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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人为什么这么爱杜甫?|罗振宇《文明之旅》之1059

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59年,这是大宋嘉祐四年,大辽清宁五年。

这一年宋朝最大的政治问题,仍然是宋仁宗的接班人问题。皇帝毕竟50岁了,身体又明显不好,他既没有个亲生儿子,也迟迟不愿意过继个儿子。那你想皇帝一旦出事怎么办?整个国家的未来就会陷入巨大的不确定性。在皇权时代,这叫国本不稳,所以上上下下都挺着急的。

皇帝也不是不努力,这一年后宫里面就有好几个妃子怀孕,那总有个概率吧生个皇子,所以大家就等着开盲盒,毕竟有一半机会是个男孩,那不就皆大欢喜了嘛,就有太子了。结果到了6月8号,生下了一个孩子,大家上去一看,是个公主。没关系,后宫里面还有一个妃子肚子也大起来了,大家继续等着开盲盒。等到7月7号又出生这么一个孩子,一看又是一个公主。你都可以想象一下,这一年宋仁宗的那个心情,就像过山车一样,不断提起巨大的希望,又不断地承受巨大的失落。这还不要紧,从这一年开始到1061年结束,短短三年间,后宫里面一共诞生了五个孩子,居然全是公主,没有一个男孩。你就说这叫什么运气,这叫什么概率?真是除了造化弄人这四个字,我也想不到更好的词来形容宋仁宗现在这个处境了。

现在这个阶段,年号叫做“嘉祐”。嘉祐年号一共用了8年,这是宋仁宗用的最后一个年号。嘉祐年间的政治是不错的,因为用的宰相还行。他的班子里面,像什么文彦博、富弼、韩琦、曾公亮、欧阳修,都是这样的人。你听出来了,其实就是当年庆历年间要搞新政的那批人,都是所谓庆历士大夫。但是毕竟时过境迁,现在距离庆历新政已经过去15年了,这一代人的年岁也大了,大展拳脚搞改革的闯劲那是没有了。但这批人的人品还是比较服众的,所以嘉祐年间虽然谈不上是什么黄金时代,但是至少两条,就是政治清明、政局平静,那还是比较能做到的。

这个阶段下一代政治家,就是王安石、司马光这些人,也在为登上历史舞台做准备。我们今天稍微拿余光看一眼他们在干什么。就拿这一年来说,王安石这一年是38岁,在京城开封担任财政方面的一个品级不太高的官员。这个期间他就认识了一个同部门的同事,年纪跟他差不多,他是38岁,认识的这位是40岁,谁啊?司马光。他们俩居然原来在一个部门工作过,而且关系还特别好,天天在一起诗酒唱和,关系好得不得了。再加上另外两个人,叫吕公著和韩维,所以这四个人被称之为叫嘉祐四友:王安石、司马光、吕公著、韩维。那你说谁能想到再过十年之后,就是王安石主持的变法拉开帷幕之后,这王安石和司马光居然变成了中国历史上最最著名的一对政敌。你说谁能想到,现在关系还这么好。

这是他们。另外还要提一下的就是三苏父子:苏洵、苏轼、苏辙。他们是前年就是1057年,苏轼、苏辙两兄弟同时中了进士。但是紧接着他们就接到了家乡眉山传来的噩耗,就是苏轼、苏辙的母亲程夫人去世了。所以这父子三人着急忙慌,赶紧收拾行李,返回了四川老家奔丧。到了这一年这也三年了,苏洵、苏辙给母亲守制期满,这三个人决定再次走出四川,去到开封。上一次三个人是去开封赶考,所以行程就比较紧比较急,走的是陆路,从成都过剑门关,翻越秦岭到宝鸡,从长安去的开封。这一路他们走了两三个月。而这一次就1059年这一回,那就不一样了。你想苏轼、苏辙那是两位嘎嘎新的前途无量的新科进士,就没有那么着急赶路了,所以走的是水路,乘船沿峡江进入长江,沿途经过像眉山出发,然后经过乐山、泸州、重庆,过三峡到江陵,然后再转陆路北上到了开封。这一路上探访名胜、吟诗作赋,一共走了五个多月。

这一路上苏轼写下了两句诗:“故乡飘已远,往意浩无边。”就是说故乡是离我越来越远了,未来的路浩然无边。你看这位24岁的年轻人苏轼,这个时候还不叫苏东坡只叫苏轼,他满怀壮志,对未来充满想象。他是浑然不知道,前面等着他的命运到底是什么。好吧,在这一年1059年,我们就让王安石、司马光、苏轼、苏辙们去悠游岁月,等待他们各自的命运。

这一年1059年,我们聊点什么呢?我们要聊一件小事儿。就在这一年,一本叫做《杜工部集》的书出版了。你听出来了,这就是杜甫的诗文集。因为杜甫曾经担任唐朝的工部员外郎,所以也叫杜工部。这部书搜集了杜甫各类作品1400多首。后世所有杜甫诗集的各种各样的注释版本,都是以这部《杜工部集》为底本的。所以所有杜甫的作品,这叫老祖宗。我给大家带来一套我上初中时候买的一套清代仇兆鳌的《杜诗详注》,中华书局的五本。那时候书真便宜,这五大本十五块钱。这套书我带在身边快半辈子了。对所有后世的这些杜甫的诗集,老祖宗都是这一套。

不过1059年出版的《杜工部集》,我们今天已经看不到了。所幸的是,我手头带来的这一套是南宋时候的复刻本,用原来的雕版再次印刷的,所以跟第一版应该一模一样。这套书现在还有,它原件藏在上海图书馆。我今天带来的这个复刻版,大家可以看看宋版书的这个字体、这个版面有多漂亮。

这一套书出版之后不得了,宋代就出现了一个文化现象,叫千家注杜。成百上千的人蜂拥而来研究杜甫,注释杜诗的各种各样的版本是喷涌而出。与此同时还形成鲜明对照,你想在唐代诗坛上,李白和杜甫那是双子星座,但是李白的地位在宋朝严重下滑。你不觉得奇怪吗?一个是在活着的时候并不太出名的唐朝诗人杜甫,在宋代突然光芒万丈。而在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扬名立万,甚至被请进宫廷陪伴过唐玄宗的李白,这个时候却突然下滑。这两个人的命运沉浮,我们从中可以看出中华文明的什么特性呢?

