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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伟大在哪里?| 罗振宇《文明之旅》之1036

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节目,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36年,这是大宋景祐三年,大辽重熙五年。

这一年大宋朝堂上发生的事其实也不少,比如说范仲淹和欧阳修这两个大名人都卷入了同一场政治争斗,最后这两个人都被贬出了开封。但是今天我不想跟你聊这个,咱们把视野扩大一点,咱们还会看到就在这一年,北边的辽朝正式颁布了一部法典,这在今天的法学专家眼里是中国历史上的大事。还是在这一年,西夏开始创立自己的文字,在今天的文字学家眼里,这也是这一年历史上的大事。

还有也是在这一年,公元1036年,西夏的李元昊向西开疆拓土,他一举拿下了肃州、瓜州和沙州,也就是说西夏从此垄断了河西走廊,也顺便就切断了吐蕃和咱们中原之间的联系通道。那你说这事够大了吧?不好意思,我们查了一下,当时宋朝人是怎么看待这个事的,就是李元昊拿下了河西走廊这个事,宋朝人反正没怎么拿这事当回事。

那你说这肃州、瓜州和沙州它都在哪儿?我们来简单说一下,我们对甘肃地图大概有这么个印象,就甘肃省的形状是一个哑铃,两头大中间细,是长长的这么一条,要不怎么叫河西走廊呢。好,你看哑铃的东边这一坨,就是什么庆阳、定西、甘南、陇南、天水、兰州这一块,这是离中原比较近的这一块,然后就到中间比较细的地方了,往新疆那一头去延伸,这就是所谓的“河西四郡”,从东往西分别是武威、张掖、酒泉和敦煌,这河西四郡这些名字汉武帝当年定下来到现在也没有变。

那西夏的李元昊在这1036年占据的肃州和瓜州,今天还叫肃州和瓜州,在行政区划上,它属于甘肃省今天的酒泉市。那沙州呢?当时大部分的宋朝人对这个地方是一无所知,沙州在哪,他跟我们一样是懵的。但是沙州这个地方,它今天的名字那是堪称闪耀,什么呀?它就是敦煌嘛。对,1036年西夏占据了敦煌,这件事它在敦煌的历史上其实是一件小事,因为这个地方本来就是四战之地,什么汉人、匈奴人、吐蕃人,你方唱罢我登场,来来去去很正常。但是我们今天的人都知道,就是1036年的这次占领,它的意义又非同寻常。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有很大的概率,就是因为这一次战乱,当地人在恐慌中把大量的文献资料藏进了一个洞里,然后封闭了洞口,这就是敦煌藏经洞。这个洞再打开,就是将近900年后的事情了,是在公元1900年,一个姓王的道士偶然打开了这个宝藏,5万多件珍贵资料重见天日,这就是今天我们所谓的敦煌文书。

这次发现的意义有多大呢?咱这么说,就是关于中国文化的几乎所有的学术领域,什么历史、文学、宗教、科学,全部都因为这批新材料的发现而被改写,对全部被改写。所以陈寅恪先生为此讲了一句特别重要的话,他说什么叫一个时代的学术潮流?就是因为这个时代有它的新材料和新问题,你用了新材料,你就参与进去了,你就是入了流。下面的话就不好听了,陈先生说,你要是没用新材料,您就是未入流,他原话大意如此,你看这话说的。在20世纪初,你要是研究中国文化,你要是没有涉及到敦煌文书这一批新发现的新材料,说白了在陈寅恪先生看来,那您就是未入流。这话挺难听的,虽然学术界还没有定论,但是1036年的这次西夏征服敦煌的战争,普遍被认为是敦煌藏经洞关闭的原因。

那我们课题就来了,我们今天就要借着这一年,我们来追问一个问题,就是敦煌它为什么重要,以及敦煌能给我们带来哪些知识论上的启发呢?我们今天讲敦煌文化这四个字,我们到底是在讲什么?其实我们只要仔细分辨一下,你会发现是截然不同的两个部分,一个部分的敦煌,它是在时光中绵延的,是不曾中断的那个敦煌,也就是今天我们买飞机票去敦煌莫高窟看到的那些佛教洞窟,它一直延续下来。但是不好意思,敦煌还有另外一个部分,它的特点恰恰相反,它是中断过的,就是我们刚才讲的,1036年,可能是这一年不确切,1036年被雪藏被封闭,直到1900年800多年后才重见天日的那些敦煌文献。你看一个中断,一个未曾中断,所以这两个部分的敦煌的文化意涵其实不太一样,咱不能搞混的。

好,我们先来看看这个没有中断的敦煌,敦煌的莫高窟是在那座山叫鸣沙山,对面叫三危山,是在鸣沙山的岩壁上开凿的,什么时候开始?从南北朝就开始了,叮叮当当地凿一个洞一个洞地凿,到元代才结束,你算一下将近1000年,大家就在这个山崖上凿,有的凿得大,有的凿得小,反正有一个洞里面就有菩萨,就这么一个形式。那今天我们还可以看到的是735个洞窟,有人算过,里面有4万多平米的壁画,2000多座泥塑然后彩绘的佛像,就这么大的规模,几千年来它也没上锁,它也不像今天还收门票,只要是路过的人,你想进就进,想看就看呗,它一直就在那,你说它上哪中断去?每一代人都可以在这面山上找一个缝干自己已想干的事,挖个洞里面塑佛像。这个中国有三大佛教石窟,就是敦煌的莫高窟、山西大同的云冈石窟和河南洛阳的龙门石窟,这三个地方我都去过,我都去完了之后我就知道,就它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在交通要道上。请注意,它不是说我邻近交通要道不是,它是紧贴在路的两边,也就是说它要确保走过路过的那些行旅客商,一抬头就能看见它。比如说山西大同的云冈石窟,那个位置就是自古从山西往内蒙的一条古道,从大同你要出了市区往西,就经过云冈石窟,然后经过杀虎口,你就出长城了,到内蒙了,所谓的“走西口”,当年山西人河北人走西口走的就是这条路,现在云冈石窟还有一个古迹,就叫“古道车辙”。所以在云冈石窟不仅能看见那些石窟佛像,你是能够感受到几百上千年前的那个车水马龙的,这是交通要道。

