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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神宗的政治遗产是什么?|罗振宇《文明之旅》之1085

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85年,这是大宋元丰八年,大辽大安元年。

这一年的4月1日,宋神宗突然去世。这事情发生得实在太突然了,毕竟他现在才38岁。大宋建立至今,皇帝都不算长寿,但是像他们父子这样,英宗只活了36岁,这也实在是太年轻了。他的死太出乎当时人的意料。

还记得前两年,1082年的时候,我们说到苏东坡在黄州的时候,我们还在替苏东坡算账呢,说你苏东坡今年46岁了对吧,眼瞅着就要老了。可是神宗皇帝呢,比你小11岁,你苏东坡被这么年轻的皇帝厌恶,你这辈子麻烦了,怕是出头无望。那个时候谁能想到,这神宗皇帝这么年轻,反而走在了苏东坡的前边,真叫是世事无常。

宋神宗是中国历史上少见的年少有为的皇帝,20岁即位亲政了18年,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折腾变法。前期他是支持王安石变法,后期是亲自上阵主持变法。至于变法的结果如何,一言难尽,你懂的。

那当时的人对这位宋神宗的评价如何呢?别的不用看,你就看神宗庙号中的这个“神”字。啥意思?表面看这是一个顶级庙号,在他之前,只有尧舜禹的那个尧被称为叫神宗。能够比拟尧舜,这个评价按说不低了。但是“神”这个字在庙号里,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古书上说了叫“民无能名日神”,说让老百姓说不清道不明,没法给你这个人定性,这叫神。那你琢磨这个意思,这个神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那个神,甚至有点像我们今天口语中说的“某某某是个神人”那个神字。总之大家觉得对你不好评价,说起你来意味深长。这可能也代表当时人的感受。

好,我们《文明之旅》节目,今天送别宋神宗。我注意到史料当中一个非常非常小的细节,就是当他知道自个儿时间不多的时候,说了一句很哀伤的话。他是这么说的:“天下事只做到这里。”这是他原话。史料中是记了一句当时人的口语,不是文言文。“天下事只做到这里。”你看神宗皇帝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给自己这一生的定位是“我来这世间是为天下做事的,但很遗憾时间不够了,所以只能做到这里。”你琢磨就冲这一条,他是不是比古往今来绝大多数皇帝更值得我们尊敬?

好,他走了。他这一走留下来的权力空白怎么办?他的长子叫赵煦继位,这就是后来的宋哲宗。但哲宗这个时候太小了,只有9岁,所以委托了神宗的母亲,哲宗的奶奶高太后垂帘听政。这也不稀奇,有先例对吧?当年仁宗皇帝继位的时候13岁,也是刘太后垂帘听政,这就是一个先例。

好,过去我们读宋代的历史,读到这一段,是非常容易马上就滑过去了,因为接下来就要发生那个非常热闹的、戏剧性的大转折对吧?很多人都知道,保守派的司马光上台了。司马光他老人家拼尽人生最后18个月的生命,拼尽了一把老骨头,把神宗皇帝一辈子立的那些新法,这些事业,彻底地、根本地、全部地废掉。所以我们很容易马上就跑去关注所谓的新法派、保守派之间的那个对抗。这故事很热闹。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请注意,历史学家,具体说就是南宋历史学家李焘,这个时候断喝了一声:“别忙,先别往后看,我们先来关注神宗死的时候,也就是哲宗继位,高太后垂帘的这一天,它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这一天,大家先注意。

这李焘可不是别人,我们这个节目到现在,引述得最多的历史书,就是这位李焘编的《续资治通鉴长编》。这是专门写北宋历史的书。这本书说到宋代初年,就是宋太祖、宋太宗的时候,通常是一年写一卷,因为当时的史料还比较少。好了,到了后来宋真宗的时候,史料稍微多一点,那也不过就是一年写两卷。可是到了宋神宗的时候,因为王安石变法引起的争议特别多,所以一年经常能写上几十卷,常有的事。

更重要的是,写到神宗临死定继承人的这一天,李焘居然为这一天就单独写了一卷,而且这一卷还特别长,字数有28000多字。奇怪吧?一个历史学家,用这么多笔墨写一天的事,这一定是一件影响极其深远的事。好,问题来了,这一天它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今天我们送别宋神宗。神宗皇帝其实是一个很杰出的人。你看南宋的思想家朱熹,对他有一个评价:“神宗极聪明,于天下事无不通晓,真不世出之主也。”这个评价很高。但是没有用。你皇帝制度有一个软肋,不管你皇帝本人有多杰出多豪横,只要生命大限一到,你不得不进行权力交接了,接下来就是整个皇帝制度最脆弱的那个时刻。甚至可以这么说,你皇帝本人越强悍越杰出,接下来的权力交接环节就越脆弱。这个当口,什么幺蛾子都有可能出。

我们不说别的,就说宋朝。我们简单回顾一下过去这100多年的历史,几次权力交接,你看哪次没出事?太祖到太宗,这是第一次权力交接就出事了,所谓的“烛影斧声”,这太祖连死都可能死得不明不白。那第二次权力交接,是太宗要传位真宗,本来没啥问题对吧?提前立的太子,只要接下来按流程办事就行。但是没想到,后宫里面有这么老两位,一个是李太后,还有一个宦官叫王继恩,琢磨着要不我们换个皇帝?这个当口,要不是当时的宰相吕端挺身而出,没准这事就办成了,皇帝就换了。你可以去看我们《文明之旅》的第一期节目,讲的就是那个故事。

好,第三次权力交接,从真宗到仁宗。这次按说更没问题,不仅提前立了太子,而且这仁宗还是真宗皇帝唯一活到成年的儿子。按说顺利接班就完了吧?不行,仍然故障百出。前有什么周怀政的政变阴谋,后有所谓八贤王赵元的异动,等等等等,一时间搞得是非常紧张。你可以去参考一下我们《文明之旅》1022年那期节目。

