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72年。这是大宋熙宁五年,大辽咸雍八年。

这一年的9月份,巨星陨落,一代文豪欧阳修去世了。看过我们前面节目的人都知道,在反对王安石变法的人当中,欧阳修算是中坚力量。
其实在上一年,欧阳修的身体就不行了,他请求退休。有人就借机做文章,跟神宗皇帝说了这么一番话:“皇上您看,这一批旧人他可还没老,这范镇才63岁,吕海才58岁,欧阳修才65岁,富弼才68岁,走的走,退的退。尤其是那个司马光,现在才50岁,就找了个闲职退养去了。这可都是当打之年的人啊,皇上您难道不想想这是什么原因吗?”
说这话的人,当然是想让神宗皇帝反思一下,就是您跟着王安石搞变法,把这批国家栋梁都给逼走了,合适不合适?结果王安石听见了他怎么说的?王安石说:“这些人算什么栋梁?他们只是粪壤。”大粪的粪,土壤的壤。对,这就是王安石的原话,说这群人他不过是粪土,是一堆烂石头,上面盖得出什么好房子吗?
神宗皇帝听了这话,他什么反应?史书上面记了两个字,叫“上笑”。皇上听了王安石这个比喻,居然笑出声了。你感受一下,这就是一个变革时代的典型场景,一切东西包括人物的价值,都在被重估。这张名单上,那都是原来被高山仰止的一群人啊,现在成了什么老朽粪士。以王安石为首的新派人物,心里念叨着应该是那首诗:“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然后从他们身边昂首而过,身后留下一连串嘲讽的银铃般的笑声。
对,熙宁五年了,反对王安石变法的人不是没有,但是分量跟此前就没法比了。比如说正月里,有一个管天文的基层官员就说了:“我夜观天象,老天爷说了,让皇帝您罢免王安石,然后呢,然后再从西北方向找个人来当宰相。”那西北方向都有谁呢?当时几个变法反对派的重臣,像什么韩琦、司马光、富弼、曾公亮,都在开封城的西北方向,就是洛阳、西安那一带。那这个话看在宋神宗的眼睛里,这个性质就很严重。他不仅是反对新法,更重要的是什么?你一个掌管天文的技术官员,你公然假借天象干预政治,这个太过分了。所以神宗皇帝大笔一挥,把他刺配英州。所谓“刺配”,就是脸上是要刺字的,而且发配到岭南去,这是很严重的惩罚。
但是你听得出来这是小角色。这一年史料当中,还有记载的公开开骂王安石的人,还有管理国子监的王岩叟,还有那个速官唐。但是这些都是小角色,王安石没那么在乎。你看那个唐珂,他是当着宋神宗,当面痛斥王安石,把他都骂成了唐朝的奸臣李林甫,皇帝当时拉架都拉不住。就这么个人,王安石是一点也不生气,而且还很大度地说:“唐这个人,他向来就是这么个脾气,不用责怪他。”
但是你也别觉得这是王安石的大度,如果真有那么一个人,真的对变法大业构成实质性的威胁,那王安石是要跟他拼到底的。比如同样是在这一年,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叫李评,评论的那个“评”。他是枢密院的都承旨,就是办公室主任这个角色。这李评的官不大,本来和王安石也没有什么交集。但是李评很特殊,因为他跟神宗皇帝从小就认识,算是皇帝的私人朋友,很受信任。
这李评有一次在神宗皇帝面前,可能说了几句新法的坏话,王安石知道一听就不干了。说这不是反不反对新法的问题,而是你神宗皇帝的身边,居然还有一个你可能更信任的人,那不行。所以王安石立即撂挑子不干,回家了要辞职。神宗就反复挽留,一边留一边还问:“您这么大脾气,是不是因为那个李评?”王安石是坚决不承认:“不是,我谁也不为,我就是纯粹身体不好我不干了。”但是搞政治的,大家心里还是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神宗皇帝最后没办法,二选一,只好把那个李评给赶走了。而且神宗还得补上一个解释:“爱卿我对你那是无限的信任,连一丝一毫的怀疑都是没有的。”好了,听到这话,王安石才答应出来工作。
所以你看,这个变法期间的王安石,也真是不容易。一方面很繁重的工作,要推进变法的工作本身,那另外一方面呢,那真的是一步一回头,要反复确认,就是我身后的这位皇帝老子,对自己,他还是不是一如既往的信任。所以变法真的不容易。
到了这一年1072年,变法已经开始了4年了。你想王安石主持变法的整个过程也就8年,到最后两年的时候,其实已经有点难以为继了。所以这第四年,是正好处在变法进程的中段,是最凯歌猛进的年头。你看这一年,青苗法、免役法已经全面推开,那后面还有一堆新法,开始进入试点阶段。比如说保甲法、农田水利法、方田均税法、将兵法等等。而这一年重点推出的,是一个很重要的新法,叫市易法,就是有关市场交易的一部法令。
市易法。我们《文明之旅》这个节目,在这个阶段,几乎每年都要说到王安石变法,这也就给了我们一个机会,我们可以换各种各样的角度,来透视这一场中国历史上争议最大、影响也最深远的社会实验。没错,王安石变法是一场社会实验。那今天这一期,我们就以这个市易法为例,我们来讨论一个问题,就是在王安石变法的整体设计当中,有一个非常核心的思想,就是劫富济贫。当然核心当然是劫富了,用当时的话来说就叫“抑兼并”,就是抑制富人对于穷人财产的侵吞。
抑兼并。那你想这个目标,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在道德上都是非常有号召力的,在实践上也是有利可图的。你王安石变法不就是因为朝廷缺钱,把原来是富人的钱,拿过来给朝廷花花,这有何不可呢?但是奇了怪了,朝廷大权在握,变法想要劫掠富人,这么好的事,听起来这么简单的事,但是到最后它为什么还是没办成呢?
