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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政治和解有多难?|罗振宇《文明之旅》之1087

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87年,这是大宋元祐二年,大辽大安三年。

这一年的2月13号,司马光回到了他的故乡陕州夏县,就是今天的山西夏县,不过回来的不是他本人,而是他的灵柩。

对,司马光是上一年的10月份在开封去世的。他在大宋朝首席宰相的位置上一直工作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这次归葬故乡,护送棺木的队伍是非常隆重的。其中有一位是户部侍郎,这是朝廷的代表。还有一位身份很特殊,他是内侍省的一位宦官,你懂的,这是皇家的代表。此外,从四面八方赶到夏县给司马光送行的,居然还有好几万人。没想到吧?所以那个场面你可以想象一下,下葬的时候那是哭声震天,好几万人呐。大宋一代名臣司马光,生荣死哀,他就这么隆重谢幕了。

你看这过去20年,大宋政坛上其实是有两面旗帜在上空猎猎飘扬的,也指点着不同的政治方向。一面旗帜就是我们上一期节目讲的王安石,他要干吗?他要以新法去破旧局,图的是一个富国强兵。那另一面旗帜,就是我们今天要说的司马光,他要以旧制稳根基,图的是什么?安民守常。

可是就在上一年的5月,王安石去世了,得年66岁。到了上一年的10月份,司马光也走了,享年68岁。大宋朝两面旗帜在同一年相继倒下。但是你细去分辨,他们俩这一倒,背后的那个意涵其实略有不同。你琢磨,王安石走了,它是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也就是熙丰、元丰年间变法的最终章。而司马光这一走,这叫“定海神针”这么一撤,从此开启了此后什么元祐、绍圣年间的政治大乱斗的序曲。所以王安石是一个时代的结束,而司马光却是一个时代的开始。

这不,司马光去年刚去世,马上就有人借题发挥,马上就有人上书皇帝。先是夸了一通司马光怎么了不起,然后笔锋一转,直接就开说,说皇上,司马光当宰相的时候,还能镇得住那些小人。现在他老人家这么一走,咱们的当务之急是什么?就得赶紧干掉那些小人。你看,有人是着急借着司马光的死,继续搞那种政治清算,就是掀起更残酷的政治斗争。

可是你要说斗争吧,到这个时候你斗个啥呢?因为司马光所代表的旧党已经大获全胜了。神宗皇帝时代提拔起来的所谓的那些搞新法的,所谓新党,这个时候基本上已经被一扫而空了。那还斗争个什么呢?你放心,政治斗争永远不怕没有题材。新党没有了,可以旧党内部斗。比如说到了这一年,你看1087年,程颐,就是那个程颐、程颢兄弟俩当中的程颐,在中央朝廷就被斗得待不住,所以没办法,官也不做了,回到洛阳,算你们狠。

同样是在这一年,范纯仁,就是范仲淹的儿子,他原来也是旧党当中的旗帜性人物。但是不好意思,你范纯仁是旧党中的温和派,也得斗你。这一年范纯仁也是被斗得灰头土脸。也是在这一年,旧党中的另外一个温和派的代表,谁呀?苏轼,苏东坡,也不断被攻击,也是在开封快待不下去。熬一直熬到了后年,苏轼说我也算你们狠,我也走。所以苏轼就去了杭州当知州。

让人感概,大乱斗时代就是这样,就是任何一派的胜出,都不意味着大乱斗的结束。因为胜了的可以内部分裂,斗争继续;败了的可以将来卷土重来,斗争升级。反正就接着斗。不知道司马光这一年的在天之灵,看着他死后的政局演化,不,我们换个词,恶化,他会作何感想?

我们这就可以回想到两年前,神宗皇帝去世,司马光当时众望所归,回到朝廷当他的宰相去执政。那你想,那个时候司马光回来,终于你可以说了,算了。他那个脑子里想的是什么?首先当然是拨乱反正,给新法踩踩刹车,把他们的新法全部都废掉,他当然想的是这个。但问题是你琢磨,司马光可是一个政治家。一个政治家的理想,不可能是“这个东西我觉得不好,我上去一脚给它端翻”。那不是政治家的任务。他不可能只是对某种现实的否定,一个政治家他有破,但也得有立,他必须能提出自己理想的那个政治蓝图。

那么请问,司马光的那个理想的政治蓝图是什么?这就不要忘了司马光的另外一个身份。前两期节目我们刚刚说完,他刚刚写完《资治通鉴》,他是一个大历史学家。他看了那么多朝代的兴衰,他描绘的政治蓝图,其中一定会包含一个非常超越的着眼点,就是我执政,那我要求的,就不仅是一般的国泰民安,我要能够避免本朝的衰落,不像历史上的其他朝代那样,就不可逆转地衰落掉。这是我执政的目标。

好了,问题又来了,那怎么能够避免大宋朝的衰落呢?方诚峰老师,这也是著名的宋史专家,在这本书叫《北宋晚期的政治体制与政治文化》里,就有一套总结,说司马光这个人到了晚年,关于怎么避免宋朝衰落,他已经形成了一整套答案。这也是一套政治蓝图,核心就是三条。

第一条,咱得有一个多元意见并存的政治局面。大家意见不一致没关系,意见不同放在桌面上,该争争,该吵吵嘛,不怕。那为啥不怕呢?因为咱有第二条,上面有一个理想的君主,他老人家政治上乾纲独断,能够保证国家的正确方向。他来主持会议,怕什么乱呢?那如果争议得太激烈,会不会让政治秩序混乱呢?啥也干不成呢?司马光说没关系,我兜里还有第三条,就是我们选择人才的时候,选择让谁来当官的时候,我们以德行为先。你有天大的才能往后靠靠,我们先来看你这个人的德行不行。这样意见即使很多元,也不会伤害到政治秩序的稳定。所谓君子之争,咱们都不会胡来的。

