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本文约需35分钟,有趣、有料、有温度,中国人不该忽略这段历史。
樊登:各位好,今天我们非常有幸请到了《五代九章》的作者,北京大学社会学系著名的郑也夫教授。欢迎您,郑老师!
郑也夫:你好。
樊登:好久不见了。
郑也夫:非常高兴跟您在这儿聊天。
樊登:我2001年就是在郑老师手下学习,那时候我们都在做一个电视节目。这本书出版以后,我一口气读完了,感觉特别新颖。为什么您会选择研究五代十国呢?
郑也夫:为什么选择五代十国,前言写得很多了,这里我就简单说一句:是冯道把我吸引进来的,是这样一个争论纷纭的人物把我吸引过来的。
樊登:冯君可道。
郑也夫:他做介绍人,让我进入这段长达五十二年的闹腾的、战乱的历史。
樊登:因为我们很多观众可能不了解五代十国这段历史背景,您能不能给大家夹叙夹议地讲讲冯道的故事?
郑也夫:冯道一共在四朝或五朝当过官。史书上一般说四朝,为什么不说五朝呢?如果是五朝,就得加上契丹,因为后来契丹称霸中原,冯道在它下面也当过差。加上契丹的话是五朝,我们一般说四朝,所以他被称作“不倒翁”。后世皇权之下的史官强调大臣要从一而终,“贰臣”是一个非常大的污名,冯道事这么多朝,那就毫无名誉可言了。
樊登:过去有本书叫《贰臣传》,专门给这些贰臣作传,骂他们。
郑也夫:那个时候事多朝的人有的是,大把大把的。如果不算上契丹,冯道事四朝。和凝事五朝(梁、唐、晋、汉、周,打了个通关),冯道从后唐朝才开始当官。还有杨凝式老先生,不光把梁、(后)唐、晋、汉、周打一个通关,还得往前追溯,因为在唐朝他还当过大臣,总共事六朝。冯道才事四朝。而且,事五朝、六朝的人也不止一两个。
樊登:关键杨凝式他岁数太大了,活到了八十多岁。
郑也夫:所以你说为什么单拣冯道讨伐呢?
樊登:就是呀,为什么单拣他呢?
郑也夫:就是因为这五代,冯道一路走下来,在五代的君臣心目中,这个人形象极为光辉、极为高大,头上有光环。而后代从皇上到史官都认为,事两个君不是一件好事,但你脑袋上竟然还有光环,还很有道德。你要是在事几个君主的过程里消消停停的,没什么荣誉,我们也就作罢,结果你还有这么高的荣誉,要讨伐贰臣就得拿你开刀——敢情是这么开张的。
但是我要解释的是,他之所以能成为“不倒翁”,是不是因为他很会阿谀奉承?我认为不是因为这个。首先虽然他的官位做到很高很高,但他不是权臣。宰相还不是权臣吗?宰相不是权臣,这就是五代历史的特殊性。在唐朝的时候,宰相就是重臣、权臣,权力非常之大。但到了五代的时候,说句不好听的,每个朝廷都是把前朝给推翻了篡位上来的。篡完权以后,合法性面临危机,皇帝就要找别的力量来帮助自己提升合法性,比如找一个有道德的大臣来做宰相。
樊登:位置高的、受大家认可的人。
郑也夫:名誉好的人,他帮不帮我干事两可,但他得帮我在名誉上撑着这个王朝。你看他是我的宰相,高风亮节。而实际要干事的是谁呢?干事的是在他没发家的时候就开始跟着他的那些近臣,这样的人后来的职务叫“枢密使”,枢密使才是真正的权臣。而冯道是在这儿帮助皇帝提升合法性的,叫你来干吗呢?叫你给我讲讲治国之道,你光给我说说就行了,真的干事并不需要你。所以冯道为什么比较安全,能一直走过来呢?其实就是因为权力越大越危险,和皇上关系越近越危险,远点不危险。他像是一个大花瓶,在这儿撑着朝廷。他不是掌重权的人,也没动谁奶酪,也没挡谁道。
樊登:也不觊觎皇权。
郑也夫:这样的话当然运气好了。但是这些以欧阳修为首的史学家,都说冯道能一直活下来,应该是有着卑劣的人格,善于阿谀奉承。这是胡说八道,他们这是为了帮助皇上骂贰臣,无视历史事实。冯道是一个非常直言敢谏的人,在一些大事上屡屡直言上谏。
樊登:我看您这书里边写到郭威造反以后,还没有黄袍加身的时候,带着兵马进到首都,冯道对他相当不客气。其实郭威是随时可以杀了冯道的,但冯道依然语气正常地跟郭威对话,没有任何阿谀。
郑也夫:照理说,他挟重兵来,那就应该是直奔王位去的。冯道原本的官职比郭威高,他来了以后冯道不是低三下四,而是昂着头。郭威一看这架势,就得“行礼如仪”。行礼完了,冯道说:你远道而来,还挺辛苦。他说的净是些“不着调”的话。
樊登:人家是带兵打进来的。
郑也夫:郭威有可能是奔着皇位去的,他一看人这架势并没有要托举我。我再说个冯道直言的事,就是在后唐庄宗李存勖的时候。李存勖奢侈,好歌舞,就是在前线打仗的时候,每天都要和一些军官吃饭,都是吃得很奢侈的。那时候的大臣郭崇韬就反对庄宗老这么吃喝玩乐,因为他手上有重权,他就掐住财政,不让这么吃喝了。李存勖知道以后大怒。那时候李存勖还没当皇帝,离当皇帝还有两年。李存勖说:你什么意思,我都坐上这个位置了,连请帮我效命的这些将士吃喝玩乐都做不了?那我别干了,你来吧。
