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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系统孤立是一种怎样的悲剧?|罗振宇《文明之旅》之1077

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77年。这是大宋熙宁十年,大辽大康三年。

过去这几年我们讲的都是王安石变法,到上一年熙宁九年截止,王安石二次罢相,从此退居金陵,再也不过问政事。所以王安石变法,由王安石主持的变法阶段,上一年就结束了,但是变法本身还在继续。

好,问题来了,神宗皇帝接下来他该用谁呢?神宗说谁我也不用了,我自个儿来吧。对,王安石之后,虽然也有宰相,像吴充王这些人,他们只是名义上的宰相,但是他们在行政系统里面的真实地位,和此前的王安石那就没法比了。王安石当宰相的时候,是王安石出主意,神宗皇帝说这个主意行不行。那现在呢,是神宗皇帝自个儿拿主意,宰相干吗?宰相就负责说:“遵旨得令,这个主意真好!”有的事,人家神宗根本就不和宰相商量,直接在宫里面写那种小纸条,直接指挥各个部门来办理。

好吧,这一年我们让这位闲不下来的神宗皇帝自个儿先忙着,我们来关心另外一群人。谁呀?就是王安石变法培养出来的那些班底,王安石手下的那几员大将,这一年他们都在干嘛呢?我们先说一个人,就在这一年的3月15号,那个王韶,前几期我们讲过他,就是主持熙河开边的那位大功臣,被外放到洪州,就是今天的江西南昌去当知州。奇怪,王韶为什么在开封也待不住?这王韶可是大功臣,前几年被朝廷捧在手里是当个宝的,怎么说贬出去就贬出去了?背后的原因很复杂,你可以简单地理解成就是,在神宗皇帝看起来,这个王韶他居功自傲,他有点飘,朝堂上搁不下你了,你走吧。请注意,到了这一年,王韶可是王安石新党里面硕果仅存的这么一位,他这一走,这一年的3月15号他这一走,王安石的那些小弟们,可就被从朝堂里面清洗一空了,没人了。

我们再来看几位王安石手下的大将。第一位曾布,曾布就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的弟弟,他是最先出局的,熙宁七年就被外放。这几年曾布在外面过得应该不太好,他一直在南边,就是江西、湖南、广西、广东这些地方打转转。这一年曾布是在广州做知州。不过没关系,你别替曾布担心,这个人很能干。17年后,虽然时间有点长,17年后,那是宋哲宗亲政的绍圣年间,曾布又会重返政治中心,他会回到开封的。

好,我们再来看第二个人,这个人叫章。章也是王安石手下的大将,他被从中央摔出去,比曾布稍微迟一点,是熙宁八年的事。当地方官就好好干呗,去年章是奉命去平叛,因为赶路的时候着急了一点,就摔断了腿。皇帝特别开恩,让他留在湖州,今天的浙江湖州当知州,顺便养伤。不过这个章运气是不错的,再过两年,他就被神宗皇帝召回了开封,到1080年就升成了参知政事,副宰相,又能参与中央大政了。

好,这两位说完,最后我们留这一位,我故意放在最后说,而且是最重要的一位。谁呀?吕惠卿。吕惠卿这个人有多重要?当年王安石在一堆小年轻当中去找小弟,是一眼就看中了这位吕惠卿,说他的学术,别说现在的人比不了,就连那些前世的大儒也都比不了。能搞懂先王之道,还能学以致用的人,在王安石看来,本朝只剩下这么一位吕惠卿。那可是熙宁二年的事情,当时王安石在干吗?他在组建那个变法策划小组,也就是制置三司条例司,是那个时候。当时王安石是49岁,在朝堂上就算是老人了。他招来的这些小弟,你看我们刚才说的曾布是34岁,章是35岁,算年轻人。吕惠卿岁数稍稍大一点,38岁,算是这种承上启下的年纪。所以比较重要的变法的法令,往往都出自吕惠卿的手笔。所以他算是变法策划小组里的王安石一人之下的二号人物。

后来这位吕惠卿就变得越来越重要,到了熙宁七年的时候,你应该记得,王安石第一次罢相,吕惠卿马上就被提拔了,提拔成为参知政事,副宰相,继续代替这位王安石主持新法。这什么意思?隐隐然,他就是王安石变法事业的接班人。当时他还被人起了一个外号,叫“护法善神”。我估计那个时候谁也没想到,仅仅一年之后就是熙宁八年,这位吕惠卿就被贬出去了。那个时候他可正值壮年,刚刚43岁,他不会觉得自己没机会吧?43岁当过副宰相的人,而且跟王安石关系那么近,对吧?对,直到他79岁去世,这在那个年代算高寿了,直到79岁去世,吕惠卿一直就没机会回到中央。

