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本文约需32分钟,樊登对谈余世存:龚自珍如何用315首诗实现人生逆袭。
各位好,现在是我们己亥年的最后一本书了。
为了能够陪伴大家欢度春节,我们送走己亥年,这次我们选了一本很特别的书。这本书的名字就叫作《己亥》。
非常幸运,我在翻书的时候,突然发现有这么一本应景的书,能够帮我们送走这个年份。
樊登:那我请到了这本书的作者,著名的思想家,也是被称作“中国最有穿透力的思想家之一”的余世存先生,欢迎您。
首先您跟大家讲讲,就是龚自珍和己亥的关系是什么?
余世存:龚自珍可以说是靠己亥这个年份,在历史上出了大名。而且己亥确实是让龚自珍——我们说的一个失败者,突然感觉到他已经完成了他人生的任务。
所以,己亥对龚自珍来讲,是一个很圆满的年份。同时,中国历史上有那么多的诗人、才子和大文人,大思想家,但只有龚自珍拥有己亥这么一个年号。就是说一谈到己亥,读书人都会想到是龚自珍,或想到龚自珍就会想到己亥这个年。
但比如说,你——樊登想到李白,不一定能想到某个年份。所以这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事情。就是说一个中国的文化人,能够跟中国文化的一个干支纪年的年份牢牢地捆绑在一起了。
樊登:你想想看,中国上下叫五千年也好,两千年也好,一共就六十个干支。六十个干支当中,当我们说到甲午,你可能会想到战争,说到戊戌会想到变法。龚自珍用一本诗集《己亥杂诗》,竟然能够跟这个干支绑定在一起。
余世存:对,搞定了。
樊登:我希望今天外面在下着雪,然后我们在准备迎接着新年。在这个时候,我们放松一点,我们来谈一个诗人,谈一个对中国近代史特别有影响力的诗人龚自珍。
这本书之所以被我选中,我觉得一定要请余先生来讲讲,是因为这里边的一段话,我念一下。
余先生说,国人离家出走百年,最近又回家翻东西,一是以《浮生六记》为代表的生活美学,属于岁月静好系列。一是以曾国藩、王阳明为代表的严肃而宏大的叙事系列。
龚自珍及其《己亥杂诗》之所以受大家欢迎,因为他是传统文化最后一个集大成式的大家。他有趣、好玩、性情。
他实证了传统文化中有颜如玉、有黄金屋、有车马簇。
他到哪里就能攒出很多饭局,成为群主,召集一个或众多的群来。
在某种意义上说,龚自珍是人们理解传统和现代不可绕过的一座桥梁。
这个评价真的好高。
余世存:对对对,可能很多人看了觉得这个评价太高了。但是,如果你梳理这个一百多年的历史,会发现我这个评价还不算高。
真正高的,比如像辛亥革命刚刚过了10年,他的研究者就说,辛亥革命的成功,龚自珍是有功劳的。
樊登:差那么多年。
余世存:对,他已经死了七八十年了。意思就是说龚自珍这个人,他影响或推动了辛亥革命的爆发。
樊登:体现在哪儿呢?
余世存:体现在他不仅仅是一个诗人,他还是一个思想家。
思想家是要提供思想资源的,所以龚自珍提供了思想资源,他其实是影响了他身后的一代又一代的中国精英。这些精英其实是在按他奠定的路子在生活、在思考,或者说在进行国计民生的变革一直到辛亥革命。
樊登:比如说?
余世存:我跟大家举个例子。就是说他有一个很著名的主张,其实是超越了顾炎武、王夫之、黄宗羲的实学传统。
他说,一代之治即一代之学。这个思想很了不起,就是说我们当下的政治经济、社会的运行状况,其实就是我们学问的来源。你把它记录下来,就可以产生了不起的学问。
樊登:一代之治即一代之学。
余世存:对。就是他说了这个话之后,才有了你所知道的魏源的《海国图志》,才有了徐继畬的《瀛寰志略》。就是一大批研究中国的边疆地理,或者说国际关系的那些书。
而且他的思想又影响了后来新文化运动的那批人。
比如说鲁迅和胡适,他们都一再倡导,你要写日记、你要写自传。就是作为我们普通人,也不要妄自菲薄,你只要把你的人生记录下来。
樊登:这就是治学。
余世存:就是治学。所以龚自珍这个主张还是非常有现实穿透力的。就是说我们很多人,包括我们现在要了解,20年前、30年前的很多事情,我们可能就找不到特别好的史料。
但是龚自珍当年就提出,如果你记录下来,你做学问就有了依据。所以他这个东西确实是跟现代的学术是挂钩的。
樊登:他开启了现代学术的一种方式。
余世存:嗯,一种方式。
樊登:就是知识要跟当下的生活有直接的联系。
余世存:没错,对。他只有这样的话,他才会影响——就是用我们的话,他加剧了现实的变革。
樊登:我们对龚自珍的唯一了解,是来自于我们在中学时候,学过的一篇文章叫《病梅馆记》。那个文章是龚自珍写的。
然后还有几句诗。比如说,“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但是除此之外,他竟然是辛亥革命的思想的提供者。
余世存:对。
樊登:还有呢?