当时冯道是掌书记,李存勖让他写篇声明,在李家这个范畴颁布一下,就说自己“退位”了。冯道拿着笔,半天不下笔。李存勖问:你小子是什么意思?你是掌书记,叫你写文章你怎么不写?冯道说:我是掌书记,您叫我写,我当然就应该写。但是现在这件事没法写,因为这件事人家郭崇韬干得没错呀。你要是不听,接着吃喝玩乐也罢。但是您这举动不对,怎么能说自己不干了,让别人来呢?这事要传遍天下了,咱们还能问鼎中原吗?人家敌军看咱们笑话,觉得咱们君臣闹这么大冲突,于咱们很不利。冯道就敢这样顶撞。
他说完这番言论以后,李存勖听了就沉默半天。这时候郭崇韬也知道刚才自己说得太硬了,就道了一下歉,于是这件事就过去了。所以怎么能说他是不敢谏言的人呢?像欧阳修这都是为了坚持某种道德标准,为了抨击冯道当过贰臣的事,不管事实,胡说八道。这就是我要说的关于冯道的事。
樊登:我讲过一本关于五代十国的书,纯粹是讲故事,那本书叫《帝国的崩裂》,把五代十国更替的过程讲了一遍。大家如果想听明白郑教授讲的更深入的内容,可以先参考一下那本书大概的脉络。
读历史,有时候你一开始是读故事,后来慢慢地就开始读这里边的很多关系、逻辑。像刚才郑老师讲权臣和重臣的区别,如果你不是最核心的人,你就称不上权臣。包括我们过去讲一个人是贵族,还有个说法是这个人“有势”。其实贵和势是两回事,一个人地位很高,哪怕你是皇上的亲弟弟,你这够贵的,可一旦失势以后门可罗雀;但是一个人哪怕是个宦官,只要你最近得势,那简直不得了。所以就得像郑老师这样慢慢分析。
咱们接下来分析五代这几个皇帝,我觉得您对这几个皇帝的看法也跟以往的史书不一样。过去大家讲朱温叫“砀山大盗”,他给人留下的都是粗俗、爱杀人这样的印象,但您在书里边把朱温写得还挺好的。
郑也夫:准确地说,他应该不是最坏的,但也谈不上有多好,毕竟是个杀人如麻的人。因为五代这五十二年是一个杀戮的时代,有些人真的是一点人性都没有。你看就说朱温这混蛋,杀人如麻,那都是不用说的事,比如白马驿之祸,他把大唐的多少个大臣都给杀了,这是很经典的一个例证。但是你看这家伙称帝以后,把他妈妈和哥哥都从很偏僻的地方接到都城来了。有一天,百官众人都在一块儿喝酒,他哥哥拍着桌子大骂朱温:大唐对你一直不错,还封你做藩王,你怎么篡权了?你这是混蛋啊!
樊登:喝多了。
郑也夫:大家都看呆了。朱温却跟手下说,把他送下去吧。当天是送回房间去了,过几天又送回他的家乡去了,最后他哥哥寿终正寝。乱世的时候,人失去了种种的约束,像社会的约束、舆论的约束等等,导致人性的释放。其中有一部分最坏的人性会释放出来。但同时又有考验在等待他们,我们也会看到一些很罕见的人性中的光彩,这两个极端都是在正常年代里不容易看到的。
樊登:所以我就理解为什么那么多学者爱研究五代十国,因为那个时代里人性都被逼到了极端。
李存勖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李存勖在当皇帝之前,其实是励精图治的,打仗也还挺厉害。可是他为什么就对戏剧那么痴迷呢?能痴迷到什么都不要了,经常赏一个戏子就赏一座城,看见戏子来了就说“刚打下来一座城,赏你了”。这是什么人格呢?
郑也夫:正常发育。为什么说是正常发育呢?因为大家也知道,他是胡人,出身于“昭武九姓”。昭武九姓原来是大西北这一带的部族。后来大唐音乐的繁荣,在相当程度上是由于西域音乐的输入。而西域音乐发展过程中最善歌舞的人,就是昭武九姓里的一支。他们有九个姓,包括康、安、曹、石等等。五代很多皇帝是沙陀人,沙陀人跟昭武九姓关系非常密切。
所以我为什么说是正常发育,他就出身于这样的种族,有音乐方面的文化基因和生理基因,他还出自胡人最擅歌舞的这一支,所以他本来就有这个本事和爱好,那当上皇帝后就更痴迷了。但皇上要是痴迷艺术,不是好事。做皇帝的人还是不要在这方面发展,还是要好好管理社会、管理天下。但是他没办法,他就是这样的人。但是他一方面痴迷音乐,另一方面又陷入一种纠结。陷入什么纠结呢?我们汉族的传统音乐源自周代,我们的音乐就是金石之声,金就是编钟。
樊登:就是“叮——当——”这种声音。
郑也夫:我们还有磬,磬是玉石做的,所以我们的音乐是金石之声。金石之声非常庄重,但是金石能演奏的旋律不丰富,赶不上弦乐。
樊登:容易睡着,就是你一直听就容易睡着。
郑也夫:大唐音乐的繁荣正是因为胡人音乐的进入。
樊登:比如胡旋舞就来了。
郑也夫:虽然我们的音乐没有人家丰富,但金石之声是我们的正宗,所以大臣们总是告诫五代的皇帝,不要老听胡人的音乐,要听汉民族的音乐,也就是我们中国古代音乐,这才具备合法性质。所以这不是李存勖一个人的问题,这些胡人帝王们每一个人玩归玩,但就觉得胡人音乐不好登堂入室。
即使他这么爱好音乐,依然没有能恢复李世民当政时期那种大唐音乐的盛况。为什么呢?李世民不自卑,李世民说老子得天下就是具有合法性,还有什么可质疑的吗?胡人的音乐敞开进入!胡人音乐和汉人经典音乐可以一起来嘛!而他们这些五代十国的帝王,因为在正统性上低了一截,心里虚,个人玩归玩,却不敢让胡人音乐成为正宗。
樊登:我觉得您对皇帝的这种看法不仅有根有据,而且颠覆了我们过去的刻板印象——传播学里讲的刻板印象。你比如说梁、唐、晋,晋朝皇帝叫石敬瑭。石敬瑭在历史上是一个被钉上耻辱柱的人,因为割让了燕云十六州,还自称儿皇帝。但您在这本书里边写的观点是这件事很正常,甚至是一种战略决策。要不您给大家讲讲石敬瑭的这个人吧。
