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66年。这是大宋治平三年,大辽咸雍二年。

接着上一期,我们来聊濮议。
什么是濮议?简单说就是现在在位的宋英宗,他能不能管自己的亲生父亲濮王叫一声爸爸,就这么个事。因为他是过继给宋仁宗当儿子,然后才当上的皇帝。你当上皇帝又过继给人家了,现在又要回去认自己的亲生父亲,这事厚道不厚道?合适不合适?符不符合礼法?就这么个事。
大臣们的意见就分成了两派,一派是负责国家日常政务运行的宰相班子,另外一派是负责给朝廷提建议的台谏官。这两派就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这场争论就叫濮议。
吵来吵去可吵了20个月了,到了这一年的2月份,突然出现了一个重大转折。怎么回事?深宫当中有一个女人出手了,这人就是仁宗皇帝的曹皇后,现在的曹太后出手了。她从宫里面递出来一张条子,这条子上就写了:“你们争来争去,这个事我就做主了,就让皇帝管濮王叫亲爹吧,尊濮王为皇帝吧。”
你看曹太后不仅同意英宗管濮王叫爹(当然濮王这个时候已经死了),还送了一个顺水人情,说你可以追封你爹为皇帝。曹太后这个做得非常漂亮。但是请注意,仅仅6个月前,就在上一年,曹太后也曾经从深宫里面递出一张条子,同样的条子,那上面说的意见可是相反的。说谁啊?谁提出这么个议题,让皇帝管濮王叫爹?荒唐!这个题目就不该提出来!老太后在深宫当中把宰相还数落了一顿。
好,现在太后的态度居然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这就把原来所有的濮议反对派们,就是那帮台谏官们给整尴尬了。对,他们之所以反对,就是打着宋仁宗和曹太后的旗号反对,说你英宗认回亲爹,你这不是欺负太后吗?对太后不孝吗?现在人家曹太后自己出面了,说可以啊,我认同啊,那你们还有啥话说?
好了,宋英宗拿到这个条子之后,马上就坡下驴发布诏书,说我现在要称濮王为亲爹了,你们都听好了,这是老太后的意思,我是听她的话才这么办的。当然了,什么追尊濮王为皇帝的事情,我不配,就先算了吧。
但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濮议的那帮反对派台谏官们也没那么容易就善罢甘休。已经干架干20个月了,什么老太后答应了?那会不会是你们宰相,就是韩琦、欧阳修这些人勾结宦官,给曹太后下了什么迷魂汤,或者是老太后被胁迫的结果呀?而且她是个女人,这个时候国家的体制又不是垂帘听政,她从深宫当中递出个条子这算什么?无效!所以反对派继续发言,继续战斗,不同意!
那紧接着,大宋历史上的一个名场面可就诞生了,就是在宋英宗这一朝出现的,此前没有,就是所有的台谏官几乎被一锅端,全部贬走。这个时候台谏官一共是九个人,其中有两个人是临时被拉上来凑数的,上任还没到两个月,他们没有掺和进来,这不算。剩下是七个人,这七个人在濮议这个问题上的意见是完全一致,都是铁杆的反对派。
这七个人当中,其中有一个人情况特殊,就是司马光。司马光前不久调走了,调任了龙图阁学士,所以这次没他什么事。那不还剩下六个人嘛,这六个人当中有三个人,就是吕诲、范纯仁、吕大防,就被罢去了台谏官的职位,外放州县官,不准在开封待着了,到外地去吧。
那不还剩三个人,这三个人当时正在出差,具体地说就是出使辽朝。过了一个月,等这三个人回到开封,你还是台谏官,你还是要对这个事表态。这三人就说了:“我们也坚决要和吕诲他们共进退。”吕诲就是刚才被罢走的那三个人之一。说要走一起走,这个当然就是最后还要争一争的这个姿态,看朝廷敢不敢把所有的台谏官都贬走。那朝廷没含糊,说走就走吧,把这三个人也贬官,请出了开封城。
请注意,这可是大宋朝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事,因为一场争论,台谏机构几乎被一把清空。台谏机构是干嘛的?是负责给皇帝提意见的。这个皇帝拒绝听意见,那不就是昏君了吗?