这件事情你要是熟悉北宋晚期的政局,你会觉得特别奇怪。因为北宋晚期的政局是这样,就是新党和旧党斗得一塌糊涂,整个政局像是一个跷跷板,你方唱罢就该我登场。所以当时不管是新党还是旧党,只要你是本党的头面人物,都有一个回中央朝廷,甚至是重返执政岗位当宰相的可能。你就想那个苏轼,这辈子被贬成那个样子,几起几落,但是苏轼不管怎么被贬,他是旧党的人,对吧?他总有一个再回来的盼头。但是唯独我们刚才讲的这位吕惠卿,他可是新党的创始成员,曾经一度被认为是王安石的二号人物,不管是新党上台还是旧党执政,他连一丝一毫的机会都没有。你活到岁数大,你活到快80岁,你都没有机会,这是为什么?过去接连几期节目,我们讲王安石新法,我们关心的都是国家命运。今天我们换一个视角,我们就从这位吕惠卿的视角,从个人命运的角度来看看,这样的人生悲剧,它到底是怎么造成的。

我们在前面的节目中多次提到过这位吕惠卿,但是一直也没好好介绍过他,今天给补上。吕惠卿,字吉甫,是福建泉州人,嘉祐二年进士。这词熟吧?对,我们在1057年讲过,嘉祐二年就是出过苏轼、苏辙、曾巩、曾布、张载、程,还有章、王韶的那一榜进士。嘉祐二年号称是“千年龙虎榜”。刚才我们讲的那三个人,吕惠卿、曾布、章,都是这一年的科举同年,光荣。但是虽然中了进士,想接着往上升官,其实没那么容易。吕惠卿中了进士之后,就在基层锻炼了几年。到了1061年,这是四年后,他有机会进入京城开封工作。那分到了什么部门呢?三司,就是宋朝主管财政的部门叫三司。这本来也不算什么特别好的机会,但是你想这个时候还有谁在三司?王安石。王安石和吕惠卿,这两个人是一见如故。工作上干的虽然都是财政的活,但是他俩平时在一起讨论的都是儒家的经学,聊得是情投意合。

你要是看过我们上一期,就是1076年的《文明之旅》,你就知道,王安石可不仅是一个官员,他还是一个儒家大经师。所以他对同样深通儒家经义的这位小年轻的吕惠卿,自然就能高看一眼。相差十来岁的两个人,从此定下忘年交。但是这个时候,我估计他俩谁也没有想到,再过几年,这王安石居然被神宗皇帝从南京,这么千里地请回到开封,主持变法,还迅速就当了宰相。那王安石开始搞变法,就得组班底,对吧?他马上想到的是谁?就是这位当年很赏识的,在单位食堂经常能遇见的这位小兄弟。对,吕惠卿的机会就这么来了,从此登上了大宋政治的核心舞台。

那在变法的几位大将当中,王安石搜罗的人不少。这位吕惠卿,他具体扮演的角色是什么呢?刚才我们说了,首先是王安石的首席助手,二号人物。再来,变法方案的主要撰稿人,还有和保守派对轰的一门大炮。没错,除了业务能力强之外,人家吕惠卿还是个辩论家,口才好得不得了。王安石自己的口才就很好,但是他主要负责在宰相群体里面搞辩论。那宰相群体之外呢,往往就需要这位吕惠卿小年轻出马了,把这门大炮给我拉上去给我轰。

话说王安石变法刚开始的时候,吕惠卿还兼任了一个职务,叫崇政殿说书。什么意思?就是给皇帝上课讲书的那个职位。神宗皇帝试听了几天觉得,不错,是这个味儿。这个小官讲起书来,是头头是道,条理分明。你想那个时代,一个低级别的官员见了皇帝,我天呐,那哆嗦能止得住就不错了,能说出整话就算水平高了。但是这位吕惠卿,他居然可以侃侃而谈,皇帝有问题,居然可以对答如流。就这份胆色,就不是一般人能有的。而且你想给皇帝讲书,你以为只讲那些空泛的大道理吗?不是,时机合适的时候,大家会利用这个机会,搞现实政治的辩论的。

话说有一次,司马光,他可是变法的铁杆反对派,他也干这个活,给皇帝讲课。他讲着讲着就说了一个萧规曹随的故事。你知道的,汉代初年,丞相萧何原来定下来的规矩,继任的丞相曹参不敢改变,这叫萧规曹随。那司马光这个时候为什么跟皇帝讲这个?你琢磨那个潜台词嘛,那无非就是在讲祖宗之法不可变,前人定的规矩咱不能破。吕惠卿当时也在场,一听就知道机会来了。再过两天,轮到吕惠卿给皇帝讲课的时候,他讲着讲着那个话锋就一转,直指旁边的司马光。你看他那个论述的层次:

吕惠卿:第一,前两天臣听司马光说先王之法不可变,这一点臣不同意。先王之法别说不能变了,有的时候先王自己都一年变一次,怎么就不能变呢?有的法五年变一次,当然也有的法一百代都不能变,比如说有些道德要求可以不变,但是变和不变得看具体情况。

你听这一段说的还是那个道理,但是紧接着,那个话都密不透风,吕惠卿马上就转成了说动机,谁的动机?司马光的动机。就指着司马光说了:

吕惠卿:他司马光哪里是在讲书?那天他就是借讲书的机会,来讽刺朝廷最近推行的新法。而且因为我,我吕惠卿被王安石提拔进制置三司条例司,司马光这个时候说这番话,肯定就是故意针对我。

这是说动机,说完之后马上又转成了对司马光的人身攻击:

吕惠卿:说司马光你现在是皇帝的侍从,当时他担任的是翰林学士,你有意见会上不说,会下乱说。你有提意见的责任,既然你提了意见没有被采用,你就应该赶紧辞职回家。你现在还待在朝廷里,这个不服那个不满,你是不是因为贪恋权位,你今天还站在这儿?