刚才我们说了,王安石是想通过搞变法,从富人兜里把钱给掏出来。这么说有证据吗?有。中国思想史上最著名的一首反对富人兼并穷人土地的诗,就是王安石写的,题目就叫《兼并》。几乎所有的学术论文谈到这个问题,都要引用这首诗。但是有意思的是,这首诗的主题它不是说富人兼并穷人,穷人好可怜。不是,它是一种自上而下的视角,它是从皇权的角度来看问题的。它说富人兼并最大的坏处是什么?是天下的利益就分散了,就不能利出一孔了,不集中在朝廷手里了,所以小人就有漏洞可钻了。
是的,这是重点。在王安石的眼里,富人的存在,他不仅是穷人的敌人,这不重要。更重要的是什么?他们还是皇权的敌人。你发现没有,这和我们平时的直觉不太一样。过去我们觉得,你皇帝嘛,你跟富人不是一伙的吗?关于什么是皇帝,曾经有一个阶级分析的定义,叫“皇帝是地主阶级的总头子”。你们有钱人应该是一伙的,但其实不是。在历史上,皇帝从来就非常非常警惕富人。道理很简单,一方面我皇帝纵容你们这些地主和富人欺负老百姓,我能有什么好处?你们把老百姓给惹翻了,最后我还得吃瓜落儿对吧?另外一方面,你地主和富人一旦做大,你们太有钱了,会直接威胁到皇权的。所以摧豪强、抑兼并,这是中国历朝历代的皇帝念念不忘的执政目标。
当然了,这也不仅是中国,在各个文明的传统社会里面,最高统治者他最想获得的同盟军是谁?对,就是底层的穷人。那最高统治者最凶恶的敌人是谁啊?对,就是境内的那些富人和贵族。皇帝和他们才不是一伙的。有一本书是秦晖老师的夫人金雁老师写的,叫《倒转红轮》,它里面就说到,说在俄罗斯的传统社会里面,沙皇,沙皇的角色,可不是什么地主阶级的代表。沙皇一直刻意塑造的民间形象是啥?叫“农民的父亲”。所以俄罗斯农民,真的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也会想,沙皇跟我们是一伙的,沙皇是我们亲爱的爸爸,他是仁慈的,只是老爷们太坏。心里这么想,多少还有一点盼头,再苦的日子也熬得下去。
在西欧也有类似的情况,你想中世纪的西欧农民,他要是和领主发生了冲突,在这个小共同体里面要是解决不了,那就会要求国王去出面,调解和裁决。所以西欧的农民起义,他们的诉求往往很复杂,往往不是要造国王的反,他往往是跑到国王那儿去武装请愿:“你给我们做主!”所以最高统治者,往往和底层人反而是联合的,和那些富人反而不是一伙的。
中国皇帝当然也懂这个道理,他们不断地去限制和反对富商大族,这既符合皇权的利益,也符合皇权的道德形象,这多好对吧?你想一个普通老百姓,看见皇帝出手整治,收拾身边的那些富人,心里别提多爽了。这是一个道德形象。所以王安石变法,它从头到尾都贯彻了这个思路。反正变法的核心目的是要为国家搞钱,既然你富人手里有钱,而且还招人恨,那不正好吗?拿过来吧你。
但是王安石那确实是有学问、智商高,他打击富人,他又不想像汉武帝那样,就直接对富人横征暴敛。可能是因为他觉得那样干技术含量太低了,他要用更高明的方法。史料上记载有一次,神宗皇帝和王安石在聊天的时候,还真就讨论过这个问题。王安石说了:“按照程的意见,就是那个北宋五子程颐、程颢的那个程颢。按照他的意见,最好能像古代的井田制一样,限制民间一家一户拥有的土地的总量,这个政策我们要不要搞?”神宗皇帝马上说:“那可不行,那马上就会天下大乱。”王安石说:“对呀,王莽不就那么干过吗?不就天下大乱了吗?”神宗皇帝说:“对呀,朝廷主要是制定政策,对老百姓的行为施加影响,哪能那么直眉瞪眼地抢人家土地呢?”王安石说:“对呀,这首先是行不通,行得通也没有好处,所以不能这么干。”你看这君臣二人一唱一和的,他们已经把这个道理琢磨得非常明白了,不能明抢。
好了,那如果不直接剥夺富人,那王安石怎么搞抑制兼并呢?怎么劫富济贫呢?他想走的是另外一条高技术路线。简单说就是这样的,就是官府作为一个市场主体,直接办公司,直接参与到商业活动中,去挤占富人的市场份额。咱们跟富人当面锣对面鼓地,在市场竞争中去击败富人。你这么一听,这个设想如果能落地,那还真是一举多得。
首先这不伤害市场的活力,而且因为政府的参与,那带大资本进来的,市场的规模和深度反而加大了对吧?其次这也不伤害那些勤劳致富、智慧发家的富人,童叟无欺的买卖对吧?你们和官营商业平等竞争嘛。至于那些在竞争中落败的富人,那就不好意思了,你技不如人嘛,被挤出市场那是你们富人活该。当然更重要的是下面这第三点,就是靠做生意来增值财富,这才是王安石心目中的理财。
王安石是眼睁睁看着的,你看那些商人,从小本生意开始,一旦经营成功就富可敌国。对,商人能做到的事,朝廷为什么不能?王安石当年跟仁宗皇帝说过他的理财思路的,叫“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你注意到没有,重点是这句话里面的“生”字,生天下之财。对,财富不能靠抢的,要像万物生长一样,让它慢慢地长出来、生出来,越创造越多。你从这句话里面就可以听得到,王安石其实是洞见到了市场经济的魔力的。那王安石吹的那个牛嘛,说“民不加赋而国用饶”,不用增加老百姓的负担,但是国家也不会没有钱用。他能指望的是什么?不就是这种市场经济的魔力吗?