余世存:当然,他的东西就特别驳杂。我们以前都以为龚自珍只是一个诗人。其实从我刚才说的这个角度,他是一个革命家。就是因为他的学问。
他其实是今文经学的一个很大、很了不起的一个传人。后来,提倡戊戌变法的康有为、梁启超,他们都受龚自珍的影响。
他还有一门特长,他是个语言天才。我们都知道清华大学有一个国学院的四大导师之一,赵元任教授,他能够去个地方,就说一个地方的方言,而且他说得让你觉得没有差别,好像就是我们当地的人。龚自珍也有这个本事,比如龚自珍会藏语、会蒙古语。
所以他虽然是杭州人,但是他在北京生活几十年,很多人又把他当北方人。然后他回到南方,南方人又还是觉得是我们家乡人。
樊登:也没问题。
余世存:对,都没问题。所以这个人非常聪明。
他还有自己的专门的学问,比如说地理学,这个对当时的学界也是一个很大的影响。
所以我觉得,我们现在是谈龚自珍,就是很多人是跟你一样,包括我当年也是停留在,只是对他的《病梅馆记》,还有两首诗的印象上。就是并不知道这个人原来有这么丰富、这么大的成就。
我后来做他的研究的时候,我就发现,哎呀,其实在学术界内部,特别是文学界,每一代都有很多人拿龚自珍吃饭。
樊登:是吗?!
余世存:对,就像鲁学、红学一样。其实很多研究生考研究生,考博士做研究论文,龚自珍是一个特别好的题材。
樊登:我就看您书里边写到一个文学现象叫集龚。
余世存:对,集龚。
樊登:就是把龚自珍写过的诗打乱,拆成一句一句的,再拼凑在一起成为一首新诗。
余世存:对,成为一首新诗,这个游戏在传统文化文人当中就是不算新鲜。就是大家都会。
比如说我们喜欢杜甫的诗,就从杜甫的诗里面找一下,我们可以集。还有喜欢宋人的,像梁启超就特别喜欢苏东坡的、喜欢黄庭坚的,就从他们中间的句子里面找出一些名句来集成。集成一首诗或者一首对联都可以。
包括胡适。胡适是集过屈原的一个句子,叫“吾方高驰而不顾,夫孰异道而相安。”就是说我一个人往前跑,我不管你们,我跟你们就是说其实也是同路,但是我不管你们。他的意思就是这个。但是这个原话都是来自于屈原。
樊登:两首诗。不同的诗拼凑在一起,让你感觉还像一首诗。
余世存:对对对,特别好。但是无论是文人们做谁的游戏,都没有像集龚自珍这样成为一个文化现象。
就是说从龚自珍死之后,很多人就开始用他的诗里面的句子来拼凑成新诗。就是到同治、光绪年间,集龚自珍的诗,就成为一个流行的时尚。后来到了民国年间,大家都知道,有一个有名的女诗人或女作家。
樊登:冰心。
余世存:对,冰心十六七岁的时候,她就居然集龚。因为龚自珍这个诗,就是对语言敏感的人过目不忘。你看一遍就过目不忘,它有这种穿透力。
樊登:咱们光这么说,大家没感觉。您把您集的龚诗给咱们来一首。
余世存:我就说有一首诗,很多人把那首诗当我集的,其实是不算我集的。其实都是来自于《己亥杂诗》里面的。
“空山徙倚倦游身,亦狂亦侠亦温文。”就是一个人说自己也是很狂妄的,也是有侠义心肠的。同时又说自己有温文尔雅的一面。所以亦狂亦侠亦温文。
下一句就有点沉痛了,叫“土厚水深词气重”。就是说我们生活的这片土地 它是非常厚重的,叫“土厚水深词气重”。
最后一句叫“歌泣无端字字真”,就是说我长歌当哭也好,就是我没有来由地就忽然哭了。但是我每一个哭声,或每一字都是非常真实的。
樊登:这大概是来自于几首诗?