你感受一下,这密不透风的三连击,这吕惠卿是懂政治辩论的。你看先说道理,然后马上转入指责对方的动机,最后搞一个人身攻击。这番话说完,你可以设身处地地想一下,如果你是当时站在旁边的司马光,你能怎么办呢?这司马光只能是见招拆招,但是面对最后的那一句人身攻击,既然都说到你贪恋权位,你怎么还好意思站在这儿?

司马光:确实是我的错,我辞职就是了呗。

你看这个应对的人,他是没有机会深入地展开理论反击的,他不得不用辞职这个非常具体的行动,来证明自己的道德,这就落入了下风。你不得不应对别人给你出的招。幸好这个时候,神宗皇帝出来打圆场,说大家只是讲个故事,讲讲是非聊聊天,你不至于的,安坐。

你看这就是吕惠卿的辩论风格,思维缜密加上咄咄逼人。那吕惠卿的做事风格也是那种,就是一旦我看准这个目标,就全盘押注,所有的资源我得全投到这事上的,这么个风格。我举个例子,王安石曾经跟神宗皇帝闹着要辞职,吕惠卿就说那哪行,你走了这变法怎么办?他又觉得我一个人上书挽留王安石,这个分量不太够。那怎么办?吕惠卿想到,咱们大宋朝不是有老百姓也可以给皇帝上书的规矩吗?当时有一个机构叫登闻检院,你就理解成宋代老百姓可以给皇帝写信的那个意见箱,有这么个专门的机构。吕惠卿就动员了自己所有的手下,每天给皇帝写群众来信,人手不够,就每天这帮人换着名字给皇帝写信,强烈呼吁要留住王安石。说白了这是什么行为?这就是动员群众给皇帝施加压力。

还有熙宁七年的时候,王安石不是第一次罢相吗?那吕惠卿马上就接任了参知政事。吕惠卿当时最担心的,就是神宗皇帝推行新法的决心不稳。他怎么干的?他给所有说得上话的地方官员,包括各地的郡守、知州,包括中央派到各地的监察官员写信,说你们这些人都听我的,你们都要给皇帝上书,说新法的好处,告诉皇帝千万不能动摇。你看又是这一招,对吧?又是用大量动员的手段,给皇帝一个人施加压力。就这种做事的风格,你能想象像司马光这样的忠厚儒者,能够干出这样的事吗?不会的嘛。司马光可以坚持己见,可以在皇帝面前争个面红耳赤,但他绝不会搞这种私底下的大动员、大串联,给皇帝施压的事。但是吕惠卿的风格呢,那叫为达目的不管不顾,不获全胜绝不收兵。很多做法,可能他自己也不敢搬到桌面上,这个名声也不大好听,但是你懂的,这么干它确实是有效。

吕惠卿这种做事的风格,虽然经常受到非议,但他的确是一个那种,照到哪里哪里亮的全才,什么都会干。你可能没想到,吕惠卿居然还主管过大宋朝国家的兵器生产。他还搞了一整套的技术标准化、生产规范化、管理制度化,搞了很多兵器生产的改革,大幅度改进了大宋的装备水平。所以北宋后期对西夏打仗经常能赢,建立起了军事优势,就有这位吕惠卿的贡献在内。这是你可能没想到的。你可能还没想到,吕惠卿居然带兵打仗也是一把好手。吕惠卿后来在西夏前线主管军事,听说过去的那些边疆大帅,通常都不亲自领兵上战场。他说那哪行,我自己来。于是吕惠卿居然亲自骑着马,带着部队巡防18天,一路走,都能走到人家西夏的家门口去。

吕惠卿行军,还有这么一个故事。话说那个程颐,就是北宋理学二程中的伊川先生程颐,另外一个是程颢,对吧?这个程颐就听说,说吕惠卿要领兵从自家门口经过,就说了:

程颐:我久闻吕惠卿的大名,但是没见过他,这次我可得好好地瞅瞅这个人。

就在家门口就等着,结果等到天亮也没见着人,再一打听,说原来他带的部队早就过去了。这个程颐就感慨:

程颐:吕惠卿不简单,几百名随从几十匹马,在路上走就打我家门口过,我坐在家里我居然没听见。

我天呐,这种对军队的管理能力太惊人了。所以程颐就感慨:

程颐:吕惠卿在朝堂上很多人说他坏话,但这确实是个人才。

要知道在冷兵器时代,看一个将军带部队的能力,不只是在战场上,在和平时代很重要的一项,就是看他能不能够整顿军纪。像后来岳飞的岳家军那样,那军纪好到了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后来的戚继光的戚家军也是,军纪好到什么程度?把大军在广场上摆开,大雨从早下到晚,这一支军队站在那儿纹丝不动,就到这个程度。所以人家吕惠卿带军队,有古来名将风范。你看这个人真是各种能干,我是大宋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虽然很多人不喜欢他,但是不得不佩服他。

好,问题来了,在王安石变法的整个队伍当中,名声不好的人多了去了。前面我们提到的三员大将,除了吕惠卿之外,还有什么曾布、章。这三位老人家都入了《宋史》的奸臣传,但那是后世的评价。回到他们这几位活着的时候,为什么后来其他两位,就是曾布和章都能几起几落,而唯独这么能干的一位吕惠卿,他一经跌落,就再也没能东山再起呢?