那你要去河南洛阳的龙门石窟就更是这样了,你到龙门石窟一看就明白,就那个地势,它是两山对峙中间一条河,那条河叫伊水,那两个山就像两扇门一样,中国古汉语门也叫阙,所以这个地方中间是伊水,所以又叫伊阙,又叫龙门,古时候也是洛阳通往关中,就是今天陕西的一条交通要道。你看石窟都在交通要道上,敦煌的莫高窟就更是了,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中原文明通向西域的大门。你想有两首唐诗你肯定会背的,一首叫“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这是王之涣的《凉州词》,还有一首叫“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这是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这两个地方,就是玉门关和阳关在哪?都在今天的敦煌,只不过阳关在南边一点,距离敦煌我当时跑大概60公里左右,通往丝绸之路的南线,玉门关在北边距离敦煌大概90公里,是通往丝绸之路的北线。所以你看古时候的商队拉着一堆骆驼,走从西安走到敦煌,不好意思就可能要分道扬镳,敦煌这当然就是交通枢纽。

那你可能要追问一个问题,就是古人开凿这个石窟,他为什么要在交通要道上呢?那你想古人为啥要干这个事呢?他开凿石窟是要花很多钱的,你想一个石窟是一整座山,先要斩山把山斩成两半,在当年的技术条件下,然后开窟,在山里面掏一个巨大的洞,在洞里面再造像再涂彩,一个石窟如果是大型的,要建设得几年甚至是几十年,也就等于说主持开凿这个石窟的人家,他是要几年或者几十年养着一大批手艺人,他图个啥?他可不是我们今天讲的敦煌就是艺术,他是在搞艺术创作吗?不是,他是为了弘扬佛法积功德。那你要弘扬佛法,你在哪弘扬呢?肯定是捡人流量大的地方嘛,在古代交通要道上,南来北往的人多,所以更适合洞窟的选址。至于积赞功德,咱就说庸俗点,相当于和佛祖做了个交易,我花了现世的钱,我要买的是永恒的超越性的福报,比如说我为我娘开了这个窟,我是不是很孝顺,你们是不是都看见了,我们的家族开了这个窟,佛祖得保佑我们家族吧等等,就是我花了这么多钱,它不能锦衣夜行,越多人看到越好,所以石窟它必然就在交通要道上,让南来北往的客商行人一抬头就能看见我造的这份功德,然后把我的功德传扬到远方。

听到这儿你可能会说,一直在强调敦煌莫高窟的连续性,但问题是元朝之后,就是明朝和清朝的时候,这敦煌莫高窟它好几百年也默默无闻,为啥呢?对,但是请注意,不是任何人把它给藏起来了,而是因为敦煌这个地方它不再是交通枢纽了,莫高窟还在那,也没有上锁也不收门票,想看随时可以去看,只不过不是交通枢纽,所以没有人去看。你要想理解这个,就得理解元朝之后这个地理的变化,我们从小就知道一个知识,说万里长城东起山海关,西到哪?嘉峪关,嘉峪关什么时候造的?是明朝时候才建的,明朝人选择河西走廊上最窄的一个地方,建了这么一个嘉峪关,你要去看很雄伟的一个关城。那明朝人为什么要建嘉峪关?其中一个很核心的理由就是觉得自己的力量是延伸不到西域去的,所以后来明朝人干脆把嘉峪关一封,就我也不出去了,你们西域人最好也别来,所以中原和西域的交通和商贸渐渐就变得稀少甚至是断绝。问题来了,嘉峪关在什么地方?它是在今天我们看到的敦煌以东大概400公里的地方,我这么一说你就明白了,就是嘉峪关一封,敦煌成了什么?敦煌成了被孤零零地甩在塞外的这么一座孤城,所以这个地方就被大漠黄沙就给掩埋了,它不会有什么商队的,它就成了周边部落放羊的地方,只不过这面山上有一些洞,洞里有一些菩萨,当地人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而中原人,明朝后来的中原人渐渐也就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敦煌这么个地方的存在。到了清朝之后,虽然中央帝国又开始能够控制西域,但是敦煌它就是一个普通的内陆城市,它也不再是交通枢纽,所以它依然是默默无闻。

好了,这是元朝之后的情况,但是敦煌的伟大就在于即使我不看这一段,咱们就说前面这一段,就是从南北朝到元朝,这可是1000年,1000年连续的辉煌和积累,这也是一份了不起的成就。你想1000年什么概念?那么多改朝换代的战乱,那么多来来去去的部落,敦煌莫高窟它就能保持这样的定力,就在这一面山崖上不断有人去凿洞,不断有人在里面塑像,用1000年的时间就累积出了一个世界级的文化奇迹,没被打断也很奇妙。为什么?我去看过之后我内心里觉得,这就是宗教的那个精神力量的体现。我之所以这么说是有这么几个理由,首先就是宗教精神力量,它是一种超越性的力量,就它要追求超越空间和超越时间,所谓超越空间它就是大嘛,你看中国有多少大佛,乐山大佛、龙门石窟的卢舍那大佛,还有敦煌的那个九层塔那个大佛,塑造很大的佛像,在空间上让你觉得很超越。另外就是要追求超越时间就得永恒,所以要塑佛像,所以你看云冈石窟和龙门石窟,它那个山体比较好,所以直接在山体在石头上雕出来佛像,莫高窟这方面条件差一点,它的鸣沙山岩层比较疏松,不适宜直接雕刻,所以就用泥塑佛像,那也能保存很长的时间。所以你看,我们都说敦煌是艺术宝库,没错,但是人家敦煌不是什么艺术都尝试的,比如说它就不会搞什么刺绣,画什么鼻烟壶,这些东西太小,在空间上没有超越性,或者太脆弱,在时间上没有超越性,这些艺术形式它达不到宗教精神的超越性的目标。所以漫长的1000年里面,你看敦煌莫高窟的每个洞的基本模型都一样的,都是在山上掏个洞,洞里塑佛像,佛像上涂颜色,洞壁上画壁画,无非是什么区别?就是有钱的人洞开得大一点,佛像塑得多一点,壁画画得精美一点,区别仅此而已,那真叫是丰俭由人。