你看司马光这套答案,其实不就是我们在《论语》里面读到的那句话吗?叫“君子和而不同”。我们意见不一致,但是上有明君,下有君子,不同的意见相和相应,既有秩序也能避免犯错。你看这本来是一个多好的理想的政治设计。

我之所以要花时间跟你聊司马光脑子里的政治设计,就是让你看到一种反差。你会觉得很奇怪,就既然你司马光后来上台当宰相,你追求的是一种和而不同,就你允许这个不同意见在一起混合着,来共同形成一个政治局面。可是你干了什么嘞?你最后这一年多当宰相你执政,你应该力求调和新旧两派对吧?你让大家都能够在朝政中发挥作用才对。可是你看你这一走,你一撒手,反而留下了一个争斗不息的,更加撕裂的政治局面。而且这个政治局面可就没好了,一直走就走到了北宋的灭亡,这后面40多年都这样。

所以这就很奇怪。今天咱们的《文明之旅》,我们就来看看生命最后阶段的司马光。顺便我们还要解一个题,就是我们来看看一场政治的大和解,它为什么那么难?

刚才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司马光这个人在政治理想上,他想造就一个君子和而不同的政治局面。我们意见不同,但是我们仍然可以很融洽。但是结果呢?结果是他十几个月执政之后,他这一走,反而留下了一个大撕裂的政治局面。请问,这个反差是怎么发生的?好,我们就来破解这个题。

我们首先要明确一点,就是你司马光,你到底想不想调和这新旧两派之间的矛盾呢?你主观意愿到底纯粹不纯粹呢?我们过去读宋代的历史,往往会有一个很粗略的印象,就是司马光这个人呐,对,尤其是这次上台执政当宰相之后,非常非常偏执。他一定要全盘地、彻底地废除王安石搞的新法。连自己阵营里的同志劝也劝不听。比如说那个苏辅,苏东坡不就劝他吗?说免役法还行吧,搞了这么多年了,没那么糟糕。司马光不听,一定要废掉。把这个苏辅给气的,一边回家,一边脱衣服,一边叹气,说什么司马光,他就是个“司马牛”。他怎么得跟牛一样?

是的,司马光的性格是很……但是咱不能怀疑司马光的人品。他在政策上的坚决和保守,并不妨碍他在人事上,其实是一个非常宽容和隐忍的人。我们有证据。其中的标志性事件,就是上一年王安石死之后,司马光的态度。我们其实在上一期节目当中已经讲过这一段了。当时司马光已经病得上不了朝了,一听到王安石的死讯,在床头手写了一份建议,核心就是两条。

第一,王安石这个人,从文章到道德,过人之处很多,但这人性格不好,才有今天的结果,所以我们才要变革,我们才要废除新法。但是第二条来了,现在王安石去世了,必然有那些小人要诋毁他,那我也不答应。所以我要建议朝廷,该给王安石的荣誉和待遇,一定要给足。咱们不能克扣他的。你看司马光这个态度,非常光明磊落。许他王安石犯错误,不许咱们不厚道。我们厚道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当一个烂好人,我们是要为天下的风气做个表率,不能人走茶凉,动不动就踩人家。

所以你想,这两年大宋朝那个上上下下的政治气氛,都在反对王安石,都在废除新法。居然在这么一个氛围当中,王安石居然还被赠了一个叫太傅的官职,对吧?这是享受了极高的哀荣,不容易,司马光干的呀。而且司马光还不仅是对王安石,对王安石的那些小弟,就是那些神宗皇帝生前提拔起来的,那些新党的骨干,司马光的态度也是这样的。我不跟你们这些人搞什么势不两立,穷追猛打。不那样,你们不是跟我观点不一样吗?没关系,各自表达嘛。反正上面不是有垂帘听政的高太皇太后,听她最后定嘛。

这不就是前面我们反复强调的司马光当时追求的那个政治理想,叫“君子和而不同”?允许不同。我在这里可以举点例子。比如说对于一个人叫蔡确,蔡确是谁?他就是神宗皇帝生前留下的老宰相,那是个标标准准的新党。当时还担任首相,就是他的排名是在司马光的前面。按说按照当时大家心照不宣的那个政治规矩,就是新皇帝上台,老皇帝任命的那个宰相,你肯定是要辞职的,你得给新皇帝留下自己布局组班子的空间。新皇帝表示我舍不得你,你说我坚决要走,我舍不得你,坚决要走,搞几下大家不都有面子吗?这个蔡确不行,他就是假装,我不懂那套规矩,我就不走。所以这个蔡确在首相的位置上又赖了将近一年。

所以司马光,你别看他上台执政,其实司马光在前半段一直是蔡确的名义上的副手。那司马光手下的那些小弟,那些保守派的言官,御史台的那些人,那还受得了?你一个新党在前面挡着我大哥,是不断发文章去攻击蔡确。请问这些当口,司马光什么态度?拦着呀!跟自己这边的小弟说,说别介,没准人家很快自己就申请辞职呢。昨天晚上没准就已经写辞职报告了,咱不能这么于,这么干做得不留余地不好。

这是一个例子。再比如说,当时新党阵营里面还有一个特别厉害的角色,他叫章惇。我们这期节目提到的陌生人名比较多,因为这些人在后来我们的节目当中都要大放异彩的。章惇,我们以后会经常提到他。那这个时候的章惇是枢密院的长官,这也是宰相级别的高官,是主管军事事务的。因为章惇是一个非常难得的行政人才,他处理起政务来,脑子是又快又清楚。所以你看,司马光当时岁数也大了,平时也不擅长于搞政务,所以经常在朝堂里吵起来的时候,章惇就弄得司马光非常难看,下不来台。