吕惠卿之所以没法东山再起,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他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跟谁也搞不好,甚至跟新法团队里的自己人,跟同志他也搞不好。比如说,王安石第一次罢相之后,留下来继续推行新法的,其实是两个人,一个是吕惠卿,还有一个韩绛呢,你别忘了。你看这两个人的关系,人家韩绛是宰相正职,你吕惠卿是参知政事副宰相,官首先大一级。而且韩绛的岁数比你吕惠卿还大20岁,韩绛和王安石是科举的同年,这俩人差着辈分。按说这格局不错,一个老前辈官大一点,年长一些在上面罩着,吕惠卿又能干又年轻冲杀在前,这不是挺好的合作格局吗?不行,吕惠卿很快就和韩绛闹翻了。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矛盾,主要是工作风格上的冲突。吕惠卿业务能力强,平时处理政务比较追求高效率,但人家韩绛不行,毕竟快70岁的人了,跟不上你那年轻人的节奏。王安石原来确实能干,那个工作量庞大,所以韩绛有点处理不动。所以很多事情,在韩绛这儿就有一点积压。那你作为副手,你作为年轻人作为后辈,你吕惠卿是不是可以体谅?人家不,人家跟韩绛吵架。那对于吕惠卿这种又高效又强势的下属,韩绛也觉得犯不上,驾驭不住,苦不堪言,就算了吧,我不干了还不行吗?就找神宗皇帝诉苦,说我实在不行了,您赶紧把王安石给请回来吧。这就是王安石二次担任宰相的一个背景。

你看吕惠卿和韩绛之间的这个矛盾,它就属于工作方式上的问题,一个追求效率,一个拖拖拉拉。用今天的职场黑话来说,就是两个人颗粒度对不齐,对吧?不是什么大事,如果非要说吕惠卿有什么过错,不过就是对负主要责任的老前辈不够尊重,就这么大事。好了,你说跟老人他搞不到一起,那换个工作能力强的伙伴呢?吕惠卿照样也搞不好。对,这就要说到他和曾布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了。你想吕惠卿和曾布,那是同一榜的进士同年,这在科举时代是一种非常特殊的关系。而且两个人是王安石的得力助手,王安石就说过这么一句话:

王安石:我开始搞变法,各种人各种说法各种态度都有,自始至终就觉得变法一定能行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吕惠卿,一个是曾布。

你看在王安石的心里,吕惠卿和曾布是他最坚定的左膀右臂。确实曾布也很能干,在新法的各个重要部门里面,是轮了一遍岗的。比如说新法中的保甲法,还有保马法,是曾布一个人统筹的。还有那个方田均税法,这个条约是曾布修订的,对吧?我给你举个例子,曾布有多能干。熙宁四年的三月,宋神宗因为自己的一个秘书,觉得这个人文采不行,写文章不好,想调曾布来干这个活,给他写文章,就跟王安石商量,说我想用这个曾布,但是我有一点顾虑,我觉得他在你那儿是不是事太多了,他抽不开身。王安石说没事你让他去,以曾布的能力,再打一份工一点问题都没有。你看他本来和吕惠卿都是一个工作狂,按说这两个人应该搞得来。不行,原因其实很复杂,有这两个人在新法推行过程当中的政策意见的分歧,有争夺变法领导权的因素。而且我看这段史料,我觉得核心还是这两个人实在是太像了。咱中国古人不是有句话吗?叫既生瑜何生亮,卿不死孤不安。这两个人是这么个关系。总之闹到最后,两个人在朝堂上,尤其是当着皇上是针锋相对。曾布是被吕惠卿折磨得不行,就跟神宗皇帝说:

曾布:要不你把他给换了吧,我实在是不愿意和吕惠卿一起工作。

神宗:你再忍忍。

曾布又忍了一个月,实在忍不了又去找皇帝。那神宗怎么办呢?这两个人都很能干都要用,只能笑笑然后劝:

神宗:小曾你和小吕同在一朝为官,难免一起做事的,你不要再和他吵架了,大臣之间这么吵架不体面的。

但是你想,这个时候最为难的人是谁?其实是王安石。两个年轻人都是自己找来的,自己提拔的,自己的两个左膀右臂闹起来了,而且是水火不容的那种闹法。最后就逼着王安石不得不二选一,最后王安石也是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决定支持吕惠卿,至于曾布你走吧。曾布出局。后来神宗其实还有过一次,他试探王安石,说要不咱这也忙不过来,要不把曾布叫回来再用。王安石非常坚决地否定了神宗皇帝的这种想法。