刚才我们说杜甫在活着的时候不太出名,是死后才开始光芒万丈。是的,在整个中国文学史上,杜甫是一个最奇特的低开高走的逆袭案例。说他低开低到什么程度?就是他死的时候几乎是默默无闻的,整个唐代诗坛上没这一号人。我们就看一点,就是在杜甫的同时代,有两本很流行的唐诗选集,一本叫《河岳英灵集》,还有一本叫《中兴间气集》。同时代两个选本里面,居然没有选杜甫的任何一首诗。这代表了当时人对他的看法嘛。你能想象今天的一个著名作家出作品选,一篇文章都不选你的,你怎么是著名作家呢?

好了,等杜甫一死,他的命运就开始改变了,开始往高了走。到了他的下一代人,你像韩愈、元稹,就觉得杜甫好得不得了。你看韩愈不就喊出那句话吗?叫“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开始把李白、杜甫并尊。但是这才哪到哪?到了宋朝的时候,这李白的地位是继续往下出溜,而杜甫继续直线上升。我举个例子,比如说王安石就说,说李白的诗好是好,一般人也确实写不出来,但是他的格调也仅限于此了。李白的诗里面看不到变化。对我们一般人心目中的李白也是这样,天天端着个酒杯,醉醺醺地在那儿边晃边写对吧?好像李白所有的诗都是同一个风格。但是杜甫不一样,你看他的主题、他的题材,各种悲欢离合、贫富贵贱,抑扬顿挫、变化无穷。没有什么主题是杜甫写不了的,所以杜甫才是那个超越前人,也无法被后人超越的人。

王安石甚至有时候还吐槽李白,说这个李白的诗那个见识真是不高,你看看十句话里面有九句不是说女人就是说酒。你看谁让你在宋朝呢?宋朝的士大夫像王安石这样的人,对一个诗人的人品道德的要求很高的。你李白也是吃了生活在唐朝的亏。请注意,这还不只是王安石一个人的意见,这是整个宋朝文人的共识。我们就说一点,宋朝有一句话,前半句我们刚才说了,叫千家注杜,后面还有半句,叫一家注李。就是说白了,有一千家注释杜诗,但是只有一家注释李白的诗。注释李白的版本是到南宋的时候才出现这么一家,而杜甫有上千家。你就说这个地位、这差距也太大了。

你可能会说,上千家这数字是不是有点夸张?有资料说只有151家。151这个数字是哪来的?是南宋的时候有一对父子,叫黄希、黄鹤父子,编的一本书里面引用过的杜甫的研究注释,有人点算过151家。那你想,在一本书里就引用了151家的注释,整个宋朝肯定更多嘛。如果把后来的元朝、明朝、清朝,再加上近现代都加上,注释杜诗的版本妥妥地超过1000家。所以你看我们通常都觉得李白、杜甫是并尊的,但是在历史上文化市场上的热度,你来比一比,这个相差太悬殊了。

那你说这是为什么呢?这就需要解释。这里面当然有偶然性的因素,比如说杜甫之所以低开,是因为他吃了岁数的亏。你想在盛唐那一代诗人当中,杜甫的年纪是最小的。你算算看,比如说高适比杜甫大8岁,李白、王维这两个人同岁,比杜甫大11岁,王昌龄比杜甫大14岁。至于像孟浩然、王之涣,那就大得更多了,比杜甫要大上20多岁。所以在盛唐时代的诗人群体里面,杜甫就是个小老弟。像李白、高适就觉得这小老弟不错,都带他玩,这辈子也算照顾他。但是他们可从来没有夸杜甫诗写得好。所以你看他们几个人在一块玩的时候,杜甫最精彩的作品,像什么《秋兴八首》、三吏三别,像《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新婚别》、《无家别》、《垂老别》,这些杜甫的名作确实还没写出来。所以你让这些大哥怎么夸他?所以杜甫他错过了盛唐诗人互相表扬的那个时代性的机遇。

好了,你在这帮人当中是小弟,你在下一代人当中你可以当大哥。杜甫的下一代诗人,因为安史之乱,所以在盛唐和中唐诗人之间出现了一个大的断裂带。你看中唐诗人当中比较有名的几个,几乎都是杜甫死后才出生的。杜甫是死于公元770年,他死的时候只有韩愈出生了,但是韩愈这个时候只有两岁。其他你看,像白居易、元稹、刘禹锡、柳宗元,都要再等几年才出生。而中唐诗人当中还比较有名的,像孟郊、贾岛、李贺,那就更晚了。所以我这么一说你就明白了,杜甫在大唐诗坛上,他只当过小弟,他没当过大哥。说白了,他缺乏一个关系网络对他的托举,没人带着他。这是他活着的时候名声不响的一个原因。