我说到这儿你可能会想,闹到这个地步,应该是英宗本人的责任,任性妄为,怀着颗私心,想尊奉自己的亲爹,才干出这么不体面的事。慢着,不能这么想,这么想有点错怪人家英宗。我们来看当时的历史记载,当时双方争议最激烈的时候,是宰相群体,就是韩琦、欧阳修这些人,给英宗皇帝出了一道单选题,说双方成这个样子,我们宰相群体和他们台谏官没法共存,要么宰相我们走人,要么他们台谏官他们走人,您看着二选一。
所以这个问题是以这么尴尬的方式提到了英宗的面前,英宗是犹豫了半天,最后没办法,才做出了赶走全部台谏官的决定。而且英宗还特别嘱咐了一句话,说对台谏官的惩罚不要太重,差不多得了。所以你看濮议的真相,和我们对它那个模糊的理解之间,还是有点区别的。濮议不是人家宋英宗和台谏官之间的矛盾,整个牌桌上实际上是三方力量,还有一拨人是关键,那就是宰相班子,具体说就是宰相韩琦和参知政事,这就是副宰相了,欧阳修。而且他们才是真正和台谏官撕破脸搞对立的这一方。
但是说到这儿,你可能又会觉得奇怪,韩琦、欧阳修什么人?当年他们也做过台谏官,负责提意见。而且他们后来在士大夫群体当中的那个声望,很大程度上都源于他们直言敢谏。尤其是这个欧阳修,欧阳修最大的长处就是善于议论,那小文章写的,在当时的人看来,他就是宋朝台谏官的大宗师。宋朝朝堂上敢于提意见的风气,实际上就是他带出来的。现在这么两个人,竟然亲自下场,赶走全部的台谏官,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好,这一期《文明之旅》,就让我们来解开这个谜团,我们来看看韩琦、欧阳修为什么不惜破坏自己亲手建立起来的直言极谏的传统,也要站到全体台谏官的对立面。
宰相韩琦和欧阳修为什么站到了全体台谏官的对立面?我们首先来排除一个因素,这肯定不是因为个人恩怨,不是因为关系不好。因为从人际关系上来讲,韩琦、欧阳修原来跟司马光这些台谏官的私交很好的,都是开封城里体面的士大夫嘛。你想尤其是这个欧阳修,岁数资历都摆在这儿,他这个时候快六十了,他比台谏官那些人都至少大上个十几岁。而且欧阳修作为文坛盟主,他向来有提携年轻人的习惯,总是夸年轻人。他对濮议中那几个著名的反对派,什么司马光、吕公著这些人,都有过不同程度的推荐之恩。
再说韩琦,韩琦跟台谏官之间私交也很好,尤其是跟那个范纯仁,那简直是情同骨肉的关系。为啥?因为范纯仁是韩琦当年战友范仲淹的儿子。所以到后来,作为台谏官的范纯仁攻击作为宰相的韩琦的时候,韩琦气死了,在情感上受不了的。他说:“我跟范纯仁的父亲范仲淹那是兄弟般的感情,所以我向来把范纯仁看成是自己子侄辈的亲人。他今天这么恶毒地攻击我,我就试问他怎么忍心的?”韩琦的原话。
所以你看濮议闹得这么难看,它肯定不是因为私交问题,个人恩怨问题。那好,那就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濮议这件事情本身的是非,它确实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是非非常模糊,所以两派不过是在顽固地各执己见,是这样吗?不是。我在读这一段史料的时候,有一个强烈的感觉,就是除了宰相班子里的那几个人,韩琦和欧阳修,整个朝野上下士大夫的意见非常统一,几乎全是濮议的反对派。
我们隔了这一千年,我们不太关注濮议中那些是非,什么礼法该不该尊亲,这些事我们不太关心。但是根据史料你能感觉到,在当时那是有共识的。
那怎么见得这就是当时人的共识呢?我来举两个侧面的例子,你来感受一下。一个是苏轼的态度。很多中国人喜欢苏轼,那你想苏轼和欧阳修是什么关系?那是门生和老师的关系。而且欧阳修对苏轼,自从他们父子三人出现在开封城,那就是不遗余力地提携,甚至要把自己文坛盟主的衣钵传给苏轼的人。所以苏轼这一生对欧阳修都是感恩戴德的。但是请问苏轼对濮议这个问题是什么态度?
这一年的苏轼,因为他的父亲苏洵去世,他要回到四川去守孝,所以没有直接参与到濮议的辩论当中。但是三年之后,苏轼在一封奏疏当中,还是间接地表明了态度。他是这么说的:“濮议期间的是非,那是有公论的,台谏官是为了公论而奋争的。”苏轼说这番话的时候,已经是宋神宗的熙宁二年了,这濮议的风波已经过去了,而且欧阳修还健在。苏轼能这么说,可见濮议的是非当时有共识。不管欧阳修对你有多好,你心里多么感激他,苏轼也不能瞪眼说瞎话不是?
我还有一个侧面的证据,是来自于司马光。司马光是濮议当中第一个发言的反对派,但是在濮议的过程当中,他调走了,调离了谏官的岗位,所以后来什么台谏官全体被赶出开封,他是没有参与的。这个时候他既没有发言的责任,也没有跟台谏官共进退的义务,我不是在这干了吗?但是司马光事后还是几次上书要求朝廷:“你把我也开了,把我也给罢了吧。”
司马光是这么说的:“我是濮议最初的反对派,现在你把他们都开了,现在就留我一个人在开封待着,我实在是没脸见人。”没脸到什么程度?司马光说:“我现在是白天我也吃不下去饭,晚上我也是睡不着觉。进办公室看见人,老脸通红我就惭愧。出了门我遇见路上的人,我老觉得他在戳我脊梁骨,我也是惭愧。我也算是一个珍惜名节的人,这么被人戳脊梁骨,我是连人都做不成了,您赶紧把我也给贬谪了吧。”
你听听,到了这个时候司马光争的是什么?已经不是濮议这件事情本身的是非了,而是如果我不和台谏官一起被贬,已经关乎到我立身的名节了,我在整个士大夫群体里抬不起头。所以你从司马光当时感受到的压力来看,这濮议两边的阵营,它其实不仅是什么宰相和台谏官是他们之间的矛盾,而是什么?是整个宰相班子和整个士大夫群体之间的矛盾。这也从侧面说明了,在当时士大夫的观念里面,濮议的是非是明确的,是有共识的。
说到这儿你会不会觉得奇怪?这韩琦和欧阳修,这不也是士大夫出身吗?他们和大家是共享同样的一套儒家的价值观的,怎么大家都拼命反对的事情,只有你们两个赞成,而且是拼命赞成,毫不退让,还要逼着皇帝二选一呢?如果我说的是如果,如果换了别人,这就好解释,就这俩奸臣,你们为了讨好宋英宗,甘当皇帝的打手,让皇帝给你们俩什么高官厚禄的好处,想往上爬,所以就这么干了。但是他们是韩琦和欧阳修,无论是人品还是能力,都是大宋朝的大风大浪中检验过的。当年搞庆历新政的时期,他们俩还那么年轻,都可以不计个人荣辱,为了自己的信念理想猛打猛冲。现在老了,而且还功成名就,位极人臣,上面没有什么台阶可以爬了,他们反而会讨好皇帝,甘当奸臣,站到天下士大夫的对立面,这个解释是不是也说不通?