余世存:四首。
樊登:四首诗里边。
余世存:对,每一首里面选一句。
樊登:听起来没有瑕疵,就是整个的韵脚都对。
余世存:对对对,非常流畅。
樊登:那历史上,其实你说写诗,龚自珍不算特别多的吧。
余世存:不算多。
樊登:他跟苏轼、跟李白比起来都差很多。那为什么集他的诗会成为一个文化现象?
余世存:他其实一生当中,好像留下来的,也就是不到一千首。大概是六七百首诗。
所以,这本书里面的三百一十五首,基本上占了他一半。他剩下的不多。剩下也就是三百多首。
但是我们要说苏东坡、说起陆游都是几千首是吧。龚自珍写得不算多,而且龚自珍经常是戒诗。就是过一阵我就强迫自己不要写诗了。有这么一个现象。但是过了一阵又忍不住还要写诗。
樊登:他觉得这是个坏习惯。
余世存:对对对,他认为写诗是个坏习惯。但是他还是写了这么多首诗,而且这么多首诗没想到对我们的影响都这么大。
樊登:为什么呢,就是为什么大家愿意集他呢?我回家我集李白不行吗?
余世存:那不一样,那就是你内在的一个人,一个当代人内心最内在的感受跟李白是有差异的。
这个说起来非常有意思,你要看李白的那些东西、看屈原的东西,是非常张扬、非常自信的。就是这方面跟我们是有距离的。
龚自珍也很张扬、也很狂妄。但是龚自珍为什么跟我们挨得很近?是因为龚自珍的诗句里面有非常沉痛的、有接地气的一面。我们一读起来就是跟我们是一样的。
就是说龚自珍所开创的、说的很多东西,其实我们现在还是在生活当中遇得着。
比如他对个性的张扬,对我们内心的一种弘扬,到今天还是我们甚至在倡导的。包括我们说心灵鸡汤的这些东西,它还是让你的心力在打开。
虽然说心灵鸡汤已经成了一个贬义词,但是实际上它还是从正向的角度讲。它有希望你的内心能够爆发的东西。
樊登:好像周汝昌先生还说过,说龚自珍就是生活中的贾宝玉。
余世存:对对对,现实版的贾宝玉。这个是很多人特别不理解的。但是周汝昌这么一说,很多人都同意。包括我自己也很同意,还有另外一个红学专家舒芜先生,他也是很同意的。
这一点应该怎么讲呢?就是龚自珍和贾宝玉,一个在虚拟世界,一个在现实世界当中,是在中国文化史上第一次礼赞少女。
樊登:礼赞少女的?
余世存:对,所以你想贾宝玉就知道,在中国文化史上,只有贾宝玉最先喊出说,女儿是水做的。而且说女孩子的闺房里面,可以说是有天地的钟灵毓秀的德。
就是他对少女的赞颂,是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但是贾宝玉是一个虚拟的人物。
樊登:天生情种。
余世存:对对对,龚自珍是现实中的。就是说在中国文化史上,从来没有一个人像龚自珍这样对女孩子有这么高的一个崇拜之词。
龚自珍写过一首诗叫《世上光阴好》。它的前面四句是这么说的:“世上光阴好,无如绣阁中。”就没有比女孩子的绣阁中更好的那种光阴,那种世界。就是说世界上最好的时空,是在女孩子的绣阁当中。
下一句叫“静原生智慧”,就是一想到女孩子的绣阁,就觉得特别安静。因为中国人讲静能生慧,所以“静原生智慧”。
但是女孩也会发愁。青春期的那种少女的忧愁来了,怎么办呢?龚自珍说“愁亦破鸿蒙”,就是愁更好,愁能把这个鸿蒙世界打破了。
所以,他这首诗是很了不起的,在中国文学史上,也是一首很惊艳的诗。在这个意义上,他跟贾宝玉是一致的。
当然还有刚才樊登老师已经给大家提了一个线索,就是贾宝玉是情种。其实龚自珍也很多情,我们叫泛爱主义者。他有这一种品质。
樊登:我读这本书最有兴趣的一部分,就是龚自珍他不是己亥年从北京回杭州,又从杭州回北京,一路上跟各种姑娘写情诗。写完情诗以后,这个爱得呀,就觉得这姑娘太好了,一定要给这姑娘接回家去。
然后等这个姑娘说,那你给我赎身吧,他第二天早上就跑了。跑完再给人寄两首诗说,我实在是对不起你,我肝肠寸断。这是渣男。
余世存:对,渣男,但是他有天真的一面。就是从我们社会学的角度,或从女孩子的角度,这样的男人不太容易长大,他心性上是不容易长大的。但是他是超级敏感,而且他对你确实是很真心的。就像贾宝玉见一个爱一个。
樊登:每首诗写得都真心。
余世存:对,就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或见了妹妹就忘了姐姐。这是他们俩很相似的地方。
樊登:各位女性朋友可以衡量一下,如果有一个男人,能够给你写出最美的诗,然后读完这首诗之后他就会消失,你愿不愿意接受这样一个男人?