那以前我们讲到青苗法的时候,你已经体会到了王安石的这个思路对吧?你们富人不是要放高利贷吗?这是个好买卖,我们官府也来,我们也来放高利贷,大家自由竞争,但是我的利息比你富人的利息要低,所以来卷我们比比,看谁有本事给老百姓提供方便,看谁有本事从高利贷市场上赚到钱。这就是青苗法的思路。你想王安石这个设计思路,是不是很先进?是不是充满了想象力?而我们今天要讲的市易法,它也是体现了这么个思路。
市易法,所有的变法都这样,你要推出来,你就必须得能解决一个问题。市易法要解决什么问题呢?王安石注意到了一个现象,就是整个开封城里的商业,其实是控制在一批富商大族手里的。外地来的客商被他们欺负,因为千里运来的货物,他给你使劲压价,不让你卖出钱来。本地的老百姓也被他们欺负,因为他们使劲地找机会囤积居奇,把货物的价格卖得高高的,他们就是这么低买高卖地挣大钱。那这一批富商大族的存在,除了欺负人,还造成了一个附带的结果,就是开封城的物价,上蹿下跳地不稳定,他们是一个祸害。你看有这么一批富人在,又是市场当中,大家都知道的一个毒瘤,现在好了,想睡觉有人送枕头,王安石要找的就是这种富人。你们又有钱,你们身上还有民怨,你们挣的钱还来路不那么地道,那朝廷出面和你们竞争,把你们挤出市场,那岂不是又叫好又叫座?
好了,这就是市易法。市易法具体的办法非常简单,就是设立一个官府办的商品批发机构。你外地商人不是来了吗?你千里迢迢运了几车茶叶进京,过去你得跟那些欺行霸市的地头蛇商人,所谓富商大族跟他们打交道。现在好了,你不用搭理他们,到官府这儿来,到爸爸的怀里来。你可以直接把茶叶卖给官府办的批发机构,您是要现钱也可以,你要换些货带走也可以,价格公道得很。怎么样?皇恩浩荡吧?
好了,官府的批发机构拿到这批茶叶怎么办?赊给开封城里的小商户去零售嘛。你们这些小商户好可怜啊,资本也不雄厚的,可以先不给钱先把货拿走,赊着付利息就行,利息也不高,一年才20%。而且我办这个机构,官府办的,特别说明,以上所有措施都不强制,都出于自愿。你看这真是一举多得,外地商人满意了,本地小商户被关照了,官府手里有了一个稳定物价的政策工具,顺便还可以为朝廷挣一点小钱。我要是王安石,我哪天突然想到了这么一大套办法,这么棒的主意,那真是睡着了也会笑醒了。
好了,这是市易法政策设计的初衷。那最后呢,具体的过程细节我们略过,我们直接看结果。市易法先是在开封城实行,后来推广到全国的很多城市。三年后,就是熙宁七年的1074年,最先提议搞市易法的一个人,叫魏继宗,这是一个平民。他先跳出来说不行,再不能这么搞下去了,这么搞下去会天怒人怨的。为啥?因为你们刚刚推出来的那个官办的商品批发平台,已经变成了一个吞噬一切的怪兽。
对,刚开始说好的买卖都是自愿,但是运行一段时间之后呢,客商所有的货物运进城,都必须送到官府这儿来,那价格当然是高不了的。而老百姓所有的货物,只要你想买,你都必须到官府的国营商店那去买,价格呢?价格当然也是低不了的。当然临走的时候,我还得问你一句:“是不是自愿卖的?”你还得说是自愿的对吧?因为朝廷的法令上写着呢,得是自愿的。说白了,这个时候官府的机构,已经变成了一个比原来的富商大族更可怕的市场恶霸。
那你可能会说,新法嘛,可能是执行过程中,有个别的捣乱分子品德不高,是因为执行过程中的问题吧?对,经办的官员三令五申,或者抓几个杀几个,加强管理是不是就行了?难。道理很简单,这不是个别人的问题,这个现象是深植在官僚系统的特点中的。官僚系统什么特点?就是它擅长做单一目标的事儿,它擅长处理那种明确、稳定、可度量的目标任务。但是它也有不擅长,不擅长什么?不擅长处理那种目标不清、价值冲突或者快速变化的事。这可不只是中国古代的官僚系统,所有的官僚系统都这样,包括今天你看到的很多大公司里面的官僚系统,它也是这样。
我今天带来了一本书,这是斯科特写的,叫《国家的视角》,里面就举了很多例子。你注意到没有,这本书的副标题是这么写的,叫“那些试图改善人类状况的项目是如何失败的”。这简直就是王安石变法的副标题。这里面概括得特别准。比如说书里面就说到,18世纪的时候普鲁士的官僚机构,普鲁士就是德国原来的一部分,当时也是个国家,开始管理森林。那请问森林是什么?我们普通人知道就是好多树,但是在普鲁士的官僚系统的眼里,它非常抽象,它就是所谓的木材产量的数字。我官僚系统每年管理着森林,给国王交出漂亮的林业产值增长的数字,我就完成任务了。但是其他的呢?有关森林其他众多的、复杂的、可协商的社会用途,比如说打猎、采集、放牧、打鱼、烧炭、挖设陷阱捕兽、采集食物和贵重的矿物,以及森林在巫术崇拜、避难等方面的重要作用,全部被忽略了。官僚系统眼里哪有这些?官僚系统眼里只有单一目标。最后呢?最后的结果你想也想得到,普鲁士的森林,交给官僚机构管理之后,最后一定是树种越来越单一,种植的密度越来越大,森林里面的生态就越来越退化,最后是大面积的森林死亡。