当然这是很次要的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文学风格问题。文学风格这个事儿,在咱们这个节目里不太好聊。咱们今天不打算说那些形容词,什么体状、风雅、理致、清新、沉郁顿挫,这都是古人形容写诗风格的词,咱们不聊这些。其实杜甫和其他盛唐诗人的最最核心的区别就在一点,就是他不仅是用生命在写诗,他是用诗在写自个儿的生命。对,他的那个笔的笔尖是向内的,把自己的生命,把自己的经历全部写进了诗里。这和其他诗人就不一样。你想在杜甫之前,人写诗嘛,这个诗这个东西它是要超越的。就是一笔落下,你不能只写自己眼巴前儿的这点事,对吧?写眼前事、眼前景,你搞文学表达你得超越,超越当下时空。

比如我给你举个例子,比如王维有一首很著名的诗:“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这叫《鸟鸣涧》。这是王维写的春天山里面的那种静。但问题是刚才我念的这首诗里面,你发现一个破绽没有?“人闲桂花落”,这是写春天,北方春天哪有桂花呢?桂花是秋天才有的。那你说这王维是瞎写吗?写错了吗?不是。写诗,他写的不是具体哪个时空里的静,他写的是一种抽象的安静。因为桂花是什么?桂花是所有花当中花型最小,桂花只有这么点儿大,这么小的花落在地上都能听见声,你就说这个环境有多静。所以王维说“人闲桂花落”,是借桂花这种小花型一用而已,写的是那个抽象的静。所以你看王维写诗,他写的不是眼前的事,他写的是一个抽象的超越的概念。

同样道理我们再举一首诗的例子,就是李白写《将进酒》,本来就是朋友之间喝酒撸串的一个酒局。但是你看人家李白写着写着,几句话人家就超越了对吧?“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就超越到人生观层面了。所以为什么李白诗集给它搞注释的人少,这也是原因之一。因为读李白的诗,人家是诗仙呐,高来高去,你也搞不清楚他是何时何地写的这首诗,但是并不影响对这首诗诗意的理解。他写的是超越的东西,超越的东西像月亮在天,谁都能看得见,不需要注释。

而杜甫的诗那就不一样了,他往往就写自己,写自己、写经历、写眼前事、心中想。比如说他看见官军欺负老百姓,他就写“三吏三别”。看见强行征发老百姓去当兵,他就写《兵车行》:“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那你说这首诗它有什么超越性的结论吗?没有,就是就事论事,就是你们这些当官的,你们不该这么做,没有顺便拔高。他拔得比较高的,也就是那首我们在中学语文课上都学过的,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最后喊了一句高音什么?“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你说这拔得能有多高?无非就是希望大家都有好房子住,最好不是个豆腐渣工程。拔高人家杜甫也就拔到这儿了,要不怎么他叫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不玩命拔高。

我再举个例子,你看李白也是写那种男女的爱情,人家张嘴就是:“远别离,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你看张嘴就是神话传说中的人物,皇英之二女,这是抽象的男女相思。而杜甫呢?杜甫也写情诗,比如说那首著名的《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这说的是谁?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的结发夫人杨氏。你看写情诗他也写得这么具体。

所以我记得钱穆先生说过,他在讲怎么读诗,你怎么区分杜甫和其他诗人呢?比如说对于王维、李白,钱穆就建议直接读他们的诗,不需要了解王维、李白这些人的生平,因为他们的诗是超脱于这个世间的,他们不把自己的生命放进诗里。但是杜甫就不一样,杜甫是一个把自己全部的一生都放到诗里的诗人。杜甫是盛唐诗人当中死得最晚的一位,他不仅赶上了安史之乱,而且活到了唐代宗的大历年间,就是安史之乱之后他还活了15年。这15年的长寿,导致杜甫亲眼见证了一个盛世崩塌的全过程。不仅看到崩塌,而且崩塌之后的惨状,而且无望恢复的那种心绪,他完整经历了。那真叫是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那种家国兴亡的感慨,在杜甫身上太深了。

而且杜甫自安史之乱之后,是一直在流离失所,他的命运一直在发生变化。你要是顺着时间线看他的诗,你会发现他在安史之乱前后的诗那是显然不同的。他从梓州到甘肃一路逃难的诗,又和他后来在成都草堂写的诗显然不同。而最后他出三峡到湖南去,这一路上的诗又显然不同。它是一个境界一个境界地往上翻,翻到最后就是什么?比如说那一首号称叫“古今七律之首”的《登高》,那就是他生命最后一个阶段的作品:“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到了这一首的时候,你听听看,那种境界之高、气象之大、格律之严,已经独步千古。所以我们读杜甫的诗,你能看到一个人的成长过程。而相反读像白居易的诗,如果我们也是按照编年的方式去读,读到他最后那个阶段在洛阳写的诗,简直有点没眼看。用钱穆先生的话来说,一天到晚就是哼唧那几句话,舒服开心,我不想再做官了。其实他当着官呢,要不那个俸禄从哪来?他那个富裕的生活从哪来?你看不是白居易写诗的水平退步了,而是他晚年这十几年的生活不再变化,所以他的诗自然也就没了变化。

有这么一个说法,说电影和电视剧的区别在哪儿?电视剧的主人公第一集出来什么样,最后一集还是什么样,那个性格是不变的。而电影的主人公不一样,一开始他的性格、他的命运,和到最后他的性格、他的命运会发生变化的。所以简单这么比喻一下,就是白居易最后这十几年就是一部电视剧,而杜甫这一生那是一部伟大的电影。