我觉得,您讲了龚自珍大概的历史上的重要性,那我相信很多人和我一样,其实对龚自珍并不是很了解,您能不能拿点时间,给大家讲讲龚自珍的生平?
余世存:可以,龚自珍是出生于世家子弟。这一方面又跟贾宝玉是一样的。就是他妈妈是中国清代的一个大学问家段玉裁的女儿。所以段玉裁是龚自珍的外祖父,就是外公,就亲自教他学诗。所以他很早的时候就流露出诗人的天赋。
他的外公,就是在龚自珍青年时期,主动地去找这个外孙,说你最近写了什么文章,你给我看一下。
看了以后,这个70多岁的老人就激动了,写了很高的评语。就是等于他的外公最早发现,我这个外孙,以后在文化史上的地位可能跟李白一样。就到了这种程度。就是他用的那个评语,到现在还是评价龚自珍的一个经典的评语。
所以一家人就对他寄予厚望,但是他的外公当时跟他提了一句说,我希望你不要做名士,你要做名臣,要做名儒。就是要做一个大学者。
樊登:要有所作为。
余世存:对,有所作为,或者要做一个国家的栋梁,做大臣,就是不要去做才子,名士。
所以,龚自珍内心里面其实也是按他亲人的期望走;所以,他规规矩矩地走那种传统的士大夫那条路:我要考试,我要考取功名。
但是很可惜,他这个人没有考试的运气,就是每一次考试都考不中。
而且后来就成了一个高考圈里面,或者说公务员选拔圈里面一个重要的现象。甚至很多考官,在阅试卷的时候都在问说,你的那个考卷里面,会不会有浙江的考生龚自珍的卷子;说要有了,你要注意一点,如果你不录取他,他会骂你的,但是你录取他了,他还会骂你。
就是他有这种东西,他的狂名、他的才名,当时已经大家都知道了。但是很可惜就是说,他考了一次又一次还是没考上。
最后,大概是30,快40岁的时候才考中了。
樊登:但是我记得龚自珍解释过这个事。
余世存:对对对。
樊登:说我哪儿骂过人家,那是我老师,但是大家流传。
余世存:大家流传。他的狂名是传出去了。
但是他最后一次考试,还是因为他的主考官,应该叫曹振镛。本来是大家是说,龚自珍这份考卷是不错,应该让他进翰林的。
但是那个曹主考官就找了一个理由,说他如果真把他给搞进来了,就进了我们这个圈,那还有我们的好果子吃。就是我们就没有安生日子了。大概可能他们出于这个原因,就是打压他,就用了一个理由,说他的字写得不好,只是让他考取了功名。就是让他没有进入一个重要的后备干部的梯队里面。
所以,他这一辈子只能在中央部委里面——就是用我们的话,在部里面做一个文书官,类似于校对官那样的校对职务。这是一个很压抑人的事。
樊登:大材小用。
余世存:对,大材小用的一个事情。
所以,他这一辈子说实话——就是因为他只活到我这个年龄,活到50岁,等于他40岁之前,一直在考取功名的路上,是一个活得很压抑的人。
当然,因为他的名气太大了,所以他结交的人,或者他的朋友圈就非常广泛,非常丰富。甚至有些年龄比他大的人都主动去找他,给他论平辈之交,愿意和他做朋友。
他的人生是很放浪不羁的,包括他一到周末就在北京城雇一辆车,带上酒,到丰台那边去赏花。他喜欢芍药、喜欢海棠,那边的花圃特别多。
樊登:那边叫花乡嘛。
余世存:对,而且他在那儿一个人喝酒的时候,如果他看到路过的,看谁顺眼了,他就拉来喝一杯。然后在那儿两个人就真是把酒言欢。
就是他这个人的生活方式是好交朋友。而且是不为礼法所拘束,是这么一个人。
但是他确实是跟官场还是格格不入的。
曾经有一个小故事说,有一次,他去看望他叔父的时候,他叔父忽然又来了一个客人。他就不愿意跟他叔父的客人打交道,就躲在旁边厢房里面看他叔父的书。
然后边看边听他叔父在隔壁的会客室里面,怎么跟他的朋友谈为官之道。他叔叔说,要在我们官场字要写得好,要善于看人的脸色之类的话。大概说了一番为官之道。
然后龚自珍就特别不客气地从隔壁的房里面走出来,讽刺了他叔叔几句,就扬长而去。特别有意思,就是这么一个人。
当然,他后来为什么要写《己亥杂诗》这本书,为什么要离京出走?其实也跟他叔叔有关系,因为他叔叔后来做他的顶头上司,等于他的叔叔,做到他们那个部的部长。