那怎么解释这个问题?我们今天就试着提出一个解释的角度,你听听这有没有道理。
我们先来看看韩琦和欧阳修现在的角色。韩琦他正式的官名是门下侍郎兼兵部尚书,平章事右仆射,封魏国公。说白了这一大套就是首席宰相。欧阳修是参知政事,是协助宰相处理政务的副宰相。好,我现在请你设身处地地想想,过去几年间,如果你也是大宋朝宰相班子中的一员,你是韩琦和欧阳修的同事,你们身上责任是共担的,请问你们这个班子最首要的执政目标是什么?这个目标非常清晰,就是要完成好政权在两代皇帝之间的过渡。
但这个任务是非常艰巨的,难死了。它不是正常的老王驾崩,新王登基,非常丝滑顺滑。不,你想,首先这英宗他不是仁宗的亲生儿子,这本身就会给政权交接带来很大的变数。而且仁宗有一个特点,就是他在位时间特别长,42年。大多数这个时候的朝臣,这一辈子只知道有仁宗皇帝这么一个皇帝,太习惯了,跟仁宗太有感情了。现在换了个新天子,还不是他亲儿子,这个就难免会看轻这位新皇帝,难免至少有各种不适应。
所以过去这几年,宰相班子那真的是有操不完的心。你想,首先你得不断地跟仁宗皇帝较劲,仁宗活着的时候生不出儿子,你得劝他立皇子吧?那接下来仁宗去世,你得护着这个宋英宗顺利地登位。第三,英宗又不争气,继位之后仅仅4天就生病了。所以你一边得请出那个曹太后出来垂帘听政,一方面又得担心这个曹太后迷恋权力,所以又得想着及时让曹太后还政,这个平衡是很难的。
好,既然说到了曹太后,这里面其实还有几个非常凶险的时刻。上一期节目,我们说了一个非常蹊跷的事,就宫里面有一个宫女,她为了可能是少几顿打,多吃点好吃的,就诈称:“说你看我这个肚子圆圆的,我这是怀了仁宗的龙种。”这时候仁宗已经死了,如果她怀孕这事是真的,如果她真的为仁宗生了个男孩,这可就是仁宗的遗腹子,这个婴儿会不会威胁到英宗的皇位?不知道。但事实是这样的,就是曹太后把这件事情瞒得个严严实实,偷偷地好吃好喝地养着这个宫女,直到事情败露,说根本没有怀孕。那你琢磨去吧,你说太后这是想干嘛?这真的是说不好,会不会威胁英宗的皇位?
这可不仅是猜测,我们有证据的。比如说,曹太后曾经派人给宰相韩琦带过去一封信,这信里写的是啥?记的都是英宗在后宫犯过的那些错,哪句话说得不合适,哪个行动没有礼貌,都这些。这是太后在宰相面前告皇帝的状。韩琦是怎么处理的呢?韩琦捏着这个信,当着使者的面就给烧了,然后对使者说:“请你回去报太后,皇帝生病了,病人嘛,言语行为有点过失,很正常,不足为奇。”这是一回。
还有一回,曹太后突然就问了一句宰相,冷不丁问的:“说听说汉朝有一个昌邑王,是咋回事?”这话一出口,那真的是晴天霹雳。昌邑王是谁?是汉朝一个被废掉的皇帝。那曹太后问这个问题用意就太明显了,就是试探一下宰相的口风,看看有没有可能把这个病歪歪的宋英宗给他废了。这个时刻真的是电光石火的瞬间,宰相这个时候,他的反应只要略作犹疑,那下面的事态发展就真的不好说了。
那韩琦是怎么反应的?他先是装傻充愣,就反问曹太后:“您说这个昌邑王,昌邑王在汉朝有两代,您指的是谁呀?哪位呀?”这曹太后马上就明白韩琦的这个意图,就不说话。那韩琦就乘胜追击反问太后:“说昌邑王这事您是听谁说的?什么意思呀?”曹太后就慌神了,赶紧说:“说我就是老早听这么一耳朵,当故事听的,什么意思都没有。”
好了,过了一些日子,曹太后又来了,说:“老身昨晚做了个梦,我梦到咱们这位天子宋英宗回到了庆宁宫。”庆宁宫是哪儿?就是宋英宗原来当皇子时候的住所。那皇帝回到了皇子的住所,那谁当皇帝呢?说:“是我那大孙子,就是英宗的儿子,骑着龙上了天。”这个梦其实太明显了,就是曹太后在暗示宰相,能不能让这个病歪歪的宋英宗退位,但是皇位还是他们家的,让他的长子,就是未来的宋神宗提前继位。这是曹太后又提了一个方案。宰相韩琦听了之后,继续是装傻充愣,说:“挺好,这英宗皇帝要是回到原来的住所,这就说明他身体康复了,回到了原状,这个梦做得棒。”
听到这儿你可能会说,这老太太要干嘛呀?不就是和英宗之间闹点矛盾嘛,至于天天琢磨着要把他的皇位给废掉嘛?不能这么说。英宗当时是病了,而且很明显是那种精神性的症状,史料里面写了嘛,这个时候不认识人,而且胡言乱语。所以这种情况下,曹太后作为仁宗的遗孀,为整个老赵家的花花江山着想,想换个合适的、正常一点的、健康一点的皇帝,或者至少为英宗万一出点事,为那个情况做一点准备,这不能说老太后有什么私心对吧?