这种力量在杜甫活着的时候,其实还看不出来。但是隔了几代人你再看,几十年之后,第一个被杜甫折服的后人是大诗人元稹,就是跟白居易齐名的那个元白,元稹。就是那个写“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元稹。元稹其实比杜甫要晚很多年,杜甫死了之后九年元稹才出生。而元稹第一次看到杜甫写的诗,那已经是在杜甫死后的43年了。当时看到之后就觉得惊为天人,原来我大唐在半个世纪之前还有这样的诗人。为什么会这么惊呢?你想,对于元稹这些中唐时代的人来说,盛唐什么样?安史之乱有多惨?没概念,只是一个抽象的传说对吧?就有点像我们这一代人看半个多世纪之前的抗日战争,它就是个概念,是没有什么切身感受的。这一回突然看到了杜甫的上千首诗,这一篇篇历历在目。

跟我们同时代有一个作家叫六神磊磊,他写过一篇文章,就是描述元稹当年的这种惊。翻开一看说我的天呐,这哪是什么诗?这是整整一个时代的伟大的纪录片。你看这里面有小民的苦难:“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里面有恐怖的战场:“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有胜利的喜悦对吧?“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有那种麻木的叹息:“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还有那种很深情的老友重逢的感动:“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在杜甫的诗里面,有惊心的花,有欢喜的雨,有青春的泰山,有苍凉的洞庭。

你看看把笔触指向自己,写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经历,这个时候才显出了力量。这种力量,我给你打个比方你感受一下。就像是1945年抗日战争结束,但是你别着急,再隔上这么将近半个世纪。你看杜甫死距离元稹看到他的诗隔了43年,抗日战争1945年结束,咱们也隔43年,这就到了上个世纪的80年代末。假若当时中国的文坛突然发现了一套当年抗战时期某个作家的日记遗稿,一看这遗稿的规模极其庞大,居然有1000多篇,每一篇都记载了抗战时期日常的桩桩件件,文笔还非常优美。你就说如果真有这么一批遗稿,会在80年代的中国文坛引起多大的轰动?你理解了这种轰动效应,就能理解杜甫在中晚唐诗坛引起的轰动。

中晚唐的人,像什么元稹、白居易、韩愈,这些人是隔了几十年,突然看到了一种全新的诗的写法,立即拜服得一塌糊涂。他们心里就会喊了,诗原来还可以这么写,诗人还可以这么当,诗歌不仅是想象和抒情,诗歌也可以是对现实的描摹。诗不仅是文学作品,诗居然还可以是圣贤人格。原来这个创作路子也一样有力量。这是当时人感受到的震撼。

其实即使在我们这一代人当中,杜甫的读者往往有这样的现象,就是年轻人很难喜欢杜甫。你愁眉苦脸的,你写的诗好像口味也不够甜,也没有那种超越性,也不够浪漫对吧?所以小孩子很难喜欢杜甫。但是往往岁数大了、阅历多了,就会慢慢地爱上杜甫。这就有点像小孩子只喜欢甜的饮料,而年长之后,才会喜欢像茶、红酒之类复杂的味道。

举个例子,《杜甫传》的作者冯至,他就是现代作家,他也经历了抗日战争。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之后,他就随着同济大学辗转内迁,从上海到浙江,从江西到昆明,途中是经历颠沛流离。冯至就写了一首很著名的诗,叫“携妻抱女流离日,始信少陵字字真。未解诗中尽血泪,十年伴作太平人。”带着老婆抱着女儿流离失所,我这个时候才知道杜甫杜少陵写的每个字都是真的。我也是有了这一番流离失所,我才能理解杜甫诗中的字字血泪。

今天我们这期节目,其实不是讲杜甫诗的鉴赏,所以我们不拿杜诗本身来举例子。我想跟你讲一篇台湾作家吴念真的微型小说。这篇小说的名字叫《计程车》,很短就一个场景。说一个离了婚的男人,他在事业失败之后,只好去开出租车谋生。结果有一天在机场拉生意,突然上来一个客人,谁?就是他的前妻。那你想这是一个挺尴尬的场景,他也不好意思跟前妻相认,前妻好像也没认出他来,就是坐在车的后面,一边坐车一边打电话。第一个电话是打给外国的家里,叫她女儿不要因为妈妈不在家就不上芭蕾舞课。然后又把儿子叫过来,说记得吃药、吃维他命丸,游泳课一定要上。然后又打了一个电话给自己在澳大利亚的公司,说我已经到台北了,交代要做什么事儿。然后再打一个电话给她远在伦敦的先生,说要买什么东西。最后打一个电话给他们原来在台北一起认识的一个同事,说我回来了,妈妈生病要开刀,我特地回来陪她,不久我就要回去,想看看你们,你们一定要带小孩子来,咱们一起玩。

然后这个出租车就到地儿了,她就下车。这出租车司机,就是这个很失败的男人,他一路那当然心情很沮丧了。但是还好,一路这个后面的人都没有认出他来。结果这个女乘客下车之后,突然转回来,敲敲车窗,你把车窗摇下来。她盯着他看,说:“你看这一路,我都已经跟你讲过了我自己十几年来的人生变化,而你连一句Hello都不愿意跟我讲一声吗?”说完就走了。

我第一次读这篇微型小说的时候,被这种看似很琐碎的又极其真实的人生经历的力量,真是震撼得愣在当场。我当时突然就觉得,我看见了一口深不见底的人生命运的隧道。不知道怎么回事,在那一刻我突然就想到了杜甫。

咱们继续来解释,为什么杜甫在宋代突然声名鹊起。刚才我们说了文风上的原因,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科举。从唐代开始到北宋王安石变法之前,科举考试都是要考写诗的,不是一般的诗,是那种格律非常谨严的律诗。说白了就是,在平仄、押韵、对仗上都有严格规范的诗。我自己上大学的时候,跟着我们学校中文系的老师还学过一段,写那种诗真是难到变态。为什么要考这么难的东西呢?道理很好理解,因为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咱们要是比谁诗写得好,如果按照文学的标准,那就很难统一,考试的结果也很难服众。你说他写得好我就不服。但是如果写律诗,那就要比谁的错误出得少,那就好办了。