我是多年前第一次去莫高窟的时候,当时我正在做那个罗辑思维的微信公众号,我就受到了巨大的启发,就是凡事有一个基本模型长期不变,但是每一个具体的作品又各不相同,时间一长它就会积累,在时光中积累,最终积累出一个文化奇观。当时我那个微信公众号就是这样,每天我的形式是不变的,每天就是60秒语音,一秒不多一秒不少,但是我每天的内容不一样,所以我到敦煌的莫高窟一看,我当时就更有信心了,我这要坚持上10年,肯定也是一个文化现象,后来果然我就坚持下来了,包括我现在做的这个《文明之旅》也是这样,受敦煌莫高窟的启发,就是我用一期节目讲历史上的一年,基本模型长期不变,我干上它20年,每期节目内部的创造空间其实区别又非常大。所以你看,但凡做一个叫基本模型不变,加上时间长期累积,这么一个文化作品,它最终呢,最终就会享有莫高窟似的这种文化红利。这是宗教精神超越性的第一个特点。

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核心虽然长期不变,但是它在末端会持续创新,宗教这个东西,它总是要追求叫纯正的源头,什么所谓的原教旨主义,所以早期形成的一些宗教的文化符号,它是非常稳定的内核,一般来说变化很小,比如说宗教的教主圣地,还有一些象征性的符号,比如基督教的十字架,那都是长期不变的。但是在宗教传播的过程中,又必须适应,有的是区域的变化,这些变化你怎么处理?就是核心不变,那就改变那些非核心的因素。我们就拿敦煌来说,佛菩萨那个基本形象是很难改变的,那改变什么呢?就改变一些无关紧要的人物,什么童子、天女、药又叉等等,其中最典型的也是敦煌的那个代表作就是飞天,敦煌的飞天是什么?说白了就是天上佛国里的一些乐师,既然佛经里面对飞天提到过,但是没有具体的描述,好嘞,艺术创作的空间不就来了嘛,所以敦煌壁画里的飞天画得是最传神最独特,你看这就叫边缘的创新,但是核心不变。所以有一位老师在一本书里就打过一个比方,说敦煌这1000年,它就像是一辆公交车,路是往前开,每一站都有人上有人下,每一站上来下来的人都要多少改变一下这辆车的风格,这辆车开开到最后,车的什么结构、材质、装饰风格全都换了,但是定晴一看,老司机还是那个释迦牟尼佛没变。你看,这就是在稳定性和创造性之间达成了一种有趣的平衡机制。

宗教的精神力量它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它有一点稳定性,虽然两个宗教之间也可能打得很热闹,但是有的宗教一旦在某个区域建立了优势地位,它往往长期不变,谁来到这个区域,他都得信仰同一种宗教,世俗力量之间可能为仇作对,但是精神信仰有一种超级的稳定性。我们就拿敦煌和佛教来讲,最早在这开凿佛教洞窟的是一个和尚叫乐僔,这是哪一年的事?公元366年,这是什么时候?南北朝,具体讲就是前秦,这是一个很短的朝代,然后北方乱呐,各种政权来来去去,什么北魏、隋唐、吐蕃,唐朝的藩镇叫归义军,归义军时代又分前后两段,前一段姓张,后一段姓曹,所以敦煌这个地方是不断地换主人的,但是那又怎样?佛教信仰一以贯之,从来没有变过。你看我们前面说到1036年,敦煌的本地人觉得这次西夏人要打来了,他会不会破坏佛教呢?所以就把大量的佛教文献藏进了藏经洞,这是一种可能,但事实上呢,这没有必要有这个担心,因为西夏人来了之后,他也继续信仰佛教,也继续在鸣沙山的这面山崖上开凿石窟。而且你如果有机会和当时的西夏人聊个天,他会告诉你他们还有一种宗教焦虑,西夏人拿下敦煌之后,这是1036年,仅仅两年,1038年李元昊就建国称帝了,要和大辽和大宋平起平坐,鼎足而三,那你既然称帝,你就需要各种各样的合法性资源,其中最重要的之一就是宗教合法性资源。好了,你再看人家大辽,大辽有五台山佛教中心,北宋也不差,北宋有洛阳,洛阳有白马寺,白马寺那还了得,那是汉传佛教的第一个寺院,叫汉传佛教的祖庭,所以你看人家都有佛教名片,请问你西夏有什么呢?佛祖怎么关照你呢?所以西夏能拿得出手的佛教名片只有一个敦煌,所以西夏人把敦煌称之为叫“朝廷圣宫”,那是非常重视的。你到敦煌附近有一个榆林窟第3窟,你去看那幅壁画叫普贤变壁画,那真的是美轮美免,西夏人画的,而且是创造了敦煌壁画自唐代以来的第二个高峰,西夏人对佛教非常重视。

咱们小结一下,刚才我们说宗教的精神力量,它其实是给敦煌的艺术带来了三种可以对抗时间的工具,第一种,它选择了可以超越时间的艺术品类,石刻或者泥塑,它就是待的时间长,不怕时间的消磨。第二,它以不变的内核和可变的边缘在里面找平衡,找到了一种精妙的平衡,所以它不怕风格的变化。第三,它拥有了某种程度的普适性和稳定性,所以它不怕世俗政权的更迭。我琢磨着,这可能就是敦煌文化能够维持1000年持续积累的原因。

