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86年。这是大宋元祐元年,大辽大安二年。
这一年的大宋朝堂上,虽然也有各种各样的纷争,但是从我们后人的角度来看,有两件事最大,那就是王安石和司马光。这两个年轻时候的好朋友,后来的政敌,在这一年相继去世。王安石是5月份先走的,到了10月份司马光也走了。
司马光去世带来的影响要到下一年才能充分展现出来,所以我们到明年再来送别司马光。而这一期节目,我们就先来看王安石的“身后事”。
王安石这一年66岁,身体已经不行了。去年开始,他其实可能万万没有想到,比他小27岁的宋神宗,这么个小年轻的,居然走在了他老人家的前面。
那神宗这一死,政局马上就发生大变化,对吧?神宗死哲宗继位,高太皇太后垂帘听政,保守派迅速上台。对王安石来说,就是他当年主持的全套新法,开始被不断废除。
王安石在江宁,就是今天的南京,听到这些消息,刚开始是不以为意的,就说“那就算废了吧,我已经不在其位了,不谋其政了,关我什么事”。但是等到今年年初传来消息,说朝廷要废除那个免役法的时候,王安石还是有点受不了,说“啊,连这个法也要废吗?”歇了半天,他又说:“这个法是当年我和先帝,就是和神宗皇帝,花了两年时间仔细研讨,方方面面都考虑得很周全才推出的,这个法不能废。”但是你想,风烛残年的王安石,这个时候怎么说怎么想,还有什么用?
他到这一年就病得更重了。这个时候是春天,他采了几朵花,放在自个儿的病床前,写了一首诗,我给你念念:“老年少欢豫,况复病在床。汲水置新花,取慰此流光。流光只须臾,我亦岂久长。新花与故吾,已矣两相忘。”
这意思就是,我这个老头子,生命没有什么乐趣了,何况现在病成这个样子,所以我取点水放几枝花在这儿,就算是安慰一不最后的这点时光了。我心里是清楚得很,这点时光很快就会过去了,我的日子也不多了。但是好在,这新开的花和过去的我,终究都会消失,大家相忘于江湖吧。
你看这诗写得是真好,在这首诗里面,那种衰朽和生机,无常和永恒,在这首诗里融为一体。这首诗写完放下笔不久,这位来了人间一趟深思过几回,大闹了一场的王安石就溢然长逝。
那等王安石的死讯传到了开封,虽然这个时候朝堂上正在穷追猛打王安石当年的新法,但是大家还是挺为难的,因为事归事人归人,朝廷怎么处理,对王安石这个人的评价呢?这就要看当时的首相司马光的意见了。
当时司马光还活着,司马光这个时候病得也很厉害。他在病床前,给主持日常工作的宰相吕公著写了一封信,说王安石这个人,无论是文章还是人品,其实都不错,但是他性格有问题,所以他主持的新法才有那么多弊端。现在人走了,对新法我们该改就改,但是咱还得提防,提防有小人拿王安石死这件事做文章。所以我的意思,是朝廷应该善待王安石,说白了,原来该给这样的元老重臣的荣誉和待遇得给足,咱不能苛刻人家。
你看,司马光对于王安石这个一生的死敌,最后的态度是既清醒理智又厚道仁义。你看所以最后,朝廷的命令下来了,确实就是按照司马光的意见,追封了王安石一个名号,叫什么叫太傅。这是太师、太傅、太保,这叫三公。虽然太傅只是一个荣誉的头衔,这也是一个大臣能在朝廷里面拿到的顶级称号。后来司马光死了之后,被追封为叫太师,太师的地位比太傅要稍微高出那么一丢丢。
那你考虑到这一年总体的那个政治气氛,能给王安石这种大家都喊打喊杀的人,封一个太傅,已经很给面子了。你看前面的那个范仲淹,也是追封了一个太傅。所以这一对比你就知道,这已经是对王安石这个人的充分全面的肯定。
那今天这一期的《文明之旅》节目,咱们不聊政治,我们要聊一篇文章。什么文章呢?就是朝廷追封王安石为太傅的这道圣旨。这个文章的全名叫做《王安石赠太傅制》。
请注意,那个时候朝廷要是发圣旨,有很多名目,比如说什么制、诏、造、敕、谕等等,不同的文体,使用的场景都不太一样。其中这个“制”,你看《王安石赠太傅制》,是级别最高的一档。“制”呢?主要就是处理像国家重大事务,比如说任命最高级别的官员,册封什么亲王、后妃,宣布国家的重大政策,才用得到这个“制”。所以“制”在文体上,必须用那种非常典雅庄重的文,四六句以示重视。
这种文章其实一般没得看,因为它级别虽然很高,但是官样文章,花团锦簇一大篇,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比如说这一篇,说朝廷要追封王安石为太傅,那这篇文章怎么写?它只能把王安石这个人从头到脚,说他能力强、德行好、功劳大,把他给夸一遍,对吧?除此之外,你说还能有什么写法?