按照官场的规则他必须回避。就是你必须请假离开,或者说要到另外一个部门。
所以,龚自珍就不愿意到别外一个部门申请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工作,他就离开北京回老家,才有了这么一本书。
樊登:这个就是我们今天讲的,叫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余世存:对对对。
樊登:家眷都没带。
余世存:对,家眷没带。
樊登:就一个人说辞职了,不干了。那您说他在官场上这么不受待见,就是没有当到一个很高的位置。为什么林则徐和魏源这些人跟他关系那么好呢?
余世存:我觉得,第一,他有才,口才。可能我估计跟樊登老师差不多,特别能说,很幽默。
第二,他特别博学,因为他的学问应该在当时,可以说是一个百科全书式的人物。就是说无论是方言,无论是地理,甚至是算术、天文他都涉猎过。
樊登:他特别得意的,是他对于新疆的整个地理非常清楚。
余世存:非常清楚。
樊登:说了然于胸。
余世存:非常了然于胸。而且我的书里面也写到了,就是说新疆设省的方案,最早是龚自珍提出来的。
所以,像李鸿章这样的人就特别感慨,觉得古往今来,这些伟大的国计民生的这些方案,居然是由这些忧患的书生提出来的。而且没有想到龚自珍,提这么一个方案,确实证明他有长远的眼光。
樊登:所以龚自珍他等于是挂冠而去,辞职了。然后回到杭州之后又回了趟北京。
余世存:又回了趟北京。
樊登:接了家眷再走回去,等于《己亥杂诗》,整个大概这是三百多首。
余世存:三百一十五首。
樊登:三百一十五首诗,都是在这一年的时间里边写出来的。
余世存:对,没错,就是他走在路上,想到了就写在一张纸上揉成一团放在他的一个背篓里。
樊登:背篓里面,这挺有意思。你看,写完以后一揉丢进去,写完一丢。
余世存:其实还是中国传统文人的做法,包括我们都知道唐朝的诗人李贺。
樊登:骑着驴。
余世存:对,想到什么好句子,想到什么金句,赶紧写下来,不然就忘掉了。
樊登:这是个很好的方法,随身带个背囊。有什么创意团起来,一团扔进去。
余世存:对对对,是。
樊登:但是很可惜,就写完这本书之后两年,是吧?
余世存:对,两年之后,他就暴病而死。
樊登:这是怎么回事呢?
余世存:暴病而死,从我们现在来看,就是说一个到我这个年龄的人,半辈子怀才不遇,很压抑、很痛苦。然后经常是生活没有规律,跟朋友在一起饮食无度,就是经常大吃大喝。
像我们都有这样的经历,就是你喝一顿大酒,可能三天都很抑郁了,属于这种,糟蹋了身体。
樊登:酒精其实是对人的伤害,短期内的亢奋,长期的伤害。
余世存:对,就是对身体糟蹋得很严重。所以,我们说关于他的死,可能是心脑血管的一些问题。
但是关于他的死因,因为太突然了,很多人都不能接受。包括他的叔父,他的叔父虽然跟他关系那么差,听到他这个侄儿去世之后,还特别悲痛。甚至写了一个特别有名的挽联说“石破天惊”,就是石破天惊的消息;说“一代才名今已矣”。
你看他的亲人,包括刚才讲他的外祖父,就是在龚自珍在世的时候都承认,这是我们文化当中的一个大才。可以跟历史上任何一个就是你想象出的才子并列的大才。
所以,他们在这个意义上,他的叔父是尊重他的这个侄儿的,但是很可惜他这么死了,大家不接受。
然后就有一些人开始添油加醋在编排他的死因,就认为说,是因为他的风流韵事引起了风流债。你风流,你就要还债。甚至说得有鼻子有眼,说他是跟清朝的一个福晋叫顾太清。那也是清朝的一个特别有名的大词人。
就是他们认为郎才女貌,顾太清也是一个感觉超细腻的人,在写诗词方面跟龚自珍其实也有呼应的。他们俩可能有暧昧之情,后来被满清的王府的人发现了,或者被她的儿子发现了,就对顾太清不太好,同时又派人去追杀龚自珍。就说,龚自珍可能是死于这么一个人的手。
樊登:这是传言?