好了,我们现在来试着评判一下,你说吕惠卿和曾布之间的矛盾,主要赖谁?其实说不清楚。当每个人都很能干,大家也都有点急功近利的时候,至少在反对派保守派看来,这俩人差不多,狗咬狗一嘴毛,谁也不是好人。但是接下来,我估计谁也没有料到,吕惠卿跟这个搞不好那个搞不好,大家都能理解。大家想不到的是,他居然和王安石也闹翻了。这两个人的矛盾,大概发生在1075年的7月到11月间。你想两个亲密战友,甚至是事业上的隐隐然的开创者和继承人的关系,居然只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就把关系彻底闹崩,真是令人唏嘘。把当年的史料,咱们一笔一笔地说下来,大概是这么个脉络。

首先1075年的7月份,这两个人关系还很好,我这儿有证据。神宗皇帝当时对吕惠卿有一点不耐烦,对王安石抱怨:

神宗:吕惠卿小吕这个人,怎么那么不容人?不像你王安石,爱卿你平时在我这评论人,总还愿意看别人的长处,而那个小吕在我这儿,总是说别人的短处和坏话。

当时王安石还替吕惠卿辩护:

王安石:皇上您可不能这么说,吕惠卿是个人才,你不能因为这么点小事,就给他摆个臭脸,让吕惠卿心里不安,别这样。

你看这个时候,两个人关系还很好,7月份的时候。到了8月份,吕惠卿就突然跑到神宗皇帝那里去辞职,具体什么原因也不明说,但是感觉和王安石有点闹意见了。当时他说了那么一番话:

吕惠卿:王安石第一次罢相,朝廷当时缺人,所以让我顶上来,我不就干了吗?现在王安石回来了,按理说我就该辞职了,也就是陛下您再三挽留我,我才干到现在的。

你琢磨这就话里有话,我琢磨这话里的意思,应该是吕惠卿怀疑王安石对他有所不满,所以闹着要辞职,顺便也试探一下神宗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琢磨着,那中间他和王安石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其实没有史料支撑,不清楚。反正此后两个人政见不合的地方逐渐增多。到了十月份,双方又因为一本书的事。

**王安石:** 小吕,你怎么擅自改我的文章?

**吕惠卿:** 没有,我没改过。

大概就是这么个事,具体不提了。反正两个人的裂痕到了十月继续扩大。到了十月底,具体说是十月二十八号,两个人的矛盾又升级。吕惠卿当时跑到神宗皇帝那儿,告了王安石一状。你听这个词,他说王安石听信谗言,每天被身边几个小人包围着,其他人,尤其是像我这样的正人君子,我根本就说不进话去,他都不听我的。你听这个意思,所以后来很多人说吕惠卿是个奸邪,他想把王安石挤走,自己取而代之。但是你听听刚才他跟神宗皇帝说的这个话,你看不出他有取而代之王安石的野心,他是另外一番味道,他这是吃醋,他觉得王安石信别人不信他,他说不进话去,所以很恼怒。

反正到了这一步,两个人的关系是彻底闹翻了。1075年的十一月,吕惠卿被外放到陈州去当知州,这就从此离开了中央的政治舞台。那你说,王安石和吕惠卿闹矛盾,是吕惠卿的错吗?人际关系这个事,谁先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谁先做了一件对不住对方的事,隔了这一千年,其实是一笔说不清楚的糊涂账。但大体的脉络还是清楚的,吕惠卿先是怀疑王安石对不住自己,怀疑自己不信任自己,然后就各种意气用事,最后两个人一发不可收拾。

刚才我们花了点时间,盘点了一下吕惠卿和韩绛、曾布、王安石这三个人之间闹崩的过程。我没有替吕惠卿辩护的意思,这个人性格很激烈,不能容人,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这些缺点肯定都是有的。但是你发现没有,如果我们看事情发展本身的细节,好像也都是人之常情,谈不上这个人有多么大奸大恶。所以那个问题又来了,为什么这个吕惠卿后来就一直在政治上没法翻身,而且成为王安石变法队伍里面后世恶评最多最多的一个人呢?

我们来做一个思想实验,假设吕惠卿基本保持原来的性格、人品、能力、做事方式,所有这些都不变,那请问他做一个什么样的关键改变,有可能摆脱后来悲剧性的政治命运呢?或者至少不被当成是王安石变法团队里面人品最差最坏的那个人呢?有没有机会?我琢磨着有一种可能,就是假如他坚决不和王安石闹翻,他后来的名声其实不会变到那么差。

我为什么这么说?可以做一个现场复原,看看吕惠卿的坏名声是怎么样一步步炼成的。刚开始,吕惠卿的名声也不好,因为你参加王安石变法了吗?在保守派看来,你们那帮人都是奸邪。但这不怕的,因为保守派的炮火是主要落在王安石头上的。之所以骂你吕惠卿,你是吃王安石的挂落,暂时轮不到你这种小角色出来承担最大的骂名,对吧?好,就算有人把吕惠卿单挑出来骂,比如司马光就这么干的,没有关系。这种攻击对于吕惠卿来说伤害很小,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替王安石在背锅,而且王安石也不是一般人,大佬保护伞是大哥,他自然会站出来替你吕惠卿说话,大哥要罩着你的。甚至当神宗皇帝说吕惠卿不好,王安石也是屡次地、坚决地站在吕惠卿这一边。所以这是第一阶段。