咱们马上要聊的这篇文章,它还真就不一样。《王安石赠太傅制》,为什么?因为这篇文章的作者是苏轼苏东坡。更因为这篇文章自古至今,好多人,说实话,他都没读懂。
刚才我们说,苏东坡写的这一篇《王安石赠太傅制》,很多人他读不懂。你可能就觉得奇怪,是这篇文章文字特别难吗?还真不是,因为苏东坡的文风是以明白晓畅而著称的。他自己就吹过牛,说我写文章,就像那个泉水,那个灵感那个才气,也不知道从哪里就冒出来了,咕嘟咕嘟往外冒。你看我文章那个气势,一日千里也不在话下,该往前奔流它就奔流,该停止的地方,啪我就能让它站住。但是你不要问我,为什么我能写这么好,我也不知道。你看这个牛吹得多气人。但是作为苏东坡的读者,我们可知道,他不是吹牛,苏轼的文章确实就是这么好看。
那就奇怪了,那这篇文章为什么说很多人读不懂呢?在讲这篇文章之前,我们其实有好几年没提到他了。我们简单说一说这几年他在干嘛。前些年你知道的,因为乌台诗案,苏东坡被贬黄州,完成了从“苏”到“苏东坡”的人格蜕变。这前几期节目我们讲了,其实神宗皇帝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对苏东坡这个人的态度已经有所松动了。你看到了元丰七年,就是1084年的时候,神宗皇帝就下令让苏东坡从黄州挪到了汝州。虽然职级没有变化,还是所谓的团练副使,你别觉得这是个什么官名,没有实权的,他其实本质上就是朝廷的囚徒。
但是你想黄州在哪?黄州在今天的湖北,它属于长江流域。而汝州在哪?汝州在今天的河南平顶山。那你不用打开地图都能知道,距离开封就更近一些。这在当时,这就是一个明确的信号,优待你的信号,就是你苏辅,朝廷已经觉得可以原谅你了,你的生存环境已经好转了。
苏东坡当然就很高兴,他从黄州去到汝州。但是请注意不是直接去,是先沿长江东下,去了九江游了庐山,于是中国文学史上就有了那首著名的《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对,这首诗就是这会儿写的。
写完这首诗下了庐山,按说要么东下要么北上,对吧?但是没有,他船头调转向南去了筠州,就是今天的江西高安。去这儿干什么?因为他的弟弟苏辙这个时候在筠州。苏辅、苏辙,这可能是中国历史上名气最大、关系最好的兄弟俩。
那在筠州期间,他还写了著名的《石钟山记》,我们中学语文课上学过。但是没想到,就在苏轼在南方游历的阶段,突然得到消息,神宗皇帝去世了。这对苏东坡来讲未必是个坏消息,因为给他的政治上带来了一次重大的转机。因为在当时的政治人物谱系里面,苏轼算哪头的?他是旧党。现在要废除新法,那苏东坡他作为旧党当中的大名人、顶流大V,朝廷怎么也得给他一个更好的政治待遇,对吧?
所以好了,也不用去汝州了,直接回到开封吧。所以在这一年,苏先是担任中书舍人,然后很快又担任了翰林学士。你可能会说啥叫中书舍人,啥叫翰林学士?简单解释两句,这两个职务看起来功能差不多,都是为朝廷起草文件、圣旨,当大笔杆子,都是这么个角色。但是请注意身份有重大区别,中书舍人顾名思义,他是中书省的官员,对吧?是宰相的属下,所以属于朝廷叫外朝官。但是翰林学士可不一样,翰林学士从唐代开始,那都是皇帝身边的顾问,给皇帝,陪着皇上吟诗作赋的人,所以他是内廷官。
所以这两个职务,又被称为叫“外制”和“内制”。我这么一交代你就明白,你说哪个重要?当然是谁离皇上近谁更重要。所以这一年苏轼从中书舍人当上了翰林学士,背后什么意思?升官了。这是苏轼这一生当中,比较春风得意的一个阶段。
好,我们现在要回到这篇文章了。苏东坡为王安石写的《王安石赠太傅制》,就是这个阶段的作品。我曾经在开始《文明之旅》这个项目的时候,给自己下过一个决心,就是我绝不在节目里跟你讲文言文。但是这一期,不好意思,我不得不破这个例。我要请你打起精神,来共同欣赏一篇奇文。
为什么要破这个例?因为读懂了这一篇,那可不仅是读了一篇文言文那么简单。我们甚至可以通过它来抵达汉语,对,就是我们日常使用的汉语,无论是现代汉语还是文言文,抵达汉语最深处的那个秘密。我这算不算吹牛?你听完了这期节目,您自己做判断。
好,我先给你念一遍这篇文章,你先来感受一下苏东坡的文章之美。念之前我提个醒,这篇文章是替朝廷拟的“制”,是圣旨,所以他是以皇帝的口气来写的,不是苏东坡自己的口气,你先明白这一点。
好,第一句“朕式观古初,灼见天意”。“朕”就是皇帝的自称,圣旨。朕式观古初灼见天意,就是皇上我回望远古、仰望天意,我终于明白了以下道理。你听圣旨这气派,一开始“朕式观古初灼见天意”,将有非常之大事,必生希世之异人。就是每当天下有非常的大事发生,那必定会有罕见的杰出的人才诞生。
那什么样的人才呢?接着描述,请注意这还没关王安石的事,这都是铺垫。什么样的人呢?使其名高一时,学贯千载,智足以达其道,辩足以行其言,瑰玮之文足以藻饰万物,卓绝之行足以风动四方。用能于期岁之间,靡然变天下之俗。就是天下有大事发生之前,会出现什么样的人才呢?就是这人还了得,这人从名气到学问,从智力到口才,从文章到行动,都不得了。所以能在很短的时间里,让天下的风气为之一变。我们需要这样的人才。
这都是铺垫,接着要说到王安石了。“具官王安石,少学孔孟,晚师瞿聘。”小时候这个人学的是孔子、孟子儒家的学问,那晚年学的就是佛家和道家的学问。“瞿”就是瞿县,其实就是今天我们讲的乔达摩悉达多,乔达摩这是释迦牟尼的姓,它的另外一个翻译叫“瞿昙”。“晚师瞿聘”,“聘”就是指老聘,老子道家,对吧?