但是问题又来了,为什么宰相坚决不能同意呢?你想对于皇权政治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不是什么皇帝本身的能力,而是皇权的合法性和稳定性。皇帝坐在这儿,他有坚强的合法性,就能给天下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人以稳定的预期,整个国家和政权就能稳定地运行。如果现在,咱们不管以什么理由,以皇帝生病,或者说你看他这个样子,没有执政能力,以这些理由换皇帝,那可就形成了一个非常恶劣的先例,甚至是打开了一个魔鬼的盒子。你想以后的野心家,可就多了一个篡位的理由,说你看他不行,所以我来,对吧?所以对于宰相来说,这个时候就是一动不如一静。既然英宗已经是合法的皇帝,那就要尽可能挺身而出保住英宗。
我们是生活在现代社会,好像选贤任能是天经地义的原则。但是请注意,古代社会不是这样的,不是你贤能你就能当领袖。我今天带来了一本书《王国维集》,这里面有王国维先生写的一篇《殷周制度论》,讲的就是商朝和周朝的制度区别。那商朝君王的继位原则是兄终弟及,而周朝就改了,改成叫父死子继,而且这个“子”不是一般的子,是嫡长子,就是大老婆正妻生的第一个男性。
王国维先生说:“说这个突破不得了,这是一个重大的创新。”听着很奇怪,这为啥?万一这个嫡长子是个傻子,或者是不如其他人贤能,为什么还一定要他继承王位呢?还不能换呢?王国维先生有个解释,说:“因为对于天下来说,最大的好处是什么?不是领袖贤能,是安定。对天下来说最大的坏处是纷争,就天下大乱。嫡长子继承,虽然可能继位的是个傻子呆子,或者人不怎么样,但那毕竟是老天爷定的是唯一的,就是他,没有什么好争好抢的,其他人你给我死了这条心,这叫定纷止争,这就是最大的政治利益,这比他聪明这重要太多太多了。”
好,理解了这个原理,你就明白了,这会儿我们讲的韩琦、欧阳修这些宰相班子,在这个阶段的主要使命,他们必须要想方设法地维护住在位的英宗的皇位,不仅要让他坐得住,不仅要让他坐得稳,还要帮助他树立权威,扶上马还要送一程。所以你想如果这个时候,英宗哪怕他和曹太后之间发生了任何意见分歧,表面上曹太后是他妈,应该享有更高的权威,但是宰相们没选择的,必须拉偏架站在皇帝这一边,树立皇权的权威。所以甚至当英宗在曹太后面前还有点理亏的时候,宰相也不得不这么做。
好了,理解了这个原理,我们再回到濮议,我们就可以大致推想出来这件事情发生的逻辑了。我猜可能是这样的,刚开始,可能是英宗本人露出了想认自己亲爹濮王叫亲爹,露出了这么个想法。病人嘛,宰相既然知道了他这个想法,也知道英宗这个心结的来历,因为英宗当年进宫的时候,跟仁宗两口子其实是有点不痛快的。至于怎么不痛快,你要是感兴趣可以出门左转,看我们《文明之旅》上一期(1065)的节目。这就是家务事,清官难断家务事。既然英宗在情感上受伤那么深,宰相觉得那就迁就他一下,没准心结一解,他就回到了正常状态,病就好了,国家机器就能顺利运转了。
所以认亲爹行,所以接下来宰相就放了一个气球,去试探一下各方面的反应。结果发现捅了个马蜂窝,发现士大夫群体,尤其是台谏官群体是坚决反对,坚决不能叫亲爹。好了,那怎么办呢?宰相回来说那还得帮皇帝拔份儿,回来再找理论依据。整个宰相班子里,一看有个欧阳修,他是大理论家,来请你去到儒家的原典里面,去找理论依据。那你想这种事情对吧,如果非要找那还能找不着吗?所以欧阳修就找着了,然后就写论文,就开始下场辩论。于是两派阵营就这么形成。当然最后双方争论得一发而不可收,互不退让。
我说到这儿,你可能就会生出一个疑问,说宰相不也就是想迁就一下皇帝嘛,如果他遇到了这么坚决的反对,你就退回来呗,有啥不行的?为什么宰相群体,韩琦、欧阳修这些人,一定要跟台谏官死磕到底,寸步不让呢?这又是什么原因?
濮议作为一场争论,一旦开始,对立双方的阵营一旦成型,你想作为宰相班子,他最大的难处在哪儿?在于他们没有办法退让。因为如果一旦承认这位宋英宗他认亲的这个想法是错误的,是不妥当的,是不符合礼法的,马上就会产生一系列的后果。首先一个,是皇帝的权威会受到打击。当然你可能会说他是皇帝,权威至于那么脆弱吗?认个错就会被削弱?如果是已经坐稳的皇帝,已经建立了权威,当然不至于。比如说以前的那位宋仁宗,他怎么从善如流,怎么知错能改,都没有任何问题,甚至光着脚站在庭院里,向老天爷认错,不要降下灾难,全是我的错,没有任何问题,反而会赢得美名。
但是如果像英宗这种情况,他正在建立权威的过程中,那就不行了。这牵扯到对于权力这个东西的理解。请问什么是“权”?你看《说文解字》里面有一个解释,说“权”的意思就是反常。这是不是听着挺奇怪的?权力怎么是反常呢?对,在中国古代文化中,“权”有一个相对应的词叫“经”,就经纬的那个“经”。那请问“经”是什么?是织布的经线。经线就是定框架定规矩用的。所以“经”引申出来的一个词叫“守经”。那什么时候要守经呢?就是需要按规定来的时候守经。那相对应的是什么?就是“行权”。什么时候行权呢?就是不按规矩,没有规矩的时候。所以你看,要不怎么《说文解字》说“权”就是反常呢?没规矩嘛。