您这首诗确实写得不错,很有诗意,但是不好意思,这个地方的平仄,那个地方的用韵,有明显的失误。不好意思,下回再努力。你就被刷掉了。这叫一翻两瞪眼的事儿,谁也不能说这个考官他不公平。所以一个考试,只要它非常看重公平,那考试的形式就会不断地向客观题方向去演化。所以你想律诗是什么?律诗的特点就是规矩多,所以就成了诗歌考试中的客观题。

好了,明白了背景,下面问题就来了。如果你是一个宋代的考生,你现在要复习要备考,请问你向谁去学习写律诗呢?有严格的规矩的诗,不好意思,全中国当时你能找到的复习材料,只可能是这么一套《杜工部集》,只此一家,别无分店。为什么这么说?你去看《全唐诗》,从唐代建国一直到天宝末年,这一百多年间,保存下来的七言律诗不足三百篇,所有诗人写的不足三百篇。而且其中大量的都是应制诗,什么意思?就是皇帝的命题作文。这些作品,如果用后来科举考试的标准来衡量,大部分都不合格。什么平仄不协、对仗不工、用字重复、用韵有误等等,问题是所在多有。

我给你举个例子,你比如说崔颢那一首《黄鹤楼》,号称是唐诗七律中的神品,确实写得好。但是如果你严格按照格律的规则去要求它,那毛病也很多。比如说那句很著名的我们都会背的:“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这个意蕴多好,但是在对仗上出问题了。你看“黄鹤”对“白云”,没问题对吧?“一去”对“千载”,好像就已经有点问题了。“不复返”对“空悠悠”,对不上对吧?这一句在七律当中,你必须是严格对仗的。所以崔颢的《黄鹤楼》诗,严格说甚至就不算七律。

好了,这是杜甫之前的情况。等到杜甫他老人家横空出世之后,你会发现这个人了不得。杜甫这个人简直就是为七言律诗这种考场难题而生的这么一个天才。他随手一写,就是那种格律谨严的七律。而且不仅格律他不犯错,而且写得还多。比如说杜甫有很多组诗,《秋兴八首》,同一个主题一写就是八首。什么《诸将五首》、《咏怀古迹五首》等等。杜甫一生写过150多首七言律诗。刚才我说那个数你还记得吗?从唐代建国一直到天宝末年,就是安史之乱之前,整个此前这一百多年的诗人,才留了300首律诗。可是杜甫一个人,干掉了150多首七言律诗。他就是完全不把这种地狱级别的难题当回事儿。所以有人说写近体格律诗,别人是有点像中彩票,如果你写得一点错误没出,像中彩票。而杜甫呢,进去就打开了彩票公司的保险柜,直接拿钱,就这么手到擒来,人家不费劲。这就是天才。

好了,我铺垫了这么多,只是想帮你理解一下,对于一个宋朝要参加科举考试的学生来说,杜甫是谁?那还是诗人吗?不是,人家是考神呐。那这套《杜工部集》,还是什么文学作品吗?不是啦,这就是高考复习资料,能改变考生命运的。

既然说到了科举,你应该明白了,杜甫之所以在宋代有那么高的地位,背后肯定还有一个因素在起作用,那就是宋朝发达的出版业的推波助澜。对,宋朝的雕版印刷术很发达了,出版业在市场上很能挣钱了。这就是市场的力量。所谓千家注杜,里面很多东西不是搞学术研究,那就是挣钱的产品了。既然那么多考生要买复习资料,赶紧创新产品卖给他们。这里面就有浑水摸鱼的干法。比如说当时有一款产品,叫苏东坡注杜甫的诗。听说过没有?苏东坡还注解过杜甫吗?并没有。这就是当时的无良出版商,找了一帮人硬给揽出来的书,然后挂在了苏东坡的名下。请注意这是宋朝,没有什么发达的知识产权法律体系,所以苏东坡的后人拿他们也没办法。当时这么干的人是很多的,就是我写本书,然后假托某个名人,只要是销路对,我就可以赚点钱。但是假托苏东坡注这个杜诗,这个产品实在太没底线了。你想它给杜甫的诗写了3000多条注解,你听这个数,3000多条,规模很大的。现在咱们南京大学的莫砺锋老师专门点算过,这3000多条里面靠点谱的只有14条。对,苏东坡确实说过杜甫的诗,大概有这么14个观点,在这个书里有。剩下的全部是胡编乱造。

为什么能胡编乱造呢?是因为在宋朝有一个观念,说杜甫的诗没有一个字没有出处,没有一句话背后没有典故。这当然是个很极端的说法,但是书商乐得看见这个说法,这不正好是卖点吗?要不然出那么一大套书卖给谁呢?好,杜诗当中每一句背后的典故我们都给它列出来,卖给你们这些考生,你们自己去学习。那你说都有典故吗?这个列不出来怎么办呢?好办,编嘛。对,这个伪苏注的杜诗,就是这么个搞法,3000多条都是胡编。其中有的编造的说法,还一直流传到了今天,我们今天还在用。比如说你一定知道一个成语,叫囊中羞涩。这其实就是杜甫的一句诗,叫“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这是杜甫的一个幽默,说我这口袋里没有钱,我很羞涩,怎么办呢?我就在口袋里面留了一枚钱,一文钱,就留在囊中,怕我这口袋不好意思。你看这是个幽默。

