个闰月的“闰”字，它为什么写成外面一个门里面一个王呢，这其实就是和我们今天讲的明堂礼有关。在儒家的理想中，明堂那个大房子，有东西南北四个正厅，每个正厅旁边还有两个厢房，这三四一十，不一共是12间房吗，古人一算，这正好对应了一年的12个月，所以古人的那个象征思维就来了，好那怎么样保证我们的周王我们的天子和老天爷的那个运行节律一样呢，咱就这么着，咱让天子每个月就住其中的一间房，这样把12间房全部住下来之后，这不就是天道又轮回了一遍吗。天子每个月住在相应的房间里，他就应该穿这个月应该穿的衣服，吃这个月应该吃的饭，祭祀这个月应该祭的神，办这个月应该办的事，这种一比一天人相应。但这里面就有一个麻烦，对吧，因为按照那个年历，如果遇到闰月，比如说这一年13个月，你就只有12间房，天子应该住哪儿去呢，所有的房间都不能住了，所以天子就只好搬着个行军床住到了门厅里，所以你看，这不就闰月的那个“闰”字的字形吗，门里面住着个王，这叫闰月。
这是从文字上找一个例子，大家可以感知这种古人一一对应，上天节律和节奏的象征思维，大太阳在天上转它有它的规律，我周王是谁，我是这个人间的小太阳，我模仿大太阳的规律，在人间跟着你转，所以你看，我是天子天的儿子，我跟我爹的节奏是一样的，这说明我就有天命，这只是一个小小的例子。在周朝的这个祭祀传统下，到处都是这种象征性的细节。我再举个例子，比如说祭祀用的那个玉有两种，一种叫璧一种叫琮，都是两种玉器。璧是什么样呢，它是圆形的中间有个孔，这玩意干嘛用的，象征类比，你看圆形中间有孔，这就象征着天的圆润和天时的循环往复，所以这个璧是祭天的。那还有一种玉器，我刚才说叫琮对吧，琮就是方形，这象征着地地是方正的，所以中国古人的观念天圆地方，所以琮是祭地的。
但是只有这样的象征就行了吗，慢着这时候就有人会提出来，这象征就越像越好，颜色也得贴上就是更多像一点。比如说祭天的这个璧，它最好就是天的苍色，所以应该是苍璧，祭地的这个琮最好就是地的颜色，是黄色所以是黄琮。那你明白了，这种类比和象征的细节讲究肯定无穷无尽，随便一个人可能就提出来，说应该往那个方向上更讲究一点，象征得更像一点。那你说大家是拒绝还是接受，除了玉，还有什么建筑天时流程乐舞等等等等太多维度的讲究了。所以现在你明白了，为什么从周礼演化出来的儒家祭祀典礼总是让人觉得过于琐碎，有必要那么讲究吗，总是有那么多礼仪化程式化的要素，而且每一个细节都不能马虎，就像我们前面说的，连一首乐舞的那个调用得对不对，是用黄钟律还是无射律，从君到臣都要琢磨半天，为啥，不是因为他们矫情，是因为这个时候的国家祭祀已经是向天下人呈现的一场象征大表演。如果象征对不上让人挑出错来，这是什么证据，这是皇帝和老天爷不是一条心的证据，你们俩节奏凑不上，那个政治后果可就严重了。
所以这一年宋仁宗要办明堂礼，大宋朝廷里的很多明白人都开始搞相关的学术研究，那必须细节象征全部得对上，连远在杭州的范仲淹还推荐了一个学者来参与研究。所以你看出来了，这个时候的祭祀可不仅是迷信，这里面有着很多政治理性的成分，大家严肃得很。中国古代的儒家士大夫有人皓首穷经地推求这个明堂礼它到底怎么回事，搞的是个什么名堂。但是就我看到的材料，关于明堂最精彩的论述是来自于这本书，叶舒宪老师的《中国神话哲学》。这本书有意思的地方，就是它不跟中国古代大儒一样用那种儒学的考据方法，它是用一种全人类共通的文化人类学的方法，它的学术方法是跳出圈外的，它就说，你看那么多关于明堂建筑的描述，虽然在细节上不太一致，但是有几点是一模一样，明堂都是上圆下方四周环水，这在文化人类学看来，这不就是对神话世界天地和阴间三分结构的象征吗，天圆地方阴间有水。说白了明堂是什么，明堂就是一个中国人造的小宇宙模型。你打开文化视野横向一对比，发现这也不稀奇，不只是中国的明堂是这样的结构，什么埃及的金字塔，什么美洲印加文化的太阳神庙，都是这样，天地阴间这样的象征结构三合一。所以这其实不是什么巧合，这说明人类在象征思维类比思维上其实是共通的。