刚才我们说的是一个连续性的敦煌,这一连续上千年,但是请注意,敦煌文化还有一个部分,它是中断的,而且妙就妙在这个中断,这一中断也是将近1000年,具体来说800多年,这就是刚才我们提到的1036年前后,有人把5万多份文献埋进了莫高窟的一个洞里,到了1900年你算算看,是不是800多年,这一套文献才重见天光。当时是一个姓王,他叫王圆篆这么个道士偶然打开了这么个藏经洞,后面的故事你大概率是听说过的了,就是听见这么一大批宝贝面世,什么英国人斯坦因来了,法国人伯希和来了,还有俄国人、日本人、美国人是纷至脊来,从这个王道士手里,有的算是买,其实基本都算是偷或者是抢,5万多份文物很快就星散到世界各地。到现在我们可以盘盘这笔账,在英国的敦煌文献将近有6000件,法国也是6000件,俄罗斯多12000件,日本大概1万件,留在中国国内的还有15000件,其他还有在世界各地星散在各种私人藏家手里的还有一些。这个部分的敦煌,比起我们刚才说的那个连续性的敦煌,就是我们旅游要去看的那个敦煌,如果两相对比,对全世界的震撼,其实这个中断的敦煌要更大。

首先一个问题,就是当时的人为什么要埋藏这么多文献呢?为什么要把它藏起来呢?有各种各样的猜测,刚才我们说的其实是第一种猜测,就是因为西夏人要打过来了,本地人要保护重要的资料,所以封闭了藏经洞,这只是一个说法。后来学者们又觉得还有其他的可能,首先藏经洞里的这些资料,它明明白白写着年代的,最晚是到公元1002年,再往后就没有了,所以藏经洞关闭的时间可能比1036年要早,这是一个因素。第二就是藏经洞刚刚打开的时候,发现里面的东西是分门别类摆得整整齐齐,文件外面还往往用高级的丝绸给包起来了,你别小看这些丝绸,就这些外包装现在都被当成了顶级的艺术品收藏在欧洲最好的博物馆里。那你想如果是1036年,因为要躲避那种很紧急的战乱,恐怕就没有心思做这么好的包装,而且大家发现藏经洞门口就有壁画,这好像是把这个洞门是很精心地封存,然后上面还画壁画,是这么包装和保存起来的,所以这个藏经洞又不太像是为了躲避战乱临时这么随手一关的。那既然不是为了躲避战乱临时关闭的,那这个藏经洞它到底是个啥性质的?史学界有各种各样的解释,我给你说个好玩的,有一种说法认为当时中国的北方,包括敦煌,包括大辽,甚至连东边的邻国日本都认为公元1052年这是佛教末法时代到来的时候,你可以姑且理解为这些人觉得世界末日1052年要来,所以那就得提前做准备,把这些佛经都好好地保存起来,等一万年以后的人再来发现它。这个说法听着觉得脑洞挺大,但其实不是没有依据,因为辽朝留下来的很多佛教遗迹上面都清晰地刻着1052年是末法时代,所以为啥保存佛经?是为了迎接佛教的末法时代,这是一个解释。

还有一个解释就更主流一点,因为藏经洞里的这些佛经,它大部分都是残本,就是都不完整,所以历史学家就推测藏经洞其实是当时某个寺庙的图书馆的库房,这个寺庙收藏的佛经不太完整,比方说这个书缺几章,那本书缺几页,所以和尚们想把这些佛经给补全,所以就把他要用的资料分门别类地整理好放在这个藏经洞里,这也是一种解释。好了,不管哪种解释,现在学术界关于藏经洞的来历和它的功能都没有定论,但是不管怎么说,大家的共识是什么?是这批文献资料它特别宝贵,尤其是因为它被偷被盗星散到世界各地,所以陈寅恪先生就很痛心地说“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好痛心呐。

好了,我们还是回到那个最根本的问题,就是这些被埋藏了800多年的敦煌文献,它为什么这么宝贵?第一个原因当然是因为它补齐了学术上的很多断层嘛,文化传承本身是延续的,但是文化的载体经常是断裂的,有些文献一旦失传,就会在学术上出现空白点。我举个例子,我们当年在中学历史教科书上都看到过,说隋唐时候实行的那个田地制度叫均田制,什么意思?简单说就是土地是归国家所有的,然后由国家分配给老百姓耕种,老百姓死了土地国家要收回,然后重新分配。这段话我当年上历史课的时候,我是背也背得下来,考也考得出来,但其实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因为很难想象,这个唐朝时候的政府它怎么就把田还能分出去,还能收回来,唐朝它真的有这么强大的行政能力吗?因为这种制度和我们的直觉相反,我们很难想象,其实也不仅是当年我一个中学生很难想象,历史学家搞专业的,他们其实也不清楚均田制到底怎么回事,为啥?因为所有传世资料,就二十四史《资治通鉴》这些资料当中,对于唐代均田制的记载都太简略了,以至于学术界有些学者就认为说什么均田制,当年就是一纸空文,只是写在纸上的从来没有实行过,有学者就会这么认为。好了,现在好了,敦煌文献出来了,里面有很多户籍资料都涉及到了均田制,而且是具体细节,比如说一户人家多少人,姓甚名谁,相互之间什么关系,各自多少岁数,朝廷给这家人授了多少田,还欠他们多少田没有授,那记载得明明白白的。好了,有了这些资料,大家马上就明白了,对唐朝的均田制是实行了的,该给老百姓的土地也和制度规定的完全一致,那是该给的,但是不见得给得了,所以各地的情况又不同,政府手里的土地资源不同,允许老百姓说我也授不了这么多田给你,就在文件上写得明明白白的,我给你老百姓欠着,我打白条,这就是均田制当年运行的基本状态,现在敦煌文献里看得清清楚楚,所以一个学术悬案就这么解开了。