我举个例子你就明白了,比如说一家公司,什么人能进公司的大门?平时就守经就完了,按制度来呀,有门卡您就进,没有门卡就不让进,这就叫守经。但是今天早上,这个时候就有一个很特殊的人,他就是没有门卡,他就是要进,怎么办呢?在门口闹起来了,看门的保安只好请示上级,请上级来决定,这就是在制度没有规定,或者是违反制度的情况下该怎么办。那上级就能定,他就有权,这就叫行权。所以你理解这个场景就明白了,权力就是诞生在没有制度,没有规矩的地方。
所以自古以来,一个人要想建立权威,有一个万能的办法,就是制造一个和正常是非、正常逻辑相反的场景,然后把权力用进去,用权力来扭曲现实,大家一看,就认可了这个权威。这里面好多历史故事都在说一说这个原理。
比如说秦国当年变法,商鞅准备了很多法令,但是法令没有权威怎么办?搞了一次“木立信”,在城南门安了一个木头,你给我搬到城北门,我给你很多钱。反常吧?大家不信吧?那好,你搬,搬我就真给你这么多钱。这就是反常地给,所以我的权威就能建立。
还有后来的秦朝,那个赵高有本事逼着你,指着这头鹿,非要说这是马。这是反常,但只要他能做到这一条,能指鹿为马,他就拥有权力。这是同样的道理。
好,我们现在回到宋英宗。宋英宗认濮王为亲爹,这个事有点反常吧?有点。那如果这个想法一露头,就被大臣们否决:“什么规矩?不是这样!制度不是这样!先王不是这么定的!”好,那他就收回去了,他还有什么权力?那就一切都守经呗。他这个皇帝扭曲事实,搞反常的决定的权力在哪里呢?所以这就注定会是对皇帝权威的沉重打击。这是一个后果,还不仅于此。
更重要的是,濮议的实质是什么?是英宗为一方,然后死去的仁宗和曹太后之间是一方,在这两方之间评论是非。如果英宗要输了这一局,曹太后万一——我们前面已经讲了好几个例子——曹太后又燃起了废立皇帝的心思,那可就为英宗又添了一条他必须下台的理由:他不守法度。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这更是宰相们无论如何也要避免的结局,所以他们不能退。
说到这儿,你可能心里又升起了一个疑问:那是非呢?你韩琦和欧阳修是谁?你可是标准的儒家士大夫,如果你内心里不认同英宗的这个想法,为什么在行动上还要支持他呢?难道你们只讲利弊,就不讲是非了吗?
这就没有办法了。如果你在干实事,如果你是一个要对结果负责的人,如果你有明确而且具体的行动目标,那有的时候,您还就真的不得不让是非问题暂时靠边站,顾不得了。
我打个不尽恰当的比方。比如说,你的孩子明天就要参加高考,今天就犯了个错误。那您是非得今天晚上就要跟他争出一个子丑寅卯吗?非得让他今天晚上就给你道歉认错吗?不会吧。你肯定是说:“没事没事,这事不重要,明天好好考试,这才要紧。”那请问,你是个没有是非的人吗?不,你只是有更紧急的目标而已,你孩子明天高考嘛。
再比如说你今天中午在办公室里为一个问题,和你的同事争得个面红耳赤,你觉得自己就是对的。好,下午在开会的时候,你发现你的客户在同样一个问题上,也和你的意见相反。那请问你会跳出来和你的客户争个面红耳赤吗?不会吧。那请问你是一个没有是非的人吗?不,只是当前对你来说,拿下这个客户的单子更加重要而已。你看,有目标的时候,是非就得靠边站。
有的时候,好,回到濮议。宰相这一方,既然他们当前最大的目标,就是要帮助英宗迅速地建立权威,完成新老两代皇帝之间的顺利过渡,那么濮议本身的是非,他确实就顾不了那么多。这是人之常情。
那我这么说有没有依据呢?你看双方的论战风格,它就是这样的。这双方争议的过程中很明显,就是宰相群体的目标不是要吵赢这场架,而是要赶紧结束这场吵架。你看,这个里面是有本质区别的。这里面好多迹象。比如说宰相这边,韩琦和欧阳修这俩人加起来,正面论述自己观点的文章只写了四篇,两个人只写了四篇。你再看反对派那边,可以说是连篇累牍,仅仅那个吕海一个人,就写了26篇奏疏。
那欧阳修是宰相班子里面的文胆,主要的理论论述,写文章靠他。那欧阳修的观点是怎么来的呢?有这么个记载,说欧阳修本来也是不知道怎么替这个宋英宗说话。那有一天就犯愁,偶尔散步,走到自家小孩子读书的那个院子里,一看到桌上有一本书,拿起来一看,是一本儒家的经典,叫《仪礼》,十三经之一。随手翻了翻,突然在这本《仪礼》里面找到了一句话:“得,就是它了!”然后就拿这句话当儒家经典的依据,去参与了辩论。实际上在此之前,欧阳修这辈子都没怎么读过这本《仪礼》。所以你看这叫什么?这叫先有论点再找论据,先打枪最后再画那个靶子,这是论点先行。
你再看整个争吵的这个过程,宰相这边主要的手段其实不是吵架,不是写文章搞论战,而是什么?是不吱声,任你们怎么说,不理、不回应、不接招。说白了就是不想恋战嘛。吵到了后期,宰相这边一看,这个争是争不出个结果了,赶紧想办法,就搬出了曹太后。这就出现了我们今天节目一开始出现的那个场景,想用老太太的一张条子来解决问题。这也是想快刀斩乱麻,赶紧收场的迹象。
再到后来,英宗决定罢黜所有的台谏官。这里面有一个有意思的细节,在台谏官当中,吕海的官职是最高的。吕海不是一般人,他是大宋朝以前的宰相吕端的孙子,这个时候是御史台的副长官。那按照制度,你要罢免这么高级的官员,朝廷要给两份文件,一份是圣旨,这是代表皇帝的意思;另外一份叫官告,是朝廷委任官员的凭证。这个凭证是一个很正式的文件,上面要以皇帝的口吻写明这次任免的理由,你哪好哪不好,为什么要撤换你等等。那这份文件谁写?是朝廷的大秘书叫知制诰,专门起草圣旨的这么一个人,要写这个官告。但是当时有一个规定,就是知制诰如果觉得这个任免不妥,我不认同,他是可以拒绝起草的,这个任免就执行不下去。这是当时一个制度设计,是为了制约权力的一个设计。
