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本文约需34分钟,纳进上古山川万物,这次真正读懂《山海经》。
各位好,今天我们讲的这本书叫作《〈山海经〉的世界》,副标题是“妖怪、万物与星空”。很多人说:“樊老师你飘了,竟然敢讲《山海经》了。”《山海经》确实很难讲,甚至很难读,但是这本薄薄的小书竟然把《山海经》的逻辑讲得非常清楚,我读完之后的感觉是“言之有据,论证合理”。
首先我们就要搞清楚《山海经》是本什么书。绝大多数对《山海经》有一知半解的人,都会觉得它里边充满了各种怪物,那它是不是一本怪物志?它是不是一个妖怪之书?(因为除了怪兽,里边还有很多妖怪。)它是不是一本神仙的书谱?这些疑惑我们在之后就能够一一地解答。
这也许是中国最古老的一本书,在这本书里,刘宗迪教授主要探讨了《山经》的部分(《山海经》分为《山经》跟《海经》)。《山经》的部分在这本书里解释了,《海经》在另外一本叫作《失落的天书》的书里有介绍。我们将来有机会也可以介绍一下,但是逻辑是一样的。
《山经》一共有二十六篇,这二十六篇包括《南山经》三篇、《西山经》四篇、《北山经》三篇、《东山经》四篇、《中山经》十二篇,每篇记述一个山列,全书共记录了二十六个山列。每篇记述少则数山,多则数十山,均按照特定的走向依次记载每一座山的山名、里程、所出之水的名称、流向和归宿。每记一山一水,都会说明山上长什么草、什么树,山上有什么鸟、什么兽,水中有什么鱼类,山中和水里有什么金属、玉石、矿物。对每一座山上特有的草木、鸟兽、鱼类,则详细地加以描述,说明草木长什么叶、开什么花、结什么果,鸟类、兽类、鱼类长什么样子,它们的身体、脑袋、面孔、角、耳朵、眼睛、鬃毛、羽毛、翅膀、爪子、尾巴等都分别长什么样子,草木的果实、动物的肉是什么味道、是否可食,吃了可以治什么病,动物的叫声像什么……
整部《山经》一共记录了近五百座山峦、两百多条河流,……百余种野兽、百余种飞鸟、数百种草木、几十种水生动物、数十种矿物、数百种药物,并细致入微地记载了这些草、木、鸟、兽、金石矿藏的形状、习性、功用。
《山海经》肯定不是小说,也不是散文,它特别像一个调查报告,更像一个古代的资源清单。《山经》开篇第一章叫作《南次一经》:
南山经之首曰䧿(què)山,其首曰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多桂,多金玉。有草焉,其状如韭而青花,其名曰祝馀,食之不饥。有木焉,其状如榖(gǔ)而黑理,其华四照,其名曰迷榖,佩之不迷。有兽焉,其状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曰狌狌(xīng),食之善走。丽麂(jǐ)之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海,其中多育沛,佩之无瘕疾。
这个内容基本上也不用翻译,就是说有什么草、什么兽。然后就不断地重复,又东三百里,然后又东三百八十里,就是讲走多远,大概是什么。这里出现了一个大家熟悉的地方:
又东三百里,曰青丘之山,其阳多玉,其阴多青䨼(hù)。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有鸟焉,其状如鸠,其音若呵,名曰灌灌(这个地方有一个鸟,长得像斑鸠一样,叫声是呵呵,名曰灌灌),佩之不惑。英水出焉,南流注于即翼之泽。其中多赤鱬(rú),其状如鱼而人面,其音如鸳鸯,食之不疥。
