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88年。这一年咱不提年号了，不说大宋怎么样，大辽怎么样。因为这一年我们要暂时抛开大宋朝这边的事，顺着欧亚大陆一路往西去看欧洲。
看什么呢？这一年，在欧洲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西方世界的第一所现代大学——意大利的博洛尼亚大学，在这一年1088年它创办了。你说这事大不大？
我先顺便解释一个问题。经常有观众问我，说你这《文明之旅》它是讲中国历史的，还是讲全球历史的呢？我们的设计是这样的，我们是讲给现代中国人听的文明发展史。你想我们这一代中国人所享用的这个现代文明，就像一张千层饼，是被各种各样的文明要素左一层右一层，前一年后一年这么累加出来的。那这里面当然既有中国的东西，也有西方的东西。所以我们这个节目所涉及的素材，不会被国界所限制。但是因为它的对象是定的，是要讲给现代中国人听的，所以来自于中华文明的素材又会相对多一些。这是我们的原初设计，那你一听就懂了。
我们开始会面对一个难处，就是从公元1000年开始到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大概1492年，这将近500年间，西方文明的史料是既稀少又散乱，几乎没有什么可讲的。所以最开始的几季节目，我们每年只能选择几个觉得重要的点去聊西方的话题，就够了。比如《文明之旅》这第二季，我们就事先选定了三个点：一个是1054年东西基督教会的大分裂；还有一个过几年我们会讲到的，就是1095年的十字军东征；那还有一个点就是这一年，1088年博洛尼亚大学的创办。
博洛尼亚大学不得了，号称叫“大学之母”，这个地位是全世界公认的。包括现在欧洲人搞什么高等教育改革，那个计划还叫博洛尼亚进程。那文艺复兴时代的意大利的那些名人，我跟你数，像诗人但丁，科学家哥白尼，以及诗人彼特拉克，无线电之父马可尼等等，都是博洛尼亚大学的校友。但重要的不是这个大学本身，而是它是人类现代文明的第一所大学。对于整个人类的现代文明来说，大学的重要性那怎么强调都不过分。
所以我一年前都憋足了劲，就是要在这一年1088年跟你聊西方大学的传统。咱们要说一说，世界上为什么必须得有大学。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真到了我要写这一期节目的稿子的时候，傻眼了。言之凿凿的博洛尼亚大学创办于1088年的这件事，我一研究我才发现，居然没有任何靠谱的证据，那真的叫是一个字也没有，一份文件也没有，说这个大学就创办于这一年。
你看我们现在是在1088年，这是11世纪的结尾。那到了12世纪，欧洲的有些地方，比如说我们今天讲的意大利的博洛尼亚，还有像法国的巴黎，英国的牛津，才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些大学活动的记载。这些记载本身也很模糊，比如说在某一封信里面提到了只言片语，就是这样的史料。而且距离我们今天理解的大学，当年的大学差得很远。那个时候欧洲大学什么样？有点像我们今天中国人搞的那种读书会，就是一帮学生凑个份子，今天正好大家有空，所以找个教室，请一个老师给我们讲讲课，有点像我们今天互联网上叫“滴滴打老师”，这么个意思。是学生发起，然后请老师来讲一堂课，这么学习。
那这种读书会渐渐发展大了，大家才会商量说要不咱们请一个人来管理我们的学校。所以说最早的欧洲大学是先有学生会，然后再有的校长。但即使是这种很粗糙的大学模式，在1088年的意大利的博洛尼亚到底有没有？其实没有任何证据。
那就奇怪了，你到各种书上去查，那白纸黑字都写着欧洲第一所大学博洛尼亚大学创办于1088年。那这个记载它是怎么来的呢？你看我本来想给你讲一个精彩的故事，结果一研究它变成了个事故。它没有，或者说原本一个关于第一所大学纪念的故事，接下来我可就要给你讲成一个破案的故事了。它怎么就没有呢？
刚才我们是丢了一个悬念在这儿。下面我直接给答案，确实在1088年这一年，我们找不到关于博洛尼亚大学创办的任何证据。但是在800年之后，就是在1888年，我们反倒能找到证据。因为那一年，意大利要举行博洛尼亚大学成立800周年的典礼。我刚才这段话说得特别绕，但是你稍微一琢磨，你应该已经明白过来了是怎么回事了。这就是一个先打枪，再看弹孔在哪儿，然后再在上面画一个靶子，是这么个故事。
说白了，意大利国家先是确定了，我们要在1888年举办博洛尼亚大学创办800周年的典礼，然后倒推了800年，这才把这1088年确定为学校的创始年份。就这么回事，这个案子就这么破的。
我是专门去查了博洛尼亚大学，现在博洛尼亚大学仍然是一所好大学。查了它的官方网站，上面有这么一段话，说本校百年校庆的设定有些刻意。由于博洛尼亚大学并非由君主或者有组织的教师团体发起，而是由少数学生自发非正式倡议的结果，因此无法确定其确切的成立日期。你看人家自己承认。