但是到了刚才我们说的那个时间点,具体说就是1075年的七月份,熙宁八年的时候,当你吕惠卿和王安石之间的关系突然出现了裂缝,情况就开始急转直下。请记住这个时间点,这就是吕惠卿一生命运的关键转折点。这个裂缝一旦被周边人看到,每个人的心思都变了。本来都反对变法的人,这回终于找到下嘴的地方了。王安石和吕惠卿之间闹矛盾了,他不会护着吕惠卿了,来吧兄弟们并着肩地上,开始开骂吕惠卿。当时有一个御史叫蔡承禧,就是这么干的。那变法阵营里面原来的同志呢?一看王安石和吕惠卿之间有矛盾了,我得选边站了。那肯定站老大啊,赶紧转头迎合王安石,所以这帮人也开始攻击吕惠卿。比如说那个邓绾,这里面甚至还有王安石的儿子王雱的影子。

你想,本来吕惠卿和王安石之间已经有了裂缝,有了猜疑,现在这么多人都在里面一通搅和,吕惠卿再要自证清白,又难免进一步地要伤害王安石。刚开始只是一点点裂纹,后来就扩大了变成裂缝了,再后来矛盾进一步激化,这个裂缝可就合不上了。好了,到这个时候,一个局外人,你会怎么看待这两个人的关系?你吕惠卿是王安石亲自提拔起来的人,你现在跟你的恩人闹翻了,那肯定是你的问题。至于你们之间谁对不住谁,那些是非的细节,作为一些外人,他们怎么会关心呢?于是这个故事就开始定性。

比如说,第一,你吕惠卿肯定是想取王安石而代之,你肯定不地道。所以就出现了一些匪夷所思的故事,比如说有这样的传闻,说王安石第二次拜相的时候,吕惠卿一定以为皇帝是要拜自己为宰相,所以趴在门口等皇帝的诏书,结果发现拜相诏书上写的居然是王安石,居然不是我,非常惊非常失望。民间就开始传这样的故事。最后有人看不下去了,就是写《续资治通鉴长编》的那个历史学家李焘。李焘是非常烦变法派的这帮人的,他都觉得这个故事这个传闻实在是不可信。

还有一个故事,说吕惠卿为了辩白自己,不仅攻击王安石,而且还拿出了王安石当年写给自己的私信,交给神宗皇帝看,说你看上面有这么一句话,说这个事我跟你说了,你千万不要让皇帝知道。把这信交给了神宗。这事如果是真的,那性质确实恶劣。这是拿王安石对你吕惠卿的私下信任,来公开指责王安石欺君。那吕惠卿如果真的这么干了,这个道德品质也确实低劣。但是这个故事传着传着,还是我刚才说的那个历史学家李焘站出来说不对,有证据,这个事不可靠。

但是故事这个事就是这样,越传越邪乎。甚至说王安石后来不是罢相了吗?回到金陵之后,经常就拿出纸笔来,在上面写三个字,叫“福建子”。吕惠卿不是福建人吗?这就是福建子。说天天在那儿写,那个咬牙切齿地写,后悔用了吕惠卿,传得真真的。但是很明显这是胡说,历史上是有证据的。王安石和吕惠卿后来通过信,王安石自己在信里白纸黑字地这么写,说当年咱俩之间的那点矛盾,都是为了国家,咱俩没有私心。而且变法开始之后,只有你帮我,我对你能有啥意见呢?至于有人说你坏话,不关我王安石的事。这是王安石现在还列在《王安石文集》里的这封信。

但是没有用,你吕惠卿背叛了提携自己的王安石,我天呐,这个故事太好听了,太有爽感了,太有震撼力了,太适合传播了,大家乐此不疲地继续往这个故事原型里面添油加醋。那你想,对于那些反对新法的保守派来说,但凡此后我要想证明你们搞新法的人都是道德恶劣、品质低下,还有比吕惠卿身上这个故事更好的素材吗?所以这个故事不管多少年,会被反复拉出来用的。

到了元祐年间,这个时候宋神宗已经死了,是宋哲宗当权的时候。这个时候吕惠卿已经离开开封都九年了,已经没有什么政治影响力了。但是这个故事还是被翻出来了,这就叫什么?树欲静而风不止。你不搞政治斗争,政治会来斗争你的。对于这个时候朝廷中的那些变法反对派来说,但凡想找一个人下刀,你说谁最合适?找遍天下觉得还是这个吕惠卿身上当年这个故事,能翻出来攻击敌人。对,最先发动的人是谁?是苏辙,苏轼的弟弟。那个奏折写得,我给你念念,说:“盖小人天赋倾邪,安于不义,性本阴贼,尤喜害人,若不死亡,终必为患。”我就给你念这么几句。苏辙写的那篇文章,简直就是一本贬义词小词典,骂人的话中文当中能用的,全给吕惠卿招呼上了。其中一段说的就是,想当年人家王安石对你那么好,简直就是你爹你师傅,你怎么忍心那么背叛他的?猪狗都不肯做的事情,你吕惠卿做了,这还不知道羞耻。一通骂。

就是因为苏辙这一通骂,后来果然吕惠卿继续被贬。那你猜,起草这份贬谪吕惠卿诏书的人是谁?不是别人,就是苏辙的哥哥苏轼。在这份贬谪的诏书里面,苏轼那更是一点情面也没留,把他的文采又给驰骋了一遍。我还是给你念两句,说:“吕惠卿以斗之才,就那么一丁点的才能,挟穿窬之智,就是像狗一样穿墙打洞的那一点智慧,事宰辅同升庙堂,乐祸而贪功,好兵而喜杀,以聚敛为仁义,以法律为诗书。”骂得接着是一个痛快。完了,苏轼、苏辙是谁?那是唐宋八大家当中的两家。唐宋八大家有两家都拿你吕惠卿的事,编过这种叫贬义词的小词典,这不就活生生把一个人彻底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了吗?