余世存:传言。还有一种传言是说,龚自珍是死于他在己亥的这一年路上遇到的一个歌女,死于灵箫的手。
但是我们很多人更不接受了,因为他在这里面给灵箫就写了四五十首诗。
樊登:他太喜欢这姑娘了。
余世存:他特别喜欢这个姑娘。很多人说,他是被这个人毒死的。这个其实都是添油加醋的。
就是因为龚自珍太重要了,所以有很多的传言或想象就添加在他身上来了。
樊登:因为《己亥杂诗》315首,我们没法一首一首地讲。
余老师特别有意思,他写这本书用的是第一人称,就是“我”。他把自己代入到龚自珍的生活当中去。
余世存:对对对。
樊登:您是不是跟他有点像?
余世存:不是,不像。我们是平民子弟,人家是世家子弟。
樊登:然后把每一首诗的写作场景,前后的故事都讲明白了。
那今天咱们既然不能把三百多首诗都讲一遍,您选其中最喜欢的几首诗,跟大家分享一下怎么样?
余世存:好的。
樊登:我也挑挑我喜欢的。
余世存:对,很多人就是说,我这本书是一种文体革命,大家其实也是可以注意到,这是一种新的写法。
其实还有一个话题,可能很多人说,你刚才一再把龚自珍跟历史上的这些大文人比。那么他在世界范围内他有没有影响?
其实他在世界范围内是有可比性的,而且是有影响力的。我们都知道近代世界各国的现代化,或者现代启蒙,都是有文人、有诗人的参与。
比如,我们说英国,你会想到雪莱这样的诗人,大诗人和寓言诗人;说到德国就会想到海涅;说到法国,会想到雨果这样的大文豪;说到俄国,赫尔岑这样的大文豪。
其实龚自珍是这个意义上的,而且龚自珍的这本书相当于是赫尔岑的《往事与随想》。
《往事与随想》当然是一个砖头本的,很厚的大部头。但是《己亥杂诗》相当于是诗体的《往事与随想》。它们是这么一个关系。
所以,大家这么来看龚自珍的话,会理解他在一个民族或者一个文明近代化的过程中的地位。他有这个意义。
我现在就给大家朗诵一下,大家都熟悉的那一首“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我是这么写的:
我说夕阳西下,一种微风吹动了我的情思,望着辽远的原野、大好的河山,亦如我广阔无边的离仇别恨。
离开京城,是离开了人鬼聚集的兽都,离开了我自小就投奔来读书,稍长就科考入仕的地方,离开了我几十年来,欲实现理想的地方。
唉,回过神来,我的离京意象怎么是在下午的时光,而非意气风发、阳光明媚的早晨。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我的愁绪是矫情的吗?马鞭东挥,那是远在天涯的家乡杭州。从此以后我大概很难再回京城了。
你们看,前面两句,我已经敷演了一二百个字了。
所以这首诗,他的每一首诗,我都写成了类似于几百字,上千字的一篇散文。
所以,你们要读这本书的话,相当于是在读龚自珍的精神自传,或者是他的一个心灵自传。
最后两句我是怎么敷演的,就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落花的命运会是怎样的呢?韩翃的诗说过,“春城无处不飞花”。大家都知道,孟浩然的诗也说过,“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这个其实是龚自珍写那首诗的,他的知识背景。
我们一般人可能读他的“落红不是无情物”,没有想到李煜、想到孟浩然、想到马致远。
但是事实上在一个诗人那儿,他是有这些文学背景和知识背景的。我只不过把他的知识背景做了一个还原。
古往今来,写落花的诗篇无数,多是惆怅了。凋谢飘零的落红,似乎只是引起叹息和伤感的死物。陆游倒是说出了新奇,叫“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在我看来花心在枝离枝都非无情,即使化作春泥,也能呵护加持将来的花朵。我相信未来的人们看到花开花谢,一定能看到其中的泪水、悲意,也一定能够看到其中的从容和梦想。
落花如泪盘旋在风中,那么晶莹剔透,它的心中一定还有梦。
这一首我敷演成这个样子。
樊登:你确定这是龚自珍的想法,还是您的想法?