郑也夫:我愿意给石敬瑭彻底“翻案”。要我说石敬瑭,三个字概括:好皇帝。先说割让燕云十六州这件事,我们用南方诸国举例,那都是地道的汉人的国家、汉人的皇帝,要是其中一个国把自己的一些州割让给另一个国,那都是汉人国家之间的交易。皇帝为了自己的利益,把土地割让给别国,能受到这么重的讨伐吗?历史上汉人割据的时代,这种案例也是屡见不鲜,对不对?三国时代就有,东吴把一些地方给割出去了。
樊登:南唐吞并了楚,都是这样。
郑也夫:对。他们没有受到道德上的惩罚,那为什么石敬瑭把这十六州给了契丹,就要背上这么大的历史罪名呢?石敬瑭也是胡人,汉人皇帝之间的交易没有这么大的历史罪名,那胡人之间的交易呢?他本质上是个胡人呀。虽然他治下的人民多数是汉人,大臣也有好多是汉人,但是他的思维是胡人式的。这是第一点,他割让十六州的事没必要背这么重的罪名,因为他是胡人的思维,他处理的也是胡人跟胡人国家的事。
第二个事是儿皇帝,割让十六州之后他还自称儿皇帝。儿皇帝这件事实际上是这样的。石敬瑭是李嗣源的女婿,李嗣源是李克用的义子,也就是说石敬瑭是李克用的孙子辈的人。
他是儿皇帝,是谁的儿皇帝呢?他是耶律德光的儿皇帝。耶律德光是耶律阿保机的儿子,而耶律阿保机曾经跟李克用拜把子,是兄弟。虽然李克用比耶律阿保机大十八岁,但是俩人就是称兄道弟了。
称兄道弟了以后,耶律阿保机的儿子是耶律德光,而石敬瑭是李克用孙子辈的人,虽然石敬瑭比耶律德光岁数大一点儿,但按照辈分你是人家的侄子这一辈。我们中国文化也是很讲辈分的,何况你是要跟人家建立一个重要的外交,你建立外交的时候能不讲辈分吗?要讲辈分的话,这里有一个人格问题,还有一个国格问题。你知道,他开始是人格和国格都要降一等级,求人家来救兵给他托上去。
石敬瑭跟耶律德光说,我们国家跟你们国家是甥舅之国,就是我们国家降一格。现在到这个时候,石敬瑭一方面比人家国家低一等,一方面辈分比人低一等。辈分其实就是这样,他说国家要低一等。人家耶律德光说什么?耶律德光说国家对等,不搞这个。国家要是你降一格就不好了,说要不称儿。称儿是我们行家人礼,这样显得亲密,显得关系近。这样的话,我能接受,咱们辈分就是这辈分,但国家不要这样。我接受你当儿皇帝,但我不接受国家之间不对等。其实你看人家这个契丹王,分寸拿捏得够好了,够尊重石敬瑭了。
樊登:割让十六州这件事您在书里写得也挺细的,就是因为之前发生过类似的事。皇帝找契丹人打仗,结果给的好处少了。给的好处少了以后,人家这兵出来晃了一圈就回去了,不打了。石敬瑭手下的人也讲过,不用十六州这么多吧,十州或者八州不行吗?石敬瑭说不行,必须一次给到位。你要不给到位,他又晃你一圈,不打了怎么办?所以硬是给了十六州,最后拿下了天下。
郑也夫:你看,石敬瑭的耻辱问题前面我说完了,还有就是我为什么说他是好皇帝。石敬瑭上位以后极为宽容,极少杀人。就算你反叛了我,我把你制服了以后,你只要认错就不会被杀头,甚至接着干你原来的职务。石敬瑭这人宽容、勤政、节俭,这三项优点放在五代多少个皇帝里,他都算是可圈可点的。所以,《旧五代史》里对他的评价也是相当之高的。
樊登:那接下来咱说说后汉的刘知远,这个人在你看来是个什么样的人?
郑也夫:他是非常沉静的一个人,在武将的面相里算是非常安静的。石敬瑭的侄子当上皇帝以后,改变了大政方针,跟契丹僵起来了。僵起来以后,刘知远没办法。大臣景延广推动皇上改变国策,和契丹为敌。刘知远发现无法左右局势,于是上一边待着休养生息去了,自己开始屯兵。他觉得国家有麻烦,自己也左右不了,不如休养生息,等待时机。然后人家契丹就打过来了,把后晋给灭了。但是他有重兵在这儿守着。
契丹入主以后,出现了两种文明的冲突。他们治理不了这个国家。一个游牧民族,不任用汉臣的话,怎么能治理汉民族国家呢?要治理,那就只有用汉臣,就像元朝和满清似的重用汉臣。比如洪承畴,没有洪承畴,大清朝能立住?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你根本不熟悉这儿的文明和制度。但是契丹不用汉人,所以就垮了。刘知远在他们垮台以后就入主中原了。他一直在稳稳地观望。
樊登:之前不介入,人家打仗的时候他也不介入。
郑也夫:打仗不介入,因为他也打不过契丹。契丹士气最盛的时候全是铁骑,那确实不好打。但是契丹打赢了以后治理不了,一塌糊涂,所以他们自己就走了,然后刘知远就来了。来了以后还有个小插曲。刘知远要入主中原就得用兵,那是一个用兵的时代,用兵之前都是要发饷的。因为我是一个历史“素人”,我看这些史料比职业史学家看着觉得新鲜,所以就要多挖掘挖掘。
那时候每次要大规模用兵之前,先要向军官士兵发饷。而且军官士兵一点不客气,有时候还会“摔咧子”(北京话),也就是发牢骚:你怎么给这么少。为什么敢直接说“给这么少”?因为其实你一直欠我们的,我们都是雇佣兵,你得给我们钱,我们还要养家糊口。那他不得给足了呀。所以按宋朝史学家的话,这些大将军差不多都是“债帅”。