好了，那为什么要在1888年非得干这么个典礼呢？学校官网上也解释得很清楚。当时有一个人叫科拉多·里奇，是一个年轻人，就随意提议，说我们在这一年我们办一个800周年的学校庆典。就这么个主意，得到了各方大佬的支持，包括意大利国家政府的支持。你看人家就这么亮，大大方方地在官方网站上就说了，这日子我们就是随便定的，我们也不愿意撒谎，你们也别拿这事当真。就这么简单。
好了，这说起来也挺没劲的。我们憋足了劲要在1088年说个啥，结果没有。下一个问题倒是很严肃，就是意大利它为什么非要在1888年搞这么个庆典，撒这么个弥天大谎？不对，其实人家也没撒谎，人家承认没这回事，对吧？为什么要干这么个庆典？你回到19世纪，当时的历史氛围就明白了。
因为这个时候的意大利，刚刚完成统一还不到20年。他们是急需要一系列的工具来凝聚国家共识。这一点我们中国人其实很难共情，因为我们华夏民族，我们是一个集体，这一点几千年前就已经打造完成了，我们不会等到19世纪我们再来琢磨，咱们是不是一伙人。咱不需要这个。而这个问题对于意大利，甚至对于当时的很多欧洲国家，都是一个严肃的问题。
那很多人可能都知道，现代历史上的意大利在欧洲列强当中，它是比较弱的，跟什么德法英没法比。那为啥呢？其实不是意大利人弱，而是意大利这个国家，它在统一和建国的过程当中，它有天然的缺陷。
这一期节目我们本来是准备讲1088年11世纪的事，现在我们不得不快进一下，我们快进到19世纪中期的欧洲，我们来看看意大利的情况。当时你要跟一个欧洲人提意大利，这个感觉就有点像我们今天中国人说中亚或者是南美。对，它不是一个国家概念，它最多是一个地名概念。意大利这片地方，是一大堆散碎的王国互不同属。请注意，这和我们中国人那个朝代当中的分裂时期、割据时期不完全是一个概念。中国即使分裂，大家还是有那个历史期待，将来我们会统一的，我们还是一起人，只不过暂时因为各种各样的因素，我们不在一起。意大利当时那个散碎的王国，那真的就是你是你，我是我，咱不是一回事的。
你看西北方向有撒丁王国，东北方向有伦巴第-威尼托王国，就是今天地图上的米兰和威尼斯，当时还被奥地利控制着。那整个意大利半岛的南边，就是那不勒斯和西西里。那中部是托斯卡纳大公国，就是今天的佛罗伦萨。别忘了，整个意大利版图当中，还有一个特别重要的地方，就是以罗马为中心的教皇国。它不大，但是它非常重要。你看我这说的还都是大的，小的没算。
整个一片地区内部是散成一片，那你既然一片地区小国林立，一定会发生一个事，就是外部的那些大国要在这儿渗透的，找各自的代理人和势力范围的。你像那个法国还有那个奥地利，那是省油的灯吗？所以你要把这一片地区的这些小王国整合起来，变成一个统一的意大利，这是一个非常困难的过程。
有人熟读历史，他可能就会问了，同一个时代，人家德国不也统一了吗？人家德国情况是一样的，德国统一之前，也是一大堆散碎的小国，你看地图，什么普鲁士、巴伐利亚、萨克森、符腾堡。那为什么人家德国统一就那么顺利呢？是的，重大的区别就在这儿。德国统一它主要靠的是普鲁士的军事强权，那真是几场大仗打出来的统一。先是内部打，然后再和外部的法国打。
这不就是俾斯麦的那句名言吗？我抄在这儿了。俾斯麦说：“当代的重大问题，不是用说空话或多数派决议所能解决的，就是别聊，直接打，是必须用铁和血来解决的。”对，用铁血政策统一的德国。
所以你看，我们当年中学学历史的时候，都觉得特奇怪对吧？1871年宣布德意志帝国成立的典礼，它是在哪儿举办的？不是在德国本土，它居然是跑到人家法国的巴黎举行的。我们把法国打败了，我们就在敌人的领土上，举办我们帝国的成立典礼。这个姿势德国人当时摆得多帅？左脚我踏住刚刚被我打败的敌人，然后右手拿住一个皇冠，往自个儿头上戴。这是德国明确地向世界宣布，我们德国在政治上的统一，是建立在军事胜利基础上的。有了暴力的基础，后面的什么经济、文化，各个方面的统一，那就非常顺利了。这是德国统一的故事。
那你拿这个为参照，意大利确实是不行。意大利统一过程当中，虽然也有战争，但那往往是象征性的战争。我给你举俩例子，比如说1860年，当时的意大利国父之一叫加里波第将军，带着1000多个志愿军，你没听错，就是这数，1000多个志愿军，没有任何国家政权的支持和授权，就这么一支军队，说我打着意大利国家的民族主义理想，就渡海了，就拿下了西西里岛。你整个过程与其说是战争，你还不如说是一场民族主义的军事大游行。我们代表意大利来统一你了，你就望风而降吧，就结束了。这仗就是这么打的。这是1860年的事。
再比如说十年后，1870年拿下罗马。当时意大利国家已经成立了，但是罗马还不是它的地盘。那罗马是谁的？教皇的呀。当时有教皇国。教皇国的军队，那是法国人派兵保护的。法国人在历史上一直是以天主教的保护人自居的。那为什么1870年，意大利敢动罗马的主意呢？因为普法战争，法国要和德国打仗，所以兵力不够，所以把保护教皇国的法国军队给撤走了。这意大利军队一看，我得着吧，反正那也没有军队了。这才叫偷家成功。