余世存:对,很多人说,其实既能读出是龚自珍的,也能读是我的。
樊登:有一个穿越了180年的粉丝。
余世存:对对对。
樊登:你的心中有这种感应。
余世存:对对对,其实从我们的角度来讲,你写着写着你会发现,他在写这首诗的时候,一定是这么想过的。
因为他路上的思绪是非常多的,但是他只能用四七二十八个字,来把他的思绪浓缩出来。只不过,我们现在是把他浓缩的东西尽可能地给它还原。
樊登:您是怎么考证到每首诗在什么情况下写的呢?这是怎么一一对应起来的?
余世存:一一对应,首先龚自珍的诗他自己有一些注。通过他的注,你大概能看到,比如他行走的路线。这个路线大概是知道他沿路会看到哪些风景,或遇到哪些熟人。
就像我们一样,比如说我们走到山东地界,比如说王羲之,或者说孔夫子、孟夫子,这些人文的知识背景马上就跳出来了。
这些东西其实是我觉得,是作为一个古往今来的人共有的东西。
所以,你读他的诗,只要你知道,他是在大运河的沿线行走的,你就知道他当时会遇到什么人,看到什么东西,会起一些什么联想。
樊登:这里边,我觉得诗可能分了好几类。有一类是朋友的互相的应酬,送他,然后招待他。还有一类是自己的感悟。
余世存:没错。
樊登:还有一类就是情诗。还有一类,是跟家人之间的感情关系的诗。
余世存:包括还有些纪实类的。所以,他这三百多首诗相当于是他的人生的自传。
樊登:你们知道“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在哪儿写的吗?
不知道吧。镇江。
过镇江的时候,道士们在祭祀、祈福。这时候,有上万人参与那个活动,这个道士说麻烦你写个词吧,然后他就写了这个。
您给咱们讲首情诗吧。
余世存:讲首情诗。
樊登:快过年了,让大家开心一下。就情诗这边您觉得写得最好的是哪个?
余世存:那还是很多的,你看198页。就是他写一个去世的女孩子的,非常有意思,叫“一十三度溪花红,一百八下西溪钟。卿家沧桑卿命短,渠侬不关关我侬。”
你看它的下面一首,又跟上一首,他只是又变换了一下。
樊登:“一百八下西溪钟,一十三度溪花红。是恩是怨无性相,冥祥记里魂朦胧。”
余世存:非常深情,很痴情。
樊登:因为你想想看,这个女孩子已经死了13年了。他写这首诗的意思是说,你在这个地方已经长眠了十三年的情况之下,我今天回到这儿想起了你。
余世存:而且从这首诗你就知道,龚自珍他很细腻。他说“一十三度溪花红”,它是坟边的溪花红了又红。关键是“一百八下西溪钟”,就是每天的晨钟暮鼓。你算一下十三年,每天早晚,都要敲一百零八下晨钟暮鼓。
樊登:往后边,我随便一翻就是写灵箫的诗。
余世存:对,你看,“少年击剑更吹箫,剑气箫心一例消。谁分苍凉归棹后,万千哀乐集今朝。”这都是很大气,同时又非常温柔细腻。他的诗充满了张力。
所以能让我们就是看了,用我的话,就是过目不忘。至少你一遍不行,来第二遍肯定记得住他的句子。
就是我的同学雷格诗人说,龚自珍是一个金句大王。就是他这里面的金句特别多。
就像很多人读了我这本书才发现,哦,原来这个句子是龚自珍写的。原来我们平时念的那个句子,也是龚自珍写的。
比如说女孩子特别喜欢的“美人如玉剑如虹”,居然是龚自珍的。
樊登:都被写成歌了。
余世存:对,都被写成歌了。甚至以为是个武侠小说里面的那个词句。
樊登:“眼前二万里风雷,飞出胸中不费才”,这也是名句。
余世存:对对对,还有我们大家都知道的,“但开风气不为师”这样的诗。
其实龚自珍写的诗,可以说,二百年来,中国的这些不仅仅是大文人,还有那些精英人群,几乎一代又一代的,是从龚自珍的诗里面获得的力量,还有获得的安慰。
比如说,我最近注意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就是我们北大历史系的一个网红教授,历史学家辛德勇。他现在还在抄龚诗,每天抄一首。
还有龚自珍的诗,还能让什么?和他的诗。就是你看到他这首诗以后,你用他同样的韵脚再来写一首,叫和诗。
到现在为止,贵州的可能是一个地方的作家文人,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在自己的公众号上,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和龚自珍的诗,他现在也和了二百多首了。
樊登:就是他这个粉丝团一直经营到今天。
余世存:对,今天。
樊登:100多年,180年,三个甲子了。
余世存:对对对,三个甲子了。确实是大家是看他的诗,我觉得是不仅仅得到力量,更重要的是得到安慰。
就是你这么多年的人生的沧桑岁月,所感应到的东西,龚自珍都帮你表达出来了。这个很了不起。
樊登:咱们平常经常有一种情感憋在胸口说不出来的感觉。
余世存:对对对,没错。比如我年轻的时候,读他的一句词,哎呀,那读得当时真是过目不忘。
樊登:哪句?