整个这个意思就说的是,他小时候学的是孔孟之道,晚年又学了佛家和道家的学问。那学成什么样?这人可厉害了。你看“周罗六艺之遗文,断以已意;糠枇百家之陈迹,作新斯人。”就是你把古往今来的所有文献都拿过来,这个王安石,他能用自己的见解来裁断。其他什么诸子百家的学说,都相形见绌,不值一提,因为他,所以所有人的思想为之一新。
这个人有这么大的学问和思想,他做了啥呢?接下来这个句子,“属熙宁之有为,冠群贤而首用;信任之笃,古今所无。”就是在神宗皇帝的熙宁年间,在众多贤臣当中,皇帝首先任用了这个王安石,给予他的信任古今是独一份。
接下来笔锋一转,王安石这干得好好的,结果“方需功业之成,起山林之兴;浮云何有,脱如遗;屡争席于渔樵,不乱群于麋鹿;进退之美,雍容可观。”意思就是,我没想到你这干得好好的,不变法吗?怎么突然要归隐山林呢?这叫什么?这叫视富贵如浮云,弃功名如敝屣。什么是敝屣?就是破鞋。把这功名跟破鞋一样都扔了,你去跟打鱼的、砍柴的老百姓,跟山林里的那些动物和谐相处去也。我要给你赞一个,你的进退之间那个姿势,好美好雍容,好好看,叫“进退之美,雍容可观”。
这就把王安石一生干的事就说完了。接下来是对他的评价,皇帝对你的感情。所以“朕方临御之初,哀疚罔极;乃三朝之老,渺在大江之南。究观规模,想见风采;岂谓告终之问,在予谅暗之中?胡不百年,为之一涕?”就是我哲宗皇帝,我这回继位了,本来我还在哭我多呢,我正忧伤呢。想起我那在长江边上的王安石爱卿,你怎么也走了?你怎么不活上个100岁呢?招得我现在哭哭啼啼的。这是皇帝对你的感情。
最后一段来了。“於戏!死生用舍之际,熟能违天?赠哀荣之文,岂不在我?宠以师臣之位,蔚为儒者之光;庶几有知,服我休命。”说这人的寿命生死在天,你王安石只能活66岁,这事我定不了。但是给你一个身后的荣誉,皇帝我说了算,一个“太傅”的称号,可以让你成为千秋万世的士大夫的榜样。愿你的在天之灵,能够接受我的这道圣旨。
全文写完,真是写得好。即使有的具体的字句,我刚才在念的时候,尤其是只听音频的用户,你可能觉得理解上还有一点困难,你能感受到那种音韵之美,文辞华美,情真意切。所以念完之后你会觉得,这哪儿读不懂?这不就是纯粹就夸这个王安石吗?所有夸的话明白如话,对吧?整篇文章,甚至连一个艰深的典故都没有,连个生僻字都没有。它难在哪儿呢?
是的,这篇文章它因为是圣旨,所以马上发布,马上生效,马上就存档了。整个北宋没有人对这篇文章提出过什么问题,就这么过去了。后来又过了800多年,晚清有一个人叫梁启超。梁启超写这本《王安石传》的时候,还把这篇文章给拿出来。拿出来干吗?要证明,证明这苏东坡对于王安石,那是由衷地敬仰,佩服得不得了。“所谓诵其盛德,赞不容口”,这是梁启超的原话。
但是这篇文章真是夸王安石吗?在历史上,我们还是能够听到一点点的杂音。真的就是一点点的杂音。那是在王安石死了之后将近一百年,到了公元1173年,南宋宋孝宗的时候,有一个人叫郎垸。郎垸就注释了一遍苏东坡的文集,就在这一篇《王安石赠太傅制》的后边,这个郎垸模模糊糊地写了一句话,说读这篇文章,通篇都是褒奖王安石的话,但是这篇文章是“话里有话”,读书的人,你只要认真去读,你就能领会。
你郎垸什么意思?说王安石是被苏东坡骂了一顿吗?你能这么说吗?所以我们当代的宋史大家邓广铭先生,我今天把这本书带来了,就在这本书里,《邓广铭史丛稿》里面,他有一篇论文就说了,说你郎垸这不是胡闹吗?你说苏东坡话里有话,你说他讽刺王安石,那你倒是举一两个例子,你来说明一下。你没这么做,你还让我们读者自个儿去领会,我们领会不出来,我们觉得苏东坡就是夸王安石。
确实后来的学者这么看问题也是有原因的。还记得我们刚才讲,就苏东坡在元丰七年,就是1084年的时候,他顺江东下,先去了庐山,然后去高安,去看他的弟弟苏辙。然后他去哪了?他去了一趟江宁,就是今天的南京。谁住在当时的江宁?王安石。所以这个阶段,苏轼和王安石,其实前两年他们俩见过一面。不仅见过一面,而且是“相逢一笑泯恩仇”,两个老头天天在一起聊天,还约定了说咱俩好,苏东坡将来要在王安石家的旁边买房子置地,将来老了咱俩当邻居。有诗为证,苏东坡自个儿写的,叫“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说这个王安石,劝我在这儿买三亩地建个宅子,好,我苏东坡我乐意,我十年前就应该跟你住一块,我这都迟了。
苏东坡自己写的诗对吧?所以这个场面,就被各种各样的什么笔记小说反复书写,因为确实很动人,这是一段难得的人间佳话嘛。你看苏东坡、王安石,两个大名人,两个政治上的对手,多好俩老头,在晚年的时候完成了世纪大和解,握手言和,多好一段佳话。两个人好到要住一块了。
所以仅仅两年之后,我们现在在讲的是1086年的事,仅仅两年之后这王安石去世,你苏东坡,刚跟人家好得要住一起的一个人,替朝廷起草一份给他封赠太傅官职的圣旨,你送个顺水人情,你说点歌功颂德的好话,这不是人之常情吗?对吧?所以苏东坡写的这篇文章里面,他怎么可能还有什么夹枪带棒,什么讽刺,什么话里有话?不可能嘛。所以后来的学者都这么看这篇文章。
这篇文章我是反复读,读完之后我是觉得,您要是这么想,那还真是既低估了人性的复杂,也低估了苏东坡的本事,更低估了我们汉语文字的表达能力。
好,接下来我们要进入这期节目比较艰难的这个部分,我们要手脚并入《王安石赠太傅制》这篇文章的细部,就像进入一个案发现场一样。我们来看看文章高手苏东坡在900多年前,在这篇文章里,给我们留下了哪些破案线索?他是怎么暗戳戳地讥讽王安石的?