我看当时的资料，拿下罗马的这场战争，双方加起来，伤亡加起来一共60个人。就这规模的战争，基本上当时的情景就是，意大利军队开到，面对罗马城墙，说把我的意大利炮拉上来，然后开上几炮。城里面的教皇就说了，停，不要再流我们基督徒的血。这个战争就这么结束了。
所以意大利的建国战争，这个代价实在是太低了。你要去看整个现代的全球史，现代国家的建国之战，就是这么个规律。你要是流血多，代价高，虽然很惨重，但是随后的国家凝聚力它就强。那要是相反呢？你建国的时候容易，等着吧，将来凝聚国家的共识，那可就难喽。国家就相对弱。
所以我们中国人有一句古诗，叫“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讲的就是这个道理。所以统一之后的意大利，它的内部问题就特别多，什么南北矛盾严重，国家机器长期虚弱，政治动员能力很低等等等等。所以在欧洲列强的历史上，现代意大利有一个外号，称它为叫“准列强”。你也很强，但是强得很勉强，没办法，先天不足。只能先统一，先建国，然后哪不强再吃补药呗，那能怎么办？
好，我之所以要介绍这些背景，就要说到1888年这一场博洛尼亚大学成立800周年的庆典。它是啥？它就是意大利建国之后的20年，整个国家想办法给自己吃下去的一剂补药。对，它是补身体的。当时意大利流行一句话，叫“我们已经创造了意大利，现在我们必须创造意大利人”。对吧？中国历史不是这样的，那到处都是中国人，只不过是不是有一个统一的帝国。那需要创造，先有中国人，然后才有这么一个华夏帝国。但是意大利正好是反的，已经创造了一个国家，但是大家互相不觉得自己就是个意大利人。对，当时你去问，他是罗马人，他是威尼斯人，他是佛罗伦萨人，他是西西里人，这种身份认同很普遍。而觉得自已是意大利人的人，那很少。
怎么办？人类历史上解决这种问题，方法就一个，就是要给他们共同的光荣和历史。给他们光荣，就会让他们觉得我们共同的祖先很牛，我们是罗马帝国的传人。那给他们历史，就要让他们觉得整个时间是连续的，我们从罗马帝国传人，这样一个共同体是完整的，而且一直就是这样。我们自己是这个伟大共同体当中的光荣一员。只要大家都这么觉着，这国家的凝聚力这就有了。我们中国人对这一点，那感受是很深的。
好，那怎么在意大利这片地方，它找到一段连续的光荣历史呢？最好就是在黑暗的中世纪，这个阶段去找，就是现在这个阶段1088年前后。因为早年间的罗马帝国很光荣很伟大，不需要证明。到了中世纪的时候，意大利这片地方队伍散了，力量弱了。如果能在这个阶段，找出一个伟大的历史事件，这不就续写了罗马帝国的传奇了吗？
好，我们就在这个阶段找。真的就找到了这么一个隐隐约约，大概约莫着有点像这么一个博洛尼亚大学。好像当时有一些欧洲人，聚在我们意大利的，这个叫博洛尼亚的地方，他们在研究罗马法的相关学问。至于怎么研究的，当时是什么个情况，也没有证据。但是没关系，你再翻个100年，到了12世纪的时候，这个地方真的就有了一个大学。这个大学还真就不错，文脉一直没断，直到现在也是欧洲很重要的一所大学。得了，1088年是不是真有这个学校，不重要。
来吧，把酒倒上，把会场布置起来，把各国的记者给我请来，我们就选在1888年，庆祝博洛尼亚大学建校800周年。这事就定了，怎么着吧？就是这么个情况。这次校庆的庆典是1888年6月份搞的。我给你看一张图，这是当时现场的新闻图片，是不是很盛大？不仅规模大，而且级别还高。意大利的国王、王后、王储、首相悉数到场。不仅是意大利，欧洲的那些古老大学，像什么牛津大学、巴黎大学、海德堡大学的校长，也都给我请来。这就等于是全欧洲都承认了，我博洛尼亚大学作为欧洲大学之母的历史地位。
我们现在又隔了100多年，我们回头来看，当时意大利人还真是挺聪明。因为选择一个大学的800周年的校庆，作为一个国家认同的仪式，还真是挺巧妙的。为啥？因为大学是现代文明当中的一个标志性存在，它代表很多东西，代表理性，代表客观，代表历史悠久。它既代表地方传统，同时也向周围地区充分开放吧。大学代表很多高大上的概念。那你想，当时意大利人识字率不高的，大老粗很多的。跟这些文盲老百姓，政府跟他们宣传，我们这个国家，你不要看我们年轻，但是我们上面有罗马帝国的光荣传统。即使在中世纪的时候，整个欧洲都那么黑暗的时候，我们仍然拥有欧洲最古老最好的大学，那里面都是认字的，都是大学问家。你说是不是够有魅力？你们作为意大利人是不是够骄傲？你看这不就凝聚人心了吗？
今天我把这个过程给你讲下来，我不知道你现在心里是不是有一点别扭？对，你意大利当时的国家凝聚力的塑造，这一招确实有用，但您这一招毕竟是对历史的曲解，对事实的编造，这真的可以吗？在伦理上讲得通吗？咱们先把心放平，先别反感这个事。我给你推荐一本书，这是英国历史学家霍布斯鲍姆的名著，叫《传统的发明》。我们从这本书的角度，再来看看当年意大利人干的这个事，它到底地道不地道？