余世存:“愿得黄金三百万,交尽美人名士。更结尽、燕邯侠子。”就是燕赵的那个邯郸,那些有侠义心肠的名士。
还有刚才我讲的,他有点像贾宝玉,其实也有点像金庸小说里的令狐冲。他有那种侠义心肠,同时也有那种儿女情长。
所以,他还有一句诗也写得特别好,说“可能十万珍珠字,买尽千秋儿女心。”就说我的这个十万言字,可能千秋以后的这些儿女们都会被我感动,或者说都能从我这儿找到感应。
樊登:很自信哪。
余世存:对,非常自信。
樊登:十万珍珠字,字字珠玑也。
余世存:是是是。
樊登:您在这个书的序言里边专门写到说,我们当代人应该读一读龚自珍。我现在希望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了,大家感受到那个年味越来越近,又一个己亥年要离我们而去了。
这是三甲子以前的己亥年,龚自珍走了人生可能最勇敢的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余世存:对对对,关键是我觉得这本书,就是给大家提供方便的是,让大家知道传统文化或者说古典的那些历史人物,他跟我们没有隔得很远。他其实可能就相当于是我们自己。
那么,其实我们中国二百年来的这些精英人士特别喜欢龚自珍,也是因为它是我们这个文化里面出的一个非常天真、非常纯洁,在精神方面能够给我们既有力量感,也能提供安慰的一个人物。
樊登:鲁迅先生讲,在一个黑屋子里的人都是沉睡的,没有人能够把他们叫醒。龚自珍就属于当时那个年代为数不多的、在醒着的看着繁华盛世的人。
咱们这既然是己亥年的最后一本书,您最后从龚自珍的书里边选一首诗送给大家过年吧。这里边,您觉得什么诗能够用来过年?
余世存:过年的诗,我觉得最后一首也是可以的。
樊登:这刚好是他己亥年的最后一首诗。
余世存:没错。
樊登:送给大家听一下。
余世存:对,“吟罢江山气不灵,万千种话一灯青。忽然搁笔无言说,重礼天台七卷经。”是这个意思。
樊登:就是在一盏青灯底下,我已经写完了千言万语了,一年将近,我的心思、诗兴、往事不断地推着我给它们找到生存于世的文字,我吟咏了千言万语。把握住那些缘起生发的精神,千万里的江山灵气都加入进来。
就是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我们读完了这一年的最后一本书。然后掩卷,可以跟家人一块儿度过一个美好的春节。这是非常完美的一件事。
余世存:好啊,也希望大家能够喜欢,喜欢上龚自珍,喜欢上我们传统文化它特别美好的一面。
樊登:我们大家平常一说起诗歌,很多人想到的就是李白、杜甫、苏东坡。可能那些东西更加脍炙人口,但是龚自珍的诗呢,由于有那么一些陌生的感觉,又有一点熟悉,他可能更容易给我们带来回味,让我们不断地去琢磨那个字句。然后去体会到总有一天,你会像余老师一样以集龚为乐。
这就是我们文化不断进步的、传承的过程,非常感谢余世存老师,谢谢您,也谢谢大家。我们下周再见,明年见了。谢谢。
余世存:谢谢。
来自樊登读书