但是伪苏注,就是苏东坡注解杜诗的这本书的写手就说,那哪儿行?这不能是杜甫的原创,怎么是杜甫的幽默呢?它背后一定有个典故。于是大笔一挥,就创造出了一个典故。所以这个典故现在你去查,叫阮囊羞涩。这个“阮”字哪儿来的?他编得有模有样,说在东晋的时候,有一个叫阮孚的人,放浪形骸,隐逸山野,爱喝酒,同时还很穷。每天背着一个黑色的袋子在街上游荡。有人就问这个阮孚,说你这个袋子里面装的是啥?阮孚说啥也没有,就是怕空袋子难为情,囊中羞涩,所以象征性地放了一枚钱看着它。所以这叫阮囊羞涩。说杜甫写这句诗用的就是这个典故。你看编得多好,严丝合缝。这个典故也就这么流传下来了,我们今天还有人就这么用。但其实这是编的。为啥知道他是编的呢?因为历史上确实有阮孚这个人,他是晋代的名人,他是竹林七贤阮籍的孙子,叫阮孚。《晋书》当中有他的传记。但是这个阮孚你看他的传记,他跟杜甫不一样,他太有钱了,他不可能出现背着空袋子上街的情况。但是没办法对吧,“阮囊羞涩”这个成语我们今天还在用,不信你去查。1990年版的《汉语大词典》和1980年出版的《杜甫诗选》还是这么解释的,引用的还是这么一个假典故。但是咱们节目里这么说,估计也没有用,这个假典故可能就这样要永远流传下去了。你想把它从中华文化当中出去,怕是很难。就像我们在这个《文明之旅》节目当中,我们至少说过,那期节目我们说过,《劝学诗》那不是宋真宗写的,《寒窑赋》那不是吕蒙正写的。但是没办法,这种假话一旦流传开来,辟谣估计是没有用的。

我说到这儿,我估计你会有一点泄气。我们在讨论什么?我们说的是杜甫,大诗人,是诗圣,杜甫的历史地位问题。这是一个多么严肃的学术话题,它应该是一个文明演化过程中纯粹的精神现象。可是听你刚才这么一说,它不像个精神现象,它像是个市场现象对吧?好像是宋代的科举考试,先制造出了这么一个需求,然后宋代的出版业又利用了这么个需求,这才把杜甫的历史地位给提高了。你这么说会不会毁坏了杜甫呢?先别激动,这是我们现代人观察历史现象的一个方法,一个视角。就是看待任何历史现象,我们不仅要看它本身多有价值、多牛,我们更要看到它对后来每一个时代具体有什么用。对,有什么用。你会发现所有高大上的现象,哪怕是纯粹的精神现象,只要它流行,它一定是因为对这个流行它的这个时代的某个挑战,它是解决方案。说白了,它有用。

我举例子,我们就拿这套《杜工部集》来说。这套书的编者叫王洙,是北宋著名的一个藏书家。请问他编成这套书是在哪一年呢?是在1039年。可是你再看我们今天是在哪一年?是在1059年。这是20年过去了。为什么这个王洙编完了这套书,20年之后才刊刻出版?而在两年前就是1057年的时候,王洙已经去世了。所以刊刻出版这套书另有其人,这个人叫王琪。好了,王琪为什么要在20年之后把它给印出来?这其实是另外一个故事,匪夷所思的原因。这个王琪是苏州的地方官,他到苏州去上任的时候,从国库里借了一大笔钱,来扩建苏州官衙的办公场所。他这个人喜好办公大厅非常亮堂。好了,办公大厅是建好了,但这笔钱怎么办?成了他任上的亏空。按说王琪自己得补上。那刚好王琪发现,这些年大宋朝的文人圈正好流行这个杜甫,但是市面上又没有好的、完整的杜甫的诗集。我自己家里有这么一套王洙编的这一套杜甫诗集,这个版本校对得非常好,内容又完整,是当时最好最全的版本。所以王琪就把家藏的这套书拿出来翻刻出版,目的是啥?卖钱呐,补自己的亏空。所以首次刊印,他自己估计也没想到,居然卖了1万本。你就想今天中国的一部学术著作,如果能印3000本就算畅销书。可是在宋朝这套书首印1万本,每本售价1000钱。书一上市就被当时的读书人疯抢,有钱的人甚至一次性就购买了十几套。所以卖了一大笔钱,靠着这笔钱,刚才我们提到的这位苏州地方官王琪,不仅还上了国库里面的贷款,而且还有一大笔盈余留给地方公用。你看王琪是拿这套书作为了他的挑战的解决方案。这么重要的杜诗版本,号称“天下杜诗之祖”的这套书,没想到吧,它居然是这么来的。你看很多高大上的文化现象,如果非要刨根问底,它也不过就是当时人的某个具体困境的解决方案。

今天我们讲的是大诗人杜甫低开高走的人生。那杜甫是死于公元770年,他临死的时候,对自己的一生其实非常失望。他留下了这么几句诗:“老病南征日,君恩北望心。”就是我现在又老又病,我在湖南江河的一条船上过活,我无家可归。我向往的那个有皇帝的京城长安在北方,我回不去了。君恩北望心。“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我这辈子写诗写得这么苦,有什么用?很少有人知道我的价值,我没有知音呐。杜甫是带着这种情绪离开这个人世的。他是万没想到,自己过了300年之后的宋朝,他在诗坛上的地位居然超过了他一辈子佩服的大哥李白。他没想到。那为什么?刚才我们分析了很多原因。儒家士大夫在宋代的诗坛上,他需要一个圣贤人格的代表。宋朝科举考场需要趁手的写诗的复习资料。还有宋朝新兴的印刷业,需要一个能畅销的产品。等等等等,这都是原因。把这些原因都了解之后,你会发现任何文明成果,只要它在一个时代有活力,它很流行,都不只是因为它自身的力量和价值。归根到底是什么?是它对这个时代的人有用。