好我们还是来看今天一开始提出来的那个问题，为什么在1050年宋朝的国家祭祀它演化成了这样一副模样，它的根子在哪儿，根子就在2000年前，据这一年2000年前的商周之变，它是中华文明的第一个大转变，中华文明跨出了从野蛮到文明的一大步，这才有了祭祀形式的大变化。好这个疑问我们说明自了，那还有一个疑问，祭祀这不是跟神仙沟通嘛对吧，难道我们不应该谦虚一点殷勤一点，难道不是应该到各个神仙所在的地方去祭祀吗，可是你看这个明堂礼，就是我就弄这么一个建筑，把天下四方的神灵都圈到我这一个建筑里来，皇帝是省事了，在一个地方就把所有的祭祀全给办了，这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有点像现在的一些地方政府的办事大厅对吧，各个机构都在办事大厅里面设办事处，那方便了市民，市民办事叫只跑一趟。这种祭祀仪式，你不觉得好像也有点古怪吗，这个模式它又是怎么来的呢。
到了宋代的时候，国家祭祀皇帝为什么只用在首都搭建一个明堂，皇帝只用跑一趟就能把宇宙中所有的神仙都给拜了，你皇帝再大你也是个凡人，你祭祀的可是神仙，神仙总比你皇帝大吧，那神仙该上门来就和你皇帝，还是你皇帝应该跑一趟去把贡品给神仙送上门呢，你说应该哪样，现在这么干是不是倒反天罡，其实你从这一年只要再倒转1000年多一点，假如你生活在秦朝和西汉，你看到的国家祭祀就是反过来的，就是皇帝要追着神仙跑的。还记得在我们《文明之旅》节目第一季的时候，我们讲过宋真宗的封禅大典，那就是皇帝追着神仙跑，就是宋仁宗他爹宋真宗干的事。那历史上跑到泰山去搞封禅大典的帝王很多，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就是他们为什么去，宋真宗唐玄宗汉武帝这都好说，他们是有样学样学的是秦始皇，那问题来了，秦始皇为什么要跑到山东泰山去祭祀呢，你秦始皇是个陕西娃，你跑到山东去祭神仙，为什么。
你想，神仙这种东西，有很多都是本地化的，除了太阳神月亮神之类的，地球上的人一抬眼就能看到的，大家确实可以共享，剩下的什么这个山的山神，那条河里的河神，那可不只有本地人才相信才去拜嘛。在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前，你想象一下那个时代，确实就是各村有各村的地道，各国有各国的神仙，只有山东人才搞祭祀泰山的神仙，我们就说山东的齐国，齐国供奉的神仙有所谓的“八主”，什么天主地主兵主阴主阳主月主日主四时主等等。齐国人在祭祀这八主的时候，那可不是盖一间庙然后一锅烩了就行，祭祀不同的主有不同的供奉地点。比如说祭祀天主，齐国人讲究的是去临淄的南郊山下，祭祀兵主得去东平陆监乡，这些地方的选择，要么有传统要么有讲究。比如说当年齐国人祭祀日主，就是太阳神，个地方叫成山斗，其实你今天查地图，就是今天威海的成山头，那确实就是齐国的最东端，最早能够看到日出的地方。那你想，还有比这儿更适合祭祀太阳神吗，所以齐国人选在这儿他是有道理的，就得去那儿才能祭祀太阳神。