樊登:债帅,也就是“欠债的”。
郑也夫:皇上都欠士兵的债。士兵此前是没有发言权的,他们唯一有发言权的时候就是这些“主子”要用兵的时候。因为你要启用我们了,所以我们有发言权:主子,你钱还没给呢,就让我们去卖死力?只有这时候他们有发言权,就得赶紧说。所以当刘知远要出兵的时候,就得和以前别的主子一样发钱。其实大家都明白,不给钱谁给你下死力?但是他没钱,这怎么办?他就让周围的大臣去募捐。
这时他老婆出来说话了:我们本来是应该照顾众臣的,哪有一个新主拿天下之前就向众人要钱的,你像个新主样吗?她把后宫所有的钱财珠宝全拿出来,让刘知远别向众人敛钱。刘知远听了以后,说你说得绝对正确,于是就没去敛钱。人跟人差别太大了。
樊登:这是后汉刘知远的皇后。皇后能把内帑的钱拿出来不容易,因为你看明朝打到最后,实际上宫中还有特别多的钱,皇帝都不知道,就这么灭国了。
郑也夫:五代是个严酷的时代,太严酷了。我们如果不细读五代史的话,一般很容易把它简单化,会一言蔽之地概括五代史。大家会觉得那么严酷的时代,人们应该都是非常功利的,为的是保住性命,所以都会“人格猥琐”,遇到有权势的人就会阿谀奉承。但是你要细读五代史的话,特别是对素人来说,有很多令人震惊的东西。比如有个小段子可以给大家抖搂一下,是关于李从珂的。
李从珂把石敬瑭给得罪了,石敬瑭就来灭他。大兵都来了以后,老百姓一看这国都要被破了,他们就要跑,要逃命。于是皇上和太后都说把门封住,不让老百姓跑。后来皇上都顾不了这些了,太后还是要求军队把城门关住。李从珂的小儿子叫重美,这时候说话了:我们皇家原本是维持天下太平的,现在给不了老百姓太平,让他们遇到战乱,老百姓要跑还不让人家跑,这事说不过去吧?把城门打开,让他们随便,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于是城门被打开了。
后来这个国都马上就要破了的时候,他妈(李重美生母,即刘皇后)说话了,他妈要把这皇宫烧了。这小儿子又出来说话了:你烧了,人家新主来了以后就得重盖皇宫,那不都是民脂民膏吗?我们反正也要灭亡了,干吗要让新主用民脂民膏重盖皇宫呢?把它留着吧。他妈说:好吧。这样的人格很令人感动。我在这书里说了一句话:从这个儿子李重美反推,他爸爸李从珂大概也不是坏人。
樊登:家庭教育。
郑也夫:这个父亲要是一个恶棍,也很难有这样的儿子。整个《新五代史》没写过几句和李重美有关的话。可是凭这两个举动,就能看出他的人格太高尚了,高尚到让人惭愧。身处那种情况之下,身家即将化为灰尘的时候,还能有这样的举动,不得了。
樊登:所以这历史得细读,得去读其中的这些小细节和人物对话。后周创始人郭威这个人,在历史上形象还是不错的,您在书里边对郭威的评价如何?
郑也夫:我对郭威最大的一个判断就是,他本来是后汉王朝皇上下面的第一重臣,代表国家讨伐地方叛乱,把最大的一个叛乱给灭了。平叛用了整整三百六十五天,真的巧了,整整一年。冯道此前劝他说:你的牌好,你的兵强,但不要贸然开打,可以采取围困的计策,把他们围死。他听从了,就按冯道这个主张办,最后打了胜仗。叛乱结束后,整个朝廷一半以上的兵都在他手里头。
这时候小皇上听信小人的谗言,要把这几个重臣给杀了,还不知深浅,把郭威的儿子放在国都里做人质,后来也给杀了。小皇帝这不是找死吗?于是郭威挟重兵杀过来,可以说是兵不血刃,直接就把这些宵小都给灭了,皇上也被弄死了。后面发生的事情,大家一般认为是郭威在表演,他铁定是想篡权当皇上。但冯道并不买他的账,在城门口见他的时候一直挺着胸,他一看这架势还得过去给冯道行礼。
后面发生的“节目”,史学家争论纷纭。按主导的言论说,郭威后来都是在“表演”,很虚伪,实际上他肯定是奔着王位去的。但是我不这么看,因为从我读的这些史料上看,我看不出来他要直奔王位。为什么?当时他见到了太后——这个太后就是当年劝刘知远不要让群臣捐钱,让后宫掏钱打仗的那个皇后。
郭威见了她之后是什么说辞呢?他建议太后再立一个刘氏的新主,问刘知远下面那位后汉小皇帝刘承祐(刚被郭威杀掉的)是否还有后代。一问知道他还有个小儿子,那就让这个小儿子继位——这都是郭威说的话,他说让刘承祐的小儿子继位。但是太后说这个小儿子继不了位。为什么继不了位?因为这个小儿子身体不好。郭威说:那我们见他一面。郭威和他见面以后,发现真的不行,那个小儿子成天躺着,身体很差。要我说,他杀进来之前,一定没获取过这些细致的情报。
樊登:对。
郑也夫:如果刘承祐的小儿子身体健康,那不就真的继位了吗?那继位还有你郭威什么事?所以你说这是阴谋,是要篡位吗?然后郭威说,这孩子还真继不了位,身体不行。那还有没有别的人选,比如侄子或者养子,而且是原来的皇上非常器重的那种?那就侄子来吧。侄子住在很远的地方,郭威说那就让老臣冯道辛苦一趟,把他请回来吧。正在去请他的时候,契丹又打过来了,太后就让郭威带兵去抵抗契丹。你说我讲完这些情节以后,你还觉得他是做戏吗?郭威要是真想直接奔大位去,干吗还假装建议刘承祐小儿子继位呢?那个小儿子要是身体好,那不就真的上位了吗?