在此,我要郑重感谢我们《文明之旅》节目的学术顾问,北大历史系的赵冬梅老师。她在这本《大宋之变》里面,是用一段文章,最早点破了苏东坡暗藏的那个心机。紧接着,人民大学历史系的李全德教授,在2021年是专门发表了一篇论文,系统解剖了这篇文章,不仅把这个问题讲透了,而且给我的知识视野也打开了一扇窗。所以接下来我讲的这一段,不是我自个儿的发现,是两位历史学的教授,他们的正式学术成果。
下面我们开始。我们先来看这篇文章的第一段,我再给你念一遍:“将有非常之大事,必生希世之异人,使其名高一时,学贯千载,智足以达其道,辩足以行其言。”这段话有什么问题吗?听起来不就是纯纯在夸人吗?对,单看没有问题。但是咱们要找苏东坡这篇文章的弦外之音,那不能仅从这篇文章内部着手,我们要着眼于更为广阔的中国的文化背景,你才能有点感觉。
请注意这个句式,我再给你念一遍这个句子:“智足以达其道,辩足以行其言。”我说这个人聪明,聪明到可以行他的道,这个人辩才无碍,口才好,好到足以把他讲的话变成实践。那如果你是一个中国古代的士大夫,你对于古典文献比较熟,你马上觉得不对头,就是有另外一个句子,隐隐然地,暗戳戳地,在你的脑子里就会蹦出来。哪一句?对,司马迁在《史记》里面的一句话,是形容商王的,就是商朝那个末代商君,酒池肉林那一位,形容商纣王那一句,叫“智足以距谏,言足以饰非”。感受一下,两个句子是不是句式上有雷同?对吧?苏东坡写王安石的是“智足以达其道,辩足以行其言”。司马迁写商纣王是“智足以距谏,言足以饰非”。
两句话句式几乎一模一样。我自己已是因为一个非常偶然的机缘,就是我的中学语文老师特别好,他曾经在课堂上就闲聊,他说千万别觉得一个人能力强,他就是好人。商纣王能力就很强,你看司马迁写他“智足以距谏,言足以饰非”,就是聪明到谁也说不过他,口才好到了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我当时在中学语文课堂上,才十几岁,所以我一下子就记住了这句话。几十年之后,我读赵冬梅老师的书和李全德教授的论文,经过他们这么一提醒,我当时真的我是激灵了一下。你想这是两份八竿子打不着的文本里的句子,苏东坡的《王安石赠太傅制》,司马迁的《史记》。这两篇文章,突然火星撞地球碰撞到一起,“智足以达其道,辩足以行其言”;“智足以距谏,言足以饰非”。对,这就是用相同的句式在做影射。
当然我说到这儿,我知道你不会服的,你可能会觉得,这不就是碰巧了吗?中国古典文献汪洋大海一般的存在,两个句子句式差不多碰一起,你就说这是暗戳戳是在讥讽,没道理嘛。好,我们来看其他的证据。《庄子》,《庄子》也是中国古典文献的名篇,里面形容江洋大盗盗跖有一句话,说这个江洋大盗“强足以距敌,辩足以饰非”。你看也是这个句式,对吧?
好,再来,《史记》里面形容叫胶西于王刘卬,这是汉代初年一个非常残暴的诸侯王。你看那个句子,“强足以距谏,智足以饰非”。还有也是《史记》里的,司马迁写的,写御史大夫张汤,这是汉武帝时期著名的反派人物,酷吏。说张汤这个人,“智足以距速,诈足以饰非”。你瞅瞅,你看看,至少司马迁已经非常熟练地在用这个句式来形容一个坏人,说他们有能力,但是都没使到好地方。
其实在古典文献里面,还有很多很多这样的例子,我就不给大家穷举了。那你说苏东坡怎么就能想起来用这个句子来影射王安石呢?你不要小看古时候的士大夫。为什么咱们中国的古人,他做学问,特别讲究这个家学渊源,对吧?父一辈一辈的学问,为啥?知识这个东西,又不能通过血缘来传播,对吧?那为什么父亲有学问,儿子就更有学问呢?这是因为中国的传统学问,它特别注重记诵,就是记忆和背诵。小时候背书的基本功,是影响一个人一辈子学问的上限的。
苏东坡对中国古典文献的记忆功底,好到了什么程度?有这么个故事,苏东坡前几年不是在黄州吗?有个客人就登门探望,苏东坡当时正在抄书,《汉书》。苏东坡说:“我这辈子已经抄过三遍《汉书》了,只不过我不是逐字逐句去抄,我最开始是一段我抄三个字,后来我是一段抄两个字,现在我这一遍抄,我只需要一大段我抄一个字。”其实就是我只用提醒这么一个字,我就能背诵这一段的全文。
如果考试的时候打过小抄的人,应该知道这个技术。这客人就不信,你抄一个字,你就能把一大段全部背下来?苏辅说:“信不信?是骡子是马你拉出来遛遛。”你试试。来,《汉书》给你,你随便提一个字,我背后面一整段。果然这个客人和苏轼试,结果背得是“一字不差”。对,你就说,以苏东坡的这种文献的记诵功底,对于《史记》上的那么重要的段落,他能不滚瓜烂熟吗?他用这个句式,“智足以达其道,辩足以行其言”,来送给王安石,他怎么可能是无意的呢?是碰巧的呢?这个句子他太熟了。
你可能还是觉得有点隔膜,对,毕竟我们现代人对于古汉语的语感没有那么敏锐。那我就举个现在的例子,比如说我给你读一段文字,是某个公司领导的讲话,说:“今天我们要对齐一下本周的战略抓手,上周的闭环跑得不够丝滑,核心问题在于底层逻辑的颗粒度没有打透。”你看我刚才读的时候,我没有带任何语气,对吧?但是你只要生活在今天的互联网的氛围里,你肯定能听出来,我刚才这几句话是对这位领导满嘴那种互联网大词的讽刺。这讽刺意味,我只要提到这几个词,你马上就能感觉到。
是的,我们人类的大脑是有这种能力的。虽然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句话,但是只要它那个相似度够,那个语境敏感性强,而且群体共识多,一句话,马上就能触发大家的类比联想。比如说我说“这个女人不寻常”,我好像是在一个女人吧,但是如果年长一些的朋友,听过样板戏的那一代人,马上就会知道,这是《沙家浜》里的台词,说阿庆嫂,说这个人不仅不寻常,而且很强悍,对吧?我背后是有好多潜台词的。
再比如说,对于看过春晚的那一代人,我说“这个真没有”。对吧?我这句话一出口,你马上就能反应过来,这不是小沈阳那个段子吗?就是说除了这句话,其他都是假话。对吧?这个真没有。还有对于我们这一代,在互联网经过来的人,我说“公司让你出差半个月,这都是你的福报”。你是不是马上就听得出来,我这是阴阳马云老师说的那句话,说996是福报?