那你想司马光怎么办呢?他不是在朝堂上跟这个章惇针锋相对地吵,或者向皇太后告状?没有。他也没有安排小弟,说写奏折去攻击这个章惇?也没有。他的办法居然是这样,他私下托苏轼给章惇带个话。苏轼这个时候也是刚回到开封,而且大家都知道,这个苏轼和章惇的私人关系很好,他俩都是嘉祐二年的进士,同年。司马光让苏轼给章惇带个话,说能不能给个面子,能不能不要在朝廷上互相为难?你看他是这么处理两个人之间的意见不同的。

你从司马光的这一系列动作,你可以看得出来,就是跟这些新党人物同朝为官,你说他享受吗?当然不享受,他也非常难受。但是司马光也并不觉得,我一定得想个辙,我把这些人给摔走,我自己才能一申壮志。没必要。还是前面我讲的那个词,在司马光心里是反复盘旋的一个词,我要的政治局面,那就是“君子和而不同”。所以司马光这个时候的心态,旁边的人其实不怎么理解。比如说再过一个百把年,到了南宋思想家朱熹就说,说可惜司马光这个阶段的姿态很不妥当。他怎么还能跟朝廷建议说要给王安石一个太傅的礼遇呢?这个时候你既然要废除新法,你要否定王安石干的这些事情,你就应该明明白白说清楚,王安石都错在哪了,还天下人一个是非曲直。现在你又是什么?要尊重王安石等等,还赠个太傅等等。你是不是怕搞一个搞朋党的罪名?结果你看你执政期间,这边用几个人,新党旧党掺着用,这不就叫不问是非吗?让坏人混进自个的队伍吗?所以说你司马光这个执政,下场能好得了吗?

你看这是站在100多年后,南宋后人的角度看,就是你搞什么调和,你要什么宽容,你还不如干脆使尽蛮力,把那个新党给我一网打尽了算了。最后朝里都剩自己这边的人了,这你不就好干活了吗?打扫完屋子再请客,你多爽快呢?这是朱熹的看法。

但是如果我们真的穿越回了历史现场,我们假设自己现在就站在司马光的旁边,你感受一下,你马上就知道哪有那么简单。怎么可能把这些人全都摔走呢?搞政治,有一个很直白也很经典的表达,什么叫政治?就是把拥护我们的人搞得多多的,把反对我们的人搞得少少的。所以尽量缩小打击对象,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这是成熟政治家的本能。司马光也不例外。他怎么可能随意扩大打击面呢?

而且你想现在是什么时候?这是元祐年间了。你去看看历史年表,距离王安石开始搞变法已经快20年了。20年多长的一段时间。过去我们想到宋代历史,很多人会有这样的常识,王安石搞变法,司马光反对变法,好像这两件事情是连在一块的。不,中间有20年。这20年新法已经嵌入到大宋政治社会的方方面面、角角落落。更重要的是什么?是这20年间成长起来了一代行政官员。这些人都是什么派?严格说,他全部都是新法派对吧?都是王安石和宋神宗亲自培养、亲自提拔的。那现在你在朝中看到的所有官员,几乎是所有有经验、有能力、有组织,更重要的是有位置的这些人,全部都是新法派的。好,你说这些人我都不用,让他们全都靠边站,那请问你司马光用谁呢?你不还沦为一个光杆司令吗?

我举个例子,比如说司马光要废除免役法,那活总得有人干。他找找找,让户部来执行这件事情,改革免役法。结果一看,这个时候的户部尚书是谁?曾布。这就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的弟弟曾布,是王安石的小弟。曾布说,让我干这个活,不好意思,当年这个免役法就是我曾布主持制订的。你们看到一切你们不满意的,事无巨细都是我干的。你现在让我亲自动手推翻它,我不能做嘛。我要是做了,我不就是一个出尔反尔的小人嘛?我干不了,您呐,另请高明。

你看这个时候朝廷里的行政人才,几乎清一色都是新法派。好,我们再反过头来看,司马光也号称叫一派的领袖对吧?那叫保守派的阵营,里面都有谁呢?打开一看,几乎都是一些台谏官,发表意见的,空有一肚子的道理,一腔子的热血,会写几笔文章骂骂人。具体行政干活的人才,你没有。所以司马光能按后来朱熹出的主意吗?先把新法派全部干掉,然后再来搞改革吗?不可能,没人干活嘛。

这是这边的情况。其实也不仅是司马光想调和这新旧两派的矛盾。如果你换一边来看问题,就是站在新法派阵营这边来看,他们这帮人是愿意被团结的,愿意被调和的。你想新法派里面都是什么人?都是在神宗时代被迅速提拔起来的人。为啥他们能被提拔呢?就是因为他们愿意干皇帝让他们干的事。所以这群人当中,咱说一句坦率的话,他们理想主义的成分自然就会淡一点,实用主义的色彩相对就要浓一些,对吧?

好了,现在上面的风向变了,要废除新法了。对于这些所谓的新法派来说,把这个弯子转过来有什么难的?咱愿意配合。只要皇帝愿意干的,我们有的是一身的力气,我们就干呐。这是这帮人的心态。你看现在的年号叫啥?叫元祐。什么意思?就是神宗皇帝的年号元丰当中的那个“元”,和此前仁宗皇帝年号嘉祐中的“祐”,在这两个皇帝的年号当中各取了一个字,一个“元”一个“祐”,拿出来凑出一个新年号叫元祐。请注意,定这个年号的时候,宰相还是我们刚才说到的那个新法派的蔡确。那他定这个年号什么意思呢?就是明摆着了嘛,要掺和两个时代。就是跟天下人说,你们没关系,不要激动。你们要是嫌神宗皇帝在元丰时代的新法不太好,要不我们就往里兑点水,把你们喜欢的仁宗皇帝嘉祐时代的那些传统的做法、旧做法,我们往里掺和一点,这不就造就了我们嘎嘎新的这个元祐时代吗?就这意思。