樊登:而且郭威还离开国都去打仗了,如果真的想登基的话,他是绝对不能够离开国都的。
郑也夫:这边冯道去请刘赟过来继位,郭威要去打仗的时候,他的下属不干了。下属说,官爷,你得称帝啊。为什么要你称帝呢,你想,我们都把人家老刘家给灭了,还把人家老刘家的国都杀得一片混乱,现在你不称帝,以后我们跟刘家还不结了死仇了?
樊登:对,他们手上有血。
郑也夫:手下人说,主子,既然我们已经跟人家结了死仇了,您不想上位也得上位。所以,我不认为他刚发兵打进国都的时候就直奔大位。否则,他为什么还要跟太后商量商量呢?当然这是鄙人的一家之言,我认为其实他对太后真的是极为尊重。
樊登:这个太后有人格力量。
郑也夫:对,人格力量。用我们世俗的粗话说,我认为太后跟他两个人的吃相都非常好。我认为郭威的人格在五代里是少见的,太后这种就更不用说了。
樊登:我们今天讲的一个词叫“吃相难看”,他们俩这吃相都特别好。
郑也夫:吃相是人格的一个表现,无论位高位低都一样,大家都要明白这件事。有的人就属于吃相太差,太贪婪,但他不在乎自己吃相多么差,不管怎样也得吃上,吃上这口才是实在的。还有的人就很在意吃相。其实,吃相跟所谓的“按规矩出牌”、所谓的合法性,都是有着不解之缘的,都是关联的。这就是郭威的故事,所以郭威是个很不错的皇帝。
樊登:所以历史上第一次“黄袍加身”并不是赵匡胤,或许应该是郭威?郭威就很像是被属下黄袍一披,当了皇帝。
郑也夫:好多人不承认这一点,但这跟主流的说法也不算太矛盾:赵匡胤黄袍加身,其实他不是被动的,他自己也是阴谋很深的。那个黄袍加身的故事在一定程度是编造的,其实赵匡胤蓄谋已久,然后编造出了黄袍加身的故事。而且郭威的主观意图可能要比赵匡胤还要轻。
樊登:郭威这件事或许给赵匡胤提供了灵感:这比禅让有意思,禅让多了大家就不信了。干脆搞个黄袍加身,这又是一个新方法。
郑也夫:黄袍加身和郭威的这个故事,有一点应该很明确了:一路拼杀上来的下属确实不愿意让那个老王朝继续存在,这个心理都是一样的。你比如说赵匡胤的下属,如果赵匡胤没有黄袍加身,那他们不就还是伺候一个大将军吗?如果伺候的是个皇上,那他们的地位就提升了一大步。
樊登:对,那就相当于公司上市了,他们就能兑现了。
郑也夫:所以有的时候像赵匡胤和郭威这样老谋深算、能力超群的人,也会被形势左右,下属一定会影响他们对大政方针的判断。
樊登:您这里边有一章专门讲五代打仗的事,我觉得这个研究特别好玩。他们还是各有各的招,每个皇帝激励团队的办法还都不一样,您跟大家讲讲怎么能够让这些士兵卖命,都有哪些方法。
郑也夫:刚才说了一个赏钱,赏钱是在那个时代中放之四海皆准的办法。
樊登:通用的。
郑也夫:对,皇上或者军头要出兵,就得先发钱。为什么?我是债帅,我这时候不给人家钱,谁会给我卖命?
樊登:我记得李存勖后来终于有钱发给大家的时候,底下的士兵都哭了,说我们的家人已经饿死了,来不及了,你发钱发晚了。所以,李存勖后来灭国。他赏给一个戏子的钱,就足够养活一个兵团了。
郑也夫:他的分寸太差,这国该亡。这些皇帝各有各的王牌,也就是策略。朱温那边是什么呢?就是黥面。
樊登:在脸上文身。
郑也夫:文面。
樊登:这为什么就能帮助他打仗呢?
郑也夫:这不是为了打仗,这是因为怕有逃兵。
樊登:有点“青面兽杨志”那意思。
郑也夫:这个办法后来在宋朝居然更流行。这些士兵为什么要逃呢?这就牵扯到一个兵制的演化问题。要说兵制,就要说到中国古代的政治制度。从秦以后中国实行帝制(地方上实行郡县制),而秦以前是封建制(分封制)。我们过去语言的关键词被混淆了,一直说我们古代是封建制度,这不对。秦以后是帝制,帝制跟封建制是截然不同的,前者是中央集权,后者是分封制。
在封建制下,出去打仗的都是贵族,平民帮着贵族牵马。当时这种兵制,跟欧洲的封建制是一样的,都是贵族打仗,平民不去打仗。欧洲当时流传着这么一句话:流汗不流血,流血不流汗。平民平常流汗养活贵族们,到打仗的时候就要贵族们出场了。为什么呢?因为老说“保护家园”,可是这个家园更大程度上是属于贵族的,这时候你们贵族当然要出场打仗了,人家侵犯你们的领土,贵族不出场,谁替你出场?怎么能让老百姓替你打呢?人家平常替你流汗,给你种地。我们中国古代也是,所以打仗的时候由贵族出场。但是后来变成了帝制。商鞅变法打破封建制的第一个招法是什么呢?就是军功。
樊登:砍敌人的首级。
郑也夫:立了军功就可以提升地位。而过去在封建时代,你爸爸有这个爵位,长子就继承这个爵位,别人尤其是平民永远没机会,这些事跟他们没关系。到了商鞅这儿,就是招募军队,故意招募下层百姓当兵。打仗的不再是贵族了,因为大秦国需要更多当兵的,贵族不够用。
樊登:对。
郑也夫:那么怎么让他们卖命?给他们晋升爵位的机会,就是砍对方的头,拎了几个脑袋回来,你就可以晋升。这个军功爵制度就这样把封建制给灭了。原来封建制是继承父辈,但在这个情况下就无法维持了。这样的话就会产生一连串的变数:因为过去贵族出去打仗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他们当然要卖命,所以出去打仗动力都是足足的。
现在,你是雇佣我们打仗,我们的利益在哪儿呢?我们为什么要替你卖命?所以说到了商鞅这里,就要靠严刑厉法来管住士兵,要鼓励你杀头可以升级,同时还要抑制你,不能逃,逃了是要杀头的。但是还是挡不住逃兵,挡不住逃兵可怎么办呢?我估计五代十国差不多每个军头或者皇上都面临这个问题,所以就有人想到了刺字的办法。刺了字以后你就算跑了,脸上有字就很容易被抓住,抓住就杀头。朱温最爱用刺字这个手段。
樊登:但是这一招并没能够保证他的士兵永远卖命,虽然这么残酷。
郑也夫:它其实是一把双刃剑。你用了这个办法,能让已经加入的士兵暂时不能逃,但是这样的严刑厉法会导致人才不来投奔你。我在这本书里也讲到了,有的文人一看要刺字就跑了。
樊登:主动来加入的人没有了?