不用整个书念完,咱们如果把这本书里所有的经都念一遍,那就没法听了,都是这种形式。为什么大家觉得《山海经》读起来费劲呢?因为它通篇都是这样的行文方式,告诉你哪座山有什么草、什么鸟兽,分别长得什么怪样。大家都觉得这个动物我们没见过,听起来太奇怪了,所以就认为《山海经》里描述的全都是怪兽。但实际上《山海经》描述的是什么呢?根据《周礼》里一篇专门介绍大司徒这个职位的文章考证(什么叫大司徒呢?其实就是大司土,司土就是掌管土地的人),发现其实中国古代的国家是要建立自己的山川博物志的,我们这个国家到底有哪些资源,得由大司徒亲自去考察,再把它记录下来。在《晋书》当中就有记载,晋朝的时候曾经开掘过一个战国魏襄王的墓(学界亦有观点认为是魏安釐王墓),在魏襄王的墓中找到了一套书,叫作《梁丘藏》。《梁丘藏》记录的就是大梁周边的这些山川博物,山里有什么样的宝藏。但很可惜,这本书后来丢失了。
那么《山海经》的结尾是谁结的呢?是用大禹的名义结尾的(虽然不一定真的是大禹这个人说的,但是是以大禹的名义在做结尾),结尾要念一下:
禹曰:天下名山,经五千三百七十山,六万四千五十六里,居地也。言其五臧,盖其余小山甚众,不足记云。天地之东西二万八千里,南北二万六千里,出水之山者八千里,受水者八千里,出铜之山四百六十七,出铁之山三千六百九十。此天地之所分壤树谷也,戈矛之所发也,刀铩之所起也,能者有余,拙者不足。封于太山,禅于梁父,七十二家,得失之数,皆在此内,是谓国用。
我们权且相信这是大禹写的话,那么大禹告诉你,这就是我们的国用,我们国家需要用这些东西作为自己的资源。所以,《山海经》是中国上古时期国家的藏宝图。
还有什么证据呢?《管子》当中,王问管子:“何以为国?”意思就是,我们国家这么大,该怎么治理呢?管子说:“唯官山海为可耳。”什么叫“官山海”呢?这里是官家的官,我们必须把山海管起来,我们得让山海成为国家独有的资源,这样才可以炼铁、炼盐。
中国原始人时代的地方崇拜,一座山就是一座神,隔着一座山,崇拜的神就不一样了。这个是原始宗教的特点,一个部落崇拜一个神。但是《山海经》里描述的完全不是地方性的崇拜,而是典型的、自上而下的制度性安排,就是国家安排好了在什么地方住着什么神,在什么地方住着什么样的怪兽。为什么要在山里安排这么多怪兽呢?因为山里有了大量的怪兽,就可以防止老百姓随便进山,老百姓会害怕,会有一个恐惧的心理,可以“立祈祥以固山泽”。
《南次一经》十座山的神都是龙首鸟身,祭祀它要用带毛的禽兽(牛、羊、猪或鸡等),跟一块玉璋一起埋藏到山上,还要用稌米、稻米和一块玉璧,放置在白茅草上,向神祷告。《南次二经》十七座山上的神都是鸟首龙身,用毛牲和一块玉璧一起埋到山上献给它,同时也要献给山神稌米。
这都是自上而下的制度性安排,目的就是“立祈祥以固山泽”。其中人为设计的色彩非常明显,而且整个《山海经》的体例高度统一,说明这是当初的一个国家行为。
那么接下来就要揭秘最有趣的一部分:为什么《山海经》中会有那么多怪兽?难道古人他闲的吗,他既然做一幅藏宝图,做一个国家的账本,干吗要编那么多奇奇怪怪的动物呢?事实上,这个作者考证下来认为基本上就没有所谓的怪兽。产生怪兽的原理来自哪儿呢?请大家参考周星驰拍的一个电影,叫作《美人鱼》。在《美人鱼》里,邓超演的那个角色被美人鱼吓坏了以后跑去派出所报案,然后和警察说自己见到了一个什么样的鱼,他开始用语言描述,对面两个警察开始画,可是画出来的鱼都没法看,人身子,鱼的尾巴,就很奇怪。
这个就是《山海经》的原理——语言的遮蔽。因为古时候的人没有照相机,也很难去素描,所以他们唯一的描述方法就是用语言形容:它长着什么样的头,长着什么样的身子,长着什么样的尾巴,叫声是什么样子。说的人觉得自己说得很清楚,但是过个几十年或者几千年,人们再来画这个图,画出来就千奇百怪。比如说,有一个外星人来到地球上,看到了猫,它没有画,也照不了照片,但是它需要给别的外星人描述猫到底长得什么样,用中国古人的方式,它会怎么说呢?其状如虎,脸像人,尾巴像蛇,叫的声音像婴儿,有它就没有老鼠,就是这么描述。这是所有怪兽产生的根本的原因。
这里边要给大家举几个特别有意思的例子,比如说有一个怪兽叫鯥(也有书上写是念陆,实际上念六和念陆意思是一样的),书里怎么描述的呢?