好,接下来第四次权力交接,从仁宗到英宗。这次众所周知非常凶险,因为英宗不是仁宗的亲儿子嘛。具体的故事你可以去看我们1065年的那一期。

那英宗到神宗,按说神宗是英宗的嫡长子,在法理上继承他爹,这是清清楚楚、正正当当的。但即便是这样,当时的宰相叫韩琦,还是提醒小王子(那个时候等待继位的神宗),说:“你爸爸病了,你一步也不要离开他的左右。”当时神宗年纪还小,说:“那当然,这是我做儿子的本分,我不离开我爸爸。”宰相韩琦就盯着他说,语重心长地说:“我可不是那个意思。”神宗这才恍然大悟,赶紧跑去守着他爸爸。这个时候太容易出事了。等后来英宗病情加重,说不出话只能动动手指的时候,宰相韩琦是盯着英宗皇帝写立太子的诏书。英宗刚开始你想,病人已经写不动字了,刚开始只写了一个纸条,叫“立大王为皇太子”,写了这么七个字。宰相韩琦一看,觉得不够严谨,“大王”就是你大儿子的意思对吧?那谁是你大儿子?你能不能写清楚啊?逼着病重的英宗接着补写了三个字“颖王勗”,硬是把太子的名号给写全了才行。你想当时就谨慎就紧张到了这个地步。

我这么一路数下来,这一百多年你感觉出来了吧?大宋朝的皇权继承到现在,总共也就发生了五次,五次都搞得心惊肉跳。好,这一年是第六次,神宗去世、哲宗继位的这一次,你想可能吗?一点风波也没有?那如果有风波,它又可能出现在哪儿呢?

和一般人想的不太一样,皇权继承的时候,最主要的风险出在哪儿?其实并不是有的野心家想要当皇帝,因为这个买卖风险太高了,皇帝当不成脑袋掉了,那还受得了吗?真正的大麻烦在于,有人要提前烧冷灶,立所谓的“定策之功”。新皇帝将来是我保着登基的,那比挣什么功劳不值钱。所以你看这两种人,有资格有野心想当皇帝的人,满朝屈指可数,就那么几个人,很好防范。但是想站队、想押宝、想当“定策元勋”的人,那满朝文武,满大街都是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很难防。你得先明白这个原理。

好,接下来我们回到历史现场。上一年,就是1084年的秋天,有一次宫廷里面开宴会,神宗皇帝正举杯祝酒呢,喝呀,饮呀,正在说话呢,人突然就不行了,这酒杯都拿不住,酒了一身。看症状,应该就是我们今天讲的脑卒中、中风。好,拖到了这一年的正月,神宗皇帝病得连话都说不了,而这个时候太子还没有立。你看那个让大家心惊肉跳的权力交接的关键时刻,这不又要到了吗?朝廷上下肯定是暗潮涌动,所有的人都想当那个“定策元勋”。

好,接下来发生的故事,我这儿是有两个版本。说之前我提醒各位观众一句,既然我手里马上要说的是两个版本,所以哪个版本你也不要轻信。

我先说第一个,第一个故事版本,是后来历史书,包括正史里面的《宋史》采信的这个版本。好,我们现在有请这个故事的主角上场,当当当当,上场!他叫蔡确。这个时候蔡确是谁呢?他是朝廷里面排名第二的宰相。既然他排名第二,那当然就有排名第一的谁呀?一个胆小怕事的人,他叫王。这蔡确排名第二的宰相,但是有一个地方他老人家排名第一,什么呀?就是正史二十四史的《宋史》里面的奸臣传。大宋历史上,被历史记录下来的第一个奸臣,这个头衔给了蔡确。你说这个头衔给人的印象,比什么排名第二的宰相,那要深多了。

好,我们现在把时间线往回拨,拨到神宗去世之前的那段时间。这奸臣蔡确,他是奸臣嘛,那当然要使坏心眼了。说这神宗皇帝不行了,那接下来他会让谁接班呢?这个消息我可得打探出来,打探出来我就可以提前下注。那找谁打探呢?他他……想起一个人,那就是神宗的妈妈高太后。对我去找高家的两个娘家侄,他们自家人,没准平时和姑妈闲谈的时候,能够听到一些风声。

于是蔡确就派人,找到了高家的两个大侄子,谎称说:“我家里有一株桃树,上面开了白花,这花可以治咱们皇上的病,你们作为皇帝的亲戚,你们要不要来我家里看看?”等人到了,马上单刀直入说了一段话,说:“这皇帝病得这么重,现在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了,有一个问题咱得操心呢。你看那个延安郡王,谁呀?就是后来的哲宗,神宗皇帝的儿子。这延安郡王现在岁数太小,反正这事得早一点定下来。你看皇帝的两个弟弟,也都是出了名的贤王,他们有没有可能?”

这话刚说到这儿,可把高太后的两个大侄子给吓坏了,说:“你说的都是什么话?我不要听,你这要祸害我们家。”赶紧夺路而逃。你看就这个细节说明什么?说明宋代把外戚管得是真好,对吧?这两个高家的孩子,肯定是从小在家里就被大人耳提面命,遇到这种敏感话题,你是一句话都不能多说。瞧把这两个孩子给吓得跑了。

按说你蔡确是朝廷里面的二把手宰相,对吧?你这个时候关心皇帝的继承人问题,这也是你的职责所在,没问题。但是您有话您就光明正大的说,你这拐弯抹角的,还把高太后的侄子骗到家里去打听,这算怎么回事呢?要不怎么说你蔡确是个奸臣。