郑也夫:他们都跑到李家那儿去了。
樊登:因为这种方法太野蛮。
郑也夫:对,他们都投奔李克用去了。李克用宽容,朱温太残酷,所以人才大批地到了李克用那里。朱温是占据河南,李克用是山西、河北一带,好多人跑来投奔李克用。比方说冯道,冯道之前被关进监狱了,从监狱出来以后他就投奔老李家,不投奔老朱家。所以像这样的招牌手段,是影响招降纳叛的。老李家不用这个,但老李家有老李家的牌打,老李家的办法就是“义儿军”。
樊登:收义子。
郑也夫:对,收义子。收义子就表明我们可以共同富裕,我们一起打天下。他手下那些能征惯战的人,都是他的干儿子。说到义子又涉及辈分问题,有的义子跟他同岁,甚至有的比他还大一两岁,这都是有可能的。但是他位高,所以古代的义父子关系仅仅是双方地位的象征,而不是真的论岁数。有很多和他同岁的义子都是可以查到的,但其实义子总共有多少个也说不清楚,因为见于史册的都是出了名的义子。还有说义子有大几十的、上百的,这些说法都有,但是见于史书的义子是十余个,这十余个都是有头有脸、有地位的义子。他老李家靠这一招来笼络军队,让大家抱团。
樊登:相当于咱们今天给股权,期权先分你一份,这些干儿子都有期权。
郑也夫:有期权,能够共同富裕。
樊登:还有个办法是精兵。精兵指的是什么呢?
郑也夫:这里得说起郭威,他是很能干的。但是郭威拿下天下以后,他掌权那几年基本不打仗,将士就有些老化。等到柴荣上位了,柴荣是个野心十足、雄心勃勃的帝王,但是第一仗打完以后,当时以冯道为首的满朝文武都劝他不要出战,因为你刚登基,最好不要出战。但是他还是出战了。他出战了以后打了个险胜,真的是险胜。所以这里又说明冯道是敢于谏言的,柴荣要出战,他们俩之间唇枪舌剑,冯道说不让他打,言论非常硬。
但柴荣也不是等闲之辈,出征了以后打胜了。但毕竟是险胜,险胜的原因就在于兵老师疲,也就是这支队伍不行了。当时要不是柴荣御驾亲征,亲自上去冲的话,这仗胜不了。打完这仗以后发生的事,就能让人看出这个新主的英明。他开始裁军,老家伙都给我回家去,宁可军队的人数少点。其实精兵是个非常棒的举措,精兵能省很多钱。
樊登:实际上柴荣如果活得久的话,说不定那时候全中国就统一了,因为他南北方都打得差不多了,就剩下契丹没打。
郑也夫:已经拿下契丹的两个州了。拿下两个州之后,他们就在帐中开会,运筹帷幄。这个事史料记载得非常少,也非常微妙。那时候,他主张接着往北进。在南方最富庶的地区打了几仗之后,他们获得了一些财源。大臣们都以为是先把南边收复了,他没有这样,他直接挥师北上。没想到北上也是“咔咔咔”前进,势如破竹。拿下瀛州以后,他们就在帐中开会,所有人都说不要接着打了,只有他说继续打,怎么能不打呢?可是这时候他忽然得病了,军队就赶紧往回走,打不了了,然后他半道就死了。帐中开会都说了些什么,他为什么得病,这都是一些极大的历史谜团。
他跟赵匡胤性格差别很大,要说两个人的才华,当然都很大,毫无疑问。他是有可能打下全天下的,但是他走的都是险棋,他都是御驾亲征。他真敢干,他一出手,你就能看得出这个人极有才华。但是,他不像郭威、赵匡胤这么稳健。他在历史上可能成大事,这是一家之言,大家姑妄听之。我觉得有时候钝刀比锋刀厉害,钝刀经敲打,锋刀容易卷刃。但是锋刀切人的时候,那是真顺利,像削瓜一样,但是锋刀自己也容易受损。柴荣肯定是锋刀。
樊登:这本书里边有一整章讲的是当时的人格。咱们刚刚只讲了冯道,我们也没法把这里边的每一个人都详细地讲了。我觉得您写这本书,可能让您触动最深的就是五代时期的人格问题,这是您写这本书的动力吧?
郑也夫:动力之一,应该说写书的由头是在这儿。那冯道感动我的不就是人格吗?但是后来我发现像他这样的人不只是一个。
樊登:对,您大概讲讲,还有哪些人是值得我们在五代史里边细细品味的?
郑也夫:其实除了冯道,书里还介绍了九位(勘误:应为十位),关键这九位人物都不一样。他们多样的人格都很感动我,你想咱们聊哪位?