有鱼焉,其状如牛,陵居(就是住在山上),蛇尾有翼,其羽在魼下,其音如留牛,其名曰鯥(lù),冬死而夏生,食之无肿疾。
你听这个描述得多吓人,冬天死了,夏天又活过来了,吃了它以后身上没有肿疾,这东西是什么呢?穿山甲。这就是典型的对穿山甲的描述。古书中称穿山甲为鲮鲤,或者是龙鲤。鲮鲤、龙鲤跟鯥的发音是很接近的,念得快了是一个音,“其音如留牛,其名曰鯥”,“留牛”的发音也近于六。大家知道,古人命名动物的时候,会用声音来命名一个动物。比如说,小鸡为什么叫鸡?因为小鸡叫的声音是“叽叽叽”,所以叫作鸡;鸭子“嘎嘎嘎”,所以叫鸭;狐鸣“呱呱”,所以名狐;鹅鹅鹅,曲项向天歌(歌的发音近似鹅),所以叫鹅。《山经》常说某动物叫“其鸣自号”“其名自呼”,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关于鯥的“怪异”记述,都是基于对穿山甲的细心观察和客观记述:穿山甲的个头固然与牛相去甚远,但穿山甲身大头小,背部隆起,确与牛的体形有几分相似,故书中谓之“其状如牛”;穿山甲尾巴修长,故谓之“蛇尾”;穿山甲周身披甲,鳞片重叠,有似鸟翼,故谓之“有翼”;穿山甲鳞片间生有硬毛,身体两侧硬毛尤多,像是细密的羽毛,故谓之“魼下生羽”;穿山甲像鱼一样,周身生鳞,还能下水游泳,故谓之“鱼”;穿山甲有冬眠的习性,还有装死的本事,且见到人就卷成一团装死,故谓之“冬死而夏生”。可见,《山经》关于鯥的记述,对照穿山甲,可谓无一字无根据,无一字无来历,完全是源于对穿山甲的实际观察。
而且在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当中有这样的记录,穿山甲“通经脉,下乳汁,消痈肿,排脓血,通窍杀虫”。古人对于动物的观察有他自己的角度(古人认为穿山甲因为善打洞所以能通经脉甚至通乳,今日穿山甲已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
其实不光中国这样,西方大航海时代的时候也是如此。那时候人们终于可以将各地的动物进行交流展示了,很多人就是用动物来办马戏团。办马戏团很简单,只要我宣传这个动物长得什么样,就会有人来看。比如1774年的时候,有人到巴黎展览一个动物,叫作冈冈,这个冈冈的广告描述是什么呢?“这只怪兽有着俄罗斯人的脑袋、大象的眼睛、犀牛的耳朵、蛇的脖子和海狸的尾巴。”然后公众纷纷跑来看稀奇,结果打开笼子一看,是一只骆驼。我们知道骆驼的脑袋是那个样子的,广告说它有着俄罗斯人的脑袋。语言的描述和实际的状况之间的差异是非常大的,因为人的想象会使他添油加醋地描述,最后把动物描述成奇奇怪怪的样子。
如果你去看《山海经》中所有的绘画,你就会发现,大家都是非常直白地把动物按照描述画出来,完全不考虑这个描述只是近似。比如《山海经》里写,在柜山这个地儿住着一种鸟,叫作鴸,脸长得像人脸,然后长着鸡爪,这其实就是猫头鹰。还有一个叫作猾褢的东西,说这个猾褢经常会在山里突然站起来,像人一样走,然后结合一系列其他的要素来看,其实猾褢就是熊。还有一种动物叫作耳鼠,这个耳鼠其实描述得很接近了,是鼠类,还说它能飞,这个鼠类有翅膀。这个能够飞的耳鼠是什么呢?鼯鼠。古人认为鼯鼠能够治难产,所以要求产妇在生孩子的时候手里攥着鼯鼠的皮,认为这样能够帮助她顺产。
作者把这种兽统称为“组合兽”。有一大类的兽之所以成为怪兽,是因为人们把多种元素组合在一起,你就以为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东西。给大家看一下这个图片,这张图特别逗。这张图描述的是一条鱼,有鱼头而九身,这画家老老实实地画鱼头九身,就画成了九只鲫鱼摞在一块儿一样。
图片实际上一头而九身,或者一头而十身的动物是什么呢?章鱼。你要想到海里有章鱼,你就会觉得一头十身这根本不是个事,但是你要这样画的话,就会画成怪兽。所以古人多可爱,以各式各样的方式,画的是完全没见过的东西。