好,这个时候宰相一商量说:“咱还要写这份文件吗?如果写,他万一真的就否决了怎么办?得了,别节外生枝了,干脆这个环节就省了。”韩琦和欧阳修等人就直接派人把罢免的圣旨送到吕海家里,说:“赶紧走人,收拾收拾赶紧。”这就把知制诰这个职位给绕过去了。这人就气得要死,惯怒之极,说:“哪有这么干的?还能这么破坏朝廷的制度吗?”好,请问宰相们是不知道破坏制度的后果吗?当然知道。韩琦和欧阳修是什么人?是典章制度烂熟于胸的人,是极力维护大宋朝祖宗之法的人。但是没办法,有一句话叫“事急从权”,急眼了顾不了那么多了。当前宰相班子当务之急,是要赶紧结束这场争议,让御史台里面这几个杠头赶紧走人。制度被破坏了是很严重,以后再想法修补吧。
所以果然,到了这一年的4月4号,刚把所有的台谏官赶走,又过了十几天,4月16号,英宗就发布了一份诏书。那个架势摆的,说:“来呀,天下如果有什么不公平的冤狱,有不合适的征调,有贫苦的老百姓,各个地方官赶紧去解决问题。有什么重要的治国建议,赶紧给我报上来,提上来。”这份诏书就是一个信号,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政治姿态。从这个口气里面,你能感觉到,就是英宗和宰相们终于松了一口气,说:“得了,吵了两年的濮议终于结束了。来,我们赶紧想办法干点正经事,我们赶紧把大宋朝这艘航船驶入正常的航道吧。”
好了,说了这么一大堆,这是我们对于宰相这边态度的一个梳理。他们是为了做好大宋朝两代君主之间的顺利过渡,为了让大宋朝这条航船顺利地、赶紧地进入正常航道,他们是一不小心就卷入了一场叫他们既赢不了,但也输不得的论战。所谓“做了过河卒子,只能拼命向前”。
好,我们说完了宰相,那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们接下来再花点时间,我们看看他们的反对派,就是台谏官这边,他们为什么吵这么来劲呢?他们又为什么不能妥协呢?
在濮议当中,台谏官的表现是非常激烈的。刚开始争的是那个理儿,你看司马光最初的那几份奏疏写得是入情入理。但是很快舆论就升级了,大家就不再就事论事,而是把矛头指向了具体的人。观点的不同,现在就成了什么君子小人、忠臣奸党的这个区分。既然论战双方是君子和小人,那不好意思了,这是势不两立的关系。于是态势继续升级,台谏官就把韩琦比作是历史上的各种奸臣了。说欧阳修的话就更难听了,这个节目里我一般不念文言文的,但是这几句话我一定要念给你听。他们说欧阳修是什么?是“豺狼当路,击逐宜先;奸邪在朝,弹劾敢后。”说欧阳修就是狼,就是奸邪,兄弟们并着肩地上,争先恐后地去弹劾他们。这词你听听。有一句话说得好,说冤枉你的人,比你还知道你有多冤枉。韩琦和欧阳修是不是奸臣?当时朝堂里的同僚们心里肯定清楚。但是没办法,现在是论战,论战一起,唯一重要的就是输赢。至于我们用词是不是过分,管不了那么多了。
好,等这一轮攻击再无效,论战于是继续升级。既然你们不听我们的,那我们不干了,把任命书还给你们,我们回家把门一关,等着朝廷来处理我们吧。这就是拿辞职来作为要挟,对吧?毕竟朝廷把台谏官都赶走,这名声不好听嘛。事情到了这一步,终于逼得英宗皇帝不得不在宰相和台谏官之间做艰难的选择,最后是台谏官全部被贬。
那我们回溯这个过程,你也看得出来,台谏官始终是激化矛盾,推动局势升级的这一方。好,问题来了,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呢?要想解释这个现象,咱们就必须得简单回顾一下中国古代的谏官制度。就是在我们的印象当中,中国一直有那种叫鼓励自下而上提意见的这个政治传统。你看现在单位里都要挂个意见箱,这是有传统的。传说在尧舜的时候,就有什么“讬鼓”、“谤木”等等这些设置。现在天安门前的那一对华表,就是由谤木演化而来的。简单说,就是你要是对君王有意见,你就去他家门口去敲那个鼓,或者那不是有根木头,在上面写字。这么一敲这么一写,君王就能听到看到你的意见了。而且中国文化当中,还有一大堆什么君王纳谏的小故事,以及什么“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之类的政治格言。好,这是一个传统。
但是这只是一个方面的传统,我们还有另外一个传统不能忘了,就是强调说话要符合等级和秩序。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不在那个位置上,就别操那个心。这话谁说的?孔子说的。到了孟子的时候说得就更明确,孟子有一句话,叫“位卑而言高,罪也”。您没到那个位置,就说那个位置上的话,这是罪过。这话虽然不好听,但是你想想看,平心静气地想想看,这是不是符合我们朴素的直觉?就是一个人他不在那个位置上,他说的话往往是既说不到点上,往往那个话也不怎么负责任,对吧?