可是朝廷里面,毕竟还有一把手宰相,就是我们刚才提到的那个王,对吧?王最应该挺身而出过问这个事。王其实是三朝元老,他侍奉过仁宗、英宗和神宗。王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没什么意见。嘴里常见的就是三句话:“取圣旨”、“领圣旨”、“已得圣旨”。所以他在江湖上有一个绰号,叫“三旨相公”。这是当时大家看不起他,给他取了这么个外号。那你想这么个性格的人,对于皇帝继承人这种天大的事,他是一躲三丈远。别人问他,他就说:“这种事情那是皇帝自个儿的家事,咱们外人不要管他。”

其实我们作为后人,我们是知道的,王今年多大岁数?67岁了。他也就比神宗皇帝多活了两个月。说白了,一只脚都踏进棺材的人了。而且人家窝囊了一辈子,对吧?他这个时候,为什么还要去这趟浑水呢?所以王这个时候这个态度,特别可以理解。但是没办法,你毕竟是朝廷的首席宰相,有些责任你必须担。

好,等到了这一年的3月28号,这已经是距离神宗死没几天了。神宗这个时候已经病得坐不起来了。宰相王带着全体宰执班子去看望皇帝。这个时候只能您开口问呢,所以王只好战战兢兢地,就提醒这个神宗皇帝,说:“去年您不是答应好了吗?等今年春天就立您那儿子,延安郡王为太子吗?”

有这个事吗?神宗皇帝当时病得已经睁不开眼了,说了三遍,神宗才微微点了头:“是。”但是太子年幼,才9岁。这王又请求:“要不要让您的母亲高太后垂帘听政?咱先这么着,等您康复了再说。”神宗皇帝迷迷糊糊地,又是环顾了一周,微微点了点头。“行了。”有了神宗皇帝当众这一点头,这大事就算是定了。然后就是神宗死,哲宗继位,高太后垂帘听政,一切都顺理成章。

你看刚才我讲的这个版本的故事,好像挺没劲的对吧?也没有什么波折。整个过程里面只有一个小丑,那就是《宋史·奸臣传》里面的第一名,刚才我们讲的这个故事里面的蔡确。但是请注意,我刚才也说了,这只是这个故事的第一个版本。

接下来我要说这故事的第二个版本。在说之前,我要先做一些背景的铺垫。不知道我刚才在讲的时候,你有没有觉得奇怪?既然这哲宗,这个小孩,这个延安郡王,他是神宗皇帝的长子对吧?他是唯一合适的继承人。那好,你们这帮人,王也好,蔡确也好,甚至是高太后的那两个大侄儿,夺路而逃的那两位,你们都在紧张个什么呢?难道神宗还有别的继承人的可能吗?

这就要仔细分析了。你看神宗皇帝的儿子其实并不少,这辈子他一共生了十四个儿子。到这一年神宗皇帝死的时候,他还有六个儿子活着,其中只有宋哲宗是9岁,其他几个只有两三岁,甚至还有一个没出生的遗腹子。你想在那个时代,那个医疗条件下,两三岁的娃能不能养得大都成问题。所以9岁的赵煦是唯一合适的继承人。所以在神宗的儿子当中没有问题,赵煦最合适。

但是别忘了,神宗还有两个弟弟,而且是一母同胞的弟弟,都是高太后亲生的。一个叫曹王赵,刚才我说的,蔡确试探高家大侄子的时候,就提到了这两个人嘛,说皇帝还有两个弟弟呢。如果继位的那个皇子太年幼,当时又有一个观念叫“国赖长君”,就是国君最好是一个年长的人。所以把皇位在神宗临死的时候,传给年长的弟弟。请注意,这当然是一种可行的政治选择。你别忘了,大宋朝有先例,宋太宗是怎么从他哥哥宋太祖手里接过皇位的?那个先例是摆在那的。

所以这个时候我请你代入一下宋神宗的心态和立场。如果你是这个时候的宋神宗,你会什么心态?一方面,你当然是希望自己的亲生儿子,自己的骨血继承皇位对吧?但是孩子太小了,只有9岁,自己一走,留下个孤儿寡母,那是太容易让人欺负的。即使上了位,能不能把这个皇权拿住,也是个问题。这是一方面。

另外一方面,就是自个儿那两个一母同胞的弟弟,尤其那个雍王赵颢。这个弟弟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自己其实这一辈子,也不是没有转过这个念头。比如说我们节目其实以前说过这个小故事,说有一次当着神宗的奶奶曹太后,兄弟俩闹了点矛盾,神宗皇帝当时就说了一句气话:“好,都是我败坏天下,那将来等你自个儿当了皇帝再说吧!”这句话一出口,把他弟弟赵颢就给吓哭了。所以不要以为这是随口的一句气话,对于皇帝来说说出这样的话,心里一定是闪过这个念头的。我这个弟弟赵颢,他是潜在的皇位的竞争者之一。

你听到这儿会不会觉得有点奇怪?这宋神宗既然这么想,把皇位传给自个儿的亲儿子,又这么早就开始提防自己的那个亲弟弟赵颢,这局势不就很明朗了吗?你趁自己还有三口气在,赶紧把局面给做死,把生米做成熟饭呢,把这圣旨给下了,我就让他当继承人当太子,这不就完了吗?

没那么简单。你别忘了后面还有一个关键人物,谁呀?神宗的母亲高太后。躺在病床上的宋神宗心里非常清楚,我只要一闭眼人一走,我妈高太后垂帘听政,我的儿子小赵煦毕竟是小孩,只是老太太的孙子。接下来发生什么,我可就做不了主了。

神宗皇帝这个时候,脑子里念头可多了。第一个念头,老太太会不会想着干脆换皇帝,把我儿子换成她儿子,让赵颢当皇帝?这是第一个念头。第二个念头,这个可能性非常高,因为老太后本来就喜欢我这个弟弟赵颢对吧?好,还有第三个念头,我们大宋朝可是有这样的先例的。你看太祖赵匡胤的妈妈杜太后,就是生逼着太祖把他弟弟赵光义列成了继承人。还有第四个念头,我瞅着我现在这个弟弟,这个赵颢好像现在就有点按捺不住。