再比如说中国文学,我们都知道唐诗之后就是宋词,但是从诗到词这个具体的演变过程是什么样的?其实原来是没人知道的,不仅后人不知道,连宋朝的人他也不知道,因为宋朝的人能够看到的最早的词也是什么李白、白居易、刘禹锡、温庭筠这些人的作品,这些人作品什么样?非常精致了,是文人化的作品,但是大家心里都有数,词这种东西它是从流行歌曲开始的,最早的样子肯定是很粗糙的,但是最早的词什么样?没见过,虽然当时也有人记载说唐代的唐玄宗喜欢流行音乐,长安教唱流行音乐的那个地方叫教坊,里面有很多曲牌词牌,什么我们今天耳熟能详的《清平乐》、《浣溪沙》、《菩萨蛮》、《临江仙》、《虞美人》等等,但是当年的人只记下了这些词牌曲牌,没人记那些具体的歌词,为啥?想也想得到嘛,早期的词它肯定是非常俗,不登大雅之堂,所以唱唱得了,士大夫们说这玩意你记它干啥。好了,现在敦煌文献重见天日,里面大家惊诉地发现居然有上千首的叫敦煌曲子词,一下子就把这个断层给补上了,这时候大家才明白早年的词原来是这么个风格。我举个例子,比如说当时人都能看到的一个词牌叫《菩萨蛮》。

你一听就跟敦煌有关系《菩萨蛮》。我们现在能够看到《菩萨蛮》这个词牌最早的作品是李白的一首,那就写得非常文人化了,这词我们很多人都会背。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膜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佗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你看这多好的词作,很成熟,李白写的。

那我们再来看一首敦煌曲子词里面的《菩萨蛮》,同样的词牌,你瞬间就知道这是另外一种风格。你看这词写的敦煌曲子词,枕前发尽千般愿,在枕头上跟你发愿,要休且待青山烂,咱俩要是分手,青山都得等它烂掉,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说两种绝不可能出现的情况,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这也是绝不可能出现的情况,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你看这词写的,没有章法,甚至也没有什么结构,就是一连串的赌咒发誓,要我离开,要咱俩分手,各种不可能,各种休想。你咂摸咂摸这种词那个味道的区别,它很有魅力,但是它非常俗,这是敦煌曲子词的发现。

其实不仅是从诗到词,即使是诗内部的那种演化,你在敦煌的这批文献当中,也能发现很妙的那种轨迹,甚至是同一个作者的同一件作品,也有逐渐演化的问题,比如说很有名的李白的那首《将进酒》,其中有一句,我们几乎人人都会背对吧,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对吧。可是在敦煌发现另外一种抄本,里面这一句叫古来圣贤皆寂寞就变了,在敦煌这个本子里,它叫古来圣贤皆死尽,都死了。

好你比较一下这两个版本,你说哪个是正确的呢?其实你想想哪个版本是正确的,这是我们在有了印刷术之后的时代的人,我们才有的观念,在印刷时代有定本嘛,先有定本,然后才有机械化地大规模复制,然后才衍生出来,这个是对的,那个是错的,符合定本就对,不符合就错。但是你想唐代的诗人,那时候可没有印刷术,像李白,他写了这么一首《将进酒》的诗,大家很喜欢,可能他这辈子自己就抄录了很多遍,他自己每抄一遍,随手就改上那么一两个词,很正常对吧,好那请问,你说哪个版本是正确的呢?都是李白写的,只不过不同阶段,说白了在手写时代,没有那么强烈的叫一首诗词的定本和对错的观念,这个观念都很淡。

好这个时候我们再来看这两个写法,古来圣贤皆寂寞,和古来圣贤皆死尽,前一种版本雅一点,后者更俗一点,狠一点,直白一点,有很多人就在比较,比如说我们熟悉的历史学者刘勃老师,就感觉后者更好一点,好就好在它不雅。你看有了敦煌这个版本,李白这个大诗仙的形象,是不是就有了一点点变化对吧,原来李白的形象那就是诗仙,就是飘飘欲仙,古来圣贤皆寂寞,现在古来圣贤皆死尽,那个李白,又多了一个这么一个咬牙切齿敢说狠话的这么一个形象,这就是敦煌文献帮我们补齐的形象。

其他的例子其实还有很多很多,比如说因为在敦煌文献里面,发现了唐代陆法言的那本书,叫《切韵》,这是一本韵书,于是解开了中国音韵学史上的很多疑案,再比如说,因为在敦煌文献里面,发现了大量的变文,什么叫变文,就是当时说唱文学的那种底本,所以把中国通俗文学史,又往前推进了一大步等等等等,这么说吧,只要是和中国文化有关的学术领域,都因为敦煌文献的出现,而有了重大的新发现新变化,所以不要小看这种新材料,很多学术大难题,就是因为缺一个关键材料,而解决不了,关键的一个点通了,有的时候那真是全盘皆通。

我们不说敦煌了,我举一个外国的例子你感受一下,大英博物馆里面有一个镇馆之宝,就是一块石碑你去看都能看得见,叫“罗塞塔石碑”,这是古埃及人在公元前196年刻的一块石碑,公元前196年不是很早对吧,古埃及文物动不动就是公元前几千年,那个什么金字塔等等,所以罗塞塔石碑算不上古老,那为什么它这么重要,为什么它是大英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呢?就因为它同一块石碑上,刻着三种文字,古埃及的象形文字,古埃及老百姓用的普通文字,还有希腊文,也就是同一段话,同一层意思,它用三种文字分别写了一遍,好现在你明白它的价值了吧对吧,从此古埃及的象形文字,有了这么一个突破口,可以对照希腊文可以解读了,对罗塞塔石碑的出土,成了解开古埃及文化之谜的一把关键钥匙,从此古埃及的象形文字,再也不是天书了。

对知道这个例子,我们再来看敦煌文献,敦煌文献的作用和这类似,也许只是一张断简残篇,它就会推倒一张多米诺骨牌,然后引发连锁效应,让很多学术大难题从此有解,你说是不是很了不起,但是说到这儿我也强调了,敦煌文献最大的意义,其实远远不止于此。