《传统的发明》这本书，是学术著作当中的网红，上个世纪90年代面世，不断再版。那可能就是因为这本书提出了一个非常颠覆的概念。什么概念你听好了，它说，我们今天看到的大量的所谓的传统，很多都不是从早年间继承下来的，而是人们出于各种各样的现实目的，发明出来的。说白了，不就是编造出来的？刚才我们说的意大利博洛尼亚大学的创办，就属于这种被发明的传统，它是编造出来的。
但是请注意，可不只是这一例。几乎在所有的文明当中，都有这样的事。《传统的发明》这本书里举的比较著名的一个例子，就是苏格兰的男人穿的那种格子裙。我们现在一想起苏格兰，马上脑子里就会出现这个符号，男人也穿裙子，还有吹的那种风笛，这不就是苏格兰吗？当年有一部电影叫《勇敢的心》，讲的是苏格兰人反抗英格兰人的故事。苏格兰的军人，男人们穿的就是这种裙子。但是不好意思，我今天必须要败个兴，这是错的。这部《勇敢的心》的电影描写的战争是发生在13世纪的末，就是1290年前后。但是根据历史学家的考证，苏格兰的男人穿上裙子是什么时候才开始的呢？是到了1726年。这中间您算算可差了400多年。13世纪末的苏格兰军人，不可能穿这种裙子。
你可能一听，这服装的发明还有零有整，就在1726年这一年？对，因为它有一个确切的源头。当时是苏格兰有一个工厂招工人，应聘的都是当地的普通农民，他们喜欢穿一种衣服，就是披风。说是披风，其实都不叫什么衣服，就是一整块布，往身上一披那就是衣服，往地上一铺那就是块毯子。但是你想，你带着块布到工厂里面来干活，这玩意不方便。所以工厂主就帮他们改良一下，说要不这么的，咱还是披着，但是咱分成两块布，上下分两截，上身一块，下身一块。那你想，下身那块布，这么简单一围，那不就是个裙子吗？
对，这本来就是发生在1726年的一个工厂里的权宜之计。但是谁都没想到，这个服装，因为它的样子足够独特，男人也穿裙子，因为足够独特，马上就被各种各样的政治性的力量给利用了。这历史背景很复杂，咱们简短解说，就是当时英格兰和苏格兰各种斗争正在激化。英格兰人说我们要统一你们，你们地方上的各种风俗最好都消失，不要出现任何苏格兰人自己的传统，包括你们自己穿的奇装异服。我登记一下，你们都有什么奇装异服，什么披风，什么短褶裙，什么格子呢的紧身裤，什么肩带，就写了好多，这些都禁止，全部都禁。谁要敢穿这种衣服，违者坐牢6个月。
英格兰人给他们规定的。苏格兰人当中，就有想反抗英格兰的人，说这些衣服不准穿，这些衣服我也没穿过，我看看都有啥。一查还有裙子，我们原来没穿过这裙子。那既然英格兰人要禁止，那咱们就得赞成。这就是那家工厂里的工人干活穿的那块格子布，可以很独特。我是苏格兰贵族，原本我是从来不知道这种穿法的，现在我也穿上。这就是要彰显我们和你们英格兰人不一样。
所以在苏格兰民族当中，这就变成了一种反抗英格兰人的标志性的服装。后来历史再演化，英格兰人也没有那么强了，也没有那么严酷了。说你们既然把这种穿法都当成你们民族的标志了，得了，我们很宽容的。这个时候苏格兰已经并入英国了，为了显示我大英的包容性，我们也认可你们穿。甚至英国国王来视察苏格兰的时候，也把这个格子裙给穿上，以展现对你们苏格兰传统的尊重。
整个过程非常复杂，但是你想，就是这么一来一回地反复较劲，再加上你想，资本力量他们要赚钱的，要生产这种衣服卖给大家的，还有一些文人写诗歌，在里面煽风点火。对，这种男人穿的格子裙，就在短短几十年的时间里，真的就成了苏格兰的传统文化的象征。它就是这么来的。连后来美国人在拍苏格兰题材的电影的时候，就像那部《勇敢的心》，我其实不太相信这么大投资的电影，他们不请历史顾问的，他们不知道这个常识的，就是13世纪的苏格兰是没有这种短裙的。但是怎么办呢？全世界人现在都一样，只要提起苏格兰，大家想起的都是男人穿裙子，这已经是全世界人民的刻板印象了。
那你说这个导演，他也真是挺为难的。估计最后导演也是把心一横，得了，与其得罪普通观众，不如得罪历史学家，就这么着吧，让13世纪的苏格兰人把裙子给我穿上，就这么着吧。对，一个传统，就是这么被发明出来的。
好，刚才我们说了，很多传统是被发明出来的。那问题就来了，我们普通人怎么分辨这二者呢？那么多传统，其中哪些项是被发明的，而其他一些项是真实的，从老祖宗那里被我们继承下来的？这当中有没有什么鸿沟，我们怎么识别呢？
《传统的发明》这本书的作者叫霍布斯鲍姆，他就说了，这事挺简单的，很好分辨。从老祖宗那里真实继承下来的东西，那叫啥？那叫习俗好不好。
习俗这玩意它没有意识形态色彩，无论是吃的穿的用的，还是过节日的方式等等，它都是为了适应人的真实需要，是按照惯性一代传一代走到今天。所以习俗这玩意它不会拒绝变化，它一定是与时俱进的。
你就想吧，比如说一个山里的少数民族，原来当然是穿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民族服装，很有特征。但是后来和外部现代社会接触多了，他当然会觉得这个Polo衫穿起来很舒服，而且更重要的是，它是工业品它很便宜，至少比原来那种手工的传统服装要便宜很多的，那当然就穿Polo衫。你看这就是习俗它会因时而变。