这是举个例子。那王安石时代的大宋的官僚机构,它也是一样。好,你可以设想一下,你让当时的一个官员,管理一个官办的新设立的市场的批发机构,请问你如何衡量这个官员的政绩?你依据什么东西来提拔他,说他干得不错?你不能说我得同时找你要好多目标对吧?我既要外地客商满意,还要本地小商户满意,还要你能调节市场,你顺便还能赚点钱。一个官员他也是普通人,他在多目标系统面前,会手足无措的。那最后怎么样?最后官僚系统一定有本事,是把长官最重视的那个目标,变成唯一目标,其他目标嘴上说说而已,他只会认单一目标。这是官僚系统的根深蒂固的特点。
那好了,上有宋神宗,中间有一个王安石,他们俩最重视的目标是什么?搞钱。所以有一次,有人当着神宗和王安石的面,就批评市易法,说:“子曰:‘君子喻于义,而小人喻于利。’只有小人天天想着挣钱,你们俩怎么整天想着挣钱呢?”王安石马上就反驳:“切,官办的商业机构,如果不天天想着挣钱,你让人家具体执行的官员怎么干活?不挣钱他在那干啥?”
对,理解了官僚系统的这个内在机制,你就明白了,市易法的官办市场机构,它为什么最后会演化成一个新的市场垄断者。因为他要挣钱,他要无所不用其极地挣钱。只有能上报的盈利数字,才能兑换成他个人的政绩,成为他升官的资本。这是这个系统里面每个人都受到的激励,他不可能不往那个方向走。所以到了后来,所有的宋朝的商人,只要你们敢和官府机构争买卖,不好意思,官府是有衙役的,小的打一顿,大的抓起来。当然这还是那种比较愿意干活的官府机构。如果是懒一点的官府机构呢?它也要执行市易法,它怎么干?干脆大家省省事,你们这些商人也不用把什么货物东西送到我这来,我还得操心怎么做买卖,老爷我没那个闲心。你们所有市面上的商人,干脆给我交钱得了对吧?朝廷反正也只找我要利润嘛,你们把利润给我这凑够了,让老爷我能跟上峰交代,那就行了。你们该怎么做买卖,你们接着怎么做。有的地方就搞到这一步。你看到了这一步,这市易法和我们以前说的那个青苗法的结果不就一样了吗?它还是演化成了一项新的苛捐杂税。而王安石坐在办公室里,天天琢磨的那一套,设计得极其精妙的新法,所想实现的其他目标呢?到这个时候就荡然无存了。
王安石的市易法,是从这一年公元1072年,熙宁五年开始实施,一直坚持,一直到宋神宗去世,是在元祐元年,也就是1086年才被废止。你算算前后运行了15年。那市易法为朝廷挣到钱了吗?挣到了。比如说熙宁九年这一年,市易法就为朝廷搞到了133万。不少。每年给北边辽国的岁币才50万,这一年市易法就挣了133万。但是就像我们前面说的,这是什么钱?这是盘剥大宋朝所有商户获得的垄断利润,那个代价是非常大的,是整个市场活力的衰减。说白了,大宋朝疆域内的商业活动减少了。当时就有人说过,即使只为朝廷算账,这么干也不划算,为啥?因为虽然多挣了利润,朝廷本来就应该正常收到的商业税,它反而少了。所以算下来朝廷是亏的。
但是后果还不止于此,更严重的后果是什么呢?是大量的普通老百姓欠了官府的钱。什么钱?表面上是官府出给你们做生意的货,你们拿去卖,然后欠我点利息。就这点利息,最后就垒成了一座山一样的债务。我前面说过,这种利息其实在很多地方,已经演化成了实质上的税收。老百姓欠官府的钱欠到什么程度?到了市易法被废止的时候,就是1086年,仅仅开封这一个城市,老百姓欠官府237万贯。多大的一笔!有人算过账,这就相当于开封城里的人家,有五分之一都欠官府的钱。那为此官府又专门成立了追债的机构,大概一千多个人,日夜不停地去骚扰,去要债,去打人,去抓人。你想普通老百姓,但凡他还有一丁点的办法,谁敢欠官府的钱?所以刚才我说的那个数字,就是五分之一什么概念?就是开封城里五分之一的老百姓,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是实在拿不出钱。你可以想象一下,这是一幅什么样的地狱图景。