到了这一步还没完,吕惠卿的故事只要是和背叛恩师绑在一起,这种污名一旦确定,连自己这一派的人也不愿意惹上他了。你想,后来哲宗亲政,新法派又上台了,风水本来轮流转了,却出现了这么一幕。吕惠卿觉得我的机会来了,所以打报告,想来开封见哲宗皇帝一面。我是变法派的老人,大伙愿意让你来吗?你也不问问。当时朝堂上的曾布、章惇都说不行,这个时候可不能让吕惠卿进门,他身上名声太差了。当时哲宗皇帝也愣了,说那咱什么时候可以启用吕惠卿呢?大家说啥时候都不行。是的,这个时候你吕惠卿身上的标签已经不是什么新法派还是保守派,跟这已经没关系了,你就是一个奸恶之人,是农夫与蛇当中的那条蛇,是所有新法派在道德上的负资产,所以谁也不能沾你了。

吕惠卿是公元1111年死的,这已经是宋徽宗年间了。我估计他是想不到,即使死了,他这笔账还是没算完。后来到了南宋年间,吕惠卿有一个曾孙叫吕靖。吕靖还算不错,自己争气中了进士当了官。但是吕靖当官,也有人攻击吕靖,居然说出这样的话,说这个吕靖我一查我知道了,他是吕惠卿的曾孙,奸邪凶狠,这是他们家祖传的人品。对,南宋的时候,攻击吕惠卿的曾孙用的就是这话。

又过了几百年,到了明朝,有一个人叫顾宪成,你应该知道,就是东林书院的那个创建人,“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就是他说的。顾宪成后来有一个回忆,说他小时候见过一个督学,到某个县视察,发现那个县的所有的学生当中姓吕的人特别多。这个督学就说了:“你们都姓吕,那请问你们是吕蒙正的后代呢,还是吕惠卿的后代呢?这么的,所有吕蒙正的后代站到左边来,如果是吕惠卿的后代站到右边来。”那结果还用问吗?没有一个人站到右边去。所以这位督学就很感慨,说原来吕蒙正有后代,而吕惠卿没有后代。但是你想,怎么可能没有吕惠卿的后代呢?所以这样的人生悲剧,就是你明明有生理上的后人,但是和那些绝了后的人是一样的,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人生悲凉?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跟你细讲吕惠卿后半生的故事,因为这里面你发现没有,这里面藏着一个非常悲催的逻辑。你看整个这个事情的发展过程,第一步刚开始,只是因为吕惠卿和王安石之间闹了那么一点点矛盾,那么一点点不痛快,有了这么一点点裂痕。紧接着就发展到第二步,有人利用这个裂痕,扩大这个裂痕,变成无法愈合的矛盾。紧接着就是第三步,这个矛盾会变成一个关于人道德品质恶劣的故事,好多人会往这个故事里面添油加醋的。好,第四步就来了,这个故事会被你的政敌不断地拿出来反复利用,不管过了多少年,这个故事都有价值。那接下来就是第五步,这个故事让你成为己方阵营的道德负资产,谁都不再敢招惹你。第六步必然会来,你吕惠卿不仅在活着的时候要背负骂名,而且祸延子孙。从第一步到这第六步,你自己琢磨去吧,这个悲剧是怎么诞生的。

所以如果我是吕惠卿,如果我有机会重来,如果我能看得到后来发生的这些事,我怎么办?回顾这一生,我后悔,我绝对不能做的事情就是不能和王安石之间发生哪怕一丁点的可以被别人看见和利用的矛盾。我和王安石之间有再大的委屈,兄弟我忍了。对,能力强的人往往有这么一个误解,以为自己现在拥有的成就唯一的原因就是自己的能力,他们往往低估了社会网络效应对自己的影响。

你想吕惠卿、王安石,这两个人到底什么关系?咱们今天不提什么提拔之恩,什么情同师父,这些充满道德意味的字眼咱们都不用。我们就拉开距离,很冷静地看他俩的关系。王安石是吕惠卿整个社会网络的关键节点。对,吕惠卿只要加入了变法团队,在所有人看来,不仅是自己人,在所有的外面的人看来也这样,就是你是王安石的小弟。变法派的所有合法性、资源配置、政治信任,几乎都建立在一张以王安石为中心的网络之上。吕惠卿可以和这个网络上所有人闹矛盾打架,没关系,你唯独不能和王安石闹矛盾。因为吕惠卿和王安石之间的联系一旦断裂,就立即被整个网络驱逐,你会滑落成为一个孤点。