刚才我们讲到敦煌文献的时候,反复强调它很重要,是关键枢纽,填补了空白等等,但是我们可以继续追问一个问题,敦煌文献很多,其中有的东西,看起来没有那么重要,也不是什么关键枢纽,那这些普通文献重不重要呢?这个问题好像问的很傻对吧,那不重要的,普通的那就不重要呗,不是,重要不重要,这不是一时一地一人能够判断得了的,这是接下来这一段,我重点想说的话题。

我这儿有一本书,叫《满世界寻找敦煌》,他的作者是北京大学历史系的荣新江教授,荣教授是国内敦煌学首屈一指的专家,他当年上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听老先生讲课,老先生就说,中国学者在上个世纪50年代,编过一本叫《敦煌资料》,就这么一本书,居然被人家日本学者挑出来300多处错误,为啥是中国学者的水平差吗?不完全,主要是因为中国学者,那个时候上世纪50年代条件差,他们没有机会出国去看敦煌文献的原件,只能通过二手资料来搞研究,什么影印本,什么微缩胶片,最多有这个,而日本学者有钱嘛,亲自跑到巴黎伦敦,去博物馆里看原件,你会说这不都是字吗,影印的和原件能有啥区别呢对吧,区别大了。

你想藏经窟里发现的敦煌文献,据说5万多件,但其实绝大部分是什么,是佛经,那刚才我说的,有那么多官方私人的文书保留下来了,比如我们刚才讲的唐代的均田制相关的文书材料,这怎么保留下来的,这些材料本来是唐朝时候衙门里的档案,但是时间一长,这档案就作废了,过期了,就跟今天我们办公室里那些过期的杂志是吧,我们现在就直接卖废纸了,但是在唐朝的时候纸张很珍贵,正面写了档案,翻过来那是白纸还能用,所以寺庙里的和尚,就从衙门里把这些档案拿过来,在它的反面,在废弃的文书背面去抄写佛经,对了敦煌文献里面很多珍贵的文献,是这么保留下来的,正面是佛经,但是翻过来档案,珍贵的社会史,法制史的材料,这是这么歪打正着地保留下来的。

好了现在我们可以解释了,为什么日本学者跑到巴黎伦敦,直接看原件就更好呢?因为这些衙门里的档案,上面一份文件往往都写着是什么时间的,这个档案是哪个县哪个乡的档案,但是这些字,往往会影响和尚抄写佛经,所以和尚当年就把这部分裁掉再粘起来,这些字迹就被粘到文件里边去了,咱们中国学者看不到原件,只能看什么抄写的,影印的,了不起看微缩胶片,所以看不到这些被粘到里面的信息,所以关于这份文件,什么时候的,什么地点的,哪个县哪个乡的,只能靠自己费劲地去考证去猜,而日本学者到了欧洲的博物馆,文件拿起来对着灯这么一照对吧,那个文件的原始信息,时间地点什么的,马上就看得清清楚楚,所以他们才能给中国学者挑错,而且一本书能给你挑出几百个错。

听完这个故事,我不知道你意识到什么没有,那就是在文献这个事情上,它是穿越了时间来到我们面前的,什么文献重要,什么文献不重要,那往往是一时一地一人的判断,一旦我们抽身出来,站在更广阔的时空坐标下,一份史料的价值衡量的标准,可能就完全不同,所以我们凭什么武断地说,这个重要,这个不重要对吧,我举个例子,我们现在在讲宋朝对吧,今天的历史学家,研究宋朝这一段的历史,比如说研究苏东坡这个人对吧,那请问是苏东坡为朝廷起草的一份诏书更重要,还是苏东坡家里一个月过日子的采购清单更重要,当年的人当然认为给朝廷写的诏书重要对吧,但是今天的学者,多想了解苏东坡的日常,当然是他家过日子的采购清单重要。

再举个例子,是苏东坡一首正式改定的誉抄好的诗词的墨宝更重要,还是苏东坡在构思它的时候涂涂改改的那个草稿更重要,当时的人当然认为改定的重要,但是隔了这么1000年,我们当然知道,那个带有他思考痕迹的草稿更重要,所以你看,时间不同,空间不同,情境不同,我们追问的问题不同,价值判断,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的那个标准,当然就截然不同。

我们把这个话题再引申一下,我们就要说到中国历史传统的一个特点,咱们中国人有一个天大的本事,这是我们的传统,我们特别喜欢编历史书,你看从孔子他老人家开始删订《春秋》,到什么司马迁司马光,写出什么二十四史,还有三通,《通典》《通志》《文献通考》等等,让我们这些中华文明的子孙特别自豪,我们这个文明是有一部不曾间断的规模庞大的历史书,这当然值得骄傲,但是这份骄傲它也有它的背面,你想正是因为咱们中国人太爱编纂历史,所以大量的历史原始档案,就在这个编纂过程当中,显得就变成了废料就被废弃了。

我记得有一位历史学家,到西方去求学他就说过,他说他刚到西方念书的时候,发现西方的教堂,那个档案堆得是满坑满谷,一个教堂里常常保存着附近居民好几百年的相关材料,什么出生纸,什么国王给的什么相关的令状等等,好几百年的资料非常完整,他就很惊呆,因为咱们中国反而缺这个类型的史料,什么原因,其中一个原因是中国的编纂史学过于发达,历史书编完,原始材料它的价值就显得低了,所以就被扔掉了。

我举个例子,比如说明朝在修元朝人历史的时候,这是明太祖朱元璋洪武二年干的事开始修,速度非常快,说是干了两年,其实你去看那个过程,真正干活加起来330天,萝卜快了不洗泥,所以二十四史里面的《元史》,明朝人修的其实修得非常粗糙,但这不重要,更糟糕的后果是什么,是明朝人编纂《元史》,依据的最重要的材料被毁了,这批材料是明初的大将徐达,就是徐达攻下了元大都,缴获了元代十三朝皇帝的实录,这批东西送到南京然后编《元史》,《元史》修完了,这批元朝皇帝的实录哪去了,说是烧了,为什么烧呢,可能有很多种原因,意识形态上的原因这好理解了,当然是你元朝的历史,我们明朝人已经编纂过了,我们认为重要的,或者我们愿意让后代看到的,元朝的历史全在这儿了,至于原始材料你们不用看,这是一个意识形态上的原因。