对,今天我们为什么要反复强调这两个字:有用。因为直到今天,我们的很多精神产品,经常会面对一个质疑:你有没有用?对吧?今天有人在问:读书有用吗?学历史有用吗?搞艺术有用吗?就这种问题问的,很多行家也张口结舌。所以最后很多人发明了一个说法,叫无用之用。这是一个搪塞的说法,什么看起来没用,实际上很有用。短期好像没用,长期一定有用等等,叫无用之用。这些说法都未达究竟。我们今天这一期节目,我们就想回答这个问题,就这种精神产品,像杜甫的诗,它到底有没有用?如果你说它没用,你对人这个物种是有误解的,你不了解什么是人。我们往往觉得人是自足的,我就是我,我要达成某个目的,比如我要升官,我要发财,我用某个工具达成这个目的,有没有用,来评估世界万物的价值。我们经常是这么想问题。其实人是自足的吗?人不是自足的,人是有缺陷的。你想自从我们人学会使用各种工具之后,人和各种工具就共生了,我们是离不开工具的。比如我们因为可以用石器来切割食物,我们的牙齿就开始退化。没有小刀子,我们实际上是没有办法顺利吃到肉的,我们的牙不行。所以我们人和刀子之间就共生了,没有刀子我们就不是完整的人,至少这个人就吃不了肉对吧?再比如说,我们因为可以制作衣服,所以我们就可以走出非洲了,我们在寒冷的欧亚大陆北部就可以生存。所以结论是什么?就是如果没有衣服,绝大多数人类都熬不过欧亚大陆北方的一个冬天。所以你看,人是和各种各样工具共生的一个物种,没有这些工具我们就不完整。说白了,这些工具是什么?它就是人的延伸。就像车轮是腿的延伸,弓箭是手臂的延伸,我们今天看的广播电视手机,是耳朵和眼睛和大脑的延伸,等等等等。

你理解了这个现状才明白,一个单摆浮搁的,就是我们肉身的这么一个赤条条的人,其实就不是一个人。正如哲学家尼采说的,我们都是未完成的人。好了,我们刚才说的都是人的躯体和工具的结合。其实人的心智也是一样的。英国有一个作家叫阿兰·德波顿,他有一个洞察,他说艺术是什么?经常有人说艺术没有用,谁告诉你艺术没有用的?艺术就是人的心智的工具。举个例子,你和你的心上人共度了一个下午,你觉得很美好。你看见天上飘过了一朵白云,你觉得很美好。这些瞬间请问你想不想保存下来?你想。但是你原本的心智做不到,怎么办?你把它画下来嘛。看这么美丽的姑娘,我跟她共存了一个下午,这么好的白云,我看见了,画下来。这就是艺术。所以艺术就是完成了你的心智原来做不到的那些事情。再比如,我们的思维经常失之琐碎,我们必须看到那些雄伟的建筑物,让自己感受到那种生命的庄严。这不也是补足了我们心智做不到的一件事情嘛?所以艺术是什么?艺术和刀子和衣服,所有这些工具都是一样的,都是用来补足我们人本身不足的那些地方,好让我们成为更健全的人。这就是所有精神产品的作用。谁说它没用?

我很佩服的《读库》的出版人张立宪说过一段话我很喜欢。他说我们为什么要看一部很好的战争电影?你想我们这一代人生活在和平时代,我们没有机会进入战争。那看战争电影除了觉得爽,还有什么用?他是这么说的:战争电影它会告诉我们在生死之际,一个体面人会怎么做。我们在别人的故事中,倾注自己的笑与泪,就是要看看在某种极端情况下,体面人是怎么做的,以及警醒自己不体面的行为是什么。当我自己面临类似情况时,内心可以调用一种行为模式或情感反应。对,人格养成就在其中。我们的心智结构是有缺陷的,我们是内在地需要在各种极端情况下找到怎么做一个体面人的解决方案。这就是我们看战争电影的作用,那不只是娱乐作品。好了,你理解了这个原理,我们再回头来看到那些问题,什么读书有没有用,艺术有没有用,你会觉得这种问题的本质是什么?是我们高估了人。讨论这些问题的前提,是我们先得承认自己作为一个人,我们的心智是有缺憾的,我们是需要很多好的工具来补足自身的。

好,今天的最后,我来跟你说一个清代诗人龚自珍的故事。龚自珍写过一首诗,叫《三别好诗》,就是三个他特别喜欢的诗人。他管这个叫好别好,就是别人不见得喜欢,但是我很喜欢。为什么他很喜欢呢?这首诗前面有一段序,龚自珍是这么说的。他说我喜欢三个人的诗,这三个人分别是吴梅村、方舟和宋大樽。这都是清代的诗人,不是那么有名,除了吴梅村。这龚自珍就说了,说我也知道这些人的诗未必有多好,但是我就是喜欢。为啥?因为我小的时候,我妈妈在我的蚊帐外面,晚上在油灯下,就为我念这几个人的诗。所以后来我长大了,每次一听见有人吟诵这几个人的诗,我就觉得我还在母亲的膝下承欢,我的妈妈还在。顺便交代一句,龚自珍的妈妈非同一般,她叫段驯,是当时清代著名学者段玉裁的女儿。好,下面我就为你读一遍龚自珍的这首《三别好诗》,只有四句,很短:“莫从文体问高卑,生就灯前儿女诗。一种春声忘不得,长安放学夜归时。”就是说你别问这些诗好不好,这是我母亲在灯前,为他的儿子,为我吟诵的诗。我这辈子,有一种声音是永远忘不了的,那就是春天我每天放学回来,我家里的妈妈迎接我的声音。所以你看,只要龚自珍这一辈子还渴望母爱,只要他这一生还怀念自己的母亲,他就断不了对那三个诗人的喜爱。这就叫有用。你理解了这个道理就明白了,只要咱们中国人还需要在深沉的文字中获得度过劫难的力量,那杜甫他就会永生。