好,拉回到宋朝,在当时上大夫的语境里面,你说一个人说“智足以达其道,辩足以行其言”,表面上什么贬义都没有。但是你是有意让大家想起商王,还有盗跖那个江洋大盗,还有那个酷吏张汤,这一系列的负面人物形象,《史记》里面老用这个句子。你再一仔细咂摸这个语境,对呀,你的道如果是正道,为什么还需要很高的智力才能达到呢?如果你说的那个话,你的言是正理,你为什么还需要辩才无碍的口才才能实践呢?所以倒推回来,你分明是歪理邪说,但是因为你能力很强,你智力很高,你辩才非常强,所以你在强词夺理。反过来是不是这一层意思?
其实这还不只是苏东坡在阴阳在影射王安石。后来再过几年,我们再往后推几年,到了元祐八年的时候,有人就攻击苏东坡,就是那个文章中用的句式,居然一模一样。攻击苏东坡那个话怎么说的?说这个人“名足以惑众,智足以饰非,所谓小人之雄而君子之贼者也”。驾苏东坡的话,再翻过年去,到了绍圣元年,苏东坡被贬到惠州,贬他也有一道圣旨,圣旨上也有一段话,说苏轼这个人“辩足以饰非,言足以惑众”。你听听,跟他在这一年暗讽王安石的话,在句式上一模一样。你说这能是碰巧?说当年,当年的那些士大夫,那些文人,那些草拟圣旨的人,他们心里都有数,就是几年前,你苏东坡射向王安石的那一支冷箭,那一记回旋镖,今天嘴,我也扔出去,正中你苏东坡的眉心。这是当年文人的那种文字上的小心机。
好,理解了这个原理,我们再往下看这篇文章。很多地方就好懂了呀。你看下面到了很关键的一句,叫“用能于期岁之间,靡然变天下之俗”。所谓“期岁”就是一年的意思。这表面看没有问题,字面意思很简单,说王安石这么能干,那么能干,所以在一年时间,就让天下的风俗为之一变。“用能于期岁之间,靡然变天下之俗”。好,我们还是用刚才的方法,我们到更广阔的中华文化的语境里,再来理解这层意思。
中国古代的儒家士大夫,通常都认为君主朝廷治理国家,很重要的一项任务是啥?就是要治理天下的风俗。这个民风一好,自然就会国泰民安。这是那个时候的认知水平。但问题是,苏东坡这里说的,王安石用一年时间改变了天下风俗,那请问,他是往好了变还是往坏了变呢?你要是读原文,前面说王安石这么能干,那么能干,然后说他一年之间就改变了天下风俗,你很容易顺着那个语境就滑过去了,你想当然认为这是夸奖,所以肯定是让风俗往好了变。错了!重点你看这个时间,他说的是“期岁之间”,一年时间就改变了天下风俗。那能是好的改变吗?
当时上大夫都认为,但凡强调改变风俗,都是说往好了变很艰难很漫长,但是往坏了变呢?就是一泻千里。我们老百姓今天口头语还说,小孩子学坏一天,学好三年,对吧?这可不仅是语义上的推断,我们还有其他证据的。你想这是哪一年?公元1086年。你去查苏轼的文集,苏轼在此前此后,在其他好多文章里面,都谈到了同一个主题,叫“天下风俗之变,民风之变”的问题。这是写圣旨,他可能迂着藏着,在其他的什么私人信件里面,那都是大实话呀!
苏轼在这个阶段,但凡提到熙宁年间,就是王安石主持变法那几年的民风和风俗,那都叫痛心疾首。比如说前一年,苏轼在一封信里面就说:“风俗日恶,忠义寂寒。”再比如说,再过两年,就是元祐三年的时候,苏轼在给司马光写神道碑碑文的时候,就今,说你司马光最后那个阶段真好,让天下风俗往好了变。那你想,司马光上台那是往好了变,此前王安石那一段,那可不就是往坏了变吗?
而再过三年,就是苏轼在给欧阳修的文集写叙的时候,把这话说得就更明白了,说就是因为王安石,就是因为他搞什么新学新法,天下的风俗都被搞坏了。你看他那句“靡然变天下之俗”,到底是啥意思?就是往坏了变嘛。所以我们不能非常天真地看待古人的那个关系,对吧?你不要觉得苏轼在前年,就是1084年的时候,在江宁和王安石完成了个人之间的和解,所以他对王安石变法的看法就改变了,从此他就歌颂王安石这个人和他干的所有事。不可能的。古人和我们今天人一样,都很复杂的。我们个人之间的“相逢一笑泯恩仇”,它绝不意味着我改变了个人的政治倾向,我对你以前做的事情的评价就发生了改变。哪有那么简单?