另外一种类别叫“畸形兽”,为什么会出现很多畸形兽呢?因为古人看不清。你想,古人一个人跑到大山里边,又没有路,没有灯光,很害怕,动物也是一晃就过,所以他看不清。再加上分类不清,咱们现在有门、纲、目、科、属,分得很清楚,但是古时候的分类非常简单,鸟、兽、鱼、蛇,就这四类。所以很多哺乳动物古人也把它叫作鱼,只要是在地上爬的一律都是蛇,所以分类不清楚也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再加上写书的人会加入一点自己的想象和夸张,因为古人害怕,他会崇拜这个山林。
《东山经》里边有一个地儿叫葛山,葛山里边出澧(lǐ)水,在澧水里边有一种珠蟞鱼。珠蟞鱼是什么呢?你听这个描述会觉得特别不能理解:“其状如肺而四目,六足,有珠,其味酸甘,食之无疠。”就是吃了不得病,它的样子像肺一样,然后有四个眼睛,六个脚,还有珠,味道很甘酸。这到底什么东西?这个东西现在都有,就是生物活化石——鲎(hòu)。鲎是什么呢?鲎这个字很难写。如果你根据古人的描述去画出来,就是很怪的一个鱼,长了六个眼睛,身上有鳞甲(见下图,为古人依据文字想象而画)。但实际上真正的鲎是这个样子(见下图),海里边现在都有,这是一个生物活化石。到今天,和它同时代的奥陶纪的动物差不多都死光了,它活到了现在。鲎不属于鱼,它是节肢动物门的动物,但是古人认为这也是一种鱼,这就是中华鲎。图片(珠蟞鱼)
图片(鲎)
还有一种鱼叫作儵鱼,《山海经》描述这个儵鱼“其状如鸡而赤毛,三尾、六足、四首”“食之可以已忧”,就是吃了这个鱼你就没有忧愁。这个作者考证说这是什么东西?最后考证下来就是鱿鱼,就是我们今天吃的那个鱿鱼。鱿鱼跟章鱼可不是一回事,章鱼脑袋小、尾巴大,鱿鱼是脑袋大、尾巴短。“食之可以已忧”这句话作者解释得特逗,说你到青岛海边坐着,烤一串鱿鱼吃,确实可以减少忧愁。这就是鱿鱼。为什么说它“其状如鸡”呢?青岛人、大连人经常说吃海兔子,但海里哪有兔子,但当地人说那叫海兔子。它的大小有可能跟鸡差不多,而且中国古人见到鱿鱼和章鱼的时候,基本上它们都已经死了,很难见到活着的,死了以后往那儿放一堆,说它其状如鸡,很有可能是它像一个烧好的叫花鸡。而它身上确实有红色,所以古人说它身上有赤毛,就是这么来的。这种叫作“畸形兽”,就是我们人类对它的描述产生了变形所导致的畸形问题。
还有因分类所产生的问题。我前面说过,古人对动物只有四个分类。比如说有一种动物叫作肥[虫遗](wèi,异形字),古人描述肥[虫遗]有“六足四翼”,实际上它是什么呢?就是一种会飞的蜥蜴,叫飞蜥。现在还有这样的动物,飞蜥是可以在丛林里看得到的。这个作者说:
归根到底,大自然不会制造怪物,古人也不会捏造怪物,是文化与传统的断裂造就了这些怪物。在漫长的文明史中,在不断堆积的简册书卷中,在茂密深邃的符号丛林中,这种传统的裂隙无处不在;这些无所不在、纵横交错的文化裂隙正是各种“文化误解”的滋生之地,也是形形色色“怪物”的隐身之处。怪物既不在深山里,也不住在大海里,更不住在古人的幻想里,而是住在我们与古人之间久远的时光里。
这就是一个语言学、传播学中的符号和解释之间的关系,导致我们产生了那么多误解,产生了这么多很美好或很可怕的这些怪兽。
那么有人就说《山海经》里不光只有怪兽,还有妖怪,你可以解释怪兽,那你怎么解释妖怪呢?首先我们说什么是妖怪,妖怪就是不守规矩的东西。中国古人希望一切东西都守规矩,你按照你的特性来,你的性质是什么,你就怎么表现。但是妖怪无定性,它本来是一个杯子,突然变成一个人了,这搞得古人很害怕,这个就叫作无定性。无定性,有变化,产生后果,令人不安,这个是妖怪的本质。所以,中国古代有特别多的书,是认认真真地教你怎么对付妖怪的。现在我们觉得这好笑,说这不是封建迷信吗,但是对于古人来讲,他们是真相信,所以中国古代就有很多人认真地研究妖怪的属性。
而且破解妖怪有一招,特别厉害,就是你必须能够一口报出妖怪的名字,只要你能够一口报出妖怪的名字,这个妖怪就跑了。因此对于中国古代的读书人来讲,读一些妖怪的书,认识各种妖怪的长相是非常有必要的。比如说有一本书叫《抱朴子》,葛洪在《抱朴子》里边非常认真地告诉大家什么?