但是在一种情况下，就是他突然有了意识形态的参与，他会觉得我们跟他们外部人也不是一伙人，我们得捍卫自己本民族文化。他会怎么做？每当有外来游客进山的时候，他们就会穿上百年以前的民族服装，载歌载舞，告诉外地人，我们祖祖辈辈都是穿这样的衣服，这是我们的传统对吧。这些衣服的样子，那是一成不变的。
这就是传统和真实习俗之间的关系。当然了，你也懂的，这一点也不耽误那个外来游客走了之后，他们把民族服装脱下来，继续换上自己舒服的便宜的Polo衫，去过日常生活。所以在这个例子里面，你就看出来了，允许变化的那才是真习俗真传统。强调一成不变的古已有之的，反而可能是什么？假古董，是被发明出来的传统。
就像我们今天当游客，跑到英国伦敦去观光，你会觉得这个英国人真是好保守，你看这都21世纪了，他们居然还有国王，还搞了那么多中世纪色彩的王室典礼。你看那个白金汉宫门前，每天上午11点半到中午12点，还有那种中世纪风格的卫兵的换岗仪式。此外还有什么王室的婚礼、登基典礼、葬礼、加冕礼等等。这看起来就是从中世纪王权独大留到今天的痕迹，一点都没变。
但是霍布斯鲍姆，就我刚才提到那个作者，他自个儿就是英国人，英国历史学家，他就把英国人的老底给掀了。他说你们这些观光客，在伦敦看到的所有这些礼仪，是19世纪，而且是19世纪的晚期才被发明出来的。他还给了俩词，一个词叫近代公共关系的杰作，另外一个词是，这叫剧场化的国家仪式。说白了就是英国的宣传。那原来真正的中世纪的英国王室的礼仪，霍布斯鲍姆说粗糙得很不值一提，跟你今天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所以你现在在英国伦敦看到的那些东西，不是什么传统，那就是一个文旅项目。好理解了这个原理你就知道，如果有人跟你刻意强调，我现在给你看到的这个传统，是从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那会儿起就没有变过的，我这是古法，那你问，这个传统的成色就很可疑，里面就会多少有发明的成分。
这是发明出来的传统的第一个特点，它得假装一成不变。还有第二个特点，传统这个东西，它不能只是个观念，咱们心里有就行，不成。得有个仪式得表现出来，而且是得那种周期性的可重复的仪式。
你琢磨这个道理，爱爸爸爱妈妈这玩意哪天都行，在哪都能表现。但是如果要刻意强调，我们这群人有爱爸爸爱妈妈的传统，那最好就得在固定的节日里去爱，还要有仪式性地什么送花送礼物的表达，那就得发明一个父亲节或者是母亲节。
还有比如说对我们中国人来说，怎么能够确认尊敬孔子他老人家，还是我们民族的伟大传统呢？这个就不能光靠我们脑子里有孔子就行了，不能光搞说服教育。重要的是得定下一个日子，我们全民来做周期性的仪式化的纪念孔子。在古代就叫祭孔。你看重点在于这种周期性和仪式化。至于这个日子本身定哪一天，没那么重要。确实就可以发明我们中国历史上标准的祭孔仪式。那日子就是发明出来的，是在春秋两季的中间那个月，就是农历的二月和八月上旬的丁日。啥叫丁日呢？这是中国古代用天干和地支搭配起来的一种算日子的方法。你要是看古籍，经常会遇到这种词，什么丁卯日、丁已日、丁未日等等。那古代祭孔就是二月八月遇到的第一个带丁字的日子，咱就把香烧起来，把孔夫子立起来，咱们一个头磕下去，这就叫祭孔了。丁日祭孔这个传统，是一直保持到了清朝末年。
好了，这在中国古代没有问题。到了民国问题来了。民国的时候不用农历了，改用公历。好，你再让普通老百姓去算这个丁日，用天干地支去算，那就太麻烦了。但是我们民族尊崇孔子的传统不能变，那就得改个日子去祭孔。什么日子呢？当时人想，那就干脆在孔子诞辰的日子去纪念孔子。
你可能马上就反应过来了，对，现在每年的9月28号，好多地方都有纪念孔子的活动，这就是孔子的生日吧。但是你可能想不到，就连9月28号这个孔子的生日，它也是一个现代人的发明。我这么说你可能会觉得有点匪夷所思，这孔子的生日，它难道不是推算出来的吗？想必这过程应该是这样，先有一个历史记载，说孔子生于哪一天对吧，但这是当年中国人用的阴历，再换算，换算成今天的公历，然后得出一个结果，9月28号。应该是这么来的吧？
不对。孔子生日到底是哪一天，各种古籍的记载并不一致。简单说这就是一笔糊涂账。后来民间约定俗成，就说是8月27日。但是请注意，这个8月27日是阴历的8月27日。好，我们前面说的，到了民国时期，这麻烦就来了。民国要改用公历，那孔子的诞辰，是沿用阴历的算法，还是要换算成公历的算法？这就乱了套了。我看过很多文献，那真是头大，各种说法算法都有。
那比如说，紫金山天文台的历法专家叫张培瑜，他有一篇很著名的论文，他就根据《春秋公羊传》和《春秋毂梁传》的不同记载，又根据西方的格里高利历和儒略历的不同的推算方法，最后推来推去，他说孔子诞辰的阳历日子有四种可能，就是10月3号、10月4号、10月9号和9月28号。这四种可能。确实在民国时期，政府出文件定的孔子诞辰的日子好几种，这四种在里面都有。