对,王安石变法,最后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它就在这儿。王安石不是个笨人,为什么他种下那么多龙种,最后反复长出来的,都是这一窝一窝的跳蚤?这怎么回事?历史上有各种各样的解释,什么反对派造谣,利益集团捣乱,王安石个性急躁,还有变法集团内斗等等。这些解释都有一定的道理。上一期节目,我们在说一说免役法的时候,还提到过一个效应,就是在皇权时代,由皇权衍生出来的大大小小的特权无处不在,它们会恶性地侵蚀整个社会机体,最后毁灭一切。这当然也是一种解释。但是这一期节目,我们要继续追问一个问题,咱就算新法做不到造福老百姓,那祸害一下富人,这个总可以做到吧?对,所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权力在手,我们精准地打击一下富人,这有什么难的呢?你不信你就看人家汉武帝对吧?汉武帝打击豪强和富人的方式,非常简单直接,直接先来一道叫“算令”,根据财产抽税,谁家里有钱就多交税。你不交是吧?那就再来一道叫“告令”,谁举报他们家有钱他还瞒报,谁就受奖,他就算倒了霉了。
那这还没打击到位是吧?直接汉武帝把各种各样的酷吏派到各地,有钱的豪强人家,找个借口随便去屠杀他们。你去看《史记》里面的《酷吏传》,那真是酷吏所到之处血流成河。那你说,要找不到杀这些人的借口怎么办?好办。汉武帝说我为我将来死了之后,造了一个陵墓叫茂陵,让他们富人都搬家,只要家产三百万以上的富户,直接去给我守陵。虽然我还活着,让他们去给我守陵。你想富人这一搬家,脱离了致富的土壤,这些富户也很容易就败落了。
所以汉武帝这一生,你别看他折腾得很厉害,但是有效,国家确实有钱了,可以干点汉武帝想干的大事了。而承受后果的,也确实是民间的有钱人,它符合劫富济贫、摧抑兼并的政策初衷。人家汉武帝精准打击,外科手术式的打击,人家做成功了。我们回头再来看王安石变法,王安石那么聪明,想了各种各样巧妙的办法,但是最后呢,仅就劫富济贫、摧抑兼并这一项的效果来说,不好意思,你还远远不如人家直来直去的汉武帝。
这是为什么?我自己是反复看这一段的史料,有一天我突然有了一个顿悟,我有一个猜想,听好了:王安石在设计市易法时的那个假想敌,就是所谓的民间的那些富商大族,那些欺行霸市的坏人,他们获得的不义之财、超额利润,所有这一切,王安石打他主意,也许压根就不存在。或者更准确地说,他们只是表面上存在,但实际上呢,实际上都只是各种皇权衍生出来的特权的白手套而已。
我为什么这么说?你来看,开封城里低买高卖挣大钱的富商,确实有;通过各种行会欺行霸市的大族,确实有。但是只要稍稍深看一层,就很容易看到他们身后藏着的权力的影子。首先我观察到一个现象,就市易法引起的各种各样的争议,史料里面斑斑俱在,往往都不是大宗物资,都是小东西。那你想开封城那还得了,那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城市,百万人口,那个经济规模你想都想得到,大得吓人呐。
那一个那么大的城市里面,最有商业价值的交易是什么?你想想,肯定是什么?房产的交易和租赁、粮食肉类蔬菜等副食品,还有煤炭柴火之类的能源品,对吧?这是交易规模最大的商品。但是市易法相关的史料里面,很少提到这些交易。那市易法主要提到的都是什么交易?我跟你说几个比较有名的争论。比如说当时文彦博,文彦博是枢密使,也算是高官,有一次到开封的大相国寺去烧香,看到有官府的商业机构,在大相国寺门口卖水果。文彦博回来就跟神宗皇帝说,说咱能不能有点出息,办国营商店咱就干点大的行不行?连水果都卖,和小民争利,又挣不了几个钱,还伤了朝廷的脸面,还在民间积了怨,咱不划算嘛,咱不能这么干。
还有一次,神宗皇帝不知道从哪听到的消息,就问王安石,说:“我听说这个市易法推行之后,搞了一些小买卖在民间招了怨。”王安石说:“真的吗?你展开说一说。”神宗皇帝就举了一大堆例子,什么卖油的事、卖冰的事,还有卖芝麻、卖木头梳子的事,等等说了一堆。这些争论本身的是非,咱先搁一边,但是你听我这么说,你不觉得吗?怎么搞得这么细碎?那些大宗买卖,如果也被市易法的官府机构掌控了,按说矛盾应该更大才对,它触犯的利益应该更多才对,应该有更多的官司打到皇帝面前才对。不好意思,我翻了这个阶段的史料,一个也没有,那是真没有。
好了问题来了,那些真的能挣大钱的买卖,它到底是啥情况呢?我只能是猜,我觉得答案应该是这样的:就是挣大钱的买卖,都被控制在各种权贵的手里。市易法成立的国营机构,它是不想惹,也惹不起这些买卖。我这么说也是有依据的,这其实是宋朝公开的秘密。比如说那个开国宰相赵普,对,就是赵匡胤身边那位“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赵普,他可不光是宰相,他还是一个大木材商人,甚至还是开封城里的房地产巨头,好多门头铺面都是他的。这种例子在北宋的历史上史不绝书。