对,史书上记载,神宗病重之后,这个雍王赵颢,他弟弟来到了皇宫,也不先去问候生病的皇帝,而是大大地穿墙过屋,毫无顾忌地去找他妈高太后说话。路上看见什么宫女妃嫔,一点都不避着。神宗皇帝躺在病床上话也说不了,只能瞪着眼睛怒视自己这个弟弟。但是据说这个赵颢一点也不害怕,一点也不收敛。

你想,如果你是这个时候的宋神宗,知道自个儿人死如灯灭,知道自己一撒手,就再也护不住自己幼小的孩子了,你躺在病床上话又说不出来,你说你会不会悲从中来,既绝望又无助?这个时候,你是不是非常非常渴望,有人尤其是一个大臣,一个有威望的大臣,能够挺身而出把胸脯一拍,说:“皇上您放心走,只要有我在,我拼着身家性命,也要保着幼主登基。”你会不会盼望这个人出现?

这个人就真有真出现了。谁呀?还是我们刚才讲的那个奸臣蔡确。好,接下来我们再请蔡确上场,我就要跟你讲这第二个版本的故事了。

好,我们接着讲第二个版本的故事。请注意,下面这个故事里面,主人公蔡确可就不是奸臣了,他是一个大大的忠臣。根据蔡确的说法,其实在前一年的冬天,1084年的冬天,神宗皇帝身体出问题之后,就已经开始担心自个儿的身后事。有一次神宗皇帝是哭着对蔡确说的:“天下的事,我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但是我儿子年纪还小,接下来是不是得有一个年长的君主接替我呢?这话你一听太明显了对吧?这是个试探,是不是我那个弟弟岁数大了接替我,你们觉得更合适?”

蔡确多聪明,当然明白,安慰了神宗几句之后,您身体没问题,马上严肃表态:“您放心,只要我们这些人还在,您亲手提拔的我们,只要我们还有三寸气在,就会以死来报答您,护得您幼子的周全,小皇帝您儿子我们一定保着登基。”

神宗一听这话,当然很高兴,说:“小蔡,你不错,你一定不会辜负我。”

蔡确其实还说了一个细节,就神宗临死之前,大臣们不是集体去觐见皇帝吗?蔡确排名第二,所以站的位置就靠后一点,被前面的人挡住了。神宗当时病得是昏昏悠悠的,一睁眼之后,第一眼没有看见蔡确,马上就慌了,身体在床上就挣扎。蔡确一看,赶紧往前一站,神宗看见他了,蔡确在这,心神才稳了下来。

你琢磨一下,如果这个细节是真的,那说明什么?说明蔡确就是神宗皇帝临死的时候,一直在找的那根救命稻草。神宗是知道的,只要自个儿一闭眼,能扶保儿子小赵煦继位的定策功臣,只有这么一个人。因为第一位的宰相王那么个性格,岁数又大了指不上,只有这第二位的宰相蔡确,能够干这个活。这是我们君臣之间早有的默契。

好了,后面发生的故事,情节跟刚才说的差不多,但是因为蔡确的人设变了,这时候他不是奸臣了,他是受神宗皇帝的拜托,保小皇帝登基的大忠臣。这个人设一变,那其他人的角色也就不得不反转对吧?比如说那个首席宰相王,这个故事里的王,还是那个胆小怕事的窝囊老头吗?不在蔡确眼里,你王你一直不表态,对于皇帝继承人的问题一直不说,你就是憨着坏,你就是憨着将来神宗一死,你看高太后的脸色行事对吧?神宗一走,高太后垂帘听政,如果老太太想立自己的小儿子当皇帝,你王到那会就打算配合她呗?是不是这意思?

对,确实也有传闻,王也去找高太后他们家的亲属打听消息来着。还记得吗?刚才我讲的第一个版本的故事里,是蔡确找高家的侄子来打听。在第二个版本的故事里,是王在打听。王就问高家人:“说高太后将来可能想立谁?”这位高家人也一样,敏感性极强,政治素质很过硬,直接就骂出来了:“你这个奸臣,你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我们大宋朝有明确的传承制度,皇帝继承这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然后这高家人还一转头骂自己儿子:“你将来要敢掺和进这件事,我当场打死你!”

这是个传闻。这事王干的,那蔡确听说这个事说:“那好啊,既然你们起了这个心思,我可就得提前做准备。”所以蔡确作为大忠臣,你一定记住这个人设,他又是联系宫里的神宗皇后,就是向皇后,说:“有人可要抢你儿子的位置,你在宫里盯紧点,一步也不要离开。”又是联系守卫皇城的武将,说:“如果有人要造反,你一定要跟兄弟我并肩上。”又是联系当时开封府的知府,说:“你们都准备好,有人万一要使坏,不让皇子小赵煦顺利接班,你都警醒着点。”

我顺便说一句,刚才提到的这个开封府的知府,将来会大大有名,他是谁?他就是北宋末年的大奸臣蔡京。这个蔡京和我们刚才说的这个故事里的蔡确,他们还是同宗的堂兄弟。将来我们会多次提到这位蔡京。

好,一通忙完,也快到了要图穷匕见的时候了。还是这一年,公元1085年的3月27号,也就是关于接班人问题,神宗皇帝一锤定音的那一天。蔡确是这么回忆的,说:“其实那一天在见皇帝之前,还有一个博奔的过程。在见神宗之前,执政大臣们先在房间里关起门来,开了一个小会。在会上,蔡确就指着王,说:‘你现在一定要把关于继承人的说法,你要表态。’”

王人家就是不说话,沉默不语。王的这种沉默,在蔡确看来,你哪是什么明哲保身你怕事?你就是另有所图,等将来高太后表态,然后你好跟风。所以蔡确当众逼他表态,王就是沉得住气,就是不说话。蔡确就挤兑他,说:“王相公怎么会有二心呢?你不过是遇到大事,您的性格比较慎重。”还是说吧,别慎重了。然后直接把底牌给打出来了,说:“其实你我都知道的,皇上去年就决定好了,今年春天就立延安郡王赵煦当皇太子,这事你怎么看?”