你看这两个传统都有一定道理。一方面君主要广泛地听取意见,另外一方面提意见的人,最好是特定位置特定身份的人,不能任由所有人不负责任地乱说。好,这两个传统它矛盾吗?有点矛盾。那怎么办呢?最后想到的是这么个办法,说我们干脆专门设立一个谏官的职位,在这个职位上的人,他就可以自由发言,他什么都能说,他怎么说都行。这套谏官制度是运行到了唐朝才成熟的。这套制度它的底层是两个办法:第一是任用一些低级官员,年轻官员作为谏官。年轻而且官小,提意见的时候顾虑就少,所以就可以自由发言。第二是所谓的“风闻言事”,就是你听见了这事你就可以说,你不用给证据,你也不用交代这事是怎么来的,而且言者无罪。这样谏官说话的自由度就有了保证。但是请注意,只有谏官可以这么说话,这是所谓“小院高墙”,只有这个职位上的人享受这份自由。
我举个例子,唐朝的著名的白居易,他年轻的时候就当过谏官,那说话又多又直,经常搞得皇帝下不来台,而且非常不高兴,说:“这小子是我提拔的他,他怎么对朕这么无礼呀?”但是皇帝也没办法,因为白居易是谏官,按照当时的制度规定,他就是可以随便说。后来白居易也不当谏官了,但是他还是改不了这么说话的习惯。那这回好了,宰相就随便抓了个小事:“这事该你说吗?你就说!”就把白居易给贬了。所以白居易因为说话,被贬到了江州司马,就是今天的九江。后来不是在这儿写出了那个《琵琶行》吗?“江州司马青衫湿”,就是因为这次被贬。但是过去我们都觉得因为说话所以被贬了,不是,不要误会,不是朝廷拒谏不爱听他说话。这次贬他,不是因为他说话的内容不好不对,而是因为他说话的位置不对,你不在谏官的位置上,就是不能这么说。
这是谏官制度的一个简单描述。但是你意识到没有,这种谏官制度有一个天然的问题。你设身处地想,如果我是谏官,我没有任何具体的职守,我不用对任何结果负责,我只负责说话。而且如果我还是一个不甘平庸的人,那请问会发生什么呢?我会把我说的话当作工作对象。我第一句话出口之后,我表达一个观点,我下一句话就是为了捍卫第一句话的那个观点的正确性。我第一句话我要指向一个目标,发现没有奏效,那好,我下一句话就是要加强力度,以便让第一句话奏效。这就相当于一辆车,只有油门可就没有刹车了,它是一个单边,要不断加强的一辆车,不断速度不断上强度。
我举个例子,宋朝的庆历年间有一个大臣叫石介,他还算是范仲淹、韩琦、欧阳修们搞庆历新政时候的战友。这个石介性格是比较偏激,而且声名在外。有人就推荐石介去做谏官,把这个宋仁宗吓得直摆手,说:“不行不行,石介不能当谏官,他要是当了,我要是不听他的话,他还不得一头碰死在我这台阶上?”所以你看,千万不能小看一个人捍卫自己言论的意志,尤其是他当了谏官。所以为什么谏官的言论总是会倾向于越来越激烈,总是会迅速地推动态势升级?就这个原因,因为他只负责说话,不负责做事。
什么是言论呢?言论本来是为人的现实目的服务的,对吧?人只要有一个现实的目的,那他说话就是他的言论,就会多多少少地受到约束。你要是胆敢撒谎,你要是胆敢夸大其词,哗众取宠,言过其实,你是要付代价的。我们很小的时候就听过那个“狼来了”的故事,对吧?即使你是一个小孩,你是一个放羊娃,你老说假话,你要付代价。我们小时候就懂。但是你如果是一个谏官,你没有具体的现实目的,你们就只把论战输赢本身当作目的,这样你说话可就很难不扭曲,你的言论通常就不负责任了。
我今天还带来了一本书,这是美国经济学家索维尔写的一本,这叫神作。这本书叫《知识分子与社会》。他说的知识分子不是指什么工程师、医生这些人,他是指那些作家、评论家这些人,是以理念、以想法为工作对象的人。你看工程师的工作,或者医生的工作做得不好,那自有事实来校准的。你建造的桥塌了,你这工程师得去坐牢。虽然你是用知识去工作,但是现实会校准你。但是如果你是一个评论家,你是以理念为工作对象的人,那就麻烦了。因为理念世界里面,没有任何校准你的工具,你说错了不用负责。所以你看这书里有一句话说得非常毒舌,说知识分子的一个让人惊叹的特权,是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极度愚蠢,而丝毫无损于他们的声誉。咱就不多举例子了,你心里肯定知道。这本书说的当然是西方的现代的知识分子。
好,回到我们今天的话题,你发现没有,在宋代的台谏官身上,是不是也能看到一点现代西方知识分子的影子?他们说话不用负责。比如说,他们说欧阳修是豺狼是奸邪,这是个理念世界的事,他这么说无需证据,而且也没法验证。那可不就怎么痛快怎么说嘛,怎么能赢怎么说嘛。而且这样的言论一旦走向持续强化的单行道,一旦开始升级,没法退的,没法妥协的。
好了,今天我们是把濮议双方都拿出来说一说,为什么他们互不退让的原因,我们就分析到这儿。表面看来,是双方的观点不同,但是深究之后你会发现,这其实是观点不同吗?不是,他们行动依据不同。这两拨人是在完全不同的行动依据下发生了对峙。什么依据?台谏官是负责说话的人,他们的行动依据就是是非,我心里认定的那个是非,所以我认准了道理我就不退缩。而宰相群体干活得负责,他们是做事的人,他们的行动依据是什么?就不是是非了,而是主次。对他们有具体的执政目标,他们要保证两代皇帝的顺利过渡,所以不能在道理上纠缠。他要确保大宋朝这艘船能行驶在稳定的航道上。在做事的人看来,是非这个东西也不能说不重要,但是要根据眼前的目标来调整处理的优先级,所以主次才重要。
这其实是什么?这就是儒家那本经典《大学》里面的那句话,叫“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这里面的“先后”就是我们刚才讲的主次。我们平常经常说一个人做事的能力,指的是什么?就是这个人他能随时随地能分得清楚做事的主次、先后、轻重、缓急。分得清楚你就有能力。