我再举一个例子,这是宋朝的一个大名人,这个人叫曹佾。你说曹佾谁啊?怎么没听说过,没什么名儿。我说他另外一个名字,你就一定听说过了。曹是谁?“八仙过海”里面的那个八仙之一,曹国舅就是他曹佾。他是神宗皇帝的奶奶,就是曹太后的亲弟弟。关于这位曹国舅,有这么个记载,说他买了一批木头,但是就是不给钱。不给钱他还反咬一口,说这批木头我根本没拿到,是被官府、你们市易法新成立的商业机构给强行买走了。你听听,就这么个主儿,官府机构还没找他麻烦呢,他倒反过来有本事要惹官府的机构。他亲姐姐是曹太后,这你跟谁说理去?对吧。
那好了我现在问你,如果你是市易法新设立的市场机构的主管,你敢不敢去惹这位曹国舅,去插手他们家的买卖?给你八个胆子你也不敢。有一本书叫《东京梦华录》,里面是详细描写了当时开封城的样子,你看看里面列举的店铺的名字,什么“伍防御药铺”、“孙殿丞药店靴铺”,这些铺面那真是有胆,把老板的官名都给写上了,这是明摆着后台老板是官员。当然更多的情况是什么?是大家心知肚明的关系网,就这家铺子,它背后的后台老板其实是谁。当时很多大商户,有一个非常时髦的行为,就是让家里的子弟去娶一个皇族的远亲,最好能娶公主。公主肯定是娶不上,那就娶个郡主,郡主再娶不上就娶个县主。有一个卖木桶的张家,就卖大木桶的那个张家,居然一家人娶了三十多个县主,就是皇帝的远房亲戚的闺女。
我说到这儿,我估计你心里会有一个疑问,因为你跟着我们《文明之旅》一直看到我们这一期的,你肯定知道原来我讲过,对吧?宋朝的外戚和宗室,是被看得死死的,一点政治权力都不给他。就这些所谓的皇亲国戚,他哪有能力欺行霸市呢?这个就得理解什么叫皇权时代的权力了。皇权时代的权力密码,不是看你当多大的官,正式职务是什么,是看你离权力的魔杖有多近。你离权力的魔杖越近,你就自然获得权力。“宰相门前七品官”,他不就是个看门大爷嘛,他怎么有权力呢?离宰相权力近,对吧。皇帝身边的宦官能有什么权力?他不就是个奴才嘛。但是宦官一出宫,面对一个地方官,你说他有没有权力?离权力近,他自然就有权力。
外戚和宗室也是一样的,他们确实没有明确的权力和职务。但是你想想看,只要在需要的时候,他能有关系、有本事跑到宫里去,在太后娘娘甚至在皇帝面前求个情,甚至一感动哭一鼻子,就这么点影响力,你就说足不足够他们在市场上横行霸道?足够了嘛。所以皇权时代的市场,看起来和我们今天的市场好像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一个愿买、一个愿卖,这么做买卖。但是那个时代的市场主体,往往都是长在一个由皇权衍生出来的特权网络上的。有权力的人,直接持有也好,间接参股也好,隐性挂名也好,暗中保护也好,他们才是大街上你看见的普通的、童叟无欺的、平买平卖做买卖的商铺的真正的后台老板。
这个史不绝书的例子,说个清朝的事你肯定听说过。清朝的和珅一倒台,大家都知道那句俗语嘛,叫“和珅跌倒,嘉庆吃饱”,抄家抄出来很多钱。但是当时还民间流传着一份和珅的抄家清单,那上面何止是金银、土地、房产、珠宝,何止是这些,最主要的一笔财产是商店。和珅家有当铺、有古玩铺、有玉器店,有绸缎店、洋货店、皮货店。最夸张的是当铺的数量,那张清单上相传七十五家当铺。这个数字可能是夸张了,但是当时京城的奢侈品市场,肯定没有和珅和大人不沾边的。
我估计有人听到这儿,心里会犯点嘀咕,说这个应该不能说是权力控制了商业,这是商业、是资本主动投靠权力、腐蚀权力吧?这个方向不一样,性质还是有区别的吧?我估计有人会这么嘀咕。这个就容我说几句题外话,这其实是一回事。我举个例子,我们小时候去看香港、美国的黑帮电影,对于黑社会的理解都是什么?都是一帮坏人在江湖上为非作歹,然后在政府里面找了一个当官的当保护伞。我们都觉得黑社会是这么回事。但是后来看的书多了才知道,黑社会的本质不是这个,恰恰是倒过来的。是政府,它有责任也有权力去管制整个社会,但是很多政府它管制能力不足,所以在一些复杂的、特定的社会角落里,它不得不去找一些代理人,去维持一种还算过得去的秩序。这个代理人是谁?他才是黑社会形成的真正原因。这才是黑帮大佬,是在正式秩序和非正式的民间秩序之间的那个接头。
我给你举个例子,民国时期上海滩的黑帮老大黄金荣,他是谁啊?他有两个身份,民间他是黑帮老大,但是他还是法租界的巡捕。他是法租界起的家嘛。当时的上海分成租界和华界,租界是外国警察,他不能到中国人的地界上抓人;而中国华界的警察,他也不能到洋人的租界去抓人。但是上海滩的那些小偷地痞,他可以四处窜。所以你如果没有一种力量,能够hold得住这些小偷地痞,你就没法在上海滩维持秩序。所以外国人就必须得依靠华人巡捕,他可以通过自己的私人化的社会网络,去抓这些两头窜的小毛贼。现在你就明白了,法租界为什么一定要任用黄金荣,而黄金荣一旦获得了这个授权,他为什么又能成为上海滩的黑老大。这才是黑社会形成的机理。