你看,这就是进一步来逼这个王。这话已经说到这儿,王要是再不表态,那以后人就得说你是不同意赵煦继位这个人选。这个风险王也冒不起,他还有子子孙孙呢,不怕小皇帝上台之后作弄他们家人。所以王这时候没办法,也只好说:“我也同意。”

蔡确说:“那行了,你也同意,有这句话就够了。”于是找人写了个文件,所有在场的宰执大臣们,都在这张文件上签字画押:“请立延安郡王赵煦为皇太子。”大家带着这张纸,才去找的神宗皇帝,在神宗的病榻前,把这件事情给敲定了。

你看,在蔡确讲的这个版本的故事里面,这个立太子的过程,其实是暗藏了一些刀光剑影的。什么守皇城的武将,什么开封府的知府,都是知道这件事,剑拔弩张,是要干一票大事的,只不过后来大事没有发生而已。是他蔡确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成功地把哲宗推上了皇位。

你听到这儿可能会说,这不都是蔡确的说法吗?对吧?蔡确不是个奸臣吗?奸臣的话哪能听呢?这明显是编故事,往他自个儿脸上贴金。咱得这么说,话也不能这么讲。蔡确是不是奸臣,这是谁定的?这是元朝人写《宋史》时候定的。那元朝人关于蔡确是个奸臣的观念,又是从哪儿来的呢?他们沿袭的是南宋人的看法。那南宋人是普遍否定王安石变法的,所以跟着神宗王安石搞新法的,这些头面人物,除了王安石本人,其他像什么蔡确、章、吕惠卿,基本都被列入了《宋史·奸臣传》,这都是坏人。

但是我刚才说得明白,这是南宋人的想法。如果你生活在这个阶段的北宋,你会发现,这是非这中间,这跟翻烙饼似的,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几十年来是颠来倒去没个准。蔡确讲的这个版本的故事,我们现在看起来,好像是奸臣的自我辩护,到南宋的时候大家不信。但是在北宋的这个阶段,有人信呢。谁信呢?就是十年之后,那个长大了亲政了的宋哲宗。现在这一年登基的这个小皇帝,他信。

请注意,到那个时候蔡确已经被贬了,不是宰相了,而且人已经都死了。但是宋哲宗一旦亲政,马上给蔡确恢复了名誉,而且赠给他一个官职叫“太师”。这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中是非常高的礼遇。而且还赏赐给蔡确一个非常好的谥号,叫“忠怀”。忠是忠诚的忠,怀是怀念的怀。你从这两个字你琢磨一下,这宋哲宗对这个蔡确是什么感情?

再后来,对这个蔡确的赏赐是越来越邪乎。等宋哲宗一死,蔡确是作为哲宗的陪祀大臣。什么意思?就是他的牌位,跟着宋哲宗的牌位,一起进了赵家天子的太庙。也就是说,后位的大宋天子,只要进太庙去祭祀这位宋哲宗,这香火,这冷猪肉,都有蔡确他的一份。就这么高地位。这还不过瘾,宋徽宗还追封蔡确一个王爵,您是王了,叫清源郡王。这还不过瘾,徽宗皇帝还手写了几个大字,这徽宗皇帝是书法家,几个大字你听清楚:“元丰受遗定策殊勋,宰相蔡确之墓。”把这几个大字赏给蔡家人去刻成碑,立在蔡确的坟前。

你看这几个字写得,简直像生怕有人不知道是啥意思似的。你看“元丰受遗”,说这蔡确,宋神宗的年号叫元丰,是神宗皇帝遗命蔡确保护了哲宗皇帝。“元丰受遗”,定策殊勋,保哲宗上台这是一场绝大的功勋。请看这个人,他就是蔡确。

你看蔡确讲的,刚才我说的第二个版本的故事,被宋哲宗这个当事人,和宋哲宗的弟弟,后来这个宋徽宗是照单全收。事实就是这样,就是蔡确说的那样。

好了,关于1085年4月1号前后发生的故事,现在两个版本我都说完了,都摆在你面前,请问你是相信哪一个呢?你是相信第一个还是第二个呢?你是更相信这蔡确是个奸臣,还是个忠臣呢?你是更倾向于后来南宋人的判断,还是更相信宋哲宗、宋徽宗这小哥俩,他们作为当事人的判断?您自个拿主意,我不替你做主。

我这里要提醒的是,其实这个故事还有第三个版本,这才是真正的隐藏版本。这个版本的故事就换了主人公了,这是以高太后,就垂帘听政的这位老太太,以高太后为主角的另外一个故事。

接下来我要讲下面这个故事,我估计你听到这儿,心里也会有一个疑问。这蔡确也好,这王也好,甚至是神宗皇帝本人,你们不都在那猜吗?对吧?对高太后的心思都是个猜。那请问这高太后,她在这件事情里面,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她到底有没有想过,要立自己的小儿子赵颢当皇帝,把自已那个孙子赵煦一脚踢开?老太太有没有想过这事?事情的真相,可能比我们看上去的,要复杂,要意外。

我请问一个问题,神宗如果去世了,这高太后,她马上要垂帘听政了对吧?那请问这个时候她最在乎的是什么?表面看上去,是孙子当皇帝,还是儿子当皇帝对吧?大家猜的都是这两个选项。但其实呢,其实高太后这个时候,最可能在乎的是,她自个儿,对老太太自个儿,有没有机会垂帘听政?

别忘了,神宗一死,9岁的哲宗一上台,这个时候你再看一眼皇宫,这里面是有两个太后的。第一个就是我们刚才反复提到的,神宗的母亲高太后,这个时候已经贵为高太皇太后,皇帝的奶奶。还有一位就是神宗的结发妻子,神宗的皇后向皇后,这个时候是向太后。两位太后在深宫里,那么我请问,这两位太后,哪位更应该垂帘听政呢?