这里边有一篇叫《登涉》,详细介绍深山中的各种妖怪的伪装手段,供进山采药、修炼、隐居的道士做识别妖怪之用。他说,如果你在山中听到大树突然说人话,不要害怕,那其实并非树在说话,而是树中住着一个叫云阳的妖怪,你喊几声“云阳”,就没事了;看见大蛇拦路,蛇戴着帽子,也不要惊恐,蛇怪的名字叫升卿,叫它的名字,它就会走开;进山遇到陌生人,要小心,不能随便搭讪,自称虞吏的,是老虎精;自称当路君的,是狼精;自称令长的,是老狐狸精;自称丈人的,是兔子精;自称东王父的,是麋精;自称西王母的,是鹿精,诸如此类,皆非良善之辈。一旦遇到妖怪,只要能当场叫出它的名字,就能让它显出真相,它就不能害人了。
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是认认真真地在研究妖怪的分门别类。
在《山海经》当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语法,就是“见则如何”,这个说的就是妖怪给人的那种感觉,这个东西一出现,就会随之出现大水,就会出现战火,就会出现大风、干旱……这难道不是妖怪的表现吗?作者说:
《南山经》中,除了上面提到的见则大水的长右之兽、见则大旱的颙(yóng)鸟,还有见则当地大兴土木的狸力之兽、见则当地有人流放异乡的鴸(zhū)鸟以及见则大旱的鱄(zhuān)鱼。《西山经》中有见则天下大旱的肥[虫遗]、鼓鸟,有见则洪灾暴发的蛮蛮之鸟和胜遇之鸟,有见则爆发战争的凫徯之鸟、朱厌之兽、钦䲹(péi)之鸟和一种长相如牛、长着八尾、两头的无名之兽,还有一种见则引发火灾的独脚之鸟毕方。
这里不念了,一大堆都是“见则如何如何”的句式,这就是妖怪的特征。那这个东西怎么来的呢?作者说很简单,就是给给妖怪拉个清单。然后把所有“见则如何如何”的妖怪合并同类项,我们来看看这里边有什么规律。1975年在湖北省云梦县的睡虎地出土了一批秦简,这个发现在考古学上的推动意义是很大的。在秦简里边有一部书叫作《诘咎》,《诘咎》是什么书呢?它记录了各式各样的妖怪,它们分别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读完很开眼界。
类似这样的书还包括《百鬼录》《白泽图》《九鼎记》,以后你听到这些奇怪的书名要知道这都是讲鬼的。其中要介绍一下《白泽图》,这本书很有意思。白泽是什么?白泽是黄帝时期的一只神兽,这个神兽会说话,而且它认识全天下所有的鬼,黄帝就每天跟着白泽学习认识这个世界上各种各样的鬼。那古人为什么要认识鬼呢?认识鬼你就不害怕了,认识了以后你心里边能壮胆。
作者根据山名、名称、长相、见则如何如何整理了一个列表,整理这个列表以后就发现了其中的规律:“见则大旱”的兽有一种,鸟有四种,鱼有三种,蛇有五种;“见则大水的”兽有六种,鸟有两种,鱼有一种,蛇没有。
在“见则大水”里边的兽明显多很多,“见则大旱”里边的蛇很多,但是“见则大水”里边就没有蛇,为什么?很简单,这就是相关关系和因果关系的问题。这些动物、怪兽能够在大水、大雨的时候出现,是因为大水、大火把它们赶出来了。所以,这是个相关关系,而不是因果关系。如果你把它想象成只要你见了这个猴子,就会出现天下大旱,那猴子就变成妖魔鬼怪。但实际上你要知道,是因为森林里边着火了,所以这个猴子出来了,你就立刻能够理解这件事。甚至包括“见则有刀兵之灾”,那打仗不就是烧柴火、着火吗?打了仗以后,那地方动物没法待了,它不就跑出来了吗?所以,这只是中国古人朴素的灾害征兆知识。包括咱们民俗里讲“泥鳅跳,风雨到”,你看到池塘里的泥鳅跳,就知道马上要下雨了,难道你会认为是泥鳅导致了下雨吗?不是。我们小时候也知道,燕子只要飞得低就可能会下雨,还有蚂蚁搬家,这都是一些自然征兆,而不是任何神神怪怪的东西。