但是我自己猜,应该还有技术上的原因,你想《元实录》,那不是印刷出来的书,那就是手写的就那么一套,现在我明朝人要编《元史》,原始资料过来了,而且编纂的人心里也很清楚,这套《元实录》将来是不会留下来的,我要是编纂官我会怎么干呢,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我直接上剪刀浆糊,这段材料挺好来裁下来对吧,原书肢解掉需要的部分留下来,各种资料混编,按照我想象的那个顺序给它粘好,然后交给底下人去誉抄一遍,我作为编纂官我这样更省事,对我们现代人有时候写文章,就是这么写,《元史》这个书上这一条挺好,我有时候看书就这样对吧,所以我很怀疑,即使《元实录》不是朝廷下令给它系统性地烧掉,可能已经在编书的过程中被严重破坏,我这有猜的成分,但也不完全是猜。

后来这样的事它又发生了一回对吧,又过了将近300年,当清朝人在修《明史》的时候也是,那个《明实录》的原件,最后一把火烧掉了,这事发生在乾隆48年,当时朝廷怎么下的旨怎么烧的,史有明文,你可能会说不对吧,《明实录》今天保存着呢,我们今天人能看到的,对今天我们看到的,那一整部《明实录》是清代的那些官员,为了编写《明史》,他重新抄的一份,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一份抄下来的居然蒙混过关,居然就这么鬼使神差地就保存下来了,一直就存放在清朝内阁的大库里面,后来是交给了京师图书馆,到了民国了交给京师图书馆,然后辗转过程非常复杂,现在这一套《明实录》是保存在台北故宫博物院。

好了现在我们回头来看这些事,你多少会觉得这种东西原始材料被烧,是统治者故意掩盖历史真相吧,可能有这个原因,但是我更觉得,这没准是一个叫历史编纂者的本能,对我是带有一种强烈历史感的一个历史编纂者,你想我花了那么大的精力编了一部全新的嘎嘎新的历史书,那我当然认为自己是把原始资料中重要的精华部分我都已经搜罗殆尽了,好东西我全留下来了,原始资料还有什么价值呢,所以我作为一个历史编纂者,我抚摸着刚编成的书,再回头看一眼乱糟糟已经被我翻烂了的原始资料,可不就觉得它没有什么用了吗,这当然这是我的想象和推测,但是不用说古人,就我自己每期写,你现在正在看的《文明之旅》的稿子,我也是这个心态,我写每期稿子的时候,桌上可热闹了堆着各种资料,摊开那个电脑里面打开无数的窗口对吧,好一旦一期节目的稿子我写成了,节目录完了上线了,这事我就干完了,我再要一看这个选题,这一年的那些原始资料,我用过的资料我也是很嫌弃的,我处理起来也是很随意的,有的就扔了,有的就送人,有的就往书架的底下一塞,就是这样,这是一个编纂者的心态和本能。

所以历史编纂是什么,它既是留存和珍藏其中的一个部分,同时呢,同时也在依据自己已的价值观,去贬损甚至是毁弃另外一部分,所以编纂这件事情,就是保存和毁灭,是在这同一个过程中发生的。

好了我说完这个原理,你可能就明白了,敦煌文献的另外一种价值,就是它不仅保存住了一些大家觉得很重要不该丢掉的文献,它也帮助一些当事人觉得不重要的文献对吧,比如说衙门里过时的档案,当时谁会觉得重要,和尚都会随意地处置它,对帮助这部分文献逃过了历史编纂者的剪刀和炉火,穿越了800多年的时光,在1900年重现天日,在我们现代人面前展现出它辉煌的价值,这种文献什么样,我来举个例子,敦煌文献当中,有一个编号叫做S.6537V,这么一份文献,现在全世界的文献,你别看星散各地,每份都有编号了,这份敦煌文献,内容是一份释放家奴为自由民的文书,你原来是我家的奴隶,现在好我写一个文件,还你一个自由身,就这么一份文件,文章其实还不短,写得还啰里八嗪,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首先讲了一番道理你就感慨,说这个人呐这个东西,大家都是爹生父母养的,为什么有的人贵有的人贱,就是因为有的人修行,有的人不修行,你看你不修行的人,多少辈子的因果恶业加起来,有的人这辈子可不就为奴了对吧,但是你看我们这样的人,我们累世修行我们就当主子,第一段是这个感慨,接下来说事,说咱家现在有这么个家奴,名字叫再宜到我们家50多年了,这个活干得不错,而且从来不偷懒,这人可以的点赞,现在我们主人家,念在你有孝道等等,反正你表现好呗,放你自由身,最重要的其实就这么一句,放你自由身,从今以后你爱去哪里去哪里,没准将来你还能当个高官,或者是被哪家人捡回去当个公子,你不就发达了吗对吧,好事好运气和好未来在等着你呢,这是第二段,这是最重要的说这事,然后这个文件写了一段什么呢,说你看我这可干了一件大好事,这个福报是很大的,我们家祖祖辈辈和后世子孙,都会因为干了这么一件好事,我放你一个自由身,我们都会得到佛祖保佑,我们都会无病无灾的,老天爷你给我作个证,日月星辰,我这写下来这个白纸黑字的,我可就不改了,啰里八嗪这么一份敦煌文献。