我们脱开这个具体情境,我们就说礼法,其实皇帝的母亲向太后更占优势。为啥呢?你想中国古代的皇权宗法,它还是以男性,以父系的血缘为核心的对吧?太后垂帘听政,那是权宜之计,太后的合法性,是附着在那个男性权力上的,只不过因为男性的皇帝年幼,才由他的监护人来代为掌权嘛。这是太后垂帘听政的法理基础,对不?好,那对皇帝最负责、最接近、跟皇帝的情感更好的监护人是谁?那当然是母亲,而不是祖母。所以虽然这个事没有明文规定,但是如果要有一位太后垂帘听政,这向太后毫无疑问,是此刻的高太皇太后的有力竞争者。这是肯定的对吧?

你高太后如果想获得那个至高无上的权力,这向太后,您儿媳妇是您必须要过的一关。你可能会说了,这都是深宫中的女性,那么大岁数了,这个时候高太后50多岁了,你至于有那么大的权力欲望吗?

我讲个小故事你感受一下。这高太后当年还是皇后的时候,她是谁的皇后?英宗皇帝的皇后。她当皇后的时候,把英宗皇帝管得那叫一个死,不准英宗和任何其他的妃嫔亲近,给个笑脸都不行。后来这高太后的婆婆就看不下去了,就劝她:“不要管这么死嘛。”高太后当时就回了一句酸酸的话:“回禀娘娘,儿媳我也就是嫁了一个在家里排行十三的团练使罢了,我可没有嫁给什么皇帝。”

这话里什么意思?团练使指的是当年英宗还没有继位的时候,担任的那个官职,很小很小的一个官。所以高太后这句话里,可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我当年嫁的,那是我丈夫,当年就是个小官,我当老婆的管我丈夫怎么了?在我眼里他可不是什么皇帝。这是第一层。第二层呢?婆婆您当年做主当我们成婚的时候,那可是差一点害了我,万一英宗这辈子就是个团练使呢?所以你对我也没有什么恩情,你管不着我。两层意思都在,就从这个小故事里面,你来体会一下这位高太后的性格。

好,几十年过去了,到了这1085年神宗去世,高太后这个时候54岁,婆婆也死了,儿子也走了。这么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了,终于可以尝一下权力的滋味了。你说垂帘听政这个机会,她要不要争取一下?

我今天带来了一本书,宋史专家吴强老师的《官家的心事》。 M-00:00:06,040 –> 1:00:15,160

这里面就提出来一个猜想,两点。第一点,其实高太后根本就没有想过扶持自己那个小儿子,就神宗那个弟弟赵颢上位。为啥?因为这件事情很难办,在法理上很多难题解决不了,大臣们也不会支持。更重要的是什么?是赵颢是个成年人,如果赵颢当了皇帝,高太后还怎么垂帘听政呢?所以这无论如何,至少在高太后这儿不是一个选项。这是第一个猜想。

还有第二点,赵颢虽然不能上位,但是一点也不耽误,赵颢是高太后手里的一张牌对吧?高太后可以拿着这赵,去向那个向太后施压,就是老太太我,本来也是可以有别的选择的,比如支持我的儿子赵上位。但既然儿媳你向太后,你想让你的儿子小赵煦顺利接班,没问题,我孙子嘛,老太太我也支持对吧?想我支持吗?可以,用你的东西来换。比如说,你向太后,退出对垂帘听政资格的竞争,老太太我就遂了你的心。

这是一种猜想。所以我们才会看到,神宗病重的时候,高太后有意纵容那个赵颢,就神宗的弟弟,在宫里面晃来晃去对吧?二月份的时候,这赵颢居然要求留在皇宫里面照顾神宗,在病重的神宗的病榻前待着。向皇后当时非常警觉,坚决不允许,这才没让这个赵颢留下来。但是很明显,高太后这一招确实有效,赵颢的这些很不正常的行为,让那个向皇后非常不安,甚至跑到庙里,以小赵煦的名义,还摆了斋坛为神宗祈祷,“可要保佑我儿子哟”。

所以你看刚才这个故事,我们讲得这么复杂,表面上是两个男人争皇位,两个宰相在打架,其实本质上根本就不是这个。本质是什么?是后宫里面的两个女人,在争垂帘听政的资格。很显然,两个女人最终,在没有史料记载的情况下,我们只是猜,这两个女人最终还是达成了默契,双方各退一步。对于向皇后来说,你高太后确保我的儿子上位,将来我可能还有出头的一天,现在我就不跟你争垂帘听政的资格了,你去垂帘吧。

至于刚才我们讲的前两个版本的故事,两个外朝的宰相,王也好,蔡确也好,都是这个故事里的小角色,都是高太后这出戏里的配角而已。

对吧?发生在公元1085年4月1号神宗去世前后的事,没想到吧?表面上的政权顺利过渡,这背后居然有这么多曲曲折折的隐情。

刚才我们说1085年神宗皇帝去世,留下的这个政治局面看似平静,但其实背后有很多隐藏变量。好,在这个局面没有恶化,事情好像也就这么过去了。那我问题就来了,刚才我们推想的猜测的那些当事人暗中较劲的心理活动,对于后来的现实政治它有影响吗?