你看新法派的人,是愿意主动往中间凑凑的。他们没有什么立场,说一定要坚守新法不动摇,没有这个想法。你看这本来是朝政当中政治和解的非常好的起点。但是很遗憾,他们怎么往中间凑,它也没有用。我给你举个例子,你来看看新法派阵营中的三种反应。

第一种反应的代表,就是我们刚才反复提到的那个人,蔡确。对,蔡确是这个时候的首相,他非常清楚,知道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我这个宰相是宋神宗留下的,现在这个高太皇太后,还有这个司马光,他们要不要搞掉我呢?没关系,高太后相信司马光,我作为首相,我也相信司马光。司马光你是要主张废掉免役法,可以,我支持。废你就说怎么废,不用讨论细则了,你司马光不是有个奏疏吗?就把你那封奏疏原样照抄,然后后面批上两个字,叫“依奏”。就这么办,就直接把司马光的奏疏当圣旨就给发下去了。

那你可能会说,这不是胡闹吗?这不是蔡确有意给司马光埋雷吗?这么粗糙的圣旨,下面怎么执行?完全没有执行细节,只有一堆主张,执行不了。那大家将来会不会怪司马光呢?你蔡确会不会用这一招在暗害司马光呢?确实很多历史学家是这么分析的。我是觉得蔡确,咱不能排除他有这么阴险的心思在里头。但是毕竟这个姿势在这儿了,我是首相,我的那个副手司马光,他想怎么办咱就怎么办。这个投降认输的态度,那还是摆得很清晰的。所以蔡确这个时候态度就是,投降,你想怎么着,我来配合。

这是第一种态度。还有第二种反应,那个代表大名人蔡京。对,就是后来你知道的那个大奸臣蔡京。蔡京现在的职务是开封府的知府,他当然也是新法派中的人物。在神宗皇帝执政的时候,升官可快了,又能干又听话,这就是蔡京。蔡京现在一看换皇上了,皇上这个政治风向也要变,我可不只是投降,我要投靠,我要迎合你要干的事情,我保证干得比别人还漂亮。司马光不是要废掉免役法吗?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你想这么重大的、复杂的法令变更,按说最难的是哪儿?就是开封府,大城市情况极其复杂。但是蔡京说,没问题,给我五天我就能办完。果然真能干,五天干完了。然后蔡京跑去向司马光汇报,我干完了,把司马光给感动得直表扬他,人人都像蔡京这样,那该多好。你看没点才能,咱还真当不了蔡京这样的奸臣,对吧?

好,这是第二种态度。那除了前面我们讲的蔡确代表的投降,和蔡京代表的投靠之外,还有第三种态度和反应,那就是,既然你们要废掉新法,想干这点事,那我拾遗补缺,我帮着你们把这事办成。这里面的代表人物,就是我们前面提的苏轼的那个好朋友章惇。前面我们说了,章惇其实是一个非常厉害的行政干部。他看出来了,司马光想要废掉免役法那些奏疏,其实都是有很多漏洞的,直接发下去那是执行不了的。

所以章惇就举手,说我来提一套建议,咱们得这么干。首先,咱得调动地方干部的积极性,让地方干部拿出各地的可行办法,咱不能搞一刀切。然后,咱们在开封府附近找两个地方来试点,一边试点方案,看合适不合适,一边也是培养人才。等这些人才都培养好了,再过几年咱们全国推开。这样免役法就能够顺利废掉。你看怎么样?我们今天的人一听就知道,章惇了不起,不愧是行政高手,就该这么办呐。

你看新法派里面,其实分成这三种人,分别代表三种突围求存的方法。对,他们的目标都是能在朝堂里待下来,是求存。有投降的蔡确,有迎合的蔡京,有支招的章惇。那么问题来了,你猜哪一种方法会奏效呢?哪一种人会留下来呢?不好意思,哪一种都没有。

对于保守派的台谏官来说,这个时候台谏官基本上都被司马光的那些小弟,保守派占据了。就是你投降,投降就证明你背后一定还有阴谋。你迎合,迎合证明你人品差。你拾遗补缺,你还想把事想办法办成,你办法当然是好的,但你人还是个坏人呐。所以不管你们怎么做,都恰恰更加证明你们这帮人是坏蛋,统统都应该给我赶走。

这其中其实对于章惇,就这帮人的做法和态度,是最令人感慨的。其中我在史料当中就看到一份攻击章惇的奏疏,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说司马光原来废掉免役法的那些方案,可能是有问题。章惇提的意见,我虽然没看,但是章惇很厉害的一个人,所以其中肯定有可以采纳的地方。那就采纳,关键是把事办成,管它意见是谁出的。你听到这儿,这份奏疏是不是还挺理性的?但是接下来这个画风是这样的,他就说了,说但是章惇这么说,就是为了让大家看到司马光不如他。接下来真是名言,说司马光就是有错误,那也是君子的错误。章惇就算说对了,那也是小人偶然说对了。既然他是小人,那咱们还是把他给罢免了吧。就这么一份奏疏,您就听听这个逻辑,不讲理呀。

到了南宋的时候,朱熹也发表了一通针对这个章惇的言论,歌词大意是这样的,说在免役法这个问题上,司马光的说法确实有漏洞,被章惇抓到了痛处。章惇说得对,这是朱熹的原话,章惇说得对。但是章惇是个不好的人,这是朱熹的原话,他是个不好的人,所以大家还是攻击他,还是希望看到他被赶走。

所以听到这里,我估计你也会长叹一声,原来如此。原来你们之间的那个分歧,不是什么新法旧法之间的分歧,也不是什么态度和能力的问题。原来所有这些争吵,只有一个真问题,那就是派系问题。“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还共存?我们跟你们共存不接受。你还投降?投什么降?我们连投降也不接受,你们必须走。