所以现在你明白,这篇《赠王安石太傅制》里面那句话,“靡然变天下之俗”的意思,对,好狡猾的苏东坡,对吧?要不是两位教授目光如炬把他抓出来,差点让这个苏东坡给滑过去。
好,我们接着看下面的句子。苏东坡说这个王安石了不起,“少学孔孟,晚师瞿聘”。听着好像就是说这个王安石兼容并包什么都学,学问很大,又是学孔孟,又是学佛家和道家。其实你想,在北宋的那个氛围里,说你这个人的学问里面,既有孔孟的儒家,也有“瞿”(就是佛家),也有“聘”(聘就是老子道家),等于是驾你,这是摆明了讽刺王安石的学问不纯粹,你祖师爷到底是谁?你在哪个庙里磕的头?你这学问,你一肚子杂货,对吧?
好,再接下来,“周罗六艺之遗文,断以已意;糠批百家之陈迹,作新斯人”。现在这一句我一念,你是不是很容易就听得出来苏东坡那个真实讽刺的意思了?“周罗六艺之遗文”,把天下的文献都搜集齐了,但是你王安石“断以已意”,你只拿自个儿的想法去做裁断,你胡说八道。然后“糠批百家之陈迹”,就诸子百家的学说,在你王安石那都一钱不值,你还要把天下人都改造成新人。听出来那个讽刺的意味了吧?
好,下面又是一个关键的句子,说“属熙宁之有为,冠群贤而首用”。就是到了神宗皇帝的熙宁年间,朝廷想有所作为,你王安石,在众多的贤臣当中脱颖而出,被首先重用。这叫“属熙宁之有为,冠群贤而首用”。这真是全文当中只有这一句提到了王安石变法那个阶段,苏东坡只是轻轻带过,只说了这么一句,您是当时所有贤臣当中最被重用的一个人。你也很容易把这句话理解成为夸奖,但是你只要稍稍一想就知道,“冠”是什么意思?就是你是领先的,领头的这个意思,对吧?你是这一帮人当中最被重用的意思。
那么请问,那个时代所谓的“群贤”是谁?就是搞新法的那帮子人,对吧?什么吕惠卿、曾布这些人。这些人什么人?我们以前讲过,上《宋史·臣传》的,那苏东坡对这些人的评价能怎么样呢?咱不说别人了,咱们就说苏东坡对于吕惠卿这个人的评价,我们以前节目,专门介绍过吕惠卿对吧?就在这同一年,苏轼还是当他的翰林学士,对吧?也是执笔替朝廷写了一道圣旨,贬谪这个吕惠卿。
苏东坡对王安石可以很给面子,对吧,话不直说。对吕惠卿那就不用了,我给你念念,他对吕惠卿的评价,我直接念文言文的原文:“具官吕惠卿,以斗之才,挟穿之智,事宰辅,同升庙堂。乐祸而贪功,好兵而喜杀,以聚敛为仁义,以法律为诗书。首建青苗,次行助役,均输之政,自同商贾。手实之祸,下及鸡豚。苟可蠹国以害民,率皆臂而称首。”我都不想一句一句给你翻译文言文了,那真是通篇痛骂。你就听这最后一句什么意思?叫“苟可蠹国以害民,率皆臂而称首”。就是说,只要但凡能够损害国家,危害老百姓的事,这个吕惠卿他肯定会振臂高呼,争当领头人。就这么一句话,对,这就是苏东坡笔下的吕惠卿,也就是前面苏东坡嘴里的那个“群贤”。你王安石是这帮货色的头,你在里面是个“冠”,是个头。
好,我们还是回到《王安石赠太傅制》,这篇文章接下来的段落,就是写王安石什么退隐山林,和哲宗皇帝当政。你会发现接下来的段落,那种什么讽刺的,夹枪带棒的句子,突然就没了。语调变得非常真诚,文字也很畅达,直到结尾都没有讽刺的东西。好,我这么帮你一授下来,你是不是忽然觉得,这个苏东坡藏得好深,居然用这么巧妙的手法,把朝廷对于王安石的表扬,生生写成了一篇批评他、影射他、阴阳他的文章。而且这篇文章它妙就妙在,就算是王安石复生,就站在苏东坡的对面,这王安石也说不出来有什么不对,对吧?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对我苏东坡写你的文章,我通篇都是褒义词,你还要怎样?但是只要生活在那个时代,语境里的上大夫,又分明能够感受到其中暗藏的那个讥讽的、否定的意味。
今天隔了这快一千年,我们读完了之后我们也要喊,“苏轼苏子瞻东坡先生,您真是好手段!”