到了楚国情况就更复杂一点，因为楚国地方大，当时整个中国的南方都是楚国，所以楚国的本地神仙也真是很多，不信你翻开一本《楚辞》，目录里面提到的什么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等等，这都是楚国的本地神仙，其他国家人没有这些神仙，而且你也听出来了，这里面地方特色很浓郁的，比如我刚才提到的两个神仙，湘君和湘夫人，这很明显是湘江的神，湖南神，要祭祀你只能到湘江边去祭祀。那个时候楚国还有一个故事，说楚昭王生病了，这个巫师一占卜，说这个坏了，你这病是因为黄河的河神给您捣的乱，你去祭祀一下黄河的河神你这病就好了。楚昭王说我才不去，自古以来的规矩，祭祀不能超过自己山川的范围，这有一个专有名词叫祭不越望，这个黄河在我楚国的国境之外，我是宁可生病我也不去拜它。楚昭王这话说得硬气，所以孔子后来听说了这件事还给楚昭王点了个赞，说这人明白人。你看这就是秦始皇之前那个时代中国人的祭祀观念，就是山川大地各地都有神，祭祀什么神仙你得去什么地方，如果越过自己边境的神，你也别去祭祀你也别去惦记。这一套祭祀观念那可是流传了好长时间。
到了公元前221年，秦国统一六国之后，请问这个天下新的共主秦始皇他该怎么祭祀呢，当时秦国人难免会有一部分人会这么想，我们秦国人牛，我们是血战的赢家，我们家祭祀的神应该成为新征服的所有地方，就是六国的人的新的神，你们应该拜我们家的神。但是你看秦始皇他没这么干，他是到处跑着去祭祀新被征服的六国当地的神，所以别忘了什么是封禅泰山，这可不是当时全国的共识，这就是东方齐国的本地传统，其他六国的人没有封禅泰山，尤其是秦国的祭祀里面没有这个项目，跟上天沟通秦国也有自己的神自己的庙。所以秦始皇来齐国的故地，泰山封禅什么意思，我打个不尽恰当的比方，就是咱们县来了一个新上任的县官，来到一个乡绅家的祠堂里，给这家祠堂里的祖先神位先磕了个头，这传递什么信号，当然是一个亲善的信号，我作为新来的父母官，我尊敬你们家的祖先，你看我这头都磕下去了，你是不是也得配合一下我的工作。秦始皇当时的意思大概就是这样。
所以过去我们对秦始皇这个人其实有很多误解，他老人家巡游天下，我们觉得这就是耀武扬威臭显摆或者是游山玩水，其实不是，秦始皇巡行天下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祭祀各地的神，他用这个动作是来表示崭新的秦帝国是天下共主，不是什么原来那个小秦国的放大版，所以现在我来了，你们原来六国你们所有的什么文化信仰仪式，我都认我都要拜，我都要把它纳入这个崭新的天下共主的新帝国传统之中，来吧都到我的怀抱里来。所以你看秦始皇搞封禅大典结束，要在泰山上举行仪式，他一下泰山就接着在齐国各地走，还记得我刚才提到的齐国的那个八神传统吗，什么天主地主阴主阳主兵主什么的，秦始皇那是挨个拜过去的。当然也不只是齐国，在原来的楚国故地，就中国南方这一片，秦始皇也一样风尘仆仆地赶来，是恭恭敬敬地拜神，拜什么神当地神。这里面还有一桩冤案，这司马迁写《史记》的时候记载了这么个故事，说秦始皇去楚国祭祀湘山，就是今天洞庭湖中的君山，这可是个宝地，今天那个好茶叶君山银针就出在这儿，秦始皇是坐船去的，洞庭湖里面就遇到了风浪，差点死里头，所以秦始皇就发飙了，说小小的湘君就是当地的那个神呐，竟然敢冒犯寡人兴风作浪，来调来了三千囚徒，把湘山上的树全给我砍光，还有把湘山都给我漆成红黄色，就是当时秦朝的时候囚犯穿的囚衣的颜色，就是把你打成罪犯。这是司马迁当年听到的故事，但实际上呢，实际上这出土文献比司马迁的记载要靠谱一点。