当然有。你看高太后垂帘听政之后,立即启用了保守派的司马光,立即开始了废除新法的工作。那废得叫一利索,神宗皇帝忙了十几年的成果,立的那些新法,不到两年时间被废了个干干净净。过去我们一般都认为,这是因为司马光的性格就那样,他他走极端。但是你想,司马光垂垂老矣,他背后没有高太后的支持,这也不可能。所以根子仍然得在高太后身上找。

我请你设身处地地代入一下高太后的处境和视角。你现在垂帘听政,那不管你老太太权力欲多么旺盛,你毕竟也是一个搞权力的新手,你没有处理过朝政,很多事情,您是不是得悠着点来?还有你高太后毕竟只是一个替你孙子看住政权的过渡性的国家领导人对吧?即使你有所更张,那也应该是那种叫“放长线、迈小步、拐大弯”,你要变也慢慢来嘛,你要保持政策的连续性。

还有王安石变法,你想那是在熙宁年间的事,距离现在十几年了。所以现在所谓的新法,那是一套已经实行了十几年的新法了,很大程度上已经深深地嵌入到了大宋朝的社会结构里面。好,现在我们假设,你高太后自以为做得对对吧?你铁了心要走回头路,废除新法。那你也应该是做一台小心翼翼的剥离手术,搞快了容易翻车嘛。你作为政治家,你肯定懂嘛。

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上想,高太后都不应该如此急躁地废除新法。所以有意思的事情就来了,如果一个政治家,他一定要干一个事,这件事情在情理上、在技术上都讲不通,但他他就一定要干,那不见得是因为他不理性,那背后很可能是他有非常深刻的政治上的考量。

结合我们前面讲的故事,现在你可能就明白了,高太后一上台,她为什么急于要废除新法?因为宰相班子跟她对立,她没法担任这个最高统治者对吧?你看这时候宰相班子里,除了一个马上就要死的、唯唯诺诺的、没什么主意的王,全都是神宗皇帝生前提拔的人。尤其是那个蔡确对吧?蔡确居然还摆出了一副“定策元勋”的那个架势,要当神宗托付的忠臣。这冲谁来的?这不就是冲着老太太我高太后来的吗?你防着我换皇帝,天天那副德行,还冲我瞪眼。那不行,必须要换人。我不能用原来的宰相班子。我不仅要换人,而且我要把你们这帮神宗皇帝提拔上来的人,在政治上彻底否定掉。你们既然自是神宗的忠臣,是新法派,那我高太后,我老太太你就不要赖我了。我只能以神宗皇帝母亲的身份,来否定神宗的政治路线,我选择去支持保守派,我去找司马光。

在这我要插一句话,就是大家别觉得政治斗争就是阴谋诡计,不全是。政治斗争的起因,可能是那种上不了台面的各种桌子底下的争权夺利。但是政治斗争的决胜因素,往往是看谁拿住了那个道义的大旗。决胜仍然在道义。你看这新法派和保守派,这是大宋朝朝廷里面争论了十几年,各自都已经发展出了一套大义凛然的论述对吧?说白了,就是现在大宋朝的政治场域里面,只有这么两杆高高飘扬的道义大旗。每一套大旗都有背后的论述。高太后老太太她也难,她不抱上这一杆就得抱上那一杆,反正两杆道义大旗,你选一杆举咯。

好,我们现在不管高太后原来的立场如何,神宗皇帝一死,她和蔡确,就是现任宰相之间的结构性的矛盾,导致高太后,她只能坚定地倒向保守派,因为你宰相蔡确是新法派嘛对吧?而且我老太太要把你蔡确这帮人清理干净,就必须把手里的道义大旗举得更高,我就必须更加强调,你们搞新法的祸国殃民。我必须用疾风暴雨的方式,断然废除所有的新法,而且你们新法派的大臣,都是奸臣,都是坏蛋,我必须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对你们残酷无情。

所以政治局势是这么演化的。政治局势的演化往往就是这样的,先是人事矛盾,然后一旦升级变成了派系斗争,那派系斗争,他又会去借重各种各样的道义大旗,而道义大旗一旦举起来,又会反过来强化派系分野,最后导致政治撕裂越来越严重,再也不可能复合。乍一看,很多政局是道义之争,但是一旦你深入细节,你会发现,哪是什么道义?是非难讲得很。

如果你跟着我们《文明之旅》节目往下听,将来你会浩然长叹一声。你看这是公元1085年,距离北宋灭亡只剩下40年左右的时间了。接下来这40年可热闹了,基本就是在这个派系之争的泥潭里面翻来覆去。现在高太后当政,她要守旧;等哲宗要亲政,他要革新;向太后上台了,她要调和;徽宗又上台,他又要革新。每一次变化都要打倒一批人,丑化一批人,一直这么穷折腾,一直折腾到大难临头。

那你说,是因为后来的这些政治家,什么高太后、宋哲宗、向太后、宋徽宗,都很无能吗?也不尽然。其实根子在哪儿?根子还在这一年我们送走的宋神宗身上。是神宗皇帝留下来的那个分歧。

今年是1085年,我们为这位聪明能干、执着,其实人格也挺厚道的,这位宋神宗送别。神宗皇帝这辈子做了很多事,有的成,有的败。但是我们今天要问一个问题,就是他的政治遗产是什么?其实不是那些什么具体的新法的法条,也不是他这辈子抠搜搜揽起来的国库里的金银。他的政治遗产是一个深刻的分歧,就摆在大宋的朝堂上,“你们要新法还是要旧法?”对神宗皇帝,是用将近20年的时间,为这个深刻的分歧的双方,都制造出了充分的理论依据、政策主张,甚至发展出了庞大的派系组织。这个分歧在这儿。神宗只要活着,他可以用自己的聪明和威权,把这个分歧死死地压制住,都不许乱说乱动。但是当时谁都知道,只要你一撒手,这大宋的政治版图立刻就会地震。那道大裂缝、大沟壑、大分歧,就会显现出来的。神宗的继承人们就没办法了,我只能在这道大沟的两边选边站。不是神宗的继承人们,这些皇帝们、这些太后们无能,是他们只能通过选择一边,来给自己灌注执政的合法性。