好了,我分析到这儿,现在我们把局面再给你摆一摆。自从前两年神宗皇帝去世,高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到司马光去世,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保守派上台,司马光是保守派的领袖,这是明面上的证据。但是里面的态度其实是有分歧的。对于司马光来说,他的态度是什么?是政治路线上,我是要坚决走回头路,废掉新法。但是在组织路线上,在人事路线上,我是可以宽容的。这是司马光的态度。

但是保守派的那些舆论大军,就是司马光那些小弟们,不这么看呀。在政治路线上,你们大佬们讨论,我们没有成见。但是在组织路线上,在人事路线上,我们要除恶务尽。管他们新法派什么表现,只要他是大家眼里的新法派,统统要打倒,统统要清算。

好了,把这个局面看清楚了,咱们还是得把目光投向司马光。就是在你生命的最后这十几个月里面,在这个乱哄哄的过程中,请问你这时候可是宰相,后期你可是首席宰相,你怎么当的这个宰相呢?

在赵冬梅老师的这本书《大宋之变》里,我看到了几个细节,那真是令我震惊的细节。你可以想象一下,如果你是这个时候的司马光,你是个宰相,那请问你该怎么开展工作?咱们不说什么每天上朝,坐在办公室里,手挥目送,耳提面命,出主意,搭班子,带队伍,是这样吗?不好意思,那真没有。为啥?因为司马光这个阶段身体已经非常不好了。他不仅不怎么上班,而且还主动关闭了和同事沟通的管道。真正奇怪的是后面这一点,为什么主动关闭沟通?

我举例子,司马光在这个阶段最重要的合作者,他的副宰相,他的副手叫吕公著。而且这两个人,司马光和吕公著,从年轻的时候就认识,当年的交情还特别好,当年号称叫“嘉祐四友”。好,这次出山,两个人是前后脚回到的朝廷。那你想,两个老朋友年轻的时候交情就好,政治立场一直都很一致,而且在新法时期,一起受了多年的排斥和委屈。好,这回又成了肩并肩的战友。那你就说这样的关系,它得多密切对吧?但是司马光居然在后来的奏疏里面说了这么一句话,说那个吕公著,他回到朝廷七个多月了,我们两个人只在公开场合见过一面,从来没有在私下见过,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书信往来。

请注意,司马光这个人这辈子可不撒谎。但是看在我们眼里大惊失色,你这叫什么老朋友?你们是怎么当的新战友?你们是正副手,你们之间不交流不沟通,你们怎么合作执政呢?这关系是不是有点匪夷所思?

这是一个例子。还有一个例子,范纯仁。范纯仁是范仲淹的儿子。司马光当宰相的时候,范纯仁被任命为枢密院的二把手,也算是进入了执政核心。这两个人的私交也非常好,司马光和范纯仁。甚至范纯仁这次提拔,就是司马光向朝廷给推荐的。就这么好的关系,但是范纯仁一旦进入了领导班子之后,这两个人的沟通,你会发现突然就中断了。中断到什么程度?就跟这俩人从来不认识似的。

我给你举个例子,上一年的6月份,国家财政遇到了一些困难。范纯仁就给太皇太后提了个建议,说要不咱们暂时恢复一下当年王安石新法中的青苗法,就是给老百姓放点高利贷,给朝廷挣点钱。请注意,这是上一年6月份的事。到了9月份,三个月过去了,司马光突然得知这个事,那还了得?要恢复新法!所以重病中的司马光,距离他去世大概只剩一个月了。司马光是挣扎着起了床,哆哆嗦嗦上朝要见高太后。站在高太后的帘子外面,高太后是垂帘听政,站在帘子外面激动地大声喊:“是哪个奸臣,劝陛下要恢复青苗法?是哪个奸臣?”把范纯仁给吓得,范纯仁当时也在场,吓得是面无人色,站在那不敢接话。

行了,司马光这一吼,恢复青苗法的事就此打住。但是你不觉得奇怪吗?你们俩是一个执政班子里的人,你们俩平时不沟通的吗?你们之间遇到不同意见,你们就不能在宰相群体里面先协调解决吗?非要以如此激烈的姿态跑到皇太后面前去争个胜负?你们这样的同事关系多古怪?

这是为什么呀?有人可能会说,可以理解,这是因为司马光岁数大了,身体不好,所以沟通能力下降,才导致这个状态。请注意不是,司马光不是被动关闭了沟通,他是主动关闭沟通。你从一件事情里面就看得出来,司马光这次从洛阳回到开封来当宰相,他在自己家的客厅,在客人坐的位置旁边贴了一张纸。这张纸上写了这么几句话:说各位客人,如果你对朝政有什么意见,那你就正式写个奏章报给朝廷,接下来就走程序就行,你回家等圣旨。那如果你对我个人有什么意见,没关系,你也正式写封信,封上口子,让你家的差人转送给我。我要是觉得你说得有道理,那我就改。还有第三种情况,如果你要托我办事,甬管你要谋个什么官职差遣,还是关于什么案子要翻案,没关系,你也正式写个文件,我和同事商量着办。但是重点是这个但是,但是如果你来我家做客,你坐在这个位置上,上面所有这些事,都请你免开尊口不要跟我聊。

就过去你要乍一看这个文件,觉得这叫公私分明吗?但是你细一琢磨,它不是公私分明。这是在说什么?是所有的沟通都请做正式沟通,可以是公事也可以是私事,但是我不接受和任何人就任何事做私下的、非正式沟通。