这背后有没有科学的道理呢?其实有一些。比如说,“见则大水”的有九种,这里边有两种鸟,一种是蛮蛮,一种是胜遇。蛮蛮是什么?你听这名字多好听,蛮蛮就是鸳鸯,胜遇就是野鸡(野鸡尾巴长,长得好看)。当出现了大水以后,这些东西会更容易飞出来,更容易飞到水边被人看到。然后在干旱的时候,人们会经常看到蛇搬家,就是因为蛇也需要安全,也需要挪到一个更靠谱的地方。
然后这里边牵扯到的兽类中,有两种基本都是猿猴。一种叫长右,长右是什么呢?经过作者的对比和考证,长右就是长臂猿,胳膊特别长。关于长臂猿的特点,这本书里边讲叫“善投”。过去有人讲,那是不是意味着这个东西特别会扔东西?扔标枪扔得很准,或者扔石头扔得很准。作者说不是,那个投不是扔东西,而是这个猴子在两个树之间荡,抓着树枝这样荡来荡去,这个叫作“善投”。包括《山海经》里边讲到夸父,这个夸父不是上古神话中夸父追日那个夸父,而是有一种动物叫夸父,这个夸父也是某种类型的长臂猿。所以你这样听来,你就不觉得神奇了,它只是一些自然规律的记录。
大家不要小看这些,觉得古人好像很笨的样子。科学的发端都是从寻找规律开始的,你要想象这是比如五千年前的书,或者是一万年前的书,那你会心生崇敬。他们在寻找规律,在配对,总结了出现什么东西就跟什么有关。这是第二部分,关于妖怪的话题。
《山海经》里边还有很重要的一个内容,就是神仙。《山海经》里确实有想象的部分,想象的部分是跟神仙有关的。一直以来,就有人对中国古代的文化有一个质疑:为什么中国没有发展出来像希腊神话或者北欧神话那样的体系,有一个完整的神的国度?中国古代的神话都是一个一个的小故事,比如精卫填海、夸父追日、后羿射日……互相好像都没有关系,没有形成一个家族、一个体系。但实际上《山海经》要弥补的就是这个空缺,所以《山海经》还有着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属性:它是一部填补中国上古时代神话空白的神话典籍,这也是《山海经》一个非常重要的责任。
读过《山海经》的人都知道,这部书大概是古书中最不具文学色彩的了,尤其是《山经》。整部书从头到尾、一五一十地记录一座座山的名字、方位,告诉你山中有什么动物,动物长啥样……既无文采,也无故事,与其说是一个文学文本,不如说是一部干巴巴的账本,谁会把账本当文学书来读呢?《海经》中倒是记载了几个神话故事,如夸父追日、刑天虽死犹战、大禹杀相柳等,但也都是三言两语,无法与希腊神话、北欧神话中惊采绝艳的神魔大战、英雄冒险故事相比。《山海经》实在算不上什么神话典籍、小说之祖。
归根到底,《山海经》的主旨并非记录神话,更不是讲故事。前面我们说了,《山经》是一部地理博物志或国土资源志,旨在记录各地的山川地理及其物产。不过,由于在古代人心目中,山川除了是草木的渊薮(sǒu)、鸟兽的家园、矿藏的宝库之外,还是神灵居住的地方。《礼记·祭法》云:“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皆曰神。”在古人的心目中,众神就住在山中,崇山峻岭,气象万千,风云变幻,天然具有神秘性,因此古人出于本能地对高山大川充满敬畏之情,奉之为镇守、庇护一方的神明,将之作为崇拜、祭祀的对象。……《山经》得以保留上古神灵崇拜的本来面目,有助于我们了解上古宗教神学的真实状况。
所以你如果把《山海经》里边关于神仙的这部分读懂,你说不定可以创作一部类似北欧神话,类似《雷神》这样的一个新的电影电视剧,这是一个可以开发的宝藏。
在《山海经》的世界观中,上帝也是住在天上的。《大荒经》中记载了太阳、月亮之母的神话,太阳之母羲和生了十个太阳,月亮之母常羲生了十二个月亮,羲和与常羲都是帝俊的妻子,帝俊是《大荒经》中至高无上的主宰,亦即上帝,日、月皆为上帝之妻所生。正因为上帝住在天上,故古人祭天时要燃烧木柴焚烧祭品,借焚烧祭品的烟气而上达于天庭。