就在几年前，湖南岳麓书院藏的一批秦代竹简公布了，这可是秦朝的一手史料。里面就有一篇是秦始皇禁止砍伐湘山树木的诏书。这个诏书大意是这样的：说秦始皇巡游海内，渡过洞庭湖登上湘山，看到这一带的树木非常秀美，所以就下达指示，说禁止砍伐湘山一带的树木。你说这一个传说和一个记载，哪个是真的？我自己觉得后者更符合实情。为什么？你得从秦始皇的动机来推断。他老人家那么辛苦，从关中一个陕西娃跑到湖南的洞庭湖，一路拜神拜过去，他为了啥？为的就是用这种文化手段收服原来楚国人的心。
现在你看司马迁记载的故事里面，那个秦始皇怎么可能像这么个低素质的游客，一不高兴就大闹游客服务中心，那不是秦始皇。所以你看在秦始皇的时代，皇帝到各地去祭祀各地的神，这可不是什么迷信，这是一种非常高明的政治策略。所以古人讲治国就两件大事：一件是祭祀，一件是军事。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为什么呢？因为一个古代的统治者，他要想整合这个散碎的人群，他最方便用的就这么两个工具：要么用暴力，要么用信仰。所以“祀”与“戎”都能够迅速地构建一个共同体。
到了东汉的时候，什么神仙、天地、日月、祖宗、山川、四方、百神，我管你原来在哪的，来吧，全部都在首都郊区的一个祭坛上祭祀，皇帝下厨给你们一勺烩了。有史料记载，建武二年，也就是公元26年，在东汉首都洛阳的一次祭祀上，居然一共祭祀了多少个神，你猜？1514个，所有朝廷觉得看得上的能统计得着的全来1514个神。这神仙也不容易，到东汉的时候就得住集体宿舍了，够挤的。
到了宋仁宗时代，宋仁宗也要搞明堂礼，他却说：“什么是明堂？我天子办事的地方就是明堂，新修什么建筑不用新修，我在哪哪就是明堂。”你看这不就是我们的大庆殿吗？大庆殿是北宋皇宫里面最大的宫殿，有点相当于今天北京故宫里面的太和殿。仁宗说：“得嘞，把纸笔给我拿来，我写俩字叫明堂，做成匾往大庆殿上一挂，明堂有了不用新建。”所以你看在宋代皇帝看来，以我皇帝为中心的祭祀，就是把金銮殿变成了多功能厅，这不省了一大笔嘛。你看非常节省，但是草率吗？一点也不草率，非常认真。宋仁宗心里非常清楚，国家祭祀的目的不是给漫天神佛看的，是要把我帝王的德性展现给天下臣民看的。周礼的祭祀系统本质上是一场表演，1050年这场表演怎么样呢？表演得真精彩。仁宗皇帝的表现是有功劳我就让，有苦劳我就抢，这个表现还有得说吗？
比如明堂礼还没开始设计，仁宗就下诏说：“这次我有言在先，咱说好了，你们这些大臣不要给我上尊号，我是个谦虚的人。”大臣们说：“那哪行，办明堂礼，这不是你皇帝爱戴和孝敬老天爷吗？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也得爱戴孝敬您老人家，我们上个尊号表示这也是应该的，不表示哪行呢？”宋仁宗说：“坚决不肯，我有言在先。”你看这就叫有功劳有好事他就让，德性高吧。