好,隔了这一千年,濮议的僵局它有没有机会能被破解呢?其实都用不了一千年,只隔了一百多年,到了南宋的时候,有一个大儒叫朱熹,就把这个局看得明明白白的。朱熹是这么说的,说濮议当中,欧阳修的观点肯定是不对,违反礼法。但是那帮台谏官也说得太偏激了,他们也不对。这事的本质很简单,就是宋英宗想给他亲爹一点特殊待遇,这好办,咱发动聪明才智,给他发明一个新称呼不就得了嘛。比如说给那个死去的濮王加一个封号叫“太王”,就是太太的那个“太”,叫太王不就得了吗?你们那帮台谏官非要咬死了说只能称皇伯,请问这个皇伯和其他的皇伯还是区分不开,他想让自己的亲爹有特殊待遇的这个目的就达不成。你们非要守着这一条,你们一步不退,所以这个事才僵住。这是朱熹的看法。你看,这不是说朱熹有多聪明,而是如果双方真的要解决问题,其实有的是办法。但是很可惜,身在这一年的对峙双方,他们都是只要赢,所以才和那么多解决方案失之交臂。
那这期节目的最后,我说个我最近听到的小段子,我还是挺有感触的。话说村里有个女子,村口的老太太都说这个女子不正经。证据是什么呢?因为所有的老太太都发现,这个女子每天晚上是由不同的男人开着不同的车把她给送回家的。你看这是不是铁证如山?哪有正经女子是这么干的?所以老太太那嘴撇得:“不正经!”后来村里有一个小男孩就没忍住,就跑去问这个女子,说:“姐姐,他们都说你不正经,因为每天晚上都有不同的男人开不同的车送你回家。”这个女子就想了想说:“孩儿呀,说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一种可能,有一种东西叫滴滴打车呢?”你看,一个人看到的铁板钉钉的事实,再加上自己脑子里的理念,得出来的确凿的、深信不疑的结论,它能有多荒谬?你去想想这个段子,你别笑,它就是在提醒我们注意,要警惕自己脑子里的那些深信不疑的理念,也要警惕那些只负责说话的人。
好,这就是我为你讲述的发生在公元1066年的濮议故事。我们下一年公元1067年再见。
下面是本期感谢。本期我要感谢的线下看片团,是湖北省荆门市建筑防水协会主办的荆门看片团。这已经是他们组织的第13场,二十几位当地的防水行业的朋友聚在一起看了我们《文明之旅》公元1063年的这期节目。是边看片边喝茶,据说气氛特别好。大家看这期节目,因为那期是讲宋仁宗的,觉得特别感慨一点,就是宋仁宗30年居然换了40多个宰相。看起来这个皇帝是温和没脾气,其实你就看这一条,还是很有手腕的。也有同学说,管理其实就是弱中带强,强中带柔。对,历史故事看着有意思,落到现实是更有启发的。所以感谢荆门看片团带来的这场强弱之辩。
特别感谢网易《逆水寒》为我们提供的宋朝美学独家计算机图形技术支持。跟《逆水寒》这个团队合作久了,我们就会发现,他们是从来没把自己局限在娱乐产品这个壳子里。他们总能时不时地给你掏出点意想不到的文化狠活。最近《逆水寒》又要放大招了,他们正式官宣和中船文创联动,要把中国的航母舰队搬进他们的游戏。这可不是普通的跨界,背后藏着的是贯穿千年的航海文明暗线。听《逆水寒》的朋友说,其实人家早就有伏笔,因为游戏里面有一个沧澜舰,对吧?那可不是摆设,那是一座展现宋代航海技术的博物馆。所以这次联动,《逆水寒》就是用游戏当作桥梁,给它的玩家串起这条跨越时空的航海脉络。如果你也想看看这一场古今航海文明的碰撞,别着急,记得国庆前后来《逆水寒》的游戏,咱们一起来见证中国航母在游戏里面的启航。
《文明之旅》1066年,我想致敬一份咱们中国人的行动指南。这就是清代的朱柏庐写给后代子孙的《朱子家训》。对,《朱子家训》可不只是朱熹的家训,还有这位朱柏庐的家训。你别看中国古代传下来的家训不少,但是最普及的其实就是这个版本。你肯定听过那句“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对,就是这份文件里的。朱柏庐好像也不是很有名,那为啥他的这份家训这么出名呢?不光是因为篇幅小,只有500来个字,更重要的是什么?它不是祖宗给儿孙讲一大堆空泛的道理,它几乎每一句都是非常明确的行动指南。你就说开头这一句:“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下联是:“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说啥道理啦?没有。清早起来怎么打扫卫生,黄昏怎么关门闭户,又简单又明确。而且在古人的生活中,这真有用。那你说一个人一个家,在这样的日常规范中坚持下来,是不是它就能变成一个挺好的,挺让邻居羡慕的家呢?
接下来我再给你念几条,你看:“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还有:“勿贪意外之财,勿饮过量之酒。”“与肩挑贸易,毋占便宜。”“见贫苦亲邻,须加温恤。”还有讲到彩礼了:“嫁女择佳婿,毋索重聘;娶媳求淑女,勿计厚奁。”什么嫁妆彩礼,不要计较这些,关键是人好。人家说的。还有这句:“家门和顺,虽餐不继,亦有余欢;国课早完,即囊无余,自得至乐。”就是和气,一家人比什么都重要。早早地把国家的税给交了,心里干净,这也很重要。你看这话说的,这些行动指南我们今天也受用的。其实儒家的主张哪是那些抽象的道理,都是对日用行动的指引。所以今天我们要致敬中华文明中重视行动、重视人的行为,在细节末枝上的修正的文化传统。
感谢所有观看本期《文明》节目的朋友。欢迎你订阅我的账号,也欢迎你就本期我们讨论的这些问题在评论区给我留言。咱们下周三,《文明》公元1067年,继续和你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