人间是什么地方?人间的这些崇山峻岭,尤其是昆仑山这样的地方,是上帝的离宫别馆。上帝到哪儿都得有地方住,不能只住在天上,到人间来逛的时候就住昆仑山。“《山经》的群山中,即有多处上帝在人间的设施,主要分布于《西次三经》记载的群山之中。”所以现在很多人拍这种神怪的电视剧,都是参考的《山海经》里边这段的描述:
昆仑之丘上下共有三重,第一重叫凉风之山,登上去就能长生不死;第二重叫悬圃,登上去就能随心所欲地呼风唤雨,成为神灵(什么叫悬圃?就是悬在半空中的菜园子,这个菜园子是谁的?上神的。古人认为上神也得种菜,上神得有菜园子,上神得有兽苑,就是得有养野兽的地方,上神得有花园,全部都替上神想好了);第三重叫太帝之居,登上这一重,就等于进入天界,成了天神。
这是对神仙世界的构想。群山之巅有着众神之都,这里边有上帝的宫殿,上帝的宫殿就在昆仑之丘——昆仑山。昆仑之丘有“神陆吾司之”。这个陆吾长什么样呢?虎身九尾,就是身子像老虎,有九个尾巴;人面虎爪,就是脸长得像人,爪子是老虎爪子。其实,它就是比较威猛的老虎。还有一种说法,认为有一种神兽叫开明兽,开明兽跟陆吾是同一种怪兽,但也有说法认为二者不一样,但总之都比较像,这些是守护着昆仑之丘的神兽。然后山上有神的花园、菜圃、兽苑、玉田。那给大家介绍一下中国古代神仙体系,都有哪些好玩的神仙。
第一个叫作长乘之神。长乘之神长的样子是人身豹尾(人的身子,豹的尾巴),这个神掌管九德,但至于古时候人说哪九德,现在不可考,我们不知道是哪九德,但由他来掌管道德。
另外一个叫西王母。西王母大家比较熟悉,很多人烧香还祭拜西王母,有必要详细讲讲。“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听起来不太好看,长的是豹尾、虎齿,蓬乱的头发上面带着美丽的华胜(这个华胜可能就是指一些原始的装饰物品),嘴里整天边发出长啸声。《大荒西经》中说她“穴处”,就是住在洞穴里边。显然西王母是一位神性与野性兼具、独具魅力的女神。她管什么呢?“司天之厉及五残”,就是天上的厉鬼还有五残星都归她管。“西王母主司象征死亡和毁败的天之厉和五残星,可见,西王母当为一位散播死亡的女神。”
《大荒西经》当中还有另外一番描述,说西王母在“沃之国”,这个“沃之国”是什么意思?就是一片沃野,充满着大量的农作物、非常丰富的物产,仿佛是神话中的伊甸园,所呈现的是一幅秋天的丰收庆典的场面,那也说明西王母是一个丰收之神。那你说她到底是死亡之神,还是丰收之神呢?西王母既是死神,又是丰收之神,这双重身份好像很难调和。但其实,收获与死亡,只是一体的两面。春种、夏长、秋收、冬藏,秋天收获其实也代表着一种死亡的形式。“因此,在古人观念中,西王母掌握着能让人类返老还童、死而复生的不死药。《淮南子·览冥训》说神箭手后羿从西王母那里求得不死药,却被妻子嫦娥偷去吃了,嫦娥因此得以升天为神,居于月宫之中,这就是众所周知的嫦娥奔月的故事。可见,在古人心目中,西王母是不死药的拥有者和赐予者。”所以,民间很多人崇拜西王母。
在长留之山住着一个非常潇洒的神,叫作少皞(hào),也称作白帝少皞,他是秋天之神,也掌管秋天。这个少皞是嫦娥的儿子,嫦娥是月亮之神,他是嫦娥的儿子。从少皞所居之山再往西走就是章莪之山,你听这个山名的发音,就可以发现其实这座山就是嫦娥之山,嫦娥就住在这个章莪之山里。然后再往西走有阴山,阴山里住了天狗,大家知道古人相信天狗吃月亮,天狗的这座山和嫦娥住的这座山很近。再往里边走有江疑之神,江疑之神管的是风雨,是风雨之神。再继续走,还有三危之山,三危之山上住着耆(qí)童,这个耆童是音乐之神,跟他在一块儿住的还有西王母的三青鸟。