但是这不行。我们刚才说的，既然你是个传统，你得有那种周期性的纪念的仪式对吧，那必须得定一个准日子，你不能说大家认什么就是什么。好，到了1934年，抗日战争已经在即了，所以国民政府当时为了凝聚民心，中华民国就必须搞一场最大规模的祭孔仪式。那日子定在哪一天呢？最后争来争去，用了一个你可能想不到的方法，就是最粗暴的方法，懒得算，反正怎么算也算不对，定哪个日子都一定有人反对。干脆咱们把中国人熟悉的那个数字，不是说孔子诞辰是8月27日吗？请注意8月27日是阴历的日子，直接定成阳历。所以1934年，中华民国历史上最大规模的祭孔仪式，直接就是在阳历的8月27日办的。
那后来这是抗战之后了，共识又逐渐统一到了9月28日。具体的推算过程和定下来的过程非常复杂，我在这儿就没法跟您细说了。但是我可以肯定，这背后并没有确切的依据，说孔子就是生于那一年的9月28号。
但是这两年又有一些新的说法，比如说上海交大的江晓原教授，近年又提出一套新的推算方法，这个方法用的科学的维度就更多，最后他的结论是10月9号。好吧，反正到目前为止，学界关于孔子生日到底是哪一天的问题，还是没有定论。
我这么说下来，你可能会觉得无聊不无聊，孔子生日都算不准，定个日子就纪念他这靠谱吗？确实从知识上来讲，孔子哪天生的，和我们纪念孔子他老人家，研究他的学术思想，确实也没啥关系。但是有一个确定的，可以重复的周期，并且在这个周期搞仪式，才能形成民族的集体记忆。这才真的叫发明了一项传统。哪怕这个日子就是公权力出手，最后给了一个一锤定音的结论，就这一天了，其他人就不准争论了。也行，这也算是发明传统。毕竞发明传统，它不是为了传统本身，而是为了今天活着的人的特定目的服务的，比如说为了增强国家凝聚力。
好，说到这儿，我估计你心里还是有点嘀咕，所以我们要问一个更深的问题，就是这样发明传统，它到底是不是作假呢？我们把这样的传统发明出来，我们是不是该有一点道德上的愧疚感呢？
说了前面的几个例子，我不知道会不会给你留下这么一个印象，就是发明传统，其实是为了解决现代社会人类的某个特定问题，而为了这个功利性的目的，我们现代人道德底线低，我们不惜撒，不惜歪曲历史真相，我们编出一个故事，我们发明一个传统，其实是个假古董，是假的是不道德的。
如果你要是这么想我很抱歉，可能我前面的有一些话，导致了你有这么一个天大的误解。你可以沿着任何一个传统的发展过程，你去看你会发现，它是一个又一个，一代人又一代人的误会叠加出来的结果。而整个过程当中，其实你找不到那个刻意的说谎的道德上低下的人。
比如说我给你举个例子，你说端午节吃粽子是为了纪念屈原，这是咱中国人的传统吧？那你说这是什么时候来的传统？反正我小时候就想当然地认为，这肯定是从战国时期来的传统，因为屈原是战国时代的人，屈原投江自尽，周围的老百姓爱戴屈原，不忍心让江里的鱼吃屈原，说那你就吃点粽子吧。反正我小时候就是这么理解的，我也是确实这么听的故事。
后来读书才知道不是的，粽子在中国很早就有，它叫角黍，角就是三角的角，黍就是一种粮食，把粮食做成三角的，可不就是粽子吗？它干嘛用的？是民间辟邪用的一种道具。而屈原投江的传说，是另外一个单独发展的故事。你看一个道具和一个人物的故事，单独发展，这两个事被扯到一块，你猜是什么时候？它既不是春秋战国也不是秦汉，而是魏晋南北朝时候的事，这俩事才搁一块。
所以关于自古以来，中国人用粽子纪念屈原这事，古人说过吗？没有。是我们这一代人，听了民间传说之后，自己给脑补出来的。所以你说这过程中有人撒谎吗？没有。
我再举个例子，我自己从小就觉得四川人爱吃辣椒，那你们肯定是自古以来就爱吃辣椒。但是后来读了书才知道，不对呀，辣椒的原产地那是美洲，它传入中国肯定是在哥伦布1492年到达美洲之后。所以明朝中期之前，这四川人无论什么口味的人，他都不可能吃到辣椒。有文献记载的四川辣椒，要到清朝的乾隆年间了。所以这个传统也非常近。四川人爱吃辣椒，自古以来就是如此。你说这赖谁？没有四川人撒这个谎，就是我自个儿脑补的。
再比如中国有所谓的四大名鸡，河南的道口烧鸡，山东的德州扒鸡，安徽的符离集烧鸡，和辽宁的沟帮子熏鸡。我当年上大学的时候坐火车比较多，所以这4种鸡我都吃过。当年我也是想当然，这人家祖传秘方，做的这么有名的食品，这不得好几百年？后来也是读书多了才知道，这4个地方，你摊开地图一看就知道了，什么河南道口、山东德州、安徽的符离集、辽宁的沟帮子，都是在清朝的末年，没错，距今只有100年多一丢丢。在清朝的末年，因为铁路修建，这四个地方才兴起，火车经过，在站台上最方便卖的肉食，它可不就是烧鸡吗？而火车又四通八达，能把这个地方烧鸡好吃的名气传到远方。所以你看现在烧鸡的包装说明上，它会说有祖传秘方、传统工艺，它一个字也不会跟你提铁路的事。但是这里面有人说谎吗？也是我自个当年脑补的结果，我觉得它好几百年，实际上就100多年。