就这么个文书,我们现代人隔了这么1000多年的时光,我们乍一看这写的都是好话,就是写得啰嗦了一点,但是你再仔细琢磨,这个被释放的家奴,刚才我提他的名字了叫再宜,就算他是十来岁来到这家为奴,干了50年的活,现在60开外的人,主人家是榨尽了他最后一滴血汗,居然就用这么一份文书,把他驱逐出门了,你让他怎么活,这是主人家把自已身上应该给他养老的责任一下子就给扔了,多残忍呐,而且你再回头去看这份文书,何止是残忍呐,而且还极度虚伪对吧,还要说万一你将来当了高官呢,你成了哪家的公子呢,不仅是虚伪,而且还极度贪婪,你们家干了这么个缺德事,把一个干50年的老家人给摔出门,这么缺德的事,居然还要找佛祖要赏对吧,还要居然解释为是自己家的一场大功德,还要让佛菩萨为你自己家人祈福消灾,看完这份文献,我真的是觉得1000多年前,这个为富不仁虚伪贪婪,一个大户人家的嘴脸是跃然纸上。

我们如果想要理解1000多年前那个时代民间生活的某个侧面,这个材料多生动对吧,它的重要性,是不是超过很多历史的抽象的那种记叙,但它在当时这份文献是个啥,不过就是一纸普通的民间契约文书而已,没有价值在当年,但是今天让我们活脱脱地穿越了上千年的时光,看到如此清晰地看到那个时代,那个社会,那个人性。

荣新江教授还有一本书,我今天没有带来,他有一本书叫《敦煌学十八讲》,是名著这个领域的,他里面就提到了,就是他作为一个历史学者,他为什么爱研究敦煌,他说因为我们可以摆脱旧史家的束缚,我们可以独立地根据原始材料审视历史,他里面有一段话我抄下来了,我念给你听,他说敦煌藏经洞发现的敦煌文书,提供给我们一批从未经过任何史家所整理订正,甚至篡改过的原始材料,也就是说,我们常常可以利用一个事件发生的当时所遗留下来的材料来看这个事件本身,甚至我们可以从原始的文件揭示出旧史所掩盖住的某些历史真相,他说从原始档案入手,终于可以写一把我们自己写的历史了,而不是在前代史家已经编定的那个框架里再去理解历史,这就是敦煌学的魅力。

所以你看,面对现实,面对历史,我们都忍不住,我们觉得自己有知识,我们忍不住要做评论发感慨,分高下得结论对吧,但是今天我们共同探讨的这个敦煌故事在告诉我们什么,我们应当对自己的当下判断非常非常非常谨慎才行,没准我们当下视若珍宝,觉得理所当然的那些观点,那些评论感慨判断结论,其实非常狭窄,也许他们正在伤害那些其实隔远了看,在更长的时间尺度里看价值连城的东西。

敦煌对我们今天如何处理自己的观点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启示,最后我想引用英国哲学家罗素说的一句话,他说我不会为我的信仰而献身,因为我可能是错的,对我们不要评判什么东西重要或者不重要,因为我们可能是错的,好这就是我为你讲的1036年的敦煌故事,下一年1037年再见。

下面是本期感谢,本期的线下看片团,我要感谢一家公司,他们是远达集团富顺县美乐食品有限公司,这家公司把看我们《文明之旅》的节目变成了团建活动,比如说有一期就是讲寇准5次罢相的那一期,他居然组织了全体员工一起看,让大家体会这种人生的起落与豁达,非常感谢,你们能在忙碌的生产工作中还能抽出时间用节目丰富大家的精神文化生活,真是一个很棒的团队观看的示范,谢谢你们,特别感谢网易《逆水寒》为我们提供的宋朝美学独家计算机图形技术支持,我发现如果单纯用游戏这个标签来定义《逆水寒》这个产品,可能有点狭隘,为什么这么说,是因为我发现《逆水寒》团队真的做了很多让人有惊喜的事,比如说他们就利用AI技术让玩家摇身一变成为一名大导演,《逆水寒》的朋友就告诉我们,他们的新版本游戏上线了A翻拍模式,在这个新模式下,只要你有想法,你就能用这个功能分分钟拍大片,你还可以拉上你的好朋友对游戏内过往的任何动画进行重新拍摄,官方没写过的故事,你来写你来拍你来演,没准你的一个灵光乍现,通过AI技术加持的这个剧组模式就能轻松拍出一个爆火的作品,演员梦导演梦这回都让您给圆了,所以欢迎你来《逆水寒》和我一起来体验体验。

本期节目的主题讲的是中国的敦煌,但在本期节目的最后,我想致敬一名外国的历史学家霍布斯鲍姆,他写的“年代四部曲”很有名,这是其中的第一本叫《革命的年代》,这本书里有一则原始资料给我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刻,我给你念一念,说1801年这是200多年前,1801年《莫斯科报》上,俄国莫斯科一份报纸上,有一则广告登了这样一段话,有三位马车夫和两位姑娘待售,马车夫训练有素出类拔萃,姑娘的年纪分别为18岁和15岁,两人均容貌姣好,手工活样样精通,该家族尚有两位理发师可供出售,其中一人年纪21岁能读会写,能演奏乐器,并能胜任马车夫,另一位适合帮女士和先生美发,也会弹钢琴和拉手风琴,能想象吗,200年前一幅卖人的广告,就这样的原始素材,你看完之后,你对那个时代的奴隶制才有一点体感,你看奴隶制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残酷,天天在田间地头干活,像牛马一样的干活,不人家能做手工活,还能够演奏乐器,至少还有时间练钢琴对吧,跟我们想象的奴隶制不太一样,但是与此同时你又能够感受到奴隶制的那种残酷,刚才要卖的这几个人可是同一个家族的,一旦成交从此就星散各方永世不能见面,多残忍,所以奴隶制确实残忍,但是在看到这则广告之前,你对它的残忍的理解其实还是隔了一层的,这就是历史历史学家给我们留下这样的原始资料给我们今天的人带来的震撼,所以想一想敦煌那批文献的伟大价值吧,穿越千年的时光走在我们面前,我们可以如此逼真地看到1000年前的一个又一个场景,这是多么难得的事情,所以致敬历史给我们馈赠的礼物,也致敬像霍布斯鲍姆这样的历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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