然后有一个神住在天山,天山上住的这个神的名字叫帝江,帝江长什么样?长得像一个布口袋,就是一个黄布口袋的样子,这个神叫帝江。古时候有很多人认为帝江就是浑沌,就是我们说那个浑沌之神,《庄子》里边最后一篇讲到,浑沌开七窍然后就死了。这个作者说不是,帝江和浑沌完全是两回事,虽然他们都没有面目,面目不清,帝江是歌舞之神。
所以中国古代其实是有着这样一整套的神仙体系的,那为什么没有形成像北欧神话或者希腊神话那样一个大的体系?原因是没有神话编撰活动。希腊神话并不是一天编成的,希腊神话是经过一代代人,经过《荷马史诗》,经过大家的口述相传,再添油加醋,最后才形成这么一套体系。但是中国古人自古更喜欢编历史,这是中国跟西方的区别。所以我们有着非常完备的人间的信史,我们从《左传》《春秋》就有了信史,还不断地有人作各种各样的《春秋》的传,比如《左传》《谷梁传》《公羊传》。中国古代人更愿意去编撰人间的历史,而没有人去做神话编撰活动,所以导致我们没有形成那么一个庞大的故事体系。
人间的各座山上住着什么样的神仙,也不是古人空口白牙随便说的,这个是来自古人对于天象的观察。中国古代的人跟西方古代的人一样,西方的古人在看天,中国的古人也在看天,看到天上那么多的星星,有的星星长期不变,有的星星会唰地一下子飞过去,古人都在寻找规律。中国古人认为北斗七星是什么呢?天上最明显的一个星座——北斗七星,它是上帝的车子,那个车的车头就指向勺柄那个位置。然后上帝住在哪儿呢?上帝住在北极星,最亮的那颗北极星是上帝居住的地方。所以,《西次三经》里边描述了群神在天上的居所。地上是什么?是天上居所的投影。所以,他们想象着那些神分别住在天上的什么位置,进而在地上用类似全息投影的方式给他们安排一个地方。这里作者有一段感慨,我觉得讲得很好:
古人仰以观天文,俯以察地理,仰观与俯察,天文与地理,密不可分。仰观天文需要以大地上的山川为坐标参照,俯察地理需要借天文以辨方正位,故天文与地理被密不可分地联系起来。山峦起伏,标志出大地的坐标;星斗灿烂,标志了星空的坐标。山峦对于大地的意义,就像星座对于星空的意义。因此,在古人的观念中,天上的星星与地上的山峦被对应起来,“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周易·系辞传》),“山岳则配天”(《左传·庄公二十二年》),可见,在古人的眼里,大地和星空、山峦和群星、人间与神界,原是交相辉映、互为镜像的。借助一个个天官及其命名,人间的事务被一一安置于星空之中,成为星空中的神明;借助于地上的群山与神殿,天上的众神又被一一投影到大地人间。《西次三经》记述的西方群山中神殿,就是天上的西方群星及其神灵在人间的投影,地上的神山与天上的星宿,共同构成了一个天地相应、人神同在的宇宙圣殿。
这些就是神仙的居所。再次强调一下,这个东西不是一天建成的。《山海经》到底是一部什么书呢?总结一下,《山海经》是一部山川地理博物之书,是一部朴素的自然规律的探索之书,同时也是一部上古的神话概念之书。这样大家再读《山海经》的时候,就不会觉得茫然不知所措。
因为《山海经》里边确实不认识的字太多,然后又没有什么故事情节,全是一段一段的像账本一样的记录。今后我们就带着看账本的心情、看山川博物的心情,去读《山海经》,去思考一下这个动物有没有可能不是我们简单地画出来的那个样子,而是我们能够在现实生活中找到相应的、真实存在的东西,《山海经》就会变得更加丰富而有趣。
希望孩子们和成年朋友们都能够喜欢这本书,谢谢大家,我们下本书再见。
来自樊登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