我再举一个比较极端一点的例子，我问你一个问题，中国有八大菜系，你说这个传统有多少年了？是明朝的事？清朝的事？民国的事？我说出正确答案，会出乎你的意料，中国文化当中第一次出现“八大菜系”这个词，是上个世纪的80年代的报纸。真的“八大菜系”这个词，被官方认可并推广，是上个世纪90年代的时候。你看是不是有一点颠覆常识？但是从来没有人吹这个牛，说八大菜系好几百年上千年，没有人。是我们一听中国有八大菜系，我们想当然地觉得自古以来就有。所以你说这口锅它能赖到传统头上？不行，得我们自个这一代人给它背走，是我们误会的结果。
所以我举这么多例子，就想说明一点，传统的发明，它不是欺骗，它是个误会。更进一步地说，当这个误会产生之后，很多人发现，这是一个可以拿来为我所用的美丽的误会，所以导致这个误会又扩张了，又放大了。
我给你举个例子也是关于吃的，扬州炒饭。我在好几本关于美食相关的书上都看到过，扬州炒饭其实是典型的广东粤菜。你没听错，不是江苏菜，它是广东粤菜。首先扬州炒饭所用的材料，像什么叉烧、虾仁等等，都是广东人比较擅长使用的材料。而且粤菜的那个炒饭，都是讲究粒粒松散、松硬有度。所以广东人有用什么隔夜饭来炒饭的说法。而在淮扬、苏杭一带，其实是没有这种吃法的。但是阴错阳差，最后这道菜在粤菜的菜单上，白纸黑字地被写成了扬州炒饭。
好，现在我出一道思考题，假如您是扬州人，你看到人家粤菜菜单上写了这道菜，而且是名菜，是扬州炒饭，你会是个什么态度？你会说这不是我们扬州的吗？不用嘛。你肯定是照单全收。这是传统的创造，这是个美丽的误会。我作为扬州人谢谢，谢谢各位广东厨师，我们就不客气了，我们就要拿扬州炒饭去申请我们扬州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肯定是。我是扬州人，我肯定也这么干。
据说上个世纪80年代之前，扬州市面上也是没有扬州炒饭的。但是有什么关系呢？你现在去扬州看看，看到扬州炒饭的历史，已经被往前追溯到，那已经不是唐宋元明清了，甚至追溯到了隋朝，说隋朝我们扬州就有所谓的碎金饭。我甚至看有的考证，已经又往前追溯，追溯到春秋时代了。看起来也是自古以来，这扬州炒饭就出自扬州。但是这个地方容我败个兴，我还是要插一句嘴，你想炒饭的这个“炒”，这种烹调工艺它是要依赖铁锅的，而铁锅这玩意是到宋朝才有的。所以就算隋朝当时真有所谓的碎金饭，那也绝对不会是炒饭对吧。
有一次我在北京的一个餐馆的包房里面吃饭，门一开，饭店的经理就给我们介绍，说咱们这位师傅是扬州炒饭的第11代传人，下面请他亲手为你制作一道经典的、古老的、传统的扬州炒饭。那我当时已经知道相关的知识，我什么心态呢？我就想，接下来我看到的表演，那就是传统的发明，挺好的，挺美好的一道发明，来让我们一起享用这个发明出来的传统。
是的，通常以为的传统，都是从远古一直垂下到今天的一根不曾断绝的线索。但是今天我们讲了这么多例子，你会发现，真实世界里的传统，经常是这一代人的灵机一动、点铁成金，是热气腾腾的现代作品，只不过里面加了一点古典故事作为调料。
既然有人替咱们扬州人做了这个创新，我们只管笑纳就好了对吧。我去贵阳的孔学堂找周之江老师聊天，他就跟我讲了很多相关的例子。比如说在贵阳当地，有一个名小吃叫湖南面，但是找湖南人打听，湖南人并不知道湖南面是怎么做的。再比如说新加坡人吃的一道名菜叫海南鸡饭，但是你真到中国的海南，你找不到这一道海南鸡饭。再比如说到处都是，比如北京到处都是兰州拉面的馆子，但是你真问兰州人说，他们说我们这儿兰州只有牛肉面，你们吃的那个兰州拉面是青海人做的。再比如说海外中餐馆里面的什么左宗棠鸡、李鸿章杂碎等等，其实都是这一类的现象。
你看我们不仅可以发明自个的传统，我们甚至还可以越代去发明别人家的传统。你们扬州人答应不答应我先不管，我们广东人，先替你们发明了这道炒饭。
我们还可以更进一步地看这个问题，其实这世界上，哪有什么一成不变的，等着我们去继承去拿来的传统？这世上之所以有传统这个东西，与其说是因为有人要去继承它，还不如说是因为有人想参与创造。每个人为的都是自己的目的。
我举个例子，中秋节是个传统吧？但是从来没有人逼着我们每个人非得过中秋节，是因为不同的人的不同想法，有的人想念亲人需要有个寄托，有的人祭祀月亮求保佑他需要一个日子，有的人干脆就是到了秋天嘴馋，我想吃个月饼对吧？那商家呢？更是为了赚利润，他想卖个月饼给咱们。那真的是人人各怀心思，各有目的，把中秋节这个传统合力地一站站地接力传到了今天，传到了我们这一代人这儿。而且每一代人都会在里面加进自己的创造的。自古以来都过中秋，但是每一代人过的中秋，他还不一样呢。