吕惠卿出身是小官家庭,他和曾布是不一样的。曾布,你别忘了他还有个哥哥叫曾巩,兄弟一共七个人,号称叫南丰七曾。他们曾家那是世家。吕惠卿和章惇也不一样,章惇出生在福建浦城的章家,那也是官宦世家,前任有一个宰相叫章得象,就是他们这一族的。他们俩即使和王安石闹翻了,至少还有其他的网络支持他们东山再起,别人在攻击他们的时候也会有所顾忌。而吕惠卿是谁?你原来是王安石的依附性的节点,一旦被踢出这个网络,其他的节点即使出于自保,也不会冒风险和你这个孤点去结盟了。

所以你想,我们即使这么冷静地分析,吕惠卿遇到的也不仅是一场个人声誉的灾难,而且是一次被整个系统网络孤立的悲剧。其实在现代社会当中,我们也会经常看到这一类的悲剧,有一个专有名词,就是当一个人被网暴之后的社会性死亡,大家经常说的“社死”。一个人一旦社死,没有人关心那些故事的细节,你就被死死地钉在一个不名誉的故事上,不得翻身的。那请问,人类社会为什么会经常对一个人如此残酷?自古至今可能答案都一样,因为你这一个人被从社会网络中驱逐了。

德国哲学家韩炳哲有这么一本小书,叫《在群中》。他对这种把人从社会网络中驱逐,也就是“社死”现象,有一个分析。他说英文有一个词叫“尊重”(Respect),字面意思是啥?Respect就是回头看。我们为什么要回头看?就是一种不舍,一种顾及。我们同在一个社会网络当中,我们会有情感,会彼此顾及,又有尊重又有敬意,所以我们要回头看。而在当代的电子网络社会中,一个人为什么那么容易被网暴,那么容易“社死”?就是因为我们看起来表面在共享一个网络,但其实我们并不在一个社会网络中,谁认得你?我们是孤立的点,我们互相之间并没有那种相互顾及的义务和情感,所以就不会互相尊重。你看这说的,因此尊重被削弱的地方,也正是喧嚣的网络暴力产生的地方。这部分地解释了吕惠卿的悲剧。

今天我们说的是公元1077年的故事。巧了,在亚欧大陆的另一端,也发生了一个有名的故事,就在这一年。当时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亨利四世被罗马教皇格里高利七世宣布绝罚。所谓的绝罚,就是把你开除出教会,开除你基督徒的身份。结果亨利四世就吓傻了,他怎么做的?忍辱负重。在这一年的1月25号,他冒着大雪,步行到教皇所在的卡诺莎城堡,在冰天雪地里面足足跪了三天三夜,直到教皇说算了吧太可怜了,愿意原谅他为止。这件事情在欧洲中世纪的历史上称作“卡诺莎之辱”。你回顾这件事情,这亨利四世为什么为了开除教籍的事情,愿意这么忍辱负重呢?因为他知道教皇这一招的厉害。确实教皇又没有个兵,对吧?他本身没有能力伤害亨利四世,绝罚也不能让你身上掉一块肉。但是后果是什么?是你这个人被从整个基督教世界的社会网络中剔除,你会接下来被整个网络惩罚,网络上的每一个节点都可能成为你潜在的敌人。这个后果亨利四世承担不了。

我是多么希望在1077年这一年,吕惠卿能够知道发生在亚欧大陆西端的这个故事。如果他知道,没准他会低下高傲的头,跪在王安石的面前,求得他的原谅。好,我们下一年,到了公元1078年再见。

公元1077年,我们刚才聊的是被整个社会网络放逐的吕惠卿。节目的最后,我想致敬19世纪俄国大文豪托尔斯泰和他的长篇小说《安娜·卡列尼娜》。你看安娜的命运其实有点类似的,她因为追求真爱,背叛了贵族社会的道德准则,从此被整个上流社会抛弃。她和吕惠卿一样,都是因为背叛了所依附的那个社会网络,而被彻底孤立。最终安娜选择的是卧轨自杀。我给你念一段安娜自杀前的内心活动,小说里是这么写的:

“如今她到哪里去呢?到把她抚养成人的姑妈家去呢?还是到陶丽家去?或者是独自出国呢?他此刻一个人在书房里做什么?这场争吵是决裂,还是又会言归于好?她在彼得堡的熟人会怎样谈论她呢?卡列宁对这事儿会有什么样的看法?他们的关系破裂以后将会怎样?形形色色的思想涌上心头,但她还没有完全沉浸在这些思想中。她心里还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意识,她对它很感兴趣,但究竟是什么她还不明确。她忽然想到她当时说过的话和当时的心情,她恍然大悟,她心里藏着一个念头。是的,这是解决一切烦恼的唯一办法。是的,死。”

我们没有办法从史料中读到我们今天故事的主人公吕惠卿他在社会性死亡之后的内心冲突。但是感谢伟大的文学,让我们可以真切感受到在这种漫天彻地的孤独和悲凉之后人的心境。我们读到了,我们感受到了,我们要致敬托尔斯泰。

感谢所有观看本期《文明》节目的朋友,欢迎你订阅我的账号,也欢迎你就本期我们所讨论的所有问题在评论区给我留言。当然我更期待你把我们这个节目,如果你喜欢的话,推荐给所有你认识的朋友和你觉得值得的人。好,下周三《文明》要讲到公元1078年,我继续在这和你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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