所以黑社会现象,你既可以看成是坏人在官府里面找了一个保护伞,也可以看成是什么呢?正式秩序在自己能力的尽头,不得已主动授权给了非正式的秩序。从黑社会形成的这个过程,这个发生学的原理来看,可能后者这个视角才更符合事实。这方面的例子很多,你去看西方的一些社会学名著,比如说对于意大利黑手党的形成,就有很多精彩的研究,以后有机会我们再和你聊。
好,带着这个视角,我们再来看这个阶段大宋朝的商业。那你说是街面上的这些商人主动地投靠、腐蚀官府的权力,还是官府的权力在用白手套控制商业呢?根据刚才我们讲的那个视角,其实这是同一个事实的两面而已,它是一回事。好,回到王安石的市易法。王安石王大人,他本来想的是,通过市场机制的重整,通过官府下场去做生意,把原来富商大族的不合理的超额利润拿过来,变成政府的收入。这样既能增加财政收入,也能间接地实现社会公平,多好。
但是他可能没想到,压根就不存在这个富商大族控制的所谓不合理的、可以拿过来的超额利润。所有表面上看到的不合理的利益和利润,早就被背后的、由皇权衍生出来的隐形的那个特权的权力网络瓜分完毕了,一毛都不剩。如果你要打这部分利益的主意,我好有一比,就像你在野外翻开一块石头,你觉得石头下面就是泥,对吧?不好意思,你翻开看,发现里面是一窝你根本就惹不起的蝎子,小心扎你的手。
那好,市易法还要推行,还有这么一个官办的机构,既然惹不起这部分利益,而上官、朝廷、宰相王安石大人,又希望看到市易法推行的成果,最后倒霉的会是谁呢?除了普通的老百姓还能是谁呢?这不就是鲁迅说的那句名言吗?“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是的,最后被市易法搞得家穷财尽的,当然只能是城市里面那些卖油的、卖水果的、卖芝麻的、卖木头梳子的小老百姓。
听到这儿,我估计你心里会有一点嘀咕,会觉得我说得有点绝对了。你想大宋朝的商品经济那么发达,它总会有一些民间的、靠勤劳致富的、不跟官府勾搭的商人,他们手里的商业应该也很大才对。有的一定会有的。但是在一个靠权力分配利益的社会体系里面,这一批人他们手里的那点钱,早就被算计在其中了,不会有剩余的。我举个例子,比如说苏轼的弟弟苏辙,就曾经对皇帝说,说咱不要对城里的商人盘剥太过了,现在市易法那套不行,为啥?因为这些人呢,虽然顶着个“兼并”的名声,但是别忘了,国家万一有急事的时候,是要靠他们的。比如说有饥荒的时候,找他们要钱赈灾;有盗匪的时候,找他们出人防贼。这个钱虽然在他们兜里,但是跟在官府的手里没有区别。要用的时候,咱不过是从他们的左兜掏出来,放咱右兜里。
你看当时士大夫对这个问题的观念都差不多,什么私有财产的保护,当时没有这个事。连苏辙这样的变法坚定的反对派,他反对的也不是拿走这些富人的钱,有区别的地方仅仅在于,是一次性拿走,还是放水养鱼养肥了,到关键时候再去拿,区别仅此而已。这不是苏辙一个人的想法,类似的话,宋太祖赵匡胤说得就更直白。赵匡胤那个人的性格,他确实大大咧咧,愿意把话说得很白。他就说,那些富人只不过是“为国守财”,他们暂时看着而已,是我的一个储蓄罐而已,我要用的时候我就找他们要,“皆我之物”,赵匡胤原话。
那请问这个储蓄罐,在历史上被动用过吗?动用过。就是前不久,宋仁宗的庆历年间,不是和西夏打仗吗?朝廷就缺钱,还差这么几十万的军费,朝廷当时拿不出来怎么办?开会,找开封城里的几十个富商大族商量,几十万,easy(容易),一天就给凑齐了。那你说,这钱将来朝廷会还给这些富商吗?报效朝廷,是这些富人良心发现,激发了天良,还谈什么钱。回头朝廷给点什么当官的名额,就算是两清了,回去再接着老实做生意去,那个储蓄罐就接着往里存钱。
你这么一看,王安石的市易法,就是针对一笔也许并不存在的利益,发起了一次机关算尽的冲锋,最后发现啃不动,或者这笔利益根本不存在,半途才调转枪口去伤害谁?伤害原本无辜的小民。我们跳出来看这件事情,你会发现,王安石原本想实现的那些目的,在皇权社会不难嘛,本来就有一些更直接、更简单的,而且从汉武帝到赵匡胤到宋仁宗,都已经给你示范过了的方法,成本又低,效果还好,你为什么非要这么干?所以事后复盘的王安石,不知道午夜梦回的时候,会不会觉得自己简直是多此一举。
南宋的历史学家李焘,就是《续资治通鉴长编》的作者,针对市易法说了几句很重的话。他批评王安石,他说这个青苗法、均输法,虽然最后也搞得天怒人怨,但是情有可原,因为你王安石是这么想的,你后来也这么干,这出于你自己的思想。但是市易法无法原谅,因为这都是王安石受身边小人的撺掇,去争市民的蝇头小利,卖水果、卖木头梳子、卖芝麻,就搞这些事情。而王安石呢,用自己强大的理论和逻辑能力,居然也把这说成是“王政”,你糊弄谁呢你?