你看这就很奇怪了。现代社会有点经验的管理者都知道,要想管理一个团队,让它有战斗力,非正式沟通很重要的,有的时候甚至比正式沟通还要重要。比如说一家公司,既得有开那种正式会议的会议室,也得有给大家进行非正式沟通经常发生的场所嘛,比如说公司得有茶水间。据说某个硅谷的大公司的餐厅,它就是要把就餐排队的时间精准地控制在4到5分钟。只要你去食堂吃饭,就得排上个4分钟左右的队。为啥?因为各个部门的人在排队取餐的时候,可以随机地聊一会,这就是非正式沟通。这种沟通是可以激活组织的活力。

你可能会说,那为什么是4分钟呢?为什么不能是6分钟呢?时间不能长。要是长一点,大家就把手机掏出来了,非正式沟通又消失了。所以就4到5分钟正好,这是算出来的。

还有一次,我跟一个工厂的车间主任聊天,他说我们平时这些工头,我们对工人是很严格的,我们得拉下脸来管理。但是我们每个月未,我们都有一笔公司给的经费,就是跟我管理的工人去喝一顿大酒。在酒桌上我要跟工人称兄道弟,抱头痛哭。第二天我们把脸一抹,该怎么严格还是怎么严格。他说没有这一顿大酒,你以为工人会服你那一套?他是在心里觉得你是大哥,你平时严格管理他,他才认。所以你看在组织管理里面,非正式沟通,甚至是正式沟通的前提,没有前者就没有后者。

好,我们现在回到司马光,您现在可是个宰相了,上有太皇太后的倚重,下有朝野上下的期待,您是朝廷的一把手。您可以不干具体的事对吧?但是你不可能不做人际之间,正式的、非正式的,各种各样的沟通。尤其是刚才我举的那俩例子,你这是和自己立场一致的战友,一边是吕公著,一边是范纯仁这样的,你平时总得有个机会跟他们交交心,透透底,协调一下立场,统一一下口径,这是必须的吧?否则你怎么当这个领导呢?

但是司马光偏不。你说这是为啥?你可能会说,这是因为司马光的行政能力比较差,因为他本来就不是一个事务型的官员嘛。确实这也是当时人的共同看法。但是我在读这个阶段的史料的过程中,我总觉得这个解释没到究竟。对,司马光事务性的能力确实比较差,甚至他这一辈子就没有什么行政经验。但是不怕,为官这么多年,这司马光总是见过别人怎么处理行政事务的吧?现在你承担了这个责任,你现在可是一把手宰相,你为了把责任担起来,你可以学,你可以见贤思齐。顶多说你的沟通不到位,那也不至于像他现在这样,就主动地拒绝沟通,不要跟我说话。

而且你去看司马光的为人,他这辈子,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叫“迁叟”。他可能是有点迁,但他绝不是一个不通人情的人。你看前些年,他在洛阳写《资治通鉴》,洛阳一大堆老朋友,什么邵雍、富弼、文彦博,这些老朋友请他出去玩,喝个酒,吟个诗什么的,他是乐于奉陪的。他不是有一句诗吗?叫“我以著书为职业,为君偷暇上高楼”。我很忙,但是忙中偷闲陪你们玩一下,那也是可以的。你看他不是一个不通人情世故的人呐。

所以我觉得,对这个阶段司马光所有行为的表现,我们是不是可以有另外一个角度的解释?就是当了宰相的司马光,他其实非常清楚,自己的声望是怎么来的。他也知道自己在这个阶段,大宋政局当中的那个角色。所以他是在用一种非常明智的方式,小心谨慎地维护自己的声望,并且扮演好自己的那个角色。声望和角色,我们展开来分析一下。

我们先来看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神宗皇帝去世,那请司马光出山当宰相是众望所归?难道是因为他写了《资治通鉴》吗?当然不是,那一套书当时没有那么出圈,刚写出来。那是因为司马光有能力吗?当然也不是。你想他已经离开京城开封15年了,各项工作都非常隔膜。用司马光自己的话来说,朝廷里旧的那些典章制度,其实我都忘了。对朝廷现在搞的新法,我更是一窍不通。还在职的官员,你给我看100个,我最多能认识3到4个。那你想这种状态的人,他适合当宰相吗?不适合嘛,没有这个能力。

但是你看那个场面,就神宗皇帝去世的时候,司马光回开封奔丧,他走到哪儿,都有人把他给围起来,连他那个马都走不动。老百姓围着他就开始喊:“司马相公别回洛阳了,留下来当宰相,给老百姓谋一条活路吧!”是这么个场面,你感受一下。一个15年都没有在开封露面的人,居然获得了朝野上下如此崇高的声望,几乎是一致让他当宰相的呼声。凭什么?凭的不过就是两条。

第一条,你司马光自始至终,就是新法坚定的反对派对吧?你从来没有丝毫妥协过。对,在政治分歧当中往往就是这样,谁的立场最坚定,你坚定持续的时间最长,谁就会成为旗帜性的人物。其实早在十几年之前,王安石就对神宗皇帝说,说司马光这个人,才能是不怎么样,但是咱也不能提拔他。一旦你要是提拔了司马光,他要是身在高位,他就会汇集所有咱们新法反对派的力量,他会成为一面旗帜,不能让他成为这个旗帜。你看这是因为啥?就是因为司马光坚定。

这是司马光声望的一个来源。其实还有一个来源,就是他在西边的洛阳,可是坐了15年的冷板凳。而且人家没闲着,他是在写《资治通鉴》,进行一场艰苦的长行军。这在当时的人看来,这是有一点点受难色彩的。你可以对比一下,你想那个曼德拉,为什么后来能当南非的总统?他最重要的声望基础,不是他本人有什么功劳或者是能力,而是人家坐了27年的牢。就凭27年的受难,他就值得一个总统,对吧?这是古今中外通行的一个政治原则,就是一个坚定的且有过受难经历的反对派,在政治风向发生变化的时候,瞬间他就会成为无法替代的那个旗帜性的人物。