刚才我破了一个自个儿立的规矩,居然在节目里讲了一整篇文言文。这可能对平时只是听我们节目,但是看不到字幕的朋友,不太友好。我在这儿先说一声抱歉,但我还是觉得值,因为透过这篇文章,我们可以领略到汉语的一种非常独特的魅力。你看人家苏东坡,是怎么讽刺王安石的?他不是直接跟你什么摆事实讲道理,用贬义词把你骂一顿。不是,人家是用一些表面上是褒义的,甚至是夸人的字句,只不过他选择了一些位置,摆放这些字词,他放在了一些其他贬义的字句,或者是典故的旁边。我就搁在这儿,你自己去感受,让那些有中国文化知识的人,生活在中国文化语境里的人,不对头,我听出了你的弦外之音。
对,苏东坡的这种讽刺,是利用了我们汉语的一种独特的能力,啥能力?组合能力。你会发现,这苏东坡简直就是个魔术师。他的精神世界是那么广袤无垠,里面各种星辰大海,他老人家要写一篇文章,那跟“上天入地”似的,采来各种各样的意象元素和词语片段,拿来之后,锅和灶、柴和米全部都全了,他就下厨,对吧?拿来煎炒烹炸焖溜熬炖。这状态就让我想起了,一个对联的半句,“双手把山河大地搓圆捏扁,撕碎了挥洒空中,浑无实象”。就进行这种眼花缭乱的创造性的组合。
你再看那些词语,每一个片段,好像都是从万里之外,八竿子打不着的其他文本借来的、敛来的,然后到此地来,奔赴一场全新的词语的聚会,组合。组合完成之后,又暗中保留了他从原来语境里面带来的讯息。就像我们刚才举的例子,对吧?近1000年前,司马迁写商王的一个句式,居然就能被1000年后的苏东坡拿来,我来讽刺两句王安石。这个组合是这么完成的,但是原来的那个意境又带进来了。
而每一次组合完成,这就完了吗?不会。新的那个片段和元素,又会被下一个高手拿去再组合,又把这个语境里的讯息带到下一站。就像几年之后,对吧?那些讽刺苏东坡的人,用什么句子呢?还用你讽刺王安石的句子,你当年怎么说的人家,我们今天怎么说的你。这叫旧的翻新,新中有旧,重重叠叠,层层掩映,没完没了。
这就是汉语,从古至今,就这么一路创造性的组合,走到我们今天。这就带来了,一种非常神奇的文字景观,就是我们看到的每一篇文章,每一个文字组合,它都是因为这篇文章产生了一种新的意味,对吧?但是每一层新的意味,你可以拆开来,往上追溯,往远古追溯,直到源头。这篇文章,这个典故,原来他用的是前人的那么一层意思,前人的那个意思再拆开来,又可以往回追溯到前人。
我们拿到手的每一篇崭新的文字,都可以往回看,往天上看,仰望那5000年的象形文字组成的星空,隐隐绰绰看到有无数根从中华文明的远古时代垂下来的线索,那真是绵绵密密,不绝如缕。我们今天用的任何一个词,你可以往回追,你会追到在古人那儿,原来有最初的意思。那个最初的意思,和我们今天用的这个意思,藕断丝连,它又有关系,又好像住前延伸了很多步。
我随便举个例子,比如说我们今天说的“缘分”的这个“缘”字,那最初的意思是啥呢?就是指衣服的边。你看“缘”绞丝旁,所有跟丝织品有关的那个字,往往用的就是绞丝旁。衣服的边。那紧接着,这个意思就开始扩展。既然“缘”指的是衣服的边,那就可以引申到一切东西的边缘和周边,对吧?但这还只是名词,很快它就演化成了动词。好,既然是东西的边缘,那如果一个动作是沿着这个东西的边缘往前运动呢?有依据地往前运动,就不是瞎运动。我顺着这个边往前运动,这种运动方式叫“缘”。你像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里不就有一句吗?“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就是我顺着这条小溪往前走。你看这就抽象很多了,顺着边往前走。
既然顺着边往前走,这很多东西是有依据的,对吧?所以继续抽象,变成了一种关系,有依据地往前走,这叫凭借依据居原因。这一层意思就被抽象出来了,这就是我们经常说的“缘故”的“缘”。因为什么,所以什么的那个“缘”。你看杜甫的诗,叫“花径不曾缘客扫”,不是因为你扫的,“蓬门今始为君开”。这个句子里的“缘”就是这层意思。
再然后,随着佛教传入中国,这个汉语开始表达一些非常抽象的哲学概念。这个“缘”进一步被抽象,抽象成因果的那个意思。你看佛学里面讲“缘起性空”、“因缘和合”。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缘分,结个缘,随缘,还有那个机缘等等。你看这个“缘”进一步抽象了。
好,再然后西方文化又来了,对吧?和我们的中国文化组合。这个“缘”字又产生了一大堆新的含义。比如说我们今天说“地缘战略”、“血缘关系”、“边缘群体”。这就是一种更为抽象的关系。你看,我们只是简单地举了一个“缘”字。这个字是不是有点像活化石?它最古老的那个意思,就是衣服边,和现在我们最新潮的那个意味是缠绕在一起的,生生不息的。今天这个意思,既包括古老的意思,但又截然不同,其实又何止是这个字?几乎每一个汉字,你去琢磨去吧,每一个汉语的词汇,都有这样的特征,可以一直往回追溯,一直追溯到微茫的远古,直到我们文化视野的尽头。
所以很多人都在说,说中华文明的文脉之所以不会断绝,其中有汉字的功劳,这话没错。但是你可别简单地以为,这就是因为咱们的方块字,那个字形变化不大。不是,方块字的字形,其实自古至今变化很大。是因为什么?是因为汉语的这种神奇的模块组接的能力。在繁复的组合当中,古老的东西,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以全新的方式重生。但是最古老的元素没变。这太神奇了。
在语言学上这是有术语的,这种单体字义特别清晰,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它一旦组合,就能形成全新的意思。这种语言叫什么?叫分析语。但是那种通过对一个词的变化,衍生出新的意思的语言,就像英语那样,我们给它充分的变化,什么时态、人称、单复数,还有什么格、性之类的变化,这叫屈折语。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语言。中文叫分析语。
那中文的这种分析语,它的优势就在于,你把它一篇文章,或者是一个句子、一个词,你拆嘛,你拆到最后变成字,每一个字那都叫粒粒分明。但是你组合,组合成一个词,一个句子,一个篇章,组合起来变化无穷。它妙就妙在它的组合性。
我举个例子,比如说“大肠杆菌”这个词,还比较常见吧?那它的英文是什么呢?叫Escherichia coli。那为什么叫这个名呢?是为了纪念这种细菌的发现者,一个德国医生埃舍里希。好,如果您是一个西方的医学院的学生,那么多细菌的名词,每个都有来历,有的是用地方命名的,每个都不一样,原因都不一样。您就背吧。
如果你是一个普通的西方人,即使你懂英语,但是你也不见得认识这个词,那是非常专业的知识,你上医学院才教你的。不仅是医学,你学化学、学物理,任何一门学问只要学到深处,第一道难关就是各种各样的大量的新词汇,你去背。所以在西方文明当中,艰深的知识,对于普通人来说,它有一个不友好的地方,就是它的词汇和语言的门槛非常高。