樊登:孙鹤、赵凤、韩延徽、张承业、郭崇韬、李愚、桑维翰、和凝、杨凝式、王朴。
郑也夫:他们是如此不一样,但是都很闪光。像孙鹤这个人,史料记载的实在太简单了。他是给刘守光的哥哥刘守文守城,结果刘守文被刘守光杀了——本来刘守文想保留他弟弟的性命,结果他弟弟不保留他的性命,把他杀了。孙鹤替他儿子在这儿保护这个城,然后刘守光来攻这个城。实在守不住的时候,他就和另一个大臣劝刘守文的儿子,说我们降了吧。另一个大臣有可能是主战的,孙鹤有可能主降的,我怀疑大概是这样。因为城破了以后,刘守光把那个大臣杀了,留用孙鹤。
孙鹤被留用的时候发生了一个小故事,由此也可以看到一个人的人格有多感人。孙鹤降了以后,那不就开始侍候刘守光了嘛,他觉得:你没杀我,你还留用我,这就是善待我了。你要善待我,我该怎么报答你呢?我不是阿谀奉承,而是你有什么举措不对的时候,我得劝你不要这么做。他是这样报答的。但这样报答的结果就是屡劝屡冲突,最后被杀头。这就是他的这个人格,既感恩,又骨鲠,二者合为一体。
樊登:那他认人不清。
郑也夫:我们再说说韩延徽。刘守光在处于劣势的时候,就是派他去疏通跟契丹的关系。他会说契丹话,所以派他去了。派他去了以后,他说我不回来了,我不愿再侍奉这样的混蛋主子。然后韩延徽就开始侍奉契丹。契丹后来非常重用他,整个契丹的汉化,学习汉人先进的东西,全是从他这儿开始的。我说这家伙有国际视野,还有这家伙也有点个人主义。
樊登:他向往自由。
郑也夫:这个人也了不得,史书记载太少了,淹没了。史书写归写,但是写得太少了。刚才说的是韩延徽,接下来说说桑维翰。桑维翰也有着伟大的人格。赵匡胤掌权以后就问下面的人,你们这个前朝还有没有留下像桑维翰这样的人呢?他就是钦佩这样的人格,所以希望他下面的大臣里能有桑维翰这样的人。
桑维翰这个人有意思,看外貌是一个非常丑陋古怪的人。他自己照着镜子说:七尺之躯不如一尺之面。就是他的脸特别长。他的个子矮,没有七尺高,所以就说你们不都说自己是七尺之躯吗?但是都不如我这一尺的脸。他是石敬瑭的重臣,当时要联合契丹,他是第一主和派,连石敬瑭的态度都没有他这么硬朗。后来石敬瑭跟契丹联手,帮助自己拿下天下以后,石敬瑭心理上一直背着个极重的负担,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个不太合法的事情。
桑维翰怕他毁了这个合约,因为毁了合约就会天下大乱。你现在跟人家称儿皇帝,你能换来天下和平。所以他给石敬瑭写了一份长长的奏折,告诉他契丹现在是国力最鼎盛的时候,我们绝对要跟它保持和平,不可以撕毁合约。石敬瑭看了奏折以后,觉得他说得太彻底、太明白了,我接下来按这条路线走下去就行了,于是就堂堂正正走下去了。
后来石敬瑭的下一任皇帝撕毁了和契丹的合约,但桑维翰一直是彻头彻尾的主和派。等到契丹真的把后晋给灭了以后,皇上低三下四求饶——当然,契丹留了他的性命。后来主战派的人被抓去以后,也是低三下四想讨得一条性命,唯有桑维翰慷慨赴死。所以说我们看他的人格和政治主张的时候,我们绝对不要认为主和派都是软骨头,主张跟人格不是一回事。
当我们深入读史的时候,就要认识到人事、人格、人性的复杂性,不要贴标签。像桑维翰这样伟大的人格,人家始终是主和派,认为天下是我们让北边的契丹帮我们拿下的,我们要一直跟人家和睦下去,这样天下才会太平,这是他从一而终的一个政治主张。他一直感动了耶律德光。
樊登:其实他置生死于度外,是这么一个厉害的人。
郑也夫:这个人吃相好,活得有尊严。
樊登:他是站着死的。
郑也夫:这是五代历史上感动人的故事。说到杨凝式,他很古怪。杨凝式的父亲是大唐宰相,然后朱温把大唐灭了、称帝了。因为杨凝式的父亲是宰相,所以就面临着要把大唐的玉玺送给朱温的问题。
杨凝式也在大唐做官,但是个低级的官。儿子就跟父亲说:爹,这事你不能干,这事你干了不是遗臭万年吗?你是大唐的宰相,你怎么能把大唐的玉玺拱手给朱温?他爹说:儿子,看来咱们家要被灭族了,你这言论要传出去就麻烦了。你知不知道,朱温现在有多少个眼线在这儿盯着大唐的旧臣?儿子一听也吓坏了,但也挡不住父亲,他父亲不给能行吗?所以他的办法就是从此开始装疯,如果这话传出去,那也是个疯子说的。虽然装疯卖傻,但是他后来还是被新朝给留用了。
樊登:他都疯了也要留用?