所以这就是司马光的,他的声望的来源。所以你想,司马光回到政坛他能怎么做呢?他必须继续坚定。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身体精力全都不行了。他在元丰七年,就是1084年,写完《资治通鉴》的时候,他就说,我自己的视力已经不行了,我的牙也基本都掉光了,我的记忆力严重退化,眼前的事转身就忘。一部《资治通鉴》已经把我的心血给耗干了。这还是元丰七年的事。好,到了这元祐年间,他身体状况只能是更差。

所以司马光这个时候他回朝当宰相,他能怎么个当法呢?难道我们还能指望他成为那种长袖善舞的政坛高手?不可能了,他的能力不允许,他的身体也不允许。所以这个时候的司马光,他给自己打了一个比方,他说自己就像秋天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在烈风中摇晃,马上就要凋零了。他甚至很清醒地说,说我自己现在这个处境,世俗之人给了我很多虚名,但实际上我是什么都没有。而上上下下又对我有很多的期待。我现在,就我这个身体,我怎么应付得了?所以设身处地地想,如果我是他,我是这个时候的司马光,这个时候我唯一理智的策略,就是我不干别的了,我主动当好那面坚定的旗帜,因为这是我声望的来源。我不跟你们这些年轻人讨论什么妥协,怎么适应现实,那是你们具体办事人的事,年轻人的事。我这是秋天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我能做到的最好的样子,就是像一尊雕塑一样,立在山头充当旗帜。我也不说话,我就是拿手指着一个方向,一直坚持到最后的凋零。

对,你可以设身处地想一想,除此之外,司马光他还能做什么呢?

刚才我们说了那么多,就是试图理解司马光最后的处境。那理解了这个处境,也许就可以解释他最后的行动方式。大概是这么一套逻辑,就是我非常清楚,我这次回到朝廷,我的声望来源和我在政局当中的那个角色。好,我就当好这个角色,我就维护好这个声望。我要当一个坚定的保守派。所以表面上我要废除一切新法。那与此同时呢,我要关闭和一切人的非正式沟通的通道。我把自己的一切行动都非常透明地摊在桌面上。为什么呀?就是为了要当好那面旗帜。旗帜的作用和形象,就是高高地在上空飘扬,所有人都看得见,极其透明和鲜明。对我老人家,只剩下这最后一丝力气了,我确实没有多余的心力花在什么组织协调,做具体的工作上了。我能做的,不过就是留下一个在道德上干干净净,政治方向上始终如一的坚定形象。

那既然国家接下来要做方向上的调整,需要这么一个旗帜性的人物,那好,我司马光就拼尽最后的力气,我就当好这杆不动如山的大旗。当然,这是我的推想。司马光本人未必有这么一份算计,但是我们作为后生,可以对他有这么一种推想和体谅。因为唯有这样体谅他,我们才能解释他生命的最后阶段为什么会那么做。

苏东坡后来对司马光有一个洞察,他说这位老人家,之所以能够有那么大的道德号召力,就是因为两个字。一个字叫“诚”,诚愿的“诚”。另外一个字是“一”,致的。如果要再加两个字,那就是透明。用司马光自己的话来说,叫“平生所为,未尝有不可对人言者耳”,我事无不可对人言。你看诚愿一致透明,这不就是一面旗帜该有的样子吗?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恕我不再和你们做什么私下的沟通了,让一切都摆在台面上。我能贡献给这个时代最后的姿势,就只剩下这个强的方向了。对,有我这杆旗帜在,国家转型的大方向就不会偏。至于剩下来的事,那就交给有具体行动能力的,那些实干家们吧。

说到这儿你就明白了,这一场大宋朝的遗憾它到底在哪?遗憾的不是司马光,司马光已经扮演好了自己那个旗帜的角色。遗憾的是什么?是大宋朝没有能够为司马光准备好保守阵营里的实干家队伍。你看后来,苏东坡后来也是被台谏官挤兑得在开封实在待不下去了,反复打报告,我请求我到外地做官去。临走的时候,苏东坡就给朋友写了一封信,发了这么两句牢骚。他说:“过去的那些正人君子,只晓得跟王安石;而今天的那些正人君子,只晓得跟司马光。但是虽然跟的人不同,但是本质一样,他们都在盲从。”

是司马光是旗帜,但是大宋朝只需要这么一杆旗帜。你阵营里的其他人,不能也都去当旗帜,大宋朝有一个司马光够了。下面该有一些有目标、能实干、想办法、会妥协的业务型的实干干部了。不能大家都是只长了一张嘴,而且还越来越偏激的人呐。对,这个时候的大宋朝,不仅需要调转船头,它还更需要定纷止争,大家得朝前走嘛。

好了,吵到司马光撒手尘寰,就再也没有人能有这样的声望了,能够实现新旧两派之间的政治和解了。所以司马光一走,从此北宋后期的政坛大撕裂、大乱斗,就拉开了大幕。这是大宋朝的历史遗憾。

那这个遗憾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启发呢?我给大家推荐一个TED演讲,题目叫做《如何发起一场运动》。这个演讲者是一个我很喜欢的美国作家,叫德雷克·西弗斯。他在这个演讲里面有一个洞察,就是发起一场运动,不论大小,小可以是校园里组织一个活动,大可以发起一场社会转型。不论哪一种规模的社会运动,只要发起,都需要两种人。

第一种人我们都知道,叫我们需要领导者。其实当领导者没有那么难,他的任务就是站出来,当大家都在当庸众的时候,都在随波逐流的时候,他突然站出来,我发表不一样的观点,我做不一样的事情,就够了。他就是领导者。但是这个时候你想,他非常孤立,他会被人嘲笑,因为你跟大家都不一样。所以一个领导者必备的素质是什么?俩字,勇气。有勇气,他就已经是合格的领导者。