这是李焘的观点。我其实觉得也不该怪王安石,王安石距离那个时代还是太近了,他是很难看得清那个时代的实质的。在将近一千年之后,当代的历史学家,北京大学历史系的教授阎步克老师,有一段话说得特别精彩,我念给你听。这段话稍微有一点书面化,所以你要认真仔细地去听。他说:“与邻里型社会、网络型社会不同,这是一个以君臣民为基本结构的金字塔型的社会。皇帝、皇族处于顶点,其下是官贵,再下是民众。中国官阶体现了公权力的无限扩张的趋势。”注意这个词,“无限扩张的趋势”。“社会中的政治特权、法律特权、经济特权和文化特权,是根据官爵来分配的。行政品级由此成为确认社会身份、塑造社会分层、施加社会控制、实现社会激励、引导社会流动、建立社会认知、沟通社会交流的重要手段。”
一切的核心都是行政品级。“各领域的等级尺度,与王朝品级又是可以通约的,辐辏于王朝品级,有如帝国金字塔的附属建筑。”最后的结论来了:“中国王朝不仅是一个为社会提供公共管理的功能组织,而且它还是一个君臣结合、谋生谋利的身份组织。”对,这段话出自阎步克老师的名著《中国古代官阶制度引论》。
这才是多么痛的领悟。平时我们心目中的宋朝,雍容闲雅的宋朝文化,有圣君风范的大宋皇帝,熙攘繁华的开封城,那确实是引人怀想、令人钦慕。但是咱把它表面上的尘土抖落抖落,直到看见它社会内核的深处,我们看到的是什么?就是阎步克老师说的,是一个君臣结合的、谋生谋利的身份组织。王安石还试图在这个社会的缝隙中找到,甚至挤出来一些剩余的利益,他是没意识到,什么利益?一切都已经被瓜分殆尽。他这个屠龙少年,最终举着这屠龙刀,一个人站在烈烈的寒风中,一无所获。
公元1072年,大宋熙宁五年,王安石在一个错误的时代,打了一场错误的、甚至连敌人都找不着的、因此也注定失败的战斗。这就是我在这一年,为你讲的有关市易法的故事。好,我们下一年,公元1073年再见。
今天节目的最后,我来给你读一首诗,王安石的《登飞来峰》。这首诗很多年长的朋友很熟。
飞来山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
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写这首诗的时间是公元1050年,那个时候王安石才30岁。他是在浙江鄞县,就是今天的宁波担任知县,期满之后要返回到故乡临川,就是江西抚州,途中就经过了杭州,他登上了飞来峰,有感而发写下了这首诗。你看,借着登高望远,王安石写下的是那种年少气盛、抱负远大、一心只要身在最高层的豪情壮志。
但是你看,这二十多年过去了,他现在是大宋朝的宰相,他可不就是身在最高层了嘛。现在终于没有什么浮云遮望眼了,你想看啥都行,你想干啥好像也有无穷的力量。于是现在他就在朝堂上喊出了所谓“民不加赋而国用饶”的口号,壮志满怀地要去搞改革。但是怎么样呢?新法轰轰烈烈地施行下去,却最终是龙种变成了跳蚤。他原本想砍向富人的刀,却屡屡地落在了穷人的头上。
我不知道,如果王安石回看自己二十多年前写的那首诗,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改上那么两个字。你看原诗叫“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我倒是觉得要改的话,改俩字就行:“不畏浮云遮望眼,只怕你身在最高层”。你在山顶上,你已经不知道山脚下、在民间到底会发生些什么了。
在《文明之旅》公元1072年这一期的结尾,我谨以这首可能会被改上两个字的诗,致敬所有能够换个角度,再来看一眼现实世界的人。感谢所有观看本期《文明》节目的朋友,欢迎你订阅我的账号,也欢迎你就本期我们讨论的所有问题,在评论区给我留言,表扬也行,批评也行,就任何话题发起讨论也行。我会仔细地每一条地看你们的留言。如果方便,我也期待你们能把我们的《文明》节目推荐给你的朋友,谢谢了。咱们下周三,《文明》公元1073年,我在这继续和你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