但是作为中国人,我们看到汉语当中的“大肠杆菌”,你即使不是学医的,你没有相关知识,我们凭常识,猜也猜得到几个线索嘛。大肠杆菌,它肯定是一个细菌,对吧?第二,它肯定生活在大肠里。第三,它的样子应该像个杆。差不离了。你看这就是中文的神奇之处,因为这种组合的特性,大大降低了新知识普及的传播门槛。
前一段我还听个笑话,说一个西方人,咱不说哪国的,到中国来,第一次知道葡萄酒是葡萄做的。我们中国人说这不废话吗?对,语言问题。英语当中葡萄酒是wine,从来没告诉他这玩意用什么做的,所以他要知道wine是用葡萄做的,这是一个专门的知识,得单学。我们中国人不用,葡萄酒,我第一次知道葡萄酒,我就知道它是葡萄做的,对吧?知识的门槛不一样。
而且中文产生新知识,不仅门槛低,而且那个概念的创造力还非常强悍。我举个例子,比如说,我用中文说一个词,“星期八”。你马上就知道,我这是创造了一个并不存在的,但是我其实有很多意涵的新词。比如说我跟你说,“我找你借的钱我星期八还你”。你肯定听出来,我这是开玩笑,对吧?说永远没有还你的那一天。
我说我就是工作到星期八,也得把这活干完。你看这是向领导表决心,对吧?我用了一个并不存在的词,所有中国人都听得懂的意思。但是好,请问,如果您把这个词翻译成英文,您怎么翻?“星期八”怎么翻译成英文?“the day after Sunday”。不对啊,“the day after Sunday”是Monday啊。星期日之后是星期一。你琢磨,你真暂时还就没有好的翻译方法,对吧?你看这就是新概念的创造力的巨大落差。中文太强了!朋友们,为自已会使用中文自豪一会吧!
有人可能会说,咱是不是有点偏题了,对吧?不是说今天是送别王安石吗?讲的是王安石的生前事和身后名吗?我们怎么从一篇苏东坡的文章,扯到语言学上去,扯到汉语的一个特性上来?其实最后我还是想拐回来,我想说说王安石。
我们再来端详“王安石”这三个字。在公元1086年,就是大宋元祐元年之前,这个词,“王安石”,他指的是一个人。但是王安石在这一年去世了。从这一年开始,“王安石”这三个字,它就是一个概念了,一个符号了,对吧?理解中文魅力的人就知道,从此组合就开始了,创造性的组合就开始了。从此你不能要求我对这个词做一个彻底清晰的定义了,对吧?他是一个好人还是个坏人?王安石是个奸臣,还是个忠臣?他这一生是成功还是失败?不,没有单一的结论。组合开始了嘛。
王安石这一辈子,读了那么多书,干了那么多事,他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无穷丰富性的组合。而从他在这一年死后,又有无数的褒和贬,叠加到他这个名字的身上,那真是丰富到五味杂陈,丰富到苏东坡在面对这个人的时候,这三个字的时候,也很作难。我既把你当朋友,也把你当对手。我对王安石既$\color{red}{爱恨}$也感激,既佩服又痛惜。我苏东坡既想借一篇官样文章赞颂他的一生,也不耽误我苏东坡在这篇文章里,刻意留下种种线索,让懂他的人会心一笑,或者是付之一叹。
对,这就是我中华文明的,一种内在的张力。中华史学虽然以对人的评价为中心,但是我中华文化又对过去和未来是充分开放的。古往今来的人,随意地创造性地去组合吧。
公元1086年,王安石的生命终结了。他就在这里了,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但后人一旦看见这个词,“王安石”,他马上又会复活,能瞬间触发起我们关于智慧、勇气、才华、孤高、决绝、傲慢、刚愎、错误、悔恨、误解、不朽等等概念的联想。而且每一代人,联想到的那些词,它还不一样。
这就是我们中国文化的特征。我们中国人在一个晴朗的夜间,一举头看见一轮明月,我们瞬间能够触发很多联想:有乡愁,有牵挂,有孤寂,有澄澈,有幽深,有静,有苍茫,有萧瑟,有恬静,有高洁,有无常,有永恒,等等联想。每一代人不一样,每一个人也都不一样。
好,这1086年,我们送别了王安石。到了下一年,到公元1087年,我们再赶去送别另外一位先贤司马光。我们下一年1087年再见。
这公元1086年,我们是借着苏东坡的一篇文章,叫《王安石赠太傅制》,跟你聊了汉语表达的独特魅力。苏轼他不光是话里有话地夸过王安石,他还激情澎湃地夸过另外一个人,唐宋八大家里的另一位韩愈。《苏轼为韩愈写过一篇碑文》,叫《潮州韩文公庙碑》。有人评价它,说“非东坡不能为此,非韩公不足以当此”。什么意思?就是要不是苏东坡,他也写不出来这么好的文章,要不是韩愈,他也当不起苏东坡的这通夸。
节目的最后,我给你读其中的一段,您不见得每个字都听得懂,但是没关系,你就感受,感受一下这篇文章里面的那种畅达的文气。来,“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是皆有以参天地之化,关盛衰之运。其生也有自来,其逝也有所归。故申、吕、自岳、傅说,为列星,古今所传,不可诬也。孟子日:‘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是气也,寓于寻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间。卒然遇之,则王公失其贵,晋、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宽、育失其勇,仪、秦失其辩。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专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此理之常,无足怪者。自东汉以来,道丧文弊,异端并起,历唐贞观、开元之盛,辅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摩之,天下靡然从公,复归于正,盖三百年于此矣。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此岂非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
你看这篇碑文,可以说从头到尾没有一处懈怠。致敬苏东坡,我们也致敬古往今来,用汉语写出的浩然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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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周三,《文明》我们会讲到公元1087年,我继续在这等着和你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