但是请注意,只有领导者发起一场运动远远不够。一场能成气候的运动,还需要另外一种关键角色。什么呀?就是第一个追随者。第一个追随者,他确实不需要那样的创造性,和那么大的勇气,因为他已经是追随别人,他不需要独创性。但是第一个追随者的任务也不轻松,他有两个使命。我得号召其他人也加入,让更多的人看到加入的风险也不高,看我,我不就加入了吗?也没事。对吧?他得干这活。第二,也是更重要的事,只有当这个第一追随者他做得好,他的行动有建设性的时候,他才能把那第一个站出来的人的形象,从一个孤独的怪人变成一个领导者。没错,这个逻辑稍微有点绕。第一个站出来的人,并不天然就是领导者。他可能在大家眼里,他只是一个孤独的怪人。只有当第一个追随者出现的时候,那个孤独的怪人,你很伟大,你特立独行,你是领导者。领导者到这个时候才诞生,不是他站出来的时候就诞生了。

这个原理在很多宗教的历史上也都有所体现。你看那些教主刚站出来的时候,他距离这个宗教的创立还很远。为啥?因为教主的行动方式,在当时人看来,这就是一个孤独的怪人,教主不可模仿。那只有等到什么时候呢?等到他的第一代弟子也成熟了,也站出来了。比如说基督教里面的圣彼得,还有佛教里面的阿难、迦叶,这些人一旦成熟,那就厉害了。他们不仅有强大的组织能力和实务行动能力,而且他们追随教主的方式,这才是那些普通人可以模仿的对象。这个时候一个宗教组织的扩张才成为可能。

对,在历史上所有伟大的领导人,他之所以能成,往往也是因为背后有实务型干部的支撑。比如我们熟悉的刘邦身后的那个萧何,还有罗斯福身后的那个劳埃德·霍普金斯,他们都是这样的人,支撑前台的那个领导人能成。其实我们中国人,理解这个模型一点也不难对吧?想想看,取经队伍当中光有唐僧,没有孙悟空那行吗?没有孙悟空,就斗不过沿途的那些妖魔。可是光有孙悟空行吗?没有唐僧坚定地要去天竺,这队伍只怕也早就散了。所以这两种角色,在一场社会运动当中都是必须的。

你看任何一项事业,既需要一位坚定的精神性的领导者,他们的任务是死死地把住方向。那与此同时呢,也需要一些身段灵活的、方法多样的干部,业务型的干部,他们的任务是摆平那些棘手的问题。

今天我们是在公元1087年,大宋元祐二年。我们送别司马光,我们看到了他生前的努力,也看到了他身后的那些乱象。但是平心而论,司马光什么都没有做错。他尽到了自己的责任,扮演好了自己预定的历史角色。是这个时代辜负了他,是这个时代没有为他准备好一批合格的实干型的追随者,就是一个结构性的人才空洞,就在这一年的大宋朝堂上,那么空荡荡地摆在那儿,向我们展示着一种时代悲剧的样子。

好,这就是我为你讲述的1087年司马光走后的大宋故事。我们下一年到了1088年,我们不在欧亚大陆的东边待着,我们要去欧亚大陆的另一边,我们去看另一个现代文明的人类奇迹。下一年我们再见。

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先说坏消息,就是2025年只剩下最后四周了。但是对我来讲,还有一个好消息,那就是2026年“时间的朋友”跨年演讲也还有四周就要举办了。每年跨年,都是我们和彼此创造一个小小仪式感的机会。今年全国很多城市的同学,都已经自发组织了跨年演讲的分会场,真的是自发组织的。到现在已经有将近300家分会场确定要举办。我当然知道举办这么一场活动非常不容易,所以在此要郑重感谢他们很多人,都是《文明之旅》的老朋友,线下看片团里面的熟面孔。

如果今年你想让跨年多一个出门的理由,不只是看一场演讲,而是和一群志同道合的人一起,把这一晚过得更有仪式感,也欢迎你来加入身边的分会场。好,现在你就可以扫描屏幕下方的二维码,搜索一下你附近的分会场,说不定就在你们家楼下。好,期待今年跨年,不止在线上,也在线下的某个场馆里,期待和你一起迎接未来的1000天。

公元1087年,本期节目的最后,我还是想致敬司马光。风烛残年重归政坛的司马光,并没有能够弥合北宋新旧两派之间的那个巨大的裂缝。但对于这样一个老人家来说,我们似乎也不应该要求更多了。今天的最后,给你读一首司马光退居洛阳的时候,跟他的老朋友邵雍,这是北宋很著名的一个思想家,北宋五子之一的邵雍,他们之间唱和的诗。这是一首七律:

灵台无事日休休,安乐由来不外求。

细雨寒风宜独坐,暖天佳景即闲游。

松亦足开青眼,桃李何妨插白头。

我以著书为职业,为君偷暇上高楼。

想起司马光,我们的印象里通常都是那个说“平生所为,未尝有不可对人言的”那个严肃的,甚至是有点刻板的老先生的样子。可是你也听到了,刚才我读到的那一句“桃李何妨插白头”,你不觉得好高兴吗?春天里粉红粉白的桃花李花,插在他老人家的满头白发之上,这天地之间一时都明亮起来。对,就是这份明亮,和他那部《资治通鉴》,一直照耀着千年后的中国人。致敬司马光!

感谢所有观看本期《文明》节目的朋友,欢迎你订阅我的账号,也欢迎你就本期我们讨论的所有问题,在评论区给我留言。每一条我都会看。当然,我更欢迎的是,如果你觉得我们的节目还不错的话,拜托你把这个节目推荐给你的朋友。谢谢你。

下周三《文明》,我们会讲到公元1088年,我继续在这等着和你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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