你看先秦两汉的时候，八月十五的日子，中国人只是普通地对月亮神做一个祭祀就完了，那个传统其实非常弱。好了，到了魏晋南北朝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就是中国的文人开始赏月，这就发展了。月亮它就不仅是神了，办个祭祀就完事了，它是任何人的审美对象，可以在月亮这个意象上面堆积各种情感寄托了。所以月亮的祭祀传统开始扩大，开始普及到了民间。到了唐朝，中秋节这个名字定下来了。到了宋朝才开始有了月饼，而且出现了阖家团圆的这个意象。那到了明朝和清朝，中秋节在南北方各地习俗当中才扎根，连月饼也出现了什么广式的、苏式的、京式的，各种各样的样式。
而到了前些年，就到了我们这一代人的生命中，我们才知道，原来月饼可以这么样花样翻新。我自己至少还见过冰淇淋的月饼。所以你看，每一代人过的中秋节都不一样。每一代人都在拼命地往传统里面放自个儿想放的东西，是一刻也别停地往里放东西，扩大这个传统，才是每一代人的使命。每一代人当中都有人想追求不朽，他们拼命地做事情，就是想让自己创造的东西能够超越自己生命的长度，往这条文明河流的下游多走一段。
就像我自己现在在做的《文明之旅》这个节目，就是因为看到了当年司马光写《资治通鉴》这个传统，这个传统从宋朝一直漂，漂到了今天，我们现在还看得到。所以我们这个小团队，我们也虔诚地跪在文明的河边，我们也求这条河流，求你这个送信的，把我们这一生的努力，我们做出来的《文明之旅》这个节目，能不能对接到《资治通鉴》这个传统里？你把我们这一代人的努力，也往那个文明的下游，替我挡上一段，让后人也知道我们这个团队的存在。
所以你看，传统哪里是用来继承的？传统就是用来创造的。上游漂来一个旧瓶，我捞上来装进我的新酒。隔壁借来一碟祖先的醋，摆开宴席，为的是啥？为的是蘸我自个儿的螃蟹吃。对传统放在那儿，就是一个让我们去参与它的创造的邀请。它不是我们必须要接受的，一个祖先的遗产，它是一个激发我们创造的邀请。
所以在这儿特别要感谢你陪着我，从公元1000年开始，咱们看《文明之旅》的观众，都是顺流而下，我们要看的不是什么伟大的传统，而是沿途的那些精彩的文明创造。
好，今天我们节目从1088年，从欧洲的大学的创生谈起，一溜谈到这，其实我们还可以再回到东方的大宋朝。就在这一年1088年，苏苏东坡在大宋京城开封担任翰林学士，有一次他就看到了朋友王定国收藏的一幅图，叫《烟江叠蟑图》。他信手在《烟江叠蟑图》上就写下了这么几句诗：江上愁心千叠山浮空积翠如云烟，山耶云耶远莫知烟空云散山依然。但见两崖苍苍暗绝谷中有百道飞来泉。写下这几句诗的苏东坡，哪里见过什么烟江叠幛？这全部是他在脑中的勾画。对这世界本来就是一张白纸，这张纸上能够创造出多少奇景，多少名胜，多少笔墨，多少思绪？这不是大自然实有的，这是由人类，具体说是由画家来描摹，由诗人来想象的。所谓境由心造，对这世界本来就是，一个创造力的舞台。好，我们下一年，到了1089年，我们在大宋再见。
到了2025年的12月15号，我们今年跨年演讲的票务销售就会截止，还剩下最后这么几天时间。如果你想今年换个地方思考一些问题，顺便吹一吹海风，或者顺便带着孩子去度个假，那也不妨顺便来听一听今年的跨年演讲。听现场的，今年跨年呢，我们是在三亚，主题是1000天后的世界。那扫描屏幕下方的二维码，把票拿到手，让我们一起在三亚的海风里，迎接属于自己的未来的1000天。
公元1088年，我们讲的是博洛尼亚大学如何在19世纪末硬是给自己发明了一个有800年悠久历史的传统。这期节目的最后，我想给你读一读节目里我提到的苏辅的那首，叫《书王定国所藏烟江叠幛图》。这是一首诗，顺便说一句，这幅《烟江叠幛图》是流传至今的，你现在去上海博物馆就有机会看到苏东坡也曾经看到过的这幅画。你要是没空去上海博物馆也不要紧，我们《文明》这个节目出的第一本书，随书赠送的帆布袋上印的就是那幅画，你可以背着它四处走。好，我为你读一读这首诗：江上愁心千叠山浮空积翠如云烟，山耶云耶远莫知烟空云散山依然。但见两崖苍苍暗绝谷中有百道飞来泉。蔡林络石隐复见下赴谷口为奔川，川平山开林麓断小桥野店依山前。行人稍度乔木外渔舟一叶江吞天。使君何从得此本点缀毫末分清妍，不知人间何处有此境径欲往买二顷田。君不见武昌樊口幽绝处东坡先生留五年，春风摇江天漠漠暮云卷雨山娟娟。丹枫翻鸦伴水宿长松落雪惊醉眠，桃花流水在人世武陵岂必皆神仙。江山清空我尘土虽有去路寻无缘。还君此画三叹息，山中故人应有招我归来篇。
你看这是描写一幅画，一张白纸就可以画最美的画，一幅画可以驰骋最瑰丽的想象。这是画，但是人类的传统何尝不是如此？在没有传统的地方，可以展开想象去发明那个传统，一样可以为后来人展开最美丽的画卷。在此我要致敬所有胆大安为为我们发明传统的人。
感谢所有观看本期《文明》节目的朋友，欢迎你订阅我的账号，也欢迎你就本期我们讨论的所有问题，在评论区给我留言，每一条我都会看。当然，我更欢迎的是，如果你觉得我们的节目还不错，欢迎你把这个节目推荐给你的朋友。谢谢你。下周三《文明》，我们会讲到公元1089年，我继续在这等着和你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