又有一次大臣们说：“算账之后发现，这个明堂礼举办的时候，好多神都需要您亲自去拜，这上上下下的走台阶太多了，您太辛苦了，这样行不行？您分派一些活出去，让臣子们分头去替您拜一些可能不太重要的神行不行？”仁宗皇帝说：“那么大的典礼我怎么敢偷懒呢，我来全部我亲自来。”你看这皇上当的，是不是有苦劳就抢？是不是一个标准的劳动模范？又谦虚又谨慎还不辞辛苦，对整个祭祀过程，天上的神仙还什么都没吃着，光看见那些什么牛羊的，但是我们这位人间的仁宗皇帝，把能得的分已经全得了，表现出了高尚的品格。
所以，看了这个过程我不禁感慨，文明的发展有的时候就像走山路，走的时候每一步都很艰难，但是你坚持就这么走，过一段时间你会惊讶地发现，我距离出发的地方已经如此遥远，我已经走了这么长的距离了。就像一首词里写的那样：“山快马加鞭未下鞍，惊回首离天三尺三。”
本期我要感谢上海的松江线下看片团，这也是期期都跟着我们的老朋友。第二季第一期的活动正好赶上三八妇女节，《文明》看片团就成了亲子主题活动。一起看完“黄河”这期节目后，现场的妈妈和孩子还体验了簪花活动。一说起簪花，你是不是就想起了古代的《簪花仕女图》？你看，传统文化可从来没有远离我们，一有机缘，我们就能够有这样的创造力，让它满血复活。感谢松江看片团的创意和组织，《文明》节目能够成为各位家长和孩子交流的连接，我们很荣幸。
特别感谢网易《逆水寒》为我们提供的宋朝美学独家计算机图形技术支持。听说《逆水寒》最近又有新动作了，他们的春季版本更新把一座虚拟的现代游乐场干脆整体搬进了游戏里。对，在大宋江湖中开了一个现代的游乐场，这种事可能只有游戏敢想敢干。《逆水寒》的朋友告诉我，他们这个星梦乐园，各种游乐设施一应俱全，像什么过山车、摩天轮、抓娃娃机这些都是标配了，他们甚至还把什么花瓣温泉、小吃街、烟花大会都复刻进了游戏里面，力求让你置身其中就能松弛感满满。如果你也想感受从大宋穿越回现代的游乐场，欢迎你来《逆水寒》里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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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节目的最后，我想致敬一下我们中华民族绵延了几千年，至今仍然弦歌不绝的国家祭祀传统。你说现在21世纪了，科学这么昌明了，还有国家祭祀。事实上今天的中国，每年仍然有隆重的各种大型祭祀活动，比如说祭祀中华始祖黄帝和炎帝，还有祭祀至圣先师孔子。在这样的祭祀典礼上，当然什么祭品、祭拜仪式都有，但是还有一样东西叫祭文，那是不可或缺的。祭文是一种什么样的文体呢？简单说，大概是四字一句，然后通篇押韵文辞古雅。今天我找了一段念给你听，你感受一下：
“大哉孔子，华夏之光。越二千载，煌煌。虔具旨酒，奉此一。唯圣有灵，降我祯祥。祐我中华，国运恒昌。祐我黎民，永步康庄。开我民智，恭俭温良。中和仁恕，焕乎文章。花溪汤汤，黔山苍苍。夫子之道，万古流芳。伏惟尚飨。”
听出来了，这是祭祀孔子的，今人写的一篇祭文。这篇祭文的作者是谁呢？不是外人，是我们得到《安神晚课》的主理人周之江老师。周老师每年都会主持贵州贵阳孔学堂的祭孔仪式。周之江老师我是见过的，最有传统文人风范的一个现代人，诗书印无一不通。你看我手上的这枚闲章，就是周之江老师为我刻的，上面是五个字，叫“凡墙皆是门”，是为咱们《文明》节目这本书专门刻的。拜他所赐，今天我们谨以这期节目致敬祭祀传统，致敬中国人对天地、对先祖珍而重之的那份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