郑也夫:他疯一阵,好一阵,反正仗着自己身上有这病,他也不愿意入朝做大官。只不过因为他从前是唐朝的官,后来继位的皇帝为了合法性就要用他。因为你爹是宰相,所以就要用你来壮朝廷的门面。我前面也提到过,他大概是五代历史上侍奉朝廷侍奉最多的一个人,从大唐开始,然后梁唐晋汉周一路下来。他是苟全性命于乱世。
樊登:不求闻达于诸侯。
郑也夫:你看这多绝。再说说王朴。我认为五代最有才华的是两个大臣,一个是冯道,一个是王朴。每次柴荣出去征伐的时候,王朴都得留后看着家。其实征伐的主张也是他提出来的,先打谁后打谁,全是按他的策略办。而且他真是才华横溢,要仅指才华而言,我认为他是高于冯道的。你看,平天下的大政方针是他出的,新的历法也是他制定的,他懂天文。当时历代的乐谱都因为打仗丢失了,他就重新编写音律。这三件事相隔这么远,他全能干。他是四十四岁死的,柴荣大概也是在这一年死的。
他和赵匡胤有两次交际,一次是他活着的时候,还有一次是他死了以后,都非常震撼。第一次是赵匡胤当高级军官的时候,那时候赵匡胤进了大内,骑着马撞上一个文职官员(勘误:殿直乘马误冲太祖导从)。赵匡胤极为愤怒:你怎么冲撞了我的马?然后他就要制裁这个人。当时在场的有两个枢密使,其中一个就是王朴。另一位枢密使叫被撞的这个人给赵匡胤道歉,王朴就说道什么歉,这是偶然的碰撞,凭什么道歉。
然后他直接去找赵匡胤说理:你们都是侍奉皇帝的近臣,这是偶然的一个碰撞,怎么要让他给你道歉呢?当时另一个枢密使都已经定下这件事怎么办了,但还是让他给拦住了,然后就找赵匡胤,说得赵匡胤哑口无言,只能照他的办。
后来赵匡胤当了皇上以后,有一间屋子放着前朝一些人格比较高尚的大臣的人像。赵匡胤跟自己的大臣路过这个屋子,看见里头供着王朴的像。赵匡胤就进去了,那简直是“簪笔磬折”,就是鞠躬行礼。出来以后,大臣就问:主子您是新主,他是前朝大臣,你怎么给他鞠躬呢?这个大臣的话语是有点儿冒犯,但说得也有道理,他觉得赵匡胤不该这么干。
樊登:对,在他看来太奇怪了。
郑也夫:赵匡胤说,他要是还活着,我上不了位,因为他的人格太厉害了,他太能干了。所以赵匡胤这人也不简单,明白事理,有分寸感,做事有层次感。还有一点,赵匡胤能成就一代帝业,是因为他知道什么叫人才。
樊登:不光是能打仗。他是真厉害。
郑也夫:要能当帝王,肯定不光要能打仗,还要会使用人才。要使用人才,第一是你要先认识人才,要对人才有极大的敏感。
樊登:而且五代的王朝更替这么快,其实核心的一个问题是暴兵难治,但是到人家赵匡胤手里边就解决了,历史上传说叫“杯酒释兵权”,实际上他的办法肯定更复杂。他竟然能够把暴兵难治这个问题给解决了,把各地的总兵、藩王、藩将的问题给解决了,确实是厉害。
郑也夫:因为他也是一个暴兵的头子,他熟悉这些事。还有一个是,那时候他一直在冷眼旁观五代的一代代变迁。我看他是一个能够深入思考、反省前朝的人,想得太深。
樊登:而且他提升了整个文人的地位,不许杀文人,我们才有了后来那么多知名的北宋“明星”。
郑也夫:他想得深,有操作能力,还有执行力。你光想得深没有用,还得有执行能力。所以像赵匡胤这样想得深,能反省前朝,还有执行力,这样的人才能成就帝业。
樊登:怎么样,听郑教授这么讲历史是不是跟别人的不一样?这个深入多了。我们从观众当中还收集了几个小问题,叫“快问快答”。您简单地回答一下就行。
郑老师,我在学中国历史的时候一直有一个问题,想要了解中国的历史,到底应该先读古代人写的历史专著,还是应该先读现代人写的历史?它们有没有什么明显的不同?这问题问得挺有意思。
郑也夫:我看你好像必须都读。
樊登:都读。那先后呢,没有什么先后?
郑也夫:没有什么先后,你就“乱来”。但是你“咔”地过一遍的时候,要留意哪个比较打眼,哪个说的主张鲜明,哪个说的主张有自己的独到见解。无论古今,你要有一个自己读书的淘汰机制,把那些平庸的想法扔掉,留下那些有独到见解的,无论古今你要好好对比。
樊登:第二个问题说我是学历史的,感觉平时背了挺多知识,但是要用的时候总觉得不那么得心应手,不能顺畅地输出。想问一下您有没有什么有效的方法,可以把知识迅速内化成自己的东西?
您看,就像您不是学历史的,但是您讲的大家都挺服气。
郑也夫:读完历史学的书以后,知识进入肚子里,要倒出来的时候有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里,一定是你自己的见解领衔,把你的见解倒出来,这是一种倒法。还有一种倒法就是背书了,也就是人家问你那段历史的时候,你能把那段史料大致比较忠实地就端给人家,就说书上说的是怎么回事,《宋史》是怎么说的,《旧五代史》是怎么说的……这是一种倒法。这两种倒法,你用哪一种倒法都可以,只要能倒出来就都不错。
樊登:最后一个问题,这个朋友本科是学医学专业的,因为喜欢历史,后来考了历史系的研究生。但他经常感觉自己的底子不好,不如本科就学历史的同学扎实,想问问您是怎么跨专业做研究的。跨专业做研究需要注意些什么?
郑也夫:首先就是你大可不必自卑,跟一直职业学历史的人相比,我们的知识结构应该“互见短长”,对于历史知识他更熟悉,但是我们其他的知识多一些。比如说,我读的历史书比历史本系的人要少,但是另一方面我读的政治学、社会学、心理学、生物学等方面的书,要比学历史的人多一些,所以我的知识结构跟人家不一样。正因为跟人家不一样,所以才能说出他们说不出的话。当然,不是要你硬说他们说不出的话,这也要看你的知识结构。你说你是学医的,那你说我们现当代知名度最高的文学家,他就是学医出身的,对不对?
樊登:鲁迅先生。
郑也夫:他不是一开始就干文学的,但你说鲁迅先生对人的理解、对社会的理解,不能说没受到学医的影响。因为学医也能让你深刻地理解人性,理解人。只不过这种对他的影响或者帮助是非常潜移默化的,以致我们很难解释学医是如何影响了他,但绝对不可能没有影响。
樊登:学医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好处是培养批判性思维,所以当鲁迅具备了批判性思维的时候,他再去写《中国小说史略》,再去看中国古代的文学史,就会跟以前的看法就不一样。我们掌声感谢郑教授,谢谢。
郑也夫:谢谢大家,谢谢樊登。
来自樊登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