好,我们再把视角拉回到上一年,就是1084年的秋天。当时病痛缠身的神宗皇帝,当着大臣的面,不无感慨地说:“天下事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你看他遗憾的是什么?是时间不够,天不假命。但其实我们今天明白了,他不够的根本不是时间,而是他这将近20年的执政,没有创造出足够的共识。很遗憾,他留下的,是一道深深的分歧的深沟。他的子孙们用40年的时间,也填不平这道沟。这道沟是此后大宋诸多政治恶果生根发芽的土壤。

好,遗憾。其实历史上很多大人物,都有这个误区。他们活着的时候有无穷的资源,他们也很容易鼓荡起雄心,去全力拿下那些看起来激动人心的目标。但这些大人物经常忘了,你作为领导者,最重要的其实不是达成目标本身,而是通过拿下目标,为后人达成一些最重要的共识,至少你也不能埋下分歧的祸根。

如果以文明为标尺,那么大人物的那些丰功伟绩,其实很容易随风吹散的。但是如果你能创造出共识,你别看共识这个东西,看上去无影无形,它却会一层一层地堆叠,一次一次地累加,直到变成我们现代文明的万丈高台。这才是一个大人物真正有价值的政治遗产。

最后我讲个小故事,是我听台湾曾仕强老师讲的。他说有这么一个公司老板,手下有两个经理,一个是小张,一个是老王。这两个人业务都挺强的,但是小张和老王之间的关系不好,有一点“既生瑜何生亮”那个意思。有一次关于一个重大项目的方案,老板就开决策会议,小张和老王都在。结果两个人当众吵起来了。老板在旁边听,其实心里是挺赞同小张的看法的,但是他在这次会议结束的时候,还是说:“那算了,既然大家吵得这么厉害,没有统一的共识嘛,没关系,先搁置,以后再说,大家再想想吧。”就散会了。

等散了会,老板就把小张给叫来了,狠狠地给训了一顿,说:“你这个年轻人想法明明很好,但是如果老王不支持你,那你再对也没有用嘛,你这事情还是做不成。我不管你去找老王聊,争取老王对你的支持。”

再过几天,老板又把小张和老王都叫到自己办公室,说:“上次开会,我可能是头一天晚上没睡好,还是怎么的,我其实没太听懂,你们俩都在吵啥呀?你们有什么分歧呀?你们在我这再给摆摆,我看看你们俩到底谁对。”到这个时候你放心,小张和老王背地里已经沟通过了,所以他们俩一定都会当着老板抢着说:“其实我们俩没有什么分歧,只不过我们强调的侧面不同而已,我们都是为了把这事做成。”

这个时候老板再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那是我误解了,我还以为你们俩有分歧呢。老王你够意思,你支持年轻人做事。小张,你不要辜负老王对你的支持,好好干,我和老王都给你撑腰。”

好了,故事就这么个故事,这是一个假想的,但是在公司的场景里面也很常见的故事。它不过就是在告诉我们,一个领导者的使命是啥呢?不是运用你的权力,做判断你对错我支持你,不是这些。领导者的使命,就是在分歧中,创造性地让所有人达成共识,然后是在共识的推动下,再去获取成果。这才是一个领导者该留下的遗产。

好,这就是我为你讲述的公元1085年,以及宋神宗的那笔令人遗憾的政治遗产的故事。好,我们到下一年,到公元1086年再见。

进入11月了,我就不得不双线作战。《文明》这一季的稿子还没有写完,而跨年演讲的调研任务现在又压上来了。所以最近比较忙。那今年我们跨年演讲,各地分会场的招募已经展开。我听说很多分会场的组织者,本身就是咱们《文明》看片团的组织者。感谢,期待陪你们一起跨年。

你可能已经知道,今年我们会在三亚举行跨年演讲,正好赶上了海南自贸区的封关。所以第十一届跨年演讲的主题,我们就定成了叫“1000天后的世界”。平常我们在这个《文明》节目里跟你相见,我们总是回望历史,而跨年演讲,我们想跟你一起跳望未来。1000天这个数字很有意思,它不远不近,刚好够我们看清趋势的苗头,但是也来得及身入局参与改变。

今年跨年演讲已经正式开票。如果你愿意给自己安排一个很特别的海边新年假期,那现在就可以扫描屏幕上的二维码。每一期在《文明》里面相见,而到年底了,我们期待在三亚和你一起共度新年。

公元1085年,我们讲的是宋神宗,那些令人唏嘘的政治遗产。新旧党争带来了此后北宋政坛难以弥合的大撕裂。节目的最后,那我想干脆我们就致敬一场,你可能也知道的,一场伟大的演讲。对,那就是1963年,美国黑人民权领袖马丁·路德·金,在华盛顿林肯纪念堂前发表的那篇演讲,《我有一个梦想》——I have a dream。

我给你读其中的一个片段,他说:“我梦想有一天,这个国家会站立起来,真正实现其信条的真谛。我们认为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我梦想有一天,在佐治亚州的红色山岗上,昔日奴隶的儿子,将能够和昔日奴隶主的儿子,同席而坐,共叙手足情谊。我梦想有一天,我的四个孩子,将在一个不是以他们的肤色,而是以他们的品格优劣来评价他们的国度里生活。我梦想有一天,幽谷上升,高山下降,坎坷曲折之路成坦途,圣光披露,满照人间。这就是我们的希望。我怀着这种信念回到南方。有了这个信念,我们将能从绝望之隙,劈出一块希望之石。有了这个信念,我们将能把这个国家刺耳争吵的声音,改变成为一支洋溢手足之情的优美交响曲。”

这场演讲,是一个弥合撕裂的范例。致敬马丁·路德·金,致敬所有弥合撕裂的智慧。

感谢所有观看本期《文明》节目的朋友,欢迎你订阅我的账号,也欢迎你就本期我们所讨论的所有问题,在评论区给我留言。当然,我最欢迎的是,如果你觉得我们的节目还行,还不错,期待你把这个节目推荐给你的朋友。好,谢谢你。下周三,《文明》,我们会讲到公元1086年,我继续在这等着和你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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