好,这就是我们《文明之旅》节目在公元1059年为你讲述的故事。我们明年到了公元1060年再见。

下面是本期感谢。本期线下看片团,我要感谢清华大学附中的师生和家长委员会。上周《文明之旅》收到清华附中的邀请,在清华附中的清晏楼里面,和附中700多个同学一起看了公元1057年那期节目。那期节目正好说到“君子”这个话题。看完节目,同学们提了很多关于自身发展的问题,比如说文科生如何平衡热爱和择业,人工智能发展迅速,他们这代人进入社会之后是否还有价值等等等等。节目能够引发中学生十几岁的朋友们这么多的思考,让我自己也很受鼓舞。其实我做这个《文明之旅》,其中非常重要的目标用户就是这批孩子。我是希望能够陪他们走上20年。所以今天我也想发起一个招募,如果你是一个中学的校长、老师,或者你是一位家委会的家长,如果你愿意和我们合作办一场线下活动,我带着最新一期节目去跟师生们一起看节目交流,欢迎发邮件给我们。我们的邮箱号是“一起看文明”这个拼音首字母,加上邮箱后缀。把你们学校的礼堂情况,可以举办的时间的情况,和你的联系方式一起发给我们,我的同事会和你取得联系。特别希望能和各地的更多的中学有合作机会。

特别感谢网易的《逆水寒》,为我们提供的宋朝美学独家计算机图形技术支持。在传承中国传统文化这事上,《逆水寒》那算是卷出了新高度。最近他们把中国传统的纹样文化,就是各种各样的花纹,也搬进了游戏。在《逆水寒》里面,每位玩家都可以是设计师,打造属于自己的纹样服装。比如说紫色纹样叫“幽蝶引”,它就源自蝶恋花的意境,象征爱情的忠贞不渝。还有青色纹样叫“鱼逐水”,那寓意当然就是如鱼得水,万事顺遂。还有那种红色纹样叫“天火煞”,这名儿起得也好,有着破除人间一切不平事的豪迈气魄。穿上一件这样承载美好寓意的服装,就像随身带了一个幸运符,走到哪儿好运跟到哪儿。如果你也想拥有一件属于自己的好看的新中式服装,赶紧来《逆水寒》试试,亲自感受一下中国传统文化和游戏创新结合的魅力。

还要感谢我们节目的另外一位赞助商,人工智能产品Get笔记。很多职场人都知道,你开了一个很长的会,整理笔记,那真的是很麻烦。即使是录音然后转文字,也还要重新梳理,既耗时又容易漏重点。今天给你推荐一个好方法,那就是试试我们的Get笔记的录音功能。它可不是单纯录制语音,然后给你转成文字。Get笔记它是AI产品,它能通过AI人工智能为会议录音做润色和总结,直接给你输出的其实就是会议报告。一些会议里面的像语气词、重复的口水话、大段的空白,自动帮你过滤掉。还能够精准抓取不同发言人的重点信息,总结成那种叫逻辑清晰的书面笔记。更厉害的是,Get笔记能够识别27种中文的方言,加上英文无缝识别,南腔北调它都能听得明明白白。最近Get笔记这种会议记录的功能还升级了,将会支持上传本地录音文件。就是你即使当时没有用Get笔记,你录了音可以传给Get笔记,一样可以帮你实现这些过去存着的会议录音、采访素材,现在只需要一键导入,就能自动生成结构化的笔记,连“考古整理”时间都省了。高效工作的秘诀,这不就有了吗?真的是快。

本期节目的最后,我想致敬法国小说家巴尔扎克。今天节目的主体我们谈的是杜甫,结尾怎么又致敬了一个西方人?古往今来的文学创作,有一个底层它是通的,就是关注现实。巴尔扎克他跟杜甫是一样的,是用文学记录现实的伟大作家。巴尔扎克的小说,它呈现现实世界,能细致入微到什么程度?我就给你念一段,这是《欧也妮·葛朗台》。这部小说其实我们在上中学的时候就学过一些片段,但是那个主要是讲那个吝啬鬼的故事。但是我给你读的这一段,是里面描述当时法国社会的现实。

你看见一个做酒桶板材生意的商人,不停地转动着大拇指,坐在门口与隔壁的店主聊天。表面看去,他只有做酒瓶架的劣质木板,两三捆板条,但码头上他的木材厂堆着满满的木料,足可供应安茹地区所有箍桶商。他知道如果葡萄丰收,他能卖掉多少桶板,估计的误差不会超过两块。一天艳阳可以叫他发财,一场苦雨可令他破产。板材的市价一个上午可以从十一法郎跌到六法郎。这一带像都兰地区一样,市面行情取决于天气的变化。葡萄园主、庄园主、木材商、箍桶匠、客栈老板、船行老大,大家都眼巴巴地盼望晴天。晚上睡觉,唯恐明早起来听说夜里上了冻。他们怕雨、怕风、怕天旱,只盼天遂人愿,适时降雨,送晴暖,播云彩。

你看这是一段,如果没有对法国当时的社会,包括非常细分的那个行业的细致的观察和体感,哪里写得出来?我们致敬杜甫,致敬巴尔扎克,致敬所有的让我们可以更深地沉浸于现实世界的文字作品。

感谢你观看本期的《文明》。如果你对这个节目有任何感慨、评论、观点,在评论区告诉我。下周三我们《文明》节目的公元